慈善晚会定在一周后举办。继母非常有效率地喊来了定制礼服的团队, 很快就帮我做出了七八条既漂亮又昂贵的裙子。
这些在我看来并不适合我的过分华丽的裙子被整齐地铺在我的床上, 一眼望过去,我的床就像五颜六色的大糖块一样。
“小姐,都试试看吧!”
佣人一个劲地劝我试衣服, 她们还拿来了一堆相配套的鞋子和拎包让我选,这些堆在一起价值成千上万的奢侈品让我从头到脚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站在床前犹豫了半天, 听佣人们推荐来推荐去,最后甚至有人说:“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结果这句话只是令我更加困惑了。
为了怕摔跤, 我从候选名单里去除了几条裙子特别长的礼服, 再去掉比较暴露和比较夸张的款式,最后选了一件设计最简单的抹胸小礼服。
我拿着裙子走到镜子前面,放在身前比了比。
这是一条颜色素净的裙子, 薄纱质地, 裙长大约到膝盖那里,走起路来应该要比长礼服方便许多。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在微微蓬起的裙摆下露出了我依然穿着牛仔裤的腿, 这极不相称的画面显得很滑稽好笑。
“小姐,鞋子穿哪双?”
佣人为我拿来了十几双鞋子,清一色的高跟鞋,我看着它们为难地摇了摇头。
“有平底鞋吗?”
如果穿这些高跟鞋出去,我肯定走不出五分钟就会摔倒。
“请稍等。”
说完, 佣人就退出了房间,跑去找鞋子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抱着裙子站在镜子前,默默地从头到脚打量自己。
镜子中的女孩有一头棕色的长发, 因为不经打理而显得有些毛糙。她的鼻子塌塌的,周围散布着零星淡淡的雀斑。
女孩的眼窝看起来比一般人深一些,藏于其中的瞳孔呈现出一种近似深海的颜色。这是一张仔细看来略微区别于亚洲人特征的脸。
我试着笑了笑,镜中的人却露出了不大自然的僵硬笑容。
房间里异常安静,外面的走廊里也没有声音,佣人不知道何时才返回。
盯着镜子,我的脑海中蓦地闪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意外的,尴尬的,又带着莫名悸动的梦。梦是短暂的,可每一幅画面却都清晰地印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香味,那令人迷失的奇妙香味……他滴着水珠的头发……他眼角的泪痣……他薄薄的嘴唇……还有他那完美得不可思议的身体线条……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挠着胸口似的,痒痒的,又甜甜的。
我的腹部揪紧了,一丝古怪的罪恶感同时涌了上来。
为什么我非要记住那一幕不可?
他毫无疑问是美丽的,美丽得让人憧憬,美丽得让人望而却步,美丽得让人自惭形秽……
但他终究是迹部景吾。
正如天上的星星一般遥不可及,即便我憧憬着那份无与伦比的美丽,它也只能是梦中转瞬即逝的幻景。
然而我却无法抑制自己不断地回想起那一幕,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包括每一个细枝末节,像是空气中的香味,还有琴键的触感。
我再次正视镜中的自己。瘦长的个子,和一张不怎么愉快的脸。
我是谁?
原麻里奈……亦或是迹部麻里奈?
嘿,你就要有个妹妹了。我对自己说,景奈子一定会像迹部那样漂亮。
我走到床前,把裙子放回到床上。趁佣人没回来之前,我迅速脱掉了上衣和牛仔裤,然后换上了那条裙子。
裙子很轻,就像裹了一层薄纱在身上,软软的完全没有负担。我不禁想起我上一次穿裙子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甚至都快忘记穿裙子是什么感觉了。
我抓起裙摆,光着脚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顿时觉得放松了许多。
慈善晚宴在迹部家宅内举行,自从住进这里以来,我还从没见到过这么多人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
迹部家的庭院外停满了豪华的长轿车,简直可以媲美顶级车展。身着艳丽服饰的权贵们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子女趾高气昂地走进门厅,我看着这些人,恍惚间以为是回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好像是在参加那个时候贵族们盛行的华丽舞会一样。
我原本觉得自己并不是这场晚宴的主角,所以我只要悄悄地躲在一边拿着到盘子处拣那些精致可爱的甜点吃就行了。
可结果却完全不是这样。
继母带着我,不停地把我介绍给一个又一个我根本记不住脸和名字的陌生人。
“这是我家的小女儿,名叫麻里奈,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了。”
看着继母不断向人重复介绍我时那副浑然天成的优雅举止和姿态,我不禁觉得喉咙干涩。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我发现我除了数自己一共被介绍给多少个人之外,其他的什么都记不住。
“……你确定你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吗?”
当她把我介绍给第十四个陌生人后,我偷偷地凑到她耳边问道。
“我不用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继母笑着回答,“她们知道就行了。”
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我们身后的几个助理。
这些助理无一例外地抱着厚厚的名册,寸步不离地跟在继母和我的身后。她们的任务就是在继母遇到每一个人的时候上前告诉她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是谁。
有钱人的智慧,我不禁感叹了起来。只要你有钱,你甚至可以借用别人的脑子来社交。
我和继母在礼堂中来来回回地走动,继母的手中举着一只倒了香槟的高脚杯,当碰到熟人的时候,她就走过去和他们碰杯致意。
可我的手里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因为我既不能喝香槟,也不能举着装满甜点的盘子到处走。
我很快就感到精疲力尽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开口说话的机会,我只能一边听继母和别人说话一边假装我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然后配合以假到不能再假的淑女式微笑。
“小姐,请保持笑容。”
当我的脸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微笑而僵硬到开始抽搐的时候,身后的助理还在耳边如此提醒我。
我恨不得用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地踩她一脚,可惜当我想伸脚的时候才发现,我穿着平底鞋,它当然是毫无杀伤力的。
终于,我再也受不了那些枯燥的社交辞令,忍不住开始走神了。
我垫了垫脚尖,伸长脖子在大厅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着爸爸的身影。晚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和我们走在一起,可后来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处都是穿着相似的黑色晚礼服的人,我看了一圈下来,最终还是没能发现爸爸的影子。
于是我只好放弃了寻找爸爸,就这么漫无目的地东瞅瞅,西看看。
晚宴大厅里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无一不是身财万贯的千金小姐,身着着昂贵娇艳的礼服。然而不知为何,这些女孩子们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对着同一个方向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来。
我好奇地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然后看到了那个备受注目的焦点。
是迹部。
迹部举着高脚杯,正和几个政客谈论着些什么。他的表情看起来游刃有余,身在这群中年半秃的政客中竟丝毫没有年少的青涩与违和感。他的头发柔顺亮泽,眼神熠熠生辉,高挑的身材与晚礼服的剪裁完美贴合,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翩翩风度与雍容华贵之姿。
他真完美。
难怪那些女孩们都那样看着他。在这个晚宴上根本没有人能与迹部相比,没有人能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分毫。
我远远地看着迹部,逐渐被一种莫名失落的情绪所笼罩。即便我和他有同样的姓氏,即便我们是外人眼中的兄妹,即便我们是家人……可他依然距离我如此遥远……如此遥远。
迹部是童话中的王子,王子一定会娶一位美丽的公主。这位公主也许就是今天在场的某一个幸运的女孩。
我觉得我想得太多了,不禁轻轻摇了摇头。这都与我无关,我没有理由感到失落。
我决定不再去看迹部那边了,可正当我准备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
迹部却突然看向了这边。
他碰上了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让我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只是极短的一瞬间,迹部的嘴角有了一丝弧度。
他很少对我笑,即便是在笑,那也多半是对我的嘲笑。迹部从不会这样对我笑——这样神秘而迅速地一笑。
我几乎以为那是我的错觉。因为在这极短的一瞬间后,他就又回过头去和那些政客们聊天了。就连那些一直注视着他的女孩子们也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笑容。
那只是错觉,别瞎想了——当感到心跳的节拍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我对自己这样说道。
“我口渴,我去找饮料喝。”
对继母说完后,我暂时告别了她的社交领域。
我独自走到了大厅外面,远离喧嚣的社交场所,慢慢来到了庭院里的喷水池附近。
喷水池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我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垂下肩膀,放下那张笑得肌肉酸痛的脸,然后听着潺潺流水声,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走近喷水池,将双手放在边缘上。低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一轮明月正悬挂在无穷无尽的夜空中,依稀可见一丁点疏离的星光。四周寂静无声,同不远处灯光璀璨热闹异常的舞会大厅形成了对比。
晃动着的水面上隐约有我摇曳的身影。我看着水面上印出的那个盛装打扮的自己,有那么一会儿又失了神。
室外非常寒冷。
我只穿了一条裙子,没有披外套就走了出来。冰冷的空气触摸着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裙摆下的膝盖不一会儿就已经冻得有些发红了。
可我还是呆呆地看着水面,我想听到水声,水声能让我安静,水声能让我去除脑中的杂念,而我喜欢这种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的感觉。
闭上眼睛,我全身心地享受着宁静。我闻水的气味,听水的声音,伸手轻触水面。
自从掉进冰湖以来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可我并未因此惧怕过水,一次也没有。
同那时不一样的是,如今我已有了新的家人。我生活在这个地方,有继母,有继兄,还有景奈子。
我还认识了新的朋友,我有`户,有向日,有忍足。
……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吗?
我的生活会再次步入正轨,理应是这样的。
可我的内心却在忐忑,不明缘由地忐忑。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似乎总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它隐秘于雾团之中,隐秘于内心不易发觉的角落,看似浮于表面,却始终无法看清其本质……
有一丝气息在背后靠近我。
我猛然睁开眼睛,转过身去——迹部正站在那里。
喷水池附近没有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地面,迹部就在那片朦胧的月光中慢慢向我走来。
“她在找你。”
迹部的声音由远到近。他俊美的脸庞也由朦胧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指的应该是继母。
“我口渴……所以出来找水喝。我刚才已经告诉过她了。”我小声嘀咕道。
“哦?可是饮料吧台离这里很远。……还是说你打算喝喷泉里的水?”
迹部又抓到把柄取笑我了。我抿了抿嘴唇,感到有些难堪。
他就这么站在我的跟前,距离甚至要比上次在房间里撞见他时还要近。
上一次……自从上一次的意外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过话。
我没法准确地形容这种尴尬的感觉,我并不是因为看到了迹部没穿衣服的样子而感到害臊,只是自那之后就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确实有什么在无形中改变了。
我面对他的时候不再能那么从容不迫了。我很不舒服,全身都是怪怪的感觉,我似乎变得笨拙起来了。
“是我在找你。”
忽然,迹部这么说道。
我抬头看他,他面色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找我干嘛?”
“当然是有话要说。”
“跟我有什么好说的?……别管我了,快回去吧,那边才有一堆人等着跟你说话。”
我想起那些千金小姐们渴望的眼神,顿时感到有些烦躁。
迹部牢牢地盯着我,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快。
“本大爷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
他伫立在我眼前,丝毫没有打算走开的样子。我无意间又闻到了那天在迹部房间里闻到的香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想说可以说,但听不听是我的自由。”
我的语气听起来意外地有些刻薄。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底好像有股浮躁的气息在乱窜,它让我莫名其妙地具有了攻击性。
迹部不应该跑来找我,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他应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他应该放我一个人呆着的。
“你在吃醋?”
“……什么?”
我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迹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吃醋?吃谁的醋?你在胡说些什么。”我高声否认道,“根本不可能有这回事,别开玩笑了。”
莫名其妙,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本来好好地站在这里,是迹部突然跑了出来。是他打扰了我,而他现在居然说出一些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我为什么要吃醋?我头脑中根本没有冒出过吃醋这个概念。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在为那天的事介意。”迹部淡淡地说。
“……我没有!”
喊完之后,我忽然发现迹部和我的距离比刚才更近了些。
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逐渐包围了我,逼得我忍不住想往后退,可才发现身后就是喷水池,根本无路可退。
“你敢说你忘记看见什么了吗?”
“……忘记了!”
我嘴硬地说道。可渐渐涨红的脸却在出卖我。
“那好,如果你忘记了……”
迹部的脸上浮现出同刚才在大厅里时一样的微笑,我这才知道那一瞬间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我可以让你再一次回想起来。”
迹部的脸缓缓凑近了我,他伸出手,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
这是近到几乎可以接吻的距离。
我清晰地看见了印在他深蓝色瞳孔之中的自己,那是一双多么似曾相识的、宛如蔚蓝深海般的眼睛……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睛。
迹部的脸近在咫尺,他温热的鼻息拂过了我的嘴唇,这是一张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带着诱人表情的脸。
震颤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麻痹了我的双手,我的腿,以及我的大脑。我忘记了怎么呼吸,忘记了怎么思考,随着心跳的加速,我的头脑开始发热。
我从未忘记过那一幕。
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迷人的身姿,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都因他而生,他令我震撼,令我不知所措,也动摇了我从未被发掘过的潜藏于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
“你……”
迹部在我耳边低语道。
他的声音很近很近,像具有魔力一般低沉而穿透。令人晕眩的香气融化着我,四周的一切都隐约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然而我却无法自拔地迷失在其中。
“成为我的女人吧。”
我能听到剧烈的心跳声,却已经无法分辨那是来自迹部的,还是来自我自身的。
诱惑的话语一点一滴腐蚀了我的身心和头脑,宛如将我推向深渊的剧毒。我已然站在了悬崖边,不得不做出抉择。
迹部是一剂□□——有个理智的声音如此说道。
凝固的血液开始流动,理智正在拼命将我拉回现实中。
你不能明知那是一剂□□,还把它喝下去——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我很清楚,我应该很清楚迹部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是王子,而我是平民。他是完美的,而我却满目疮痍。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不可能,也不可以……有相互交错的一天。
如果他可以对我说出这些话,那么他一定也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他不可能是认真的,他只是一时兴起想找点乐子罢了,不一定非是我不可,换了任何人都一样,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
我不能成为玩物,我不能相信他——因为他是迹部景吾。
“很好玩……是吗?”
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像是我自己的。
“调戏继妹……确实很新鲜刺激。”
我全力掩饰着动摇,逼迫自己正视迹部的双眼直到坚持说完这些话。
我不能输,我不能在这里输给迹部景吾,我默默地告诫着自己。我不能甘愿堕落成他的玩物,我有自己的意志和思想,我清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绝不会以身犯险……绝不会放任自己沦陷深渊。
迹部用那双如同宝石般深邃湛蓝的眼睛凝视着我。那是穿透性极高的眼神,仿佛要把我整个看穿似的,让我感到一阵畏缩。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这么下去了,我不敢再去看迹部的眼睛,生怕他会就这么把我动摇不已的心扒开看得一清二楚。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喷水池,朝灯光璀璨的晚宴大厅跑去。
我没头没脑地冲进了大厅,直奔吧台而去。
我的喉咙就像刚从沙漠回来一样干燥难耐,简直快要烧起来了。我一口气要了满满一大杯水,然后站在吧台前不顾一切地往喉咙里灌。
继母的助理终于找到了我,她吃惊地看着我,就像这辈子从没见过会这么喝水的人一样。
喝完水,我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当我以为自己快要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再次闻到了那股来自迹部的香味。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确认他是不是追了过来,可他并没有。我这才意识到身边并没有什么人在散发出那种气味,那种气味来自于我自身。
我疑惑地抬起手,将手腕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
那毫无疑问是属于迹部的味道——混合着玫瑰芳香的香水气味。
沁人心脾,令人沉醉的香气。
我放下手腕,又重新抬起胳膊,像疯了一样到处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当我确定我浑身上下都沾染着那股香气的时候,我终于感到了脱力,无比的脱力。
“我要去洗手。”我对助理说道。
看着我一连串奇怪的举动,助理似乎已经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