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绿暗红嫣浑可事
我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顾且行,这个人真猥琐,莫不是这几天都惦记着这档子破事。
殿中的宫人照常被打发下去了,我瞥眼看到顾且行将我压在那处轻薄的柱子,谨慎地退了两步,打算转身离开。
顾且行皱着眉头冷笑,在我身后道:“出行狩猎,去不去?”
每年夏季宫里多会照例出行围猎,但是过去父皇说我身子不好,从不愿意带着我。小时候我还会跟着闹一闹,后来发现父皇不在宫里,便是我横行无忌的好时候,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顾且行这一提,倒也令我起了些兴趣,我对围猎无甚兴致,只是琢磨着趁他不在宫中,我大概可以伺机搞些小动作。
“好啊,把三妹妹带上吧。”
顾且行挑挑眉,算是同意了:“你近来同荣太妃母女走得很近啊。”
后来描红在宫中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顾且行早就在计划这次出行,名单也早已经定了下来,随行伴驾的人选的正是秦子洛。大约当日顾且行去公主府,也不是特意去抓我同人私会,正是要同我知会这桩事情,知道我身子不方便,才特意将出发的日子推迟了些。
此次狩猎带的多是王公贵族家的少年,陈画桥因刚小产而无缘参加,太后也懒得凑热闹。一众年轻男女处在一起,气氛倒显得轻松。
与帝京里头那个小打小闹的猎场不同,这次围猎选在百里之外的浦城附近。夏季草木繁茂,猎场旁的山丘一碧连天,是个散心的佳处。
清晨出城,车马在路上行得很慢,三妹妹缠着我坐同一辆马车,为了防止路途跋涉旧疾再犯,我干脆拿汤药当水喝。
“皇姐这只狗儿可真漂亮。”玥娇看到一直老老实实趴在我身边的雪狼小玮,见着小玮抬眼对她呜咽一声,一时高兴想要伸手上去摸摸它。
“别碰,咬人的。”
玥娇收回手掌,弯着眼睛同我打趣:“皇姐怪小气的,我瞧着它生得很温和呢。”
我摇头笑着:“这可不是狗儿,是只狼崽子呢。约莫我公主府里伙食不大好,长得有些精瘦了。”
狼就是狼,被我这么一直当宠物养着,狼性却一点儿都不会少。而小玮鲜少有机会在外奔跑,不能打猎吃自己爱吃的食物,在我身边吃喝虽然都亏不了它的,但我可没有冒着热气的生肉给它,它长得便没有寻常雪狼那般快。
“哦,我想起来了,是去年贺拔小王爷赠皇姐的那只雪狼?”
我对玥娇点头,将小玮抱在膝上抚弄它的皮毛,想来这都快一个年头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也不知道贺拔胤之现在什么样了。贺拔胤之是漠北汗王古泉最小的儿子,因为少年出众,便被早早定了世子,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古泉汗王岁数大了,正有意提早将位置传给贺拔胤之。
玥娇道:“前阵子说是要从宫里选个小王妃送过去,妹妹差点儿就见不到皇姐了。”
去年贺拔胤之过来折腾一番,没娶成郁如意,孤零零地回去了,可两族联姻的意向并未动摇。顾且行知道贺拔胤之对我有意思,必会早早先送个公主,哪怕是从亲王家挑个郡主送过去打发了,总之是要断了贺拔胤之的念头。以玥娇这个年纪,也算个合适的人选。
“那后来呢?”
“听说是贺拔小王爷不肯,嗯,大约是瞧不上我吧,哈……”玥娇心态倒是不错,自小宫里人说她生得丑陋,如今她也不客气了,时常拿自己的模样打趣。
我轻点玥娇的额头,宠溺道:“你啊,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待会儿到了营地,沐浴洗漱过,皇姐让描红给你梳个发,她手艺可好着呢。”
我转眼看向描红,她急忙附议道:“三公主不必妄自菲薄,奴婢看公主眉目清秀,面型圆润,倒是合适梳个简单别致的发式,定然清新可人。”
瞧瞧我们家描红多么会说话,眼睛小便是眉目清秀,脸盘大就是面型圆润。
我拉开窗帘看着碧草连天,心中蓦然浮起几丝落寞。玥娇真心拿我当姐姐,而我现在绞尽脑汁地将她同秦子洛牵在一起,看来此事还需寻个时间同秦子洛谈一谈,便是事成了,希望他不要亏待玥娇就好。
营地已经被收拾妥当,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顾且行正站在一旁看我,有可能是怕我路上耍心眼儿跑了,我有过这方面的不良记录。
我的营房就在顾且行隔壁,这附近有个天然温泉,夏季水温清凉爽肤。早年父皇便将此地选作出行的营地,差人建造了些房舍,将温泉附近仔细修筑一番。
只是顾且行下了个额外的死命令,每日戌时任何人都不准去泡温泉。不过,本公主除外。
我知道这是顾且行给我开的小灶,但是妄图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本公主,那就太异想天开了。
听闻那温泉对身体很是有些好处,这个时间又无人打扰,我自当去享受享受。
可毕竟泡温泉是要脱衣服的,我又担心顾且行趁着这个机会欺负我,便特意将三妹妹一并带上。守卫的也不好阻拦,描红在外头伺候着,传个话拿个东西什么的,我和三妹妹在温泉里打打闹闹,洗去了一日颠簸的疲累风尘。
这头是女汤,我特意差描红出去打听了下,那头顾且行正在男汤里泡着,不过是隔了一道墙而已。如此说来,我同三妹妹这番嬉闹他是都听见了。
原本我当顾且行有毛病,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可自从他同陈画桥圆房以后,以及在我身上做过的一系列出格的举动,这人便给我又增了些猥琐的印象。
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我怕玥娇着凉,便先帮她穿了衣裳,却一不小心将自己的衣裳掉进水里打湿了。我命描红先将玥娇送回去,顺便给我取套干净衣裳来,自个儿泡在水中,仰头看着琉璃顶外的漫天星辰。
夏夜出奇的美好,耳畔声声蝉鸣,虽是吵闹,却能吵得人心神宁静。我用手掌在水面轻轻撩拨,感觉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鼻尖似乎嗅到种特别熟悉的袖香。再一回神的时候,那味道却只余虚无缥缈,是容祈身上特有的墨香,混合着不知名的花粉味道。
我茫然四顾,除了穿透琉璃顶的星光,眼界内再无旁物。我曾听说,人死后会在最牵挂的人身边徘徊一段时间,直到彻底放心了才舍得离去。
思念令我烦躁,我上了岸坐在竹椅上擦干身子,简单披件衣裳,随手去拿桌上的果酒,却碰到个湿湿滑滑的东西,似乎还在动。
我瞥眼看过去:“啊!”
我敢保证这声尖叫全营地的人都能听见,天杀的,蛇蛇蛇!
那蛇还在桌子上游动着,我急忙拔腿就往外跑,脑袋里什么事情都剩不下了。因守护汤泉的侍卫还在外面一层,倒是不会有什么人看见。此时我也没想那么多,横冲直撞地冲出了女汤的竹门,一头栽进一个人的怀里。
我腿软得同锅里的面条似的,撞上这么个庞然大物,想都没想就伸手抱了上去,紧闭着眼睛瑟瑟发抖。
惊魂未定,我甚至没反应过来抱着的是个人,只是察觉一双温热的手掌扣上脊背,半截搭在随意裹在身上的棉布上,另外半截直接触碰到我的皮肤。
“怎么了,有刺客?”是顾且行让我这声尖叫给吼出来了,此刻他也就披了件衫子,腰带还没系牢。
“有……蛇……”本公主偷鸡打蛋挨板子,什么事情都没有怕过,偏最怕这女人的克星。
顾且行走过去一脚踹开竹门,抽出藏在竹管里的长剑,唰唰两下像是在杀生。
他站在身后道:“死了。”
我猛咽了下口水,也不敢回头去看个究竟,便是死了,那尸体也不是个好看的玩意儿。描红拿着衣裳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看到我和顾且行一站一蹲、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两个衣不蔽体的人,一时顿住瞪着眼睛没有反应。
我这才清醒了些,紧张地冲描红眨了眨眼睛,描红还在发愣,顾且行道:“杵着做什么,公主着凉了等着受罚吗?”
他今日倒显出个君子模样来,将长剑往竹管中一塞,大步走进对面的竹门,看也没多看我一眼。
我缓缓舒了口气,暗骂自己实在太不争气。改天必定要将这毛病克服克服,实在不行吃它几顿全蛇宴,反正也吃不出个味道来。
描红给我穿好衣裳,扶着我往房中走。三妹妹听着尖叫便也赶了过来,问我可还无碍。
瞧着三妹妹担心,我便对她笑笑,平复了心情将她按在镜前,说道:“惊得也不困了,叫描红给妹妹梳几样发式,咱们选个最好看的,明日好见秦少将。”
玥娇已经换了新的发式,顶上一个简单别致的小髻,令她的脸型显得瘦长些,几束闲闲落下的碎发,看去灵动不失妩媚。十五岁,这样鲜活的年纪,徐徐绽放的青春,令我萌生一种沧桑感。
玥娇在镜前扭动脑袋,面上泛起甜美的笑容。我将小书放下,走过去抚着她的肩,指着头上那小髻,说道:“这里再配上支簪子,就更漂亮了。”
描红听闻,便翻开早已经归置好的首饰匣子,选了几只簪子在玥娇头上比量着,尚未定下来究竟哪一支更合适。
玥娇惊喜地轻呼一声,直白说道:“描红姑娘腕上这只银镯子,好生别致。”
描红一顿,垂眼看着自己纤白的手腕,那镯子是她宫外情郎所赠的信物,她素来极为珍视,从不舍得轻易取下来。描红转头看我一眼,见我用犹豫的目光看着她,她大约应该明白,我若不是知道这镯子对她意义深厚,必然当即就做主送给玥娇了。
她扯唇对我微笑,抬手将手镯取了下来:“三公主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这份小礼。”
玥娇有些犹豫,大约是怕自己夺人所好了,转头看向我。我笑笑道:“既是描红的心意,你便收下吧。你可知道,你这一句喜欢说出了口,若是不收,我们家丫头心里是要惴惴的。”
玥娇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镯子接过来,低低道:“皇姐,妹妹知道了,以后不可以乱说话。”
我见她理解了我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便是公主,恃宠而骄习惯了,往后不管走在哪里,若是不懂得收敛脾气性格,都容易吃亏,何况秦子洛那人是个淫贼。如果玥娇同秦子洛的事情能成,她也要能受得住夫君三妻四妾的委屈。
“奴婢为三公主戴上。”描红拉起玥娇的手,缓慢而珍重地将心爱之物套在了旁人手上,这丫头如此一心为我,我都是看在眼中的。
我同玥娇约好了,明日带描红过去帮她梳发。玥娇回房以后,我见描红脸色不佳,问道:“你那情郎……似乎多日没有音信了。”
描红摇摇头,眼底不经意泛起抹水雾,言语间有着淡淡无奈:“他家人帮他寻了门好亲事,大约,就这么散了吧。”
难怪,我已经多日未见描红收到他情郎的信件物品,起初我还以为是他不知描红已经随我住进了公主府,还特地差人去宫里知会了一声,后来我还怀疑过是不是顾且行暗中扣下了。
听说那情郎在描红家道中落的时候帮衬过她,使她将芳心许下,本是约好等本公主嫁了,报了这恩情就回去成亲。
我不免觉得是自己耽搁了描红,温声安慰两句。描红说:“不是这样的,他家中帮他选了位家世显赫的小姐,如此也好帮衬着他。”
素来我对门当户对或者政治联姻都不大认同,可想想如今自己也在做这档子事情,便无从安慰描红,只道:“你在我身边多年,我视你情同姐妹,如今失了归宿,你且放心,有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第二日清晨,我带着描红往玥娇房间,帮着她梳洗过后,便携手来了大营。我们来得迟了些,顾且行已经端坐正位,身旁有个空位置,寻常时候那个位置,是留给皇后坐的,可惜今日陈画桥没有来。
“且歌,你过来。”顾且行侧目看了眼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到他身旁去。
我觉得不太合适,便想寻个理由大大方方地拒绝,顾且行冷色道:“护国长公主,这个位置还坐不起吗?”
这一声颇具威严,引得交头接耳的人都齐齐望过来。我偷偷对他挤出个鄙夷的表情,提着裙子坐了过去。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意思,本公主尝不出味道来,只是为了果腹,随意挑了块饼子在嘴里啃。下面的青年男女们很快便开始谈笑,顾且行转头对着我:“不爱吃?”
我白他一眼,将手里的饼子扔在盘中。顾且行便又问道:“你喜欢什么?听公主府的下人说,你似乎翻来覆去就吃那么几样菜色,当真如此喜欢?”
他管天管地,真是连我拉屎放屁都要管。我忽然开始怀疑,昨天温泉里那条蛇,是不是就是他故意找人放的,好将本公主吓出个投怀送抱,然后他再装回正人君子。
我正这么想着,他便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昨天那条蛇,是怎么回事?”
“那是南州一带的斑蛇,有毒的。”顾且行说。
我心下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南州距离帝京那叫一个天遥地远,这蛇是多能溜达游过了万水千山,跑去偷看本公主洗澡?如此,便当真是有人故意放的,我用更加警惕的目光看向顾且行,他说:“毒性倒也不烈,不过是叫人昏个一时片刻,估摸是个采花的,抓到了赏给你。”
我抖了抖眼皮,再狠狠喝了口茶水,我还真想看看是哪个色胆包天的有胆采本公主的花,我非将他先阉后杀再阉再杀!
早膳后是一些集体项目,骑马射箭之类。
我坐在顾且行旁边,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模样。这些王侯贵族的子嗣,大多以后都是要世袭爵位的。我猜顾且行也是在观察,他们各自的脾气性格特长,往后更适合担什么职位。
“你不上去试试?”我问。
顾且行侧目瞟我一眼,身子坐得很是端正:“做朕的对手,他们还不够资格。”
秦子洛抢了一上午的风头,看得我三妹妹春心荡漾。大大小小的热身比试结束,已经到了正午,一票人又轰轰烈烈地挤进宴棚里,满屋子都飘着老少爷们儿身上的汗味儿。我本就尝不出味道来,现在就更没胃口了,顾且行对身旁侍卫吩咐了点什么,同我道:“吃不下?”
我不搭理他。
“还是没饿着你。”他说着便起身退席,接着他的护卫来到我身边,一左一右押解人犯似的,又表情恭敬道:“长公主,皇上让您随他去。”
这顾且行也太会在人前装样子了,他方才直接跟我说一声,我急着躲这棚子里的汗味儿,又不是不会跟他走,还非得差侍卫来传话,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皇帝似的。
我随着侍卫走出来,绕那么几个弯子,正对着猎场附近的山丘,碧草繁茂蓝天白云,确实令人心神空旷。
顾且行站在两匹马之间,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给我,那口气似乎是由不得我反驳:“赛马。”
大热的天,赛什么马。
看到我脸上的不情愿,顾且行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道:“怎么,上次骑马闯皇宫的时候,禁卫军都拦不住。”
顾且行就会激我,他知道我这个人小事上沉不住气,我一把扯过马缰,翻身跃上马背,顾且行跟着上了马:“老规矩。”
老规矩,我赢了,他便答应我一件事情,而我若是赢不了,便一直比到我赢为止。就算我这小身子骨儿受得住颠簸,可这马约莫也受不住吧。顾且行挥起马鞭在我这边马屁股上抽一鞭子:“赛到你饿了为止。”
眼前是山丘碧野,一望无际亦没什么遮掩,除了草就是草,一棵树都没有。我沿着斜坡跑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又中了顾且行的圈套,这样的环境,完全没有躲避的资源,因而秦子洛给我的那些影卫一旦跟上来,就会被顾且行发现,从而一网打尽。
好在他们都不是傻的,当真一个都没有出现,顾且行一直控着马速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忽快忽慢。
蓝天白云下,我纵马驰骋,直朝着山丘顶峰奔去。到了顶峰后,渐渐放慢了速度,顾且行打马跟在我身后,马蹄在草地上无声地踏步。
我坐在马背上停滞不前,俯瞰四周,远处的城镇似一幅画卷。
我肚子叫了。
顾且行抽了马屁股,引着它一路朝山下的蒲州城镇跑去,据说蒲州城民风淳朴,晚上睡觉都不用关门的。我们将马匹拴在城外的大树下,徒步进了城。
街上还算热闹,我看着什么冰糖葫芦啊,各色糕点啊,回忆着以前边走边吃的模样,因怀念而咽了下口水。顾且行跟在我屁股后面掏钱,面上时时衔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来他怕是做梦都想着能同我这样心平气和地逛街。
唉,本公主何德何能,不就是帮他挡了回刀子。
太阳就快落山,城门街口稀稀落落围了一圈人,我挤到最前头,见那跪在角落的是一老一少父女二人,身后草席子里裹着卷尸首。今日终是让我撞上一回真人版的卖女葬妻!
那姑娘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灵秀,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少女身前有个牌子,说是一家三口来蒲州城投靠亲戚,不料路上让山贼抢劫了,她娘又生病咽气了。她爹腿脚不好,亲戚又没有找到。
这是造了什么孽,什么倒霉事都让他们一家子赶上了。
我素来行侠仗义全看心情,而我现在并没有那个心情,很明显顾且行也没那个心情。
只是我二人衣饰华贵,站在人群里太显眼,那小姑娘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顾且行,无辜而惹人怜惜。我瞟见顾且行微微蹙了下眉头,视线落在那卷尸首上,转身想要离去。
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嬉皮笑脸道:“帮帮忙嘛,小丫头看着怪可怜的,带回府端个茶倒个水,瞧这模样,便是暖床也足够了。”
顾且行没好气地瞪我一眼,伸手往袖子里摸了摸,眉头又皱紧了些。他这个上拍拍下拍拍的动作,应是遭了扒手。
我看着顾且行眼底那丝恼意,不自觉偷笑起来。顾且行自然不在乎这几个破钱,只是招贼这事情有损作为帝王的颜面。毛贼却是只认钱不认人的,当年本公主在帝京买包子的时候……
我抬手打算从发上取样首饰帮帮他们,顾且行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从身上随意掏了块玉佩扔过去,拉着我的手便要退出人群。
那小丫头扑过来,哭着央求:“先生既已经买下奴家,还请带奴家一起走吧。”
这要是在寻常,敢有人这样扒着他的大腿,他必定一脚就将人踹开了,但这次他却表现得很温和,牵了我的手,直截了当:“内子善妒。”
小丫头还在哭求,顾且行拉着我走开,人群不自觉地给我们让开一条出路。
谁谁谁,谁是他内子!
我使劲儿地挣脱,不停甩着手臂想同他分开,顾且行却抓得很紧,宽袖下不动声色地用着力,令我完全没有办法。我不敢吵得太大声,低着头嘀咕:“放手,我又不是……”
“迟早的事情。”他不看我,只大步向前走,也不知道谁给的他这自信。
但我们并没有直接出城,顾且行将我拉到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四下无人才放了手。我向来谨慎于同他在僻静地方独处,急忙退开两步,愤愤地瞪着他。
而他也不是同我来这处调情的,他引着我朝方才的方向看去,人群已经退散,那女孩还伏在地上嘤嘤哭泣,而女孩那位号称腿脚不大灵便的老爹,正一边收拾地上的草席,一边骂骂咧咧地同少女说什么。
“嗯,原来是骗子。”我也看明白了,只是既然顾且行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肯吃那个亏?遇见骗子,不暴打一通就是客气的了,给他们钱财,这不是皇帝带头纵容枉法吗?
顾且行摇摇头,道:“不只是骗子,那女孩定也不是那人的女儿,大约是拐来的。”
之前顾且行就曾听朝臣说过,南方出了个特大拐卖案件,犯罪团伙一直在往北流窜,一边流窜一边卖孩子,最近正是靠近帝京一带了。
顾且行故意给他们留下个佩子,那上面有皇宫御用的标记,不管是哪家当铺看到,非但不敢收下,必定会马上报官。今日他若是当场把那人送官了,必是会打草惊蛇,失了一网打尽的机会。
日渐西下,我们出了城门,来到拴马的那棵树下,只看到两截干巴巴的绳子。
是谁说蒲州城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我们的马还是被人偷了。
我逛了一下午,这一停下来才觉得腿酸,索性一屁股坐在树下,等着顾且行想办法。想想真憋屈啊,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皇帝和公主到了穷乡僻壤,也只有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份儿。
只坐了不久,便有个过路的牛车,赶车的戴着黑色兜帽,将整张脸连同脖子都遮挡起来。我揪着根儿狗尾巴草冲他懒懒挥手:“喂,老乡……”
那赶车的人便停下了,扭头朝我们看过来,顾且行握着拳头在嘴前咳嗽两声,他大约觉得我这样随便向路过的讨方便不妥,万一是个有歹心的,或者刺客,我们就被动了。
本公主就是故意的,反正我不在乎他的死活。若是坏人要欺负的是我,不是也还有他保护着嘛。
我站起来朝小路中间走过去,看着赶车人这副过于神秘的装扮,指
着他的兜帽问道:“你……这是……”
那人便抬起手来开始比画,原来还是个哑巴。我转头对顾且行胡扯道:“他说他得了风疹,模样挺吓人,正要往帝京去看病。”
顾且行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虽然我身边有个哑巴吟风,也不见得我就一定看得懂手语。顾且行随手从牛车上操起根长棍,隔着几步毫不客气地撩开了那人兜帽的一角,我跟着扫一眼,果然很……惨不忍睹!
顾且行这才有些信了,将棍子随手扔下,我笑眯眯地同那人道歉:“我家兄长不懂礼貌,老乡莫要生恼。我们是想借你这牛车一用,反正也顺路,可否搭个便车?”
哑巴缓缓摇了摇头。
顾且行不耐烦地扫我一眼,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不能回去,你非要坐牛车?”
“怎么,你嫌弃?我没坐过,我就要坐牛车。”
顾且行无奈又嫌弃地瞥我一眼,对那准备打牛离去的兜帽兄冷冷道:“借还是抢,先生自己选吧。”
那赶车的人便从车上跳下来,将手里的鞭子递给顾且行,指了指前头的座位,抬手比画一通。
我说:“他好像是要你来赶车。”
顾且行不悦地眯起眼睛,他这辈子坐过各种金车银车,绝没赶过这骚气哄哄的牛车,至于他赶车的样子,想想都觉得好笑。
我当然不会给顾且行拒绝的机会,一屁股坐到车后露天的长板上,枕着手臂倚着草垛惬意地哼上小曲儿,夕阳无限好……
顾且行轻哼一声,一副诸事了然又懒得计较的模样,当真挥着小鞭子坐了过去。
那戴着兜帽的哑巴便也跳上车来,亦不曾犹豫便倚着草垛坐在我身旁,身姿拂动时携起一阵清风。
而在我鼻尖,莫名袭过熟悉的墨香。
我心中猛得一悸,坐直了身子去看身旁的人,兜帽上垂下的黑布,在脸上服帖出模糊的轮廓。我深深呼吸,鼻尖的暗香一闪而逝,终不过是个幻觉罢了。
夜幕一点点扑上来,我靠着草垛打了个盹儿,仿佛睡了多日来最沉的一觉。睡时似有温和的掌心将我的手包围摩挲,时紧时松好生爱怜。
睁眼时候,看到顾且行异常不悦的一张脸,因为我的头正靠在这风疹人的肩上,我却觉得他肩膀的轮廓十分熟悉。
终究我是怕被传染的,急忙跳下车同老乡道谢,看着那小车在夜幕中渐行渐远。
不远处便是我们的营地,顾且行嫌恶地瞪着我,丢下一句:“不知检点!”
我们回到营地以后,玥娇一直坐在一处对着火堆发呆,身旁立着描红和吟风,对面坐着个秦子洛。
玥娇跑过来抱我,弯着眼睛撒娇:“皇姐,子洛哥哥欺负我。”
顾且行的眉头又不由得皱一皱,放眼看着立在篝火旁的秦子洛,大约在揣摩玥娇话里的意思。
“说说,如何欺负你了,皇姐帮你讨回来。”
玥娇同我身旁的顾且行福身见礼,一边偎着我行走一边道:“他讲鬼故事,皇姐,我害怕……”
“不怕,改天我们扮鬼吓他。”
秦子洛见我们靠近,大步款款迎上来向顾且行行礼,周围活动着的人亦跟着围过来,顾且行一一应了,将他们打发下去。玥娇拉着我在篝火前坐下,问道:“皇姐,侍卫说你同皇兄赛马去了,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大家都好担心呢。”
“担心我们做什么?”
“嘻嘻,皇兄不回来,大家都不敢吃饭。”玥娇道。
秦子洛坐在顾且行一旁,好嘛,哥儿俩捧着坛子喝起酒来了。宫里头的人谁不知道咱们万岁爷酒量浅,秦子洛莫不是胆大包天想灌他一灌?我也懒得去管,询问玥娇今天玩儿得如何。
大约她整个下午都是同秦子洛在一起的,秦子洛待她如待寻常姑娘一样,客客气气甚为照顾。既然我这个安排秦子洛不反感,我便也放心了。
“皇姐,你尝尝,我们今天打的兔子。”玥娇从篝火架子上取了插着兔子肉的长钎递给我,我看着那上面一层亮油,肚子里虽是空着,嘴巴却不想吃。
我便笑着推辞了,身旁顾且行同秦子洛却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好不豪迈。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说些什么,秦子洛忽然站起身来,撩了袍子复而跪下,对顾且行掏心掏肺地说了番誓死效忠的违心话。我估摸着,方才顾且行肯定是说什么话吓唬他了。
散场之后,顾且行将我叫住,看着秦子洛送玥娇回去的背影,问我道:“你的意思?”
“你有意见?”
顾且行冷笑:“你待秦子洛,是格外关照。”
我越是心虚,表现得就愈加义正词严:“秦子洛是容祈的表兄,我是容祈未过门的妻子,按照位分,也算是我半个兄长,自然待他不同。”
面带醉色,他嘲讽道:“人都死了,等着老死了,再去做对鬼鸳鸯吗?”
我白他一眼,一字一字地说:“只要定安王朝存在一天,有父皇的圣旨在,谁都不能拆散我们。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顾且行强忍着怒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是鬼迷心窍!”
第二天我听有人私下传闻,说昨夜出了点儿事情,有人在廊子里发现了迷香的痕迹。倒是没丢物也没丢人,顾且行怕这个事情传到宫里去,叫太后几个老人家担心,便迅速将消息封锁了。
照常是吃饭热身,然后自由活动去打猎。我被强迫着同顾且行同行,弯弯绕绕地进了林子,百无聊赖地看着众位青年拉弓射箭,一只又一只纯天然无公害的小动物惨遭毒手。
自然顾且行是收获最丰富的,其实他也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因这皇帝的壳子拘着自己,不能同寻常少年一般有说有笑又蹦又跳,活得也不易。
旁人或许难以察觉,但是我近来对顾且行过分熟悉,而且勇于怀疑,便觉得顾且行并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弓弦拉得不够满,偶尔面上会闪过一丝吃痛的表情。我靠过去,很八卦地凑在他身旁低低问道:“昨晚瞌睡时从床上掉下来了?”
顾且行抿唇瞟我一眼,看表情是不想回答。我幸灾乐祸地笑着,又道:“你是不是又叫人揍了?”
“如此关心我夜里的事情,不如今晚来我房里睡?”明明是句赤裸裸的调戏,从他那个冰块唇里吐出来,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瘆得慌呢。我确定顾且行是让人揍了,起码是同人打架了,不然他不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掩饰。
我心里头觉得挺痛快,想想早上听说的迷药的事情,约莫那下药的人就是冲着他去的。再想想那天温泉里闹蛇的事儿,没准那采花贼要采的根本不是本公主这朵花,倒是看上顾且行了。
这么想着,我就笑起来,顾且行用疑惑而嫌弃的目光看着我,我嬉皮笑脸地说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男人。”
他眉一皱,说道:“自小我也没拿你当过女人。”
我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干笑:“我去看看三妹妹。”
找到玥娇和秦子洛的时候,看玥娇玩得开心,我便静静看了一会儿,描红听我的话把小玮带出来撒野。玥娇瞧见我,笑盈盈地上来打招呼,递给我一把小弓,说让我也试试打猎的滋味。
我往日从来没有跟父皇出来过,其实对打猎这事情一窍不通,连弓箭都没怎么玩过,便将小玮往地上一放,说道:“看小玮的吧,小狼崽子都快憋成家猫了。”
小玮进了林子便跑得飞快,玥娇好奇便在后头追赶,我亦跟着追上去,不巧又赶上了上次在小猎场的事情,玥娇一个走神差点儿叫人射了一箭。我动作极快,扑过去用后背挡着她,总想着自己运气好,那么多次死里逃生,也不多这一回。
我自然是运气好的,我这闭着眼睛做了最坏的打算,身后一阵清风拂动,弓箭便从身旁飞了过去,落在地上时箭锋还擦着丝血迹。
只见一人戴着半张面具,线条美好的下巴,面具下闪躲的眼神。只看了我一眼,那人在其他人围拢过来之前,捂着受伤的手臂飞快地消失。
我自知伺机救我命的人有很多,只他望我的眼神,叫我看了那般难过。
好像一个人。
夜里我便因思念容祈辗转难眠,我似乎总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容祈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并且就在我的身边。
想到那尸体,心便疼了,我摸出笛子靠在唇边吹奏,只是素来对管乐没有研究,谱子虽然牢记在心中,吹出来却断断续续,不尽如人意。我从房间走出来,小广场上篝火毕剥作响,夜风习习,一侧山林树涛阵阵,远山碧野层层叠叠。
有笛音与我相应,吹的正是那曲《采薇》。画面仿佛回到最美好的时刻,我溜出宫来藏在容祈的小院子里,将他爱惜的笛子吹得满是口水。容祈在身后用手臂环着我,一个音孔一个音孔地调教,笑说我生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命,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我收住气息,将笛子紧握手 中,起身茫然四顾。可那笛声仿若从四面八方而来,辽远空灵悠悠绕耳。我很用力很用力地听,循着一个方向找过去,心里越来越着急。
那声音好像拉扯着我,牵着我走向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容祈,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对不对?
容祈……
容祈……
我的心在呼唤,轻轻的长长的,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我喊不出来,只是茫然地寻着,听到叶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听到蟋蟀不疲地叫嚷……
一条小河挡住我的去路,我停下来,才意识到我哭了,擦了把眼泪,我开口说话:“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让我看你一眼,就一眼也行,无论……无论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容祈已经死了,所以我知道我见鬼了。但即便是容祈的鬼魂,我也要见,就算血肉模糊,就算肤溃体烂,只要看一眼,我知道那是容祈,我就不怕也不嫌弃,我都要。
我甚至已经在笛声中听出了几许哽咽,便是哽咽着,也那么坚持吹着,偏偏就是不肯出来见我。
但我必须要见到他,我只能提了裙子,蹚进小河。
傻傻地一直走一直走,仿佛只要这么走下去,就一定能见到容祈。
笛声却戛然而止,天地间一派静谧,仿佛万物都在沉睡。河水在膝间缓缓流过,我鼻子越来越酸,难过地想要蹲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且行带人跟上了我,他们将我带上岸。我蜷坐在草地上,耳边尚有余音。黑夜中,顾且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望向他,仿佛在寻求帮助:“你听到了吗?”
你听到了吗,笛音,是被容祈改过曲调的《采薇》,那谱子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顾且行敛目,声音有些发哽:“没有。”
怎么会呢,那笛声明明如此真实清晰,怎么会没有呢。我转头看着周围的兵卒,我问他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兵卒齐齐摇头,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难过死了,我不愿相信这只是我的幻觉,哪怕是闹鬼,我都不希望他只是个幻觉。
所以我难过而愤怒着,我冲上去甩了一人巴掌:“骗子!”又转身指着顾且行:“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容祈根本没有死,是你,是你做了一具假的尸身在骗我,一定是你!”
我转身欲再朝水中冲去,又被顾且行紧紧抱住,他冲我吼:“你冷静点儿!”
顾且行说我产生幻觉了,我再发疯他就要找太医来给我治病。怎么可能是幻觉呢,我怎么会发疯了呢,我觉得委屈死了。我真的听到了,我紧紧握着手中的笛子,慌乱地吹奏着,没有回应,只有断断续续焦躁呜咽的碎曲。
顾且行命人将我送回房间,他还说刚才营地又闹了刺客,命人在方圆几里仔细排查搜索,一旦发现可疑人物,杀。
可是我的心病越来越严重,吃不下睡不着,身体每况愈下。顾且行提前结束狩猎,安排我在公主府好生将养。太医来诊脉,说我是气血亏虚,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我身上有个病底子,等到秋日转凉,若是身子没有调理好,极容易引旧疾发作。
但我这么病着,就没有心情去对付顾且行,只是偶尔有人向我透露些朝政的状况。我整日病得晕头转向的,根本没有心思去细想什么。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天气终于转凉了,我听说顾且行将原定的重阳出行也取消了。有空闲的时候,他会来公主府看看我,见我气色不好,就拿我身边的下人出气。终是有一天,他实在没压得住气性,将脾气发到了我身上。
听他那意思,大概是他本已经查出湘北一带的郁王爷残部,欲派人前去清剿,结果有人通风报信,那些势力全部提前转移了。
往日我对付顾且行的那些小动作,他其实都看在眼里,于是觉得这事情是我做的。他冲我吼,问我知不知道这样是在造反,知不知道如果我的这些举动让其他人知道了,就是他也保不住我的小命。
我何其无辜,这事情我根本不知道,而且本公主已经很久没动心思帮他添麻烦了。但是他冲我发火,我生气,我便承认是我找人做的,是我通风报信,我自己病怏怏的也见不得他好过,我受的苦他一分也不能少,尽管有些苦是我自找的。
顾且行发完脾气就走了,之后很久没再搭理过我。
我单独约见了秦子洛,我问他清剿残部的事情,是不是他自作主张报的信。秦子洛自是坦白承认了,他说他以为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看我病着,不想过来叨扰。自然,如果我现在有精力有想法对付顾且行的话,我一定会暂时保住那些残部,我手里有号令他们的兵符,总有一天他们能够为我所用。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我问秦子洛:“这些事情,你似乎比我还要上心。子洛,尽管你同容祈亲如手足,有心为他报仇是必然,不过你们秦家吃的也是皇粮,依附着皇上的旨意生存,你当真认为,这些所作所为不会拖累了你父亲秦将军?”
“公主这是在怀疑我有私心?”
“是。”我坦白回答。听说玥娇和秦子洛现在走得极近,宫里的人大多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而荣太妃对这个未来女婿也十分满意,极力要将他引荐给自己的兄长。戍南将军周炎回都小住时,秦子洛也曾专门过去拜会过,大家都是战场里打过滚儿的汉子,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忘年交。
别说我现在没心,便是我有心,我也忽然搞不明白,我对付顾且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是糊里糊涂地恨着他,想看着他难受,想夺走他所在意的东西。可当时我却没有细想,就算我有把皇帝拉下马的本事,我又该放个什么东西到马背上代替?
如果顾且行不做皇帝了,除了甘霖皇叔,这世上还有谁有那个资格?
终究顾且行还是放心不下我,不知从哪处找了个江湖郎中,叫过来给我瞧病。我的病没瞧出个所以然来,郎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庸医,却扯出这么一桩子事情,他说吟风变成哑巴,是被人下药了!
他说吟风面色灰暗,侧颊已经略有青黑,当是中毒的迹象。而且这毒在她身上定已经很长时间,只是沉积到现在才显露出来,若是再不及时诊治,怕是救不回来了。
他还说隐毒并不好下,需分多次一点儿一点儿将毒剂喂下去,否则很容易暴露。那下毒的人其实并不打算要吟风的性命,因而用量比较浅,才导致如今的情况。
自从吟风聋哑之后,我便尽量将她带在身边,就算这样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下毒,我心里有些发毛。
而我更想知道的是,那在我眼底下毒的人究竟是谁。吟风是在去年菜人事件之后,追坏人时被打伤,醒来以后变成了这个样子。也就是说,她这毒很可能是在她昏迷那几天中的,而当时娇华殿里伺候的宫人,早就被顾且行打发掉了,现在大多寻不到踪迹,唯一剩下的,是描红。
描红……
吟风之事,使我迷糊了许久的心智清明了一些,我在房中独自思了良久,把描红招呼了进来。
我写了封帖子给她,描红接过,细细看过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道:“皇上叫来的那个郎中方才说,我已时日无多。也罢,自娇华殿到公主府,始终跟在我身边的只你和吟风二人,吟风是不好打发了,还是送回宫去,至于你……宫中陪我许久,我总觉欠你的,你那情郎虽已娶妻,但你到了这般年纪,无亲无故,我若是不帮你做主,日后应也艰难。这帖子,你交给皇上,让他给你那旧情郎在当地谋份体面的官差,你便封个四品女官下嫁与他,他必不敢委屈了你。拿着东西,进宫面圣去吧。”
“公主……”描红急忙将帖子放下,跪在我身侧,“描红不走,描红不愿离开公主。”
我叹口气:“你这是抗旨啊。”
“公主……”
“我一直待你如姐妹,如今我快死了,也只你和吟风两个牵挂,你竟连我最后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吗?去吧,离开这里,离开帝京。”
“公主,”描红急切道,“公主不要赶描红走,描红早已无亲无故,描红离不开公主,求公主让描红接着伺候……”
我敛目,沉沉叹口气:“描红,我就要死了,你只不愿离开,却不担心我的身体吗?我听着好生心凉!”
描红抬起头望着我,目光惊恐,张了张口,欲解释什么。
我将袖中钱袋拿出丢在她身上:“告诉我,这东西为什么会在容祈那里?”
描红将钱袋拾起,看了看,又想了些什么:“奴婢……”
不对,这不该是正常的反应,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何必眼神闪烁一副准备编故事的模样。一个丢了的钱袋忽然出现,最基本的反应应是如我当初一般好奇,连郁如意忽然看到它的时候,也是好奇的。
那天我与描红在一起,没让人撞过摸过,不是描红偷了我的钱袋子还有谁?然后赢了钱,她去包子铺交赎金,我便成了独自一人,遇上了打劫的。
我现在脑子还不很清楚,还有很多东西没想明白,只是觉得身边的事情很可疑,如此看来描红确实很可疑。
“说,是谁安排你到我身边,目的是什么?”我冷冷地问。
描红咬咬嘴皮,干脆说不知道我在讲什么。
“那吟风呢,吟风知道什么?”我茫然地看着她。
描红眼神又抖了抖,我推掉手边的茶盏发脾气,指着她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什么都能原谅,吟风待你如姐妹,你好狠的心,竟忍心对她下毒手!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气急了,我便开始咳嗽,描红急忙站起来想扶我。我将她推开,逼着她给我个答案。她却只哭什么都不言语,又不狡辩解释,仿佛不舍得再接着骗我了似的。
我家描红虽然话不多,但素来口齿伶俐,该说的话她一句都不会说错。
我彻底不信任她了,摆摆手:“罢了,我问不出什么来,来人,将她送进宫给皇上审问!”
顾且行有的是十八般刑具等着她,就算还是问不出什么来,必会搞得她生不如死。描红是知道顾且行是什么人的,直接吓得寻死了,对着侍卫的腰刀就要撞上去。
顾且行放在我身边的侍卫,哪儿敢杀我身边的人,迅速将描红按住。我看着描红手腕上割出来的血,看不到她那只银镯子还挺不习惯,咽了口气出来的血,摆摆手:“关起来关起来,怎么看本公主的就怎么看着她,别让她死了。”
描红被带走了,我揉着脑袋接着开始捋思路。如果描红有问题,那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在给谁办事,又从我这里捞了什么好处?
再看一眼那钱袋,我脑袋又灵光了。
这钱袋是郁如意家传的绣法,也能证实她的身份,但一般人眼拙大约认不出来,能认出来的必定跟郁王家有渊源。
而容祈冒死要娶她……为什么?
为什么容祈一定要娶郁如意,只因郁如意帮他挡过暗箭?为什么容祈认识郁如意不久,就要郁如意跟他走?我分明感觉不出容祈对郁如意有半分男女之情。
我让疑问搞得头大,过去在宫中头疼的时候,就常找紫兰姑姑开解,于是派人去娇华殿把紫兰姑姑接出来。
这个举动也惊动了顾且行,顾且行趁夜将紫兰姑姑带来见我,我觉得身边简直没有可信之人,趴在紫兰姑姑身上先是一场痛哭。
我让顾且行先出去,问紫兰姑姑道:“姑姑曾告诉我,当年母妃怀孕未足月便生下我,产婆来不及时,是姑姑和照料母妃的太医一起接生的。那太医,便是容太医,对不对?”
“是。”
“可是我清瘦不肯吃饭时,姑姑总说,我一生下来便足有八斤重,未足月的婴孩,会有八斤吗?”
紫兰姑姑不愧是宫里的老油子,旋即垂了垂眼,不慌不忙道:“奴婢失言,是与公主打趣。”
我深吸一口气,仗着紫兰姑姑是真心在意我,又开始装死:“姑姑,连你也要骗我吗?他们都说我快死了,临死前我只想弄清楚些事情,你便告诉了我,我这副样子还做得出有伤大体的事情吗?”
眼泪一流,我以目光求她。紫兰姑姑急忙跪下,仍不见一丝慌忙,安
慰着:“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先皇在天之灵……”
父皇再灵验,也阻拦不了我真心想寻死啊。
我摆摆手:“罢了。”我言语轻飘怀着感激,“姑姑,十九年来你对我悉心照料,我虽骄横,但从不曾为难过你,今日,只得为难你一回了……”
说着,我摸出把匕首,那刃磨得极为锋利,我将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只轻轻一划,这脆弱的皮囊就划出一道血口子。
紫兰姑姑激动起来,站起来欲抢夺我手上的刀子。我躲了躲,紫兰姑姑反应何其之快,急急叫了声“皇上”,顾且行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见我这寻死觅活的模样,顾且行便恼了,拧着眉头瞪我:“你在干什么!”
我往榻里退了退,把刀子逼得更紧一分,气得流泪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活得可笑,身边一个说实话的都没有,还不如死了算了!”
顾且行眉头皱得更紧,瞥了瞥我,瞥了瞥跪在地上的紫兰姑姑:“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说话,紫兰姑姑怯怯地朝顾且行看去,顾且行抿了抿唇:“公主问你什么,你就说,朕免你死罪。”
紫兰姑姑低了低头,算是谢恩。
我才好喘口气,看着紫兰姑姑道:“母妃进宫时便已有身孕了?”
“是。”紫兰姑姑低声。
“父皇知道?”
“是。”
握在手中的刀子抖了抖,我问出最关键的疑问:“容太医,是为我遮羞而死,是吗?”
紫兰姑姑低头更甚:“奴婢不敢妄言。”
和紫兰姑姑相处半辈子,对她说话用词的言外之意,我大抵还是了解的。这种事情,她不会完全知道,但作为旁观者,她有自己的推断,显然她内心的那个推断是和我差不多的。
容祈曾说,他的父亲因知道了一个秘密为保全他们母子而死,如此说来,那个秘密便是我的身世。
我和我的父皇、母妃,便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他……是来报仇的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缓缓放下手中的刀子。顾且行急忙蹿到身旁将我抱住,夺过匕首扔出老远。
我静了静,觉得身上恢复些力气了,才徐徐望了顾且行一眼:“你也知道,是吗?”
“我,”顾且行微顿,“不确定。”
我想这句应该不是骗我的,顾且行既有心于我,他要是早想到了容太医之死这一层,早就跑我这儿来危言耸听,挑拨我和容祈的关系了。
但他确定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
我便问他:“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顾且行摇了摇头。
算了,是谁对我来说真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我打心里其实根本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我只愿认父皇一个爹。
我让他们出去,紫兰姑姑得了顾且行的眼神退下,我看他一眼:“你也出去。”
顾且行不走,我便笑了:“怕我寻死吗?你还不知道我,若是没什么好处我怎会去死呢,我现在若是死了,倒是让你们清静了。”摇摇头,“我断不会死的。我只想静一静,你将我扶到床上去吧。”
我由顾且行伺候着在床上躺好,他给我拉上被子,见我实在不像个求死的德行,便也去了。我估摸着,他这是着急去审描红。
我觉得撒了一晚上泼很累,就这么睡去,醒了好接着折腾。
睡醒后,趁着顾且行回去早朝,我去柴房瞅了眼描红,她已被顾且行折腾得鼻青脸肿,身上都是血口子。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美人儿,蹲下来抬了抬她的下巴,描红勉强撑了撑眼皮,嘴唇翕动想唤我。
“告诉我,你的情郎是容祈,还是秦子洛?”我并不欲伤她,便也只是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描红高高肿起的眼皮底下,依然是那般决然的眼神。
我好生气,我同描红这些年的感情,还是比不得指使她的那些人,手上便用了些力:“是容祈……自他进城那日起,未免节外生枝,你们便不再通信联络。那日你故意将我带去七里铺,引我入了画坊,我出宫遇袭,他正好救我脱险。你便处处替他说话,暗示我已对他芳心暗许。菜人之事时,你又和秦子洛配合引我入局,因父皇对我极是重视,容祈救我有功,便得重赏,或者……那次你们根本就是打算将我困死在其中!”
描红被我捏疼了,这才清醒许多,急忙辩解一句:“容公子待公主是真心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看着不似在撒谎,仿佛默认了我的推测,又给我些许安慰。
容祈……我的容祈,过往缠绵如浮云在目,我怎忍怀疑他的真心,他对我是那样好,以至于我已不明是非,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我压低声音怒道:“我待他不是真心的吗?你不说,你可知到底是保护还是害了他们,经我这样一闹,皇上已经有所察觉了,不出两日,此刻我所想到的他都能想到,你以为秦子洛他们还能逍遥吗?”
描红惊恐地望着我,我激动地劝她:“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才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我朝夕相处已经整四年了,四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便是他当真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可能伤他在意的人吗!”
描红听我的话有所动容,我急忙追问:“容祈他……还活着吗?”
描红便落了泪,轻轻摇头。
“是死了,还是不知道?”
“不知。”
是了,她怎么会知道呢,她不过是一颗棋子。想想那具尸首,我不死心地问:“他们把你放在我身边,是何用意?说呀!”
描红看看我,看着我眼角的眼泪,终是道:“起初容公子不愿奉旨成婚,秦公子怕他抗旨误事,才命我从中撮合。”
“他为什么不愿娶我?因我父皇逼死他爹吗?”
“奴婢不知……”描红见我太凶,吓出眼泪来,“奴婢真的不知……”
“那你如何断定他待我真心?”我抖了抖嗓子,这才开始真正怀疑起容祈待我究竟是否真心。
描红道:“公主受太子要挟时,容公子三番叮嘱奴婢一定照顾好公主,不让公主受太子欺辱,也不得,让公主与太子走得太近。”
是了,当时顾且行要欺负我,连那般忠心于我的吟风都不敢出头,因为她是皇家的人,她受命于皇权,但描红领的是别人的命,所以她才敢招惹太子。
不让我和太子接近,太子便只能强行接近我,激化了我二人的矛盾,弄得我有意跟他作对,帮秦子洛又是张罗婚事又是拉拢关系。
“那现在呢,既然容祈已经死了,你还留在我身边做什么?”我问。
“秦公子,让我取公主手中的那块玉印……”
玉印,甘霖皇叔告诉我,那玉印是郁王爷当年留下的兵符,拿兵符,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到这里我才想起当初给容祈描述过的太子金鉴,给他看过的郁王军备图,想起这半年来,靖王府权势不合常理地迅速崛起,这其中托了多少本公主的福。
我被利用了。
显然描红不知道玉印究竟是什么,她知道的比我所猜测的少很多很多。我实在也审不出什么来,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太多事情在我脑袋里,一时我消化不过来。
如果容祈还在就好了,容祈还在就能告诉我所有的真相了,他一定会告诉我……
想着想着我就昏了过去,这一昏又是两日,昏到顾且行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的原委。
我是被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人吵醒的,那些人翻箱倒柜敲墙捶地,顾且行站在正中监督着。
“你们在干什么?”我撑着虚弱的身体问。
顾且行急忙大步走过来,不顾体统地把我捞进怀里扶着:“你醒了。”
我皱眉:“你们在找东西?”看着顾且行,“你在我这里找什么?”
我不信了,不管是谁我都不信了。顾且行急忙打发了那些人下去,他说他是要搬家带我回宫,说外面太不安全了。
“你到底在我这里找什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从他怀里挣脱,瞪着他问。
顾且行知瞒不过我,跟着怒了:“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是容祈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给我,你留着它不安全。”
“什么?”我看着他摊开的手掌。
顾且行的目光闪了闪:“是清君策吗?”
哦,原来他以为容祈和秦子洛想要的是清君策,是啊,这是最能直接威胁到他皇位的东西。莫说容祈想要,他顾且行自己难道就不想要吗?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幕后最大的黑手是顾且行,描红跟我说的那些,都是顾且行教的。否则,让我如何真心实意去怀疑自己的爱人。
我看着顾且行,用不解的目光:“容祈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提他?你怕他,难道他的鬼魂还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顾且行的目光便暗沉了,我急忙抓了他的袖子:“你告诉我,容祈还没死对不对,那尸体根本就不是他,是不是?”
见我还为容祈的死活这般激动,顾且行咬牙切齿,不顾忌我是个病人,使力将我的手臂甩开:“你还在想着他,他做了这么多事情,你还在想他!”
我轻笑:“是吗,那你告诉我,他都做了些什么,你,又查到了什么?”
于是顾且行想都没想,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该泼的不该泼的脏水全往容祈头上泼了。他如何接近我,利用父皇对我的宠爱为自己谋划前程,利用顾且行对我的心思,他还诈死,让我恨上顾且行。
顾且行还说,秦子洛很可能就是郁王未雨绸缪藏在外面的儿子,郁如意的亲哥哥。
最后,他说了句最狠的:“你有没有想过,容祈为什么要娶你,是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不然他怎么会娶杀父仇人的女儿!”
容祈知道他爹是为皇家遮羞死的,但不见得知道遮的究竟是个什么羞。
我一口血喷在顾且行身上,将顾且行喷得一脸血点子。顾且行太自私了,我是个病人啊,病人受不了刺激啊,他说这种话,是存心想活活气死我啊!
我又叫他气昏了过去。
我的身体很热,身上被压了好几层棉被,有人不停地往我额头上放冷水泡过的帕子,高烧好几天,我始终没有睁眼。
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能听见顾且行的声音,听到有人没日没夜地守着我哭,听到太医向顾且行转述我的病情,又说能不能醒要看我的造化。
其实我造化向来很好的,我也没那么想死,我就是懒得睁眼,我知道一旦醒过来,一定还有很多我不想知道的事情等着被发掘。这么躺着没什么不好,我什么也不用看不用听,不过是身子酸软了点儿,烧得虚脱了就开始睡觉,梦里糊里糊涂,不好的事情就选择性地忘掉。
我还是可以梦到容祈,梦到他对我好的时候,清河画舫上他对我的许诺,他说世界特别大,哪里都比帝京好。醒来后,美梦和现实冲撞,冲得泪如雨下,被泪水挤开的眼缝,隐约看到一张张担忧心疼的脸。
他们在担心什么呢,没有人比我清楚,我其实不想死,就是有点儿懒得活。
我在床上想了很久,记忆里的东西越想越模糊,我想时间是可以洗掉一切的,父皇和母妃一定也不希望我死。我只是不想留在这里了,这帝京太可怕,眼前的一切都会提醒我曾经的事情。我不想看见它们,我要走,永远离开这里。
睡了几天后我终于睁开眼睛,看见顾且行熬红了的一双眼,我说:“哥哥,你扶我起来。”
不管曾经如何,我现在真心拿他当哥哥。我这么叫他,他眼里闪了丝暖光,他坐在床边将我抱着,声音有些发哽,他说:“你睡了好久。”
我便靠在他身上,有一点点的留恋,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做他的妹妹了。
我静静地软软地偎在他怀里:“记得那只小狐狸吗?”
他点头,他说记得。
我说:“那天我经过景澜宫,看到宫人在小狐狸的食盆里头下药,我知道是谁派他们去的。后来小狐狸死了,你就怪我……我把事情告诉母妃,母妃不准我说给任何人听,你无缘无故地怪我,总比去怪他们要强。他们在你身上放了太多希望,他们怕你玩物丧志,小狐狸是因为你的喜欢才死掉的。”
顾且行无声地看着我,将我抱得更紧,就像是怕怀里的东西流逝掉一样。
我在他肩上蹭了蹭,调整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淡淡说:“皇兄,我不想当小狐狸……”
我不想当他的小狐狸,他的宠爱会害死我的,我再清楚不过。皇帝的女人,越是受宠越是短命,什么祸国红颜蛊惑圣心,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事情,闯了祸都要赖在女人身上。而帝王根本就不是无所不能的,有更大的权力,便有更多的束缚,上有长辈亲王,下有朝臣百姓,他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一丁点儿的错误,就会被无限放大。
就算没有容祈、没有那一切,我和顾且行也是不可能的。直到父皇离世,我都是他的女儿,顾且行要我,便是要推翻这个不争的事实,我和他包括父皇,就成了一个笑话。我不忍他被天下人耻笑,这是我良心发现,我不想让他继续找我、纠缠我,才是最根本的目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拒绝顾且行,用了杀手锏。他揽着我,强颜欢笑着,他要我放心,我不是小狐狸,我是他的妹妹,永远都是他的妹妹。他会像父皇一样照顾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我。
我浅浅笑着,我知道他在哄我,他是执念很深的人,不爱妥协,总以为问题是拿来给人解决的。
但我还是要假装当真,我说:“几日没早朝了吧,你该回去了,这样下去就真的没有体统了。我已经没事了,你看。”
我仰起头来对他粲然而笑,他的目光抖了抖,复以微笑,说:“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我答应。虽然我不会等他。
我让顾且行把吟风叫进来,我需要洗漱,睡了这么多天一定很难看。他将吟风唤进来,出门时步步回望,终于还是在我眼前消失了。
吟风是个哑巴,我说话时她必须时时盯着我的嘴巴,我让她给我穿了件利索的裙子,坐在镜前打理头发,我交给她一支玉兰花簪子,花叶饱满,底部丰实。吟风便给我戴上,又揉一点儿胭脂,点一抹朱红,镜中的人面容憔悴,发上一朵白玉兰,凄凄惨惨寡妇样。
我让吟风跳到梁上,敲开了一截柱子,这是搬入公主府后,我花了一晚上亲自动手凿的窟窿——里面放着清君策。
我把这东西交给了吟风,亦没告诉她究竟是什么,只说这个比她的命更宝贵。若是有一天她要死了,而我不在,就把盒子里的东西吃了。
吟风坚定地点头,我便将她打发了出去。
我敲开了床下的暗格,这里面本放着母妃留下的那封信,现在一看却是空了。
描红……应是让她拿去了吧。
幸而我机警,几样重要的东西没有放在一处,否则清君策和那玉印都不保了,便是现在我要走,这些东西也得分散开来。
等了许久,我去将窗子开得大了些,足够一个人跳出去。吹了吹冷风,故意推翻了窗旁摆着的花架,惹出一通乒乒乓乓的声响,引得门外火光闪耀,躲在远处的下人以及各方眼线迅速朝这边靠过来。
我看了眼大开着的窗户,故意撕了片衣角夹在一处,而后转身退回床边,将自己塞到床底下。
床单与地面之间有一条缝隙,我伏在地上看到许多人进来,先是公主府的下人侍卫,看到洞开的窗子,以为本公主被劫持了,迅速寻找起来。
之后一拨又一拨人闯进来,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听谁的,只是想着平日竟然被这么多眼睛盯着,心里犯怵。
最后进来的人,却并没有急着出去找我,反倒是在房间里翻找起来,就连床单都掀起来看过了,像是在找东西。而后我听到一个淡而威严的声音,他向其他人下令:“放火。”
是容祈的声音。
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用手捂住嘴巴,将身子缩在床底的角落里。终是有人拉开了床单的一角,一束烛光打进来,我屏住呼吸手足无措,那指节修长白皙的手忽然顿住,他将床单随意放下,又道:“已经到了吗?走!”
顾且行来了,他吩咐所有人在门外等候,独自坐在床边发呆。我透过床单能看见他玄色的靴子。
他静静坐了很久,就像是在等我回来。鼻尖嗅到几丝烧灼的味道,门外人声嘈杂,有人破门而入,对顾且行道:“皇上,近处几家府宅相继着火,您还是先回宫吧。”
“火势如何?”
“几处王府都有牵连,已经及时控制住了,公主府后院最为严重。”
“去看看。”顾且行说着大步离开。
是容祈干的,我不知道他这次放火的目的是什么,大约他这个人就是很喜欢放火。外面的人都在忙着灭火,我逃跑的机会终于到了。我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斗篷,将身子裹住,跳出后窗,随手捡了只木桶,混在灭火的人群里,趁机跑出了公主府。
黎明时分,道路烟雾弥漫,我忍着咳嗽的欲望,捂着嘴巴乱跑,找到一个自认适合藏身的地方。
一藏便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飘着细雨,我拿出些碎银,披着斗篷出去。我买了几个包子,拿在手里暖和身子。一众官兵从街对面走过,手里拿着画像,他们果然在找我。
我又去买了身蓑衣套上,用兜帽把脸挡起来,简单乔装,手里拎着几包药材。
走到城门时,我将兜帽向下拉了拉,佯装镇定地朝城门走去,那处正有人在对行人挨个排查。我现在模样太过憔悴,比画像上的样子难看不知道多少倍,我便在心里存着丝侥幸。总归守城门的都是朝廷的人,他们效力的是顾且行,就算是被抓到了,也是将我扭送回顾且行身边,他总不会伤害我的。
这么想着,我便走得越发气定神闲。看城门的侍卫让我将兜帽取下来,我� ��也说自己得了风疹,那人不信,撩开兜帽前的帘子看一眼,幸好我提前做了些准备,在脸上点了几点红斑。
这些人排查了两天,大约腻烦了,那侍卫挥挥手,招呼道:“下一个。”
我舒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等等。”
好吧,小本儿上的段子都是这么讲的,我站定脚步将手掌藏在袖中,摸着冰冷的刀柄。我已经决定了,他们要是非挡我去路,我就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吓唬他们,总之我不会这么容易屈服的。
走过来这个人,我认得他,他是顾且行的伴读萧益,同顾且行算是表兄弟的关系。自然,他是认得我的,就算我病得脸色铁青,他也一定认得出来。
“为什么出城?”萧益问道。
我掐着嗓子佯装男子的声音,回道:“来看病,抓药回家。”
“家在何处?”
“百里外,蒲州城。”
“药呢?”
我急忙将药递到萧益面前,稳住气息不要让自己看上去过于紧张。萧益解开绳子在药上翻几下,闷闷“嗯”了一声,又递回来,蓦地道一句:“这双手倒是细嫩得很,蒲州城在百里之外,连日阴雨山路不好走,城外西郊有处马舍。走吧。”
我对萧益点头道谢,心里头在揣摩他方才的话,他为什么要跟我说马舍,难道他已经认出了我,却并不打算将我抓走。这很有可能是顾且行的意思,若我真的这么跑了,顾且行大可以对外交代长公主让火烧死了,他将我放走,世上便再没有顾且歌这个人。
细雨打湿兜帽,蓑衣冰冷,我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来到西郊果然看到一间草棚马舍。我远远躲在一边,顾且行就在那马舍内的凉亭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见他一杯接一杯地饮茶,大约等得着急。
可我还是不愿去见他,我知道此时出现意味着什么,没有了顾且歌的身份,我才是真的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我大步在小路上走着,顾且行从草亭下望着我,眼里闪着喜悦的光,站起身要过来迎接我,我却只当自己是个过路的,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他失望地退回去坐下,失望地继续等待。这一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很多,都打扮成我这个模样,失望的次数多了,他认不出来便也正常。
我一步一步同他越来越远,直至站在山坡上,望向山下那几分落寞的玄色背影。不想流连,我转身欲走,却被人捂住了嘴巴,道路两旁的树林里闪出来一排人影,穿得五花八门。
是山贼?可山贼都是拎着榔头直接上闷棍的,这捂嘴巴明显不是职业作风,再说谁吃饱了没事干跑到天子脚下当山贼。我定是又被人绑架了。
我拔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来反抗,被他们三两下夺过去,争夺过程中匕首还划伤了我的手臂。那些人用根绳子勒住我的嘴巴,将我塞进麻袋里扛走,我捶捶打打一阵,便也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
那包药材还在我手中,其中有一包是外敷的药粉,我透过麻袋将药粉一点点倒出来,期望有人看到,能跟着药粉找到我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