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且歌(全) > 上册_第十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全文阅读

第十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

我晕头转向的,也不知道究竟被扛到何处,只是感觉他们进了个院子,然后是开门的声音。许是阴雨的缘故,房间里的气味不大好闻,像是长霉了后又被炭火炙烤烧焦的味道。

他们将我扔在地上,直接用刀子划开了麻袋,两名大汉粗手粗脚地把我架起来,弄成个大字绑在一张铁床上。我没有挣扎,眼睛左右乱瞟,看到炭火中烧红的烙铁,看到各种令人骇然的刑具。

我无力地将头垂在铁床上,看着头顶青黑的墙面,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既然他们没有马上杀我,而是选择折磨我,乃至有严刑逼供的架势,那么不是要逼我去做什么事情,就是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东西。

如今我这样一个人,可以说是生无所恋,除了疼痛没什么东西真的能触动到我,而躲避疼痛的方法再简单不过,死掉就可以了。

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伸出舌头试着找个合适的咬断它的位置。不过我现在嘴巴还被绳子勒住,只能这么比量比量,我发誓如果绑我的人准我说话,我一定要用最难听的话先骂个痛快,然后华丽丽地咬舌自尽。

可我没想到的是,进来的这个人是个中年妇女,穿得十分体面讲究,而当她站在铁床一侧,俯身令我看清她的容貌的时候,若非嘴巴不自由,我会惊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顾且行的亲娘,父皇的结发妻子,当朝皇太后。

太后叫人松开我的嘴巴,我将准备好的破骂忘到了九霄云外。

有人端了铺着棉垫的椅子过来,太后矮身坐下,不失雍容地微一抬手:“开始吧。”

她这个开始,说得比吃饭喝水还要无所谓。

随他而来的一名男子手持烙铁靠近,我紧张地抖了抖身子,扭头看着端坐一侧的太后,口气放得软一些:“太后……”

“想知道为什么吗?”太后问我。

我看着她,投去疑似哀求的眼神,那烧红的烙铁就在眼前,一名男子除掉我身上的蓑衣,正要将衣裳剥开。

“不要。”

“不要吗?”太后垂首吹着茶盏里的浮沫,不经意抬眼看看我,将茶盏放下时,叹了口气,“把清君策交出来,哀家便让你死得好看些。”

太后想要清君策,无非是为了她的儿子,但这种手法太过极端,简直是对顾且行的侮辱。我甚至是相信顾且行的,我相信他不会做出任何有违君王之道的事情,我相信那清君策终将是个摆设,太后如此做,却是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了。

我对这个行为非常不屑,便扭头不再看她。

正打算咬舌头的时候,嘴巴被人狠狠钳住,太后在我耳边冷冷道:“哀家说的话,你没有听明白吗?现在岂还轮得到你来选死法儿?”

猩红的烙铁压下来,我闭上眼睛,感觉胸前的衣物被人粗暴地撕开,一股灼热已经慢慢贴近皮肤。

太后说她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否则这副蛊惑圣心的冰肌玉肤,当真要糟蹋了。我心里冷笑,不愿发出任何声响。看来太后并不糊涂,我和顾且行的那些事她也早看出来了。如此,她更不可能留我。

终归都是要死的,死了就是一堆白骨,再好看有什么用呢。

那烙铁印上来的时候,我听到嗞嗞啦啦的声响,鼻尖嗅到焦煳的味道,那疼痛令我几欲昏厥,一拉一扯间,仿佛就要万劫不复。

烙铁拿开时还粘连着皮肉,我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豆大的汗珠将头发濡湿。

太后依旧不动声色地饮着茶,冷冷道:“不愧是珺娘的女儿,同那个贱人一样硬气!”

我侧目看着她,母妃,她说我母妃。难道母妃也曾受过这样的蹂躏,也是她做的吗?

“继续。”太后冷眼吩咐,她的神态告诉我,她想弄死我,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而她要折磨我,便等同于将我打入炼狱。

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终归是要被她弄死的,又何必在乎死前这点儿折磨。现在是她怕我请出清君策剥夺他儿子的皇权,剥夺掉她谋划了一生的荣华,我有什么好怕她的。

行刑的人拉开我另一侧的衣襟,正要下手时,太后抬手阻止,她走过来,用带着甲套的手指划过我的脸,话语阴冷毒辣:“多漂亮的一张脸,简直同那贱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哀家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花容月貌,这是女人最好用的利器。”

冰凉的甲套落在我的眼角:“还有这双眼睛,哀家最讨厌这双眼睛,会说话似的,也难怪哀家那不成器的儿子会被它蛊惑。”

听到顾且行,我的目光不禁闪烁,曾经我多么讨厌那个人,可现在听到他的名字便会产生一种安全感。

“指望他来救你吗?别做梦了……”

太后的指甲在我脸上用力刺入,血痕如泪水在脸上流淌。她退开两步,用帕子在鼻前扇了扇焦煳的气味,对手持烙铁的人吩咐道:“便从这里开始吧。”

我的眼睛……

煅红的烙铁伸过来,我在上面清晰地看到已经烧焦的血肉,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压上来,将我的视线封住。

“怕,就把哀家要的东西交出来,至少还能在皇上心里留个好点儿的念想,就像你母妃一样。”她将擦过甲套上血痕的帕子随手扔进炭火中,站在几步外端详着我的脸。

怕,怎么可能不怕。就算一心求死,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不怕,尤其是在那烙铁一寸寸朝眼睛逼近的时候,心里那只掌管恐惧的怪兽,逐渐扬起头颅,它令我喉头发痒,逼迫它说出意识中并不想说出的话。

“我数到三!”

是不是所有的坏人都约好了,在这个时候总要象征性数三声,而这三声里会发生很多事情,足以阻止最悲剧的结果发生。

救我的人没有让我等到第三声,他们出手极快,一把迷烟几乎就放倒了所有人。领头那个冲进来时,先在手持烙铁的人手腕上踢了一脚,烙铁落在角落里,与地面摩擦火花迸射。

室内乱成一团,刀剑乒乓,但始终没有挥到我身上,似乎有个人一直在我附近保护着我。太后的人并没有恋战,他们迅速带着太后从另一头的院门撤离,室内的殴斗停止,我想要看清楚救我的人,刚睁开眼睛,便被人用手指在胸口戳了两下,歪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用力睁着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到。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真的瞎了,抬手摸了摸,才发现是眼前蒙了条黑布。什么人救了我,蒙上我的眼睛做什么,难道是另一拨坏蛋?

我想将这该死的布取下来,手腕却被人按住。那只手不由分说地将我的手掌塞回被子里,然后身上的被子被掀起来一些,衣裳被人拨开。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他不说话,手指继续在我身上动作着,欺负我不能动弹,直接将我上半身的衣裳都褪了下去。我含羞欲死,但又没想到当真有人懂得点穴之法,不用捆绑就能将人束缚住。这绑了我的定是个能人,而这样的能人,拥有如此神技,总不会只是为了采花?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我无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觉得身上冷飕飕的,除了亵衣什么都不剩了,虽然我现在的身体破破烂烂的,可我本能地认为身旁这位是个男人。

那人指尖游到我胸口,在两处地方点过,倒是没有用力气,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在我唇间,意思大概是,我再废话就要点我哑穴。

我身上有些伤口。

这个人在我身上动针,他按着我的肩头,一针一针将手臂上的伤口刺穿、缝合。他也许是怕我动,但其实我现在根本就不能动,只是他这么按着我的时候,那疼痛的感觉因为他掌心的力气得以释放。

数十针扎过去,尚且可以忍受。而且此人动作娴熟,不是女红高手就是医药专家,他刺得又细又快,我真怀疑是要在我胳膊上绣出个花样子来。

即使这样还是会疼,刚开始我忍着,后来他用指腹摸了摸我的嘴唇,我隐约领会,他是想告诉我,痛就说出来。

“你是哑巴?”

他没有反应。

“你把这该死的黑布拿开,我想看看你。”

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便开始怀疑了,这个人要么长得特别丑,不愿被人看见,要么就是有其他的原因不敢让我看见。我使劲抽了抽鼻子,除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和血腥味,什么也闻不见。

我还想继续说话,他便塞了块糕点在我嘴里。我确实也饿了,大口大口嚼起来,嚼得满脸碎渣,他不时会伸手过来帮我擦一擦。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正要开口说话,又一块糕点塞进来。

我还在发烧,虽然房中烧了炭火,身体依然由里到外地冷。

胳膊上的伤口缝好后,他轻手轻脚地敷了药粉和药沫,将我的手臂一圈一圈缠起来,似乎缠多少圈都不够似的,我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快让他缠成蚕蛹了。我心里头不大乐意,想要抱怨,他在打结时狠狠一用力,疼得我差点儿咬到舌头。

而后他便开始处理那片烫伤,他将一块打湿的棉布靠在我锁骨下,皮肉一阵酥酥麻麻地冷,我抖了抖。他终于开了口,声调是阴阳怪气的,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个男声,他说:“忍住。”

那是用盐水泡过的棉布,他从一侧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擦拭凝结的血痂,那种疼伴着痒,比被烙的时候好不到哪里去。

我已经懒得同他说话了,嘴皮都快咬破了,而他的动作那么轻,几乎连呼吸都听不到。

若说是我运气好,碰到了懂岐黄之术的英雄好汉,见义勇为或是见色起意救了我,这样狗血的事情我绝对不相信。我想这个人一定认识我,他或者命他救我的人,一定是同我相熟的。可是他们又不想让我知道。

而这样一个,如此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能控制住的人,我只认得一个。

他用针一点一点挑出嵌在皮肉里的碎渣,那是烙铁所留下的,如果不这样处理,即使这伤口以后长好了,也会留下狰狞的伤痕。

每次下针都恰到好处,不伤及伤口以下的皮肉,他一边扎一边柔柔地吹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多余的疼痛。只是这样挑针必须做得相当细致,伤口虽然还没有半个巴掌大,挑起来却是千针万针,我的疼痛不由分说,房间里弥漫着紧张。

一滴液体落在我身上,我脑袋烧得糊涂,傻傻地问:“你哭了?”

那人手上一抖,刺得我皮肉生疼,我想了想,应该是他做得太过细致小心,紧张得流汗了。

这挑起来便是半日光景,在这期间因为怕伤口再度结痂,他必须反复用盐水擦拭,终是将我疼出眼泪来。

我一边哭一边想起在地下密室落难的时候,容祈帮我处理脚底的伤口,我问他懂不懂岐黄之术,他说只是些皮毛,防身用的。

骗子!他一直都在骗我!他爹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医,他怎么可能不继承衣钵。

我不去体会这一针一针的温柔,只当他是在用针扎我,他将我扎得千疮百孔,连死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或许我对他还是有用处的,唉!

敷药包扎之后,他又将我抱起来,要喂我喝药。我紧闭着嘴巴,不肯顺从,他便钳住两颊将我的嘴巴掐开,硬生生地灌进去。我动不了,眼泪越流越凶,药汤喝了半碗洒了半碗,他用棉布擦去我身上的水痕,我终是抽着鼻子哽咽道:“你是容祈……”

他还是没有说话,令我平躺在床上,拉好被子就离开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秋雨断断续续,打在房檐上,和着炭火燃烧释放的宜人香气,催人安睡。

然而现在多么厉害的催眠香剂也平复不了我复杂的心情,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逐渐有了知觉,我费劲地坐直身体,摘掉蒙眼的黑布。

这是处陈设简单的厢房,桌上摆着瓶瓶罐罐的药品,小窗外树影婆娑,夜色浓稠如墨,这房舍仿佛身处密林之中。我想下床看一看,门却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高一矮、模样清秀的两名年轻女子,她们一人端着装了热水的盆子,一人捧着身干净衣裳。

我警惕地看着她们,高个儿的那个将盆子放下,笑吟吟地说:“公子说得没错,姑娘这个时辰果然醒了。”她说着倒了杯温茶递给我,举止落落大方,既不失了恭敬,也没有寻常丫鬟的拘谨。

我将茶杯捧在手中,澄碧的清茶,茶叶已经被过滤干净,温度正也适宜,不凉不烫。

清茶爽喉,清醒了许多,那高个儿的接回杯子,便要来脱我的衣服。我往墙角缩了缩,瞪着眼睛看她们,拒绝宽衣:“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女子并不回答,彼此交换了个眼睛,相互配合着三下五除二就将我剥了个干净。

她们从温水里捞出帕子,擦拭我的身体,我本能地扭动反抗,矮个儿那个便按住我的手腕,冷冰冰地警告我:“姑娘还是配合着些,免得平白吃了苦头,奴婢可不像公子那般懂得怜香惜玉。”

这个矮个儿的态度明显没有高个儿的和善,大约她很不喜欢我。

而她们提到公子的时候,好像很是尊敬,我只能任由她们摆布着,问道:“公子?是谁?”

手臂上缠紧的棉布又被一层层解开,高个儿那个用温水擦拭了伤口后,换上新的伤药,她的手法很轻,低垂的眼睫如蝉翼,她说:“公子是塞外神医古泉汗王的入室弟子,姑娘放心,只要细心照料,这些伤痕都是可以消除的。”

我何时又结识了这等了不起的人物,古泉汗王不正是贺拔胤之的老爹?起先我已经确定了那人便是容祈,而现在我实在无法相信,容祈和漠北还有这样一层交情。

“我要见他。”我说。

她们不说话,我便又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我要见他!”

高个儿那个将我身上的各处伤口清理完毕,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公子要奴婢转告姑娘一句话,‘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如今公子已经离去,待姑娘这病休养妥当,便会将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这之前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安全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后真心要杀我,天涯海角也逃不掉。无论如何我是要再见那人一面的,反正活着对我来说也没多大意思了,如果他真的是容祈,我想我会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到了下面,无人打扰,我们再仔细清算这笔账。

既然他们那公子这样紧张我,若是我病情有所恶化,他便有可能再度出现。我本想用假装旧疾发作的老办法,可看得出来这个高个儿的女子是懂些医术的,只消在我脉上一诊,加上我有这方面的不良记录,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我只能铤而走险:“我饿了。”

高个儿那个浅浅一笑,似乎很满意,她问:“姑娘想吃什么?”

“醉炙鸡,我要吃醉炙鸡。”

两名女子又对视一眼,矮个儿那个什么都没说,冷着脸便出去了,大约是去给我买鸡。

醉炙鸡是帝京一家食铺的独家名菜,帝京里的人无人不知晓。我让她们去买它,一来是可以根据她这一来一去的时间,推算出自己此刻与帝京的距离,二来便是,醉炙鸡中有一味调料,是我天生便不能吃的。

少年不知情时,我曾贪嘴吃了一整只醉炙鸡,回宫以后便引得咳疾发作,太医忙活了好多天才把我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后来我再不敢吃,身边人渐渐也就淡忘了。

房中新换的蜡烛烧了一半,矮个儿的侍女便拎着食盒进来了,盒子里装的正是我要的醉炙鸡。

我想这没准儿就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餐了,就算形同毒药,也为了饱腹之感大口大口地撕咬下咽。看着我这乞丐似的吃相,那高个儿女子捂唇浅笑,不时提醒我吃慢些。

我吃得油光满面,用袖子随便一擦,吩咐她们出去,我要睡觉。

我是睡到半夜生生咳醒的,因为身子过于虚弱,此次旧疾发作得便更凶猛,没多久就咳出血丝儿来了。高个儿的给我诊了脉,这才开始着急了,找些汤药给我灌下去,依然没有效果。

我咳得昏天暗地,连插在头发上的白玉兰发簪都从髻里滑掉了,我将它收好藏在衣服里。

那矮个儿的终于看不下去了,气急败坏地推门走了出去。

我的目的轻易便达到了,她们口中的公子出现的时候,戴着半截银面具,下颌线条美好,薄唇微抿,像衔着浅浅的笑。

高个儿侍女从背后抱住我,让我咳嗽时身体不必有太大的震荡,好方便公子给我诊脉。他的手指在我腕上滑过,指腹冰凉而柔软,我看不到面具下的表情,也许皱起了眉心,我只能看到他的唇抿得更紧,那是一个担忧的弧度。

他忽而转头看向放在一旁的食盒,垂在床上的拳头握紧,面具下的眼睛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他转身离去,携起一阵狂躁的冷风。

后来他们将我按住施针,用尽各种手段令我不必再咳嗽下去,只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我这病病在肺腑,而非嗓子,如此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我不停地问那男子问题,他一句都不回答我,只是专心在我身上扎针。

他每次抬手,身旁的两名侍女立即会意,将他要的东西送到手里去,因而他也不需说话。

有些穴位扎上去很疼,我咬牙坚持着,对他说:“事到如今,你同我装还有什么意义,容祈?”

他侧目看着我,手指继续在针端旋转,又一针被扎进皮肉。

“你不准我死,是因为我还有用,你要用我要挟皇兄,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泛着阴寒,我继续讽刺道:“你算什么,不过是个出卖色相的,比倌院里的小倌还不济!”

那矮个儿的脾气暴躁些,撬开我的嘴巴塞了块帕子进去,男子看一眼,算是默许了。

我抗拒着扭了扭脑袋,矮个儿的抬起手来要甩我巴掌,又被男子瞪回去。他深深看我一眼,叹了口气,继续扎针。

我被他们按了很久,身子都僵硬了,那针终于扎完了。他示意侍女将帕子拿开,端了碗药要给我灌下去。

我拼命地摇着头,就是不肯喝。汤药灌进去,再使劲吐出来,折腾了好半天。他将药碗朝地上重重一摔,命两名侍女出去。

“你要干什么!”他终于扛不住了,面具下的目光如潮水翻涌,烛光下我的身影,在他的瞳孔中恍惚不清。

我再次听到了容祈的声音,他大约已经不想再隐藏什么了。可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我却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还要救我,让我这么死了不是很好吗,除非还有新的目的。

我摇着头,眼泪兀自掉下来:“不是,不是你,你不要管我,你滚!”

我从床上跳下来,拔腿就往门外跑,身上还扎着好多银针。他不敢抱我,只能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我赤着脚在地上站着,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力气,虽然不能挣脱他的手掌,我转身拉住他的衣裳,用力撕开他的衣襟。

我看到满身斑驳的伤口,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那是被山洪的碎石所击打,在身体上留下的。

他终于松了手,在我怔愣的目光下,摘掉半张面具,他的脸,从额头到脖颈,体无完肤。

我不相信,扑上去在他的身体上抓挠,我想这些伤口必然也是他的伪装,我要将这层丑陋的皮囊撕下来,我不准他再欺骗我!

我挠得他满身血痕,他像个柱子似的站在原处,不闪躲不回避,由着我发疯发泄。就在我这么挠的时候,他已经将我身上的银针拔掉,直到终于将我拥进怀里。

那双手掌依旧有力,曾经轻易就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安,可现在被他抱着,却是针扎一般的疼。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曾经,他是如何用伪善完美的皮囊欺骗了我。

我理所应当地恨他!

可是他不准我走,我逃不掉,我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死了!

我用力将他推开,泪眼蒙眬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中没有波澜,平静得让我觉得窒息。我从衣裳里取出那枚白玉兰簪子,将藏在簪底的玉印拿出来,我问他:“就是它吗,你做这一切,想要的就是它吗?”

他的目光终于抖了抖,落在我的指尖,我能看出他的渴望。这号令郁王爷残部的兵符,他和秦子洛如此处心积虑,为的就是它了。

我以为我会杀了他,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只能杀了自己。

“想要它,就从我的尸体里取出来吧。”我冷笑着,让语调尽量显得云淡风轻。我退后一步,他站在原地用大雾弥漫的目光看着我,他一定想不到我要做什么。

我迅速将玉印塞进嘴巴里,他惊愕地领悟了我的意图,走过来扑向我。我睡了那么久,仿佛酝酿了浑身的力气在

此刻爆发,我拼命地往外跑,那门是朝外开的,我硬生生撞了出去,他踉踉跄跄地追出来。

大雨瓢泼,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衣裳,我看到站在院落里的影卫,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的去路彻底挡住。

我嘴里含着块冷冰冰的石头,回头看着他冷笑。

“且歌!”

我这个人做事不专心,吃饭常常噎着,玉印滑过咽喉的时候,因棱角打磨得很圆润,其实和不小心吞了糖块差不多,就是个头稍微大了点儿。

但我已经喘不过气来,胸口像是被填满了,过于憋闷的感觉令我不得不大张着嘴巴。大雨中视线越来越暗,我仿佛看到死亡的神明向我招手。

就这样去了吗,在他的眼前,我想如果他曾经对我,哪怕有过一瞬间超乎利用的感情,我的死便会成为他此后的折磨。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听说人死后灵魂不会马上离开身体,只是不能动了,眼睛睁不开但是灵魂可以看见,甚至可以感受到疼痛,那么他为了这玉印将我的身体划开的时候,我是不是还会疼呢。我会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将过往撕裂,我将自己血肉模糊地呈现在他眼前。

如果他满意我的死亡,满意我用这样的方法将礼物送给他,我也不会化作厉鬼纠缠。我白爱了,我会离去,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身体就要倒下去的时候,容祈还是抱住了我,雨水流过他脸上的伤痕,我看不清从他眼尾流下的水滴蕴含怎样的情绪,他大吼着、咆哮着,命令我:“吐出来,吐出来!”

他傻吗,被噎死的人如果能将噎死自己的东西吐出来,就不用死了。

他从背后将我抓住,手臂扣在我的腹部,又像是要将我拎起来,一下一下地撞击,撞得我心肺都快碎了。

我知道他要用这办法让我吐出来,哪怕是喘不上气了,我尽力闭紧嘴巴,令卡在喉头的东西得以下咽。而我每下咽一寸,他的撞击又将它逼上去一寸,这种折磨还不如让我死个痛快算了。

这么下去,不噎死也要被他打死了,身体的每一寸泛滥着剧烈的疼痛,手臂上缝合的伤口几乎被挣开,锁骨下成片凝固的疮痂撕裂,而整颗脑袋,因为无法喘气、无法承受这样的撞击,几乎木成一团,无法思考,只是感觉它好重,我就要撑不住了。

啪。

青石铺就的小院里,玉印与地面碰撞,发出干脆的声音,雨水迅速冲刷掉那些从我口中带出来的黏稠液体。我终于没能拗过他,被他捞在手臂上,弯身呕吐。

我吐得天昏地暗,就像吃了最恶心的东西,这身体是个呕吐的机器,褐色的汤药,尚未消化的醉炙鸡,能吐的都吐出来了,鼻子里灌满了腥气和药味。

大雨中那矮个儿的侍女跑过来,大声提醒道:“公子,来不及了,官兵已经搜过来了!”

容祈抱着我的手掌松了松,又急忙用力将我捞紧,问道:“谁的人?”

“是皇上亲自带人来的。”

片刻的沉默,我还在尽心尽力地呕吐,他一把将我抓起来,扶着我的肩头,眉心拧成一团。

我睁着迷蒙的双眼看着他,那张破碎的脸,他的英俊从不曾因这些伤痕减少分毫。就在我恍惚的瞬间里,他闭上眼睛重重将我推开,我身子不稳,直直跌坐在地面。

他用帕子盖住地上的玉印,将它捡起来握在手中,再不多看我一眼。

我几乎是用匍匐的姿势,看着他消失在山林中。

身上撑开一把巨伞,挡住了冰冷的雨水,自然还是温暖不了逐渐冰冷的心。我的目光还是不争气地朝容祈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或许某个瞬间在心里期盼,回头,哪怕一眼,一眼也好……

其实我内心里,给了他多少次解释的机会,也许是情情爱爱的小本儿看多了,我总会自然地想到那些段子上去,他是不是有苦衷?他总该对我有丝毫的怜惜,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于心不忍。

顾且行把我抱起来,我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没有了雨水的冲洗,血液从伤口处晕开,大朵大朵成片成片,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净,我的身体早已经斑驳,有那么多呼之欲出的绝望,只能用血液来倾诉和诠释。

我又住回娇华殿,伤口在雨水中泡得发白,太医解开棉布看过,他说我手臂上那条口子,若非之前处理的人功底深厚,这片皮肤只怕只能剪掉了。我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又一遭,听到这些的时候也不觉得心惊肉跳,顾且行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再看锁骨下的伤,如今还能清晰地分辨出是被烙铁烫伤的痕迹,依旧是托了容祈的福,否则我就要尝尝被剜肉的滋味了。太医问我这伤口是谁处理的,我不愿回想不愿说出容祈的名字,便敛目沉默。他还说,这样的处理手法,那人算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岐黄高手了。

容太医的儿子,果然青出于蓝。

我这病是不见好了,伤口恢复得也很慢,因吃了醉炙鸡而引发的旧疾,在这种全方位的折腾下,一发不可收拾。

顾且行便成日皱着眉头守着,每次太医过来给我处理伤口,他心痛地在一旁看着,太医离开以后,总要问我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这两日太后都没来搭理过我,约莫是在等我自个儿病死。大约人混到了她那个地位,也根本不怕我胡说,大不了就是死不认账,再不济就是翻脸,顾且行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顾且行待我已经很好了,这个哑巴亏我自己咽下去便好,总归生死和折磨都不再重要。

顾且行恼了:“是不是他?这个时候你还要护着他!”

他说的应该是容祈,其实我大可以继续沉默的,就让顾且行以为是容祈便好,他必然会帮我讨回公道的。我却终是摇头否认了,顾且行的暴躁脾气,若是认定了这个答案,当天就会派人诛了靖王府的老弱妇孺。

他有千万种方法让容祈尝到更多的痛苦,只要能够找到容祈,他也有更多让自己觉得解气的折磨容祈的办法。他也许会将容祈五马分尸,也许会把他活着扔去喂野兽,也许会用炮烙,也许会千刀万剐凌迟个十天半月。

可是这样,真的就能解得了心头的怨恨吗,至少解不了我的。我不管容祈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我只念着一件事情,他必须死在我手上,哪怕是我做了鬼。

想着做鬼也可以报仇,我对活着就更没多大寄望了,我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虚弱到上个茅房都得有人扶着身子。我的身体里像是藏了个冰窟,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寒冷。

除了早朝,顾且行所有的时间都逗留在娇华殿里,白天我在床上睡觉,他在案后批公文,晚上我还在床上睡觉,他在床边看着我。

好几次半夜醒来,都是因为放在被子里的手,被他握得太疼了。他睡着的时候表情不大舒展,看着有些痛苦,就像是被魇住了。他紧紧地抓着我,不知道是在为自己寻找救助和出口,还是怕我会跑掉。

英俊挺拔的大好青年生生熬成个病秧子模样,我看着难过得很,这一难过,就牵动了心底的留恋。我觉得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顾且行得多痛苦啊,他这么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同我作对,现在我们终于要冰释前嫌了,我就这么脚一蹬过去了,换了是我也很难以接受。

顾且行终是请来了甘霖皇叔,我当时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整日倚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人忙忙碌碌。我每日严格遵照医嘱,该吃的药一滴也没有漏掉,可这病还是不见好。

就连甘霖皇叔也没有办法,我母妃当年是中毒,而我这是胎里带的,说不清到底是病还是毒。

甘霖皇叔说,学医也是术业有专攻的,说着又提到了他的师祖医玲珑,医玲珑又只有两名弟子,甘霖皇叔的老娘和塞外神医古泉汉王。

虽是同支所出,但学的技艺却不大相同,而古泉是贺拔胤之的老爹,且当了汉王以后早不治病救人,改杀人放火了。如今顾且行要是为我去求古泉那老头子,少不了付出割地赔款嫁公主的代价。

我就真的祸国殃民了。

我在旁边听着,虚弱地道:“容祈……把容祈找来。”

晌午过后,顾且行命人将锦飒郡主郁如意接进皇宫,并以我无人陪伴为理由,将她直接扣下了,算是用以警告秦子洛的人质。

我知道顾且行暂时没有收拾秦子洛,只是将他软禁起来,一来是要稳住容祈给我治病,二来是顾及秦家的百万大军,三来是在寻找时机,将郁王爷散落的旧部,一网打尽。

当初的郁王爷真的很有本事,他的旧部不只残留在民间,各地官员乃至朝堂之中,都有尚未验明身份的残余。极端的手段,并不见得可以彻底清除,还是要将这些明里暗里的人牵成一条线,逐一挑拣替换,才能尽量避免给江山带来难以估量的震荡。

同时顾且行全天下张贴皇榜,说本公主病危,急寻能人异士。

之后顾且行再下一道圣旨,昭告天下之前靖王爷殉难实属误会,如今容祈尚在人世。如此容祈明白了顾且行的用意,便也不再躲下去了,第二日便将自己收拾妥当,进宫同顾且行见了面。

我不知道他们见面以后说过什么,大约就是关于给我治病的事情,为此顾且行总需做出些让步的,但肯定比割地赔款嫁公主强得多。

顾且行告诉我,明天他会派容祈进宫给我治病� ��言语间的意思大约是让我淡定点儿,总归现在是小命比较重要,心平气和对身体有好处。

我温顺地点头答应。顾且行前脚刚走,我就摸下床翻了首饰盒子,找了根最锋利的簪子藏起来。能真正心平气和的那是尸体,我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我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能同容祈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在我身上扎过的针眼,我要一针不落地还回去。

就算像他们说的,没了容祈找下个治病的就难了,我也不在乎,同归于尽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再说,谁能确定他真有那个本事,他爹治了我母妃那么久,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给逼死了。

容祈来娇华殿的时候,面上仍有未平复的伤痕。

我没有梳洗,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倚在床上,顾且行坐在一旁。容祈进来后,先是规规矩矩地向顾且行行礼,而后不声不响地翻开药箱子,将各种器具整理出来,终是坐到床边。

我闭着眼睛不看他,感觉到他从被子下拉出我的手,指尖滑过手腕,而后在我小臂上扎了几针,翻来覆去地诊脉,大约是在感受我气脉的变化,好得出个准确的病况。

房中无人说话,顾且行端坐在一处,始终看着他的动作。

容祈始终没有说话,银针扎得我手上暴起青筋,整只手臂肿胀难忍,浑身气血异常沸腾。他一根根拔掉银针,转身去拿别的器具,顾且行便平心静气地插了句嘴,问我的情况到底如何。

容祈顿了顿:“有救。”

顾且行松了口气似的揉了揉额头,淡淡道:“别让她太痛苦。”

容祈没有回话,房中气氛异常紧张局促,我稍一抬眼,看到郁如意带着吟风描红远远站在门口,担忧又不舍地看着我,仿佛一眨眼我就要没了似的。

顾且行近来越发心慈手软了,连描红都没舍得收拾,他说我身边知冷暖懂照顾的本就不多,描红被我调教了几年,这么杀了可惜了,没什么大用,当个粗使丫头还是很好用的。

其实我知道,他留着描红,无非也是方便研究秦子洛下一步的打算,总归描红有了前科,大家都会防着她,偷鸡摸狗的事她是干不成了。

容祈手持一根银色长针,针后缀着条细细的管子,那针体虽然纤细,中间却是有孔的,大概待会儿就是这东西要扎穿我的骨头。

看着它,我被容祈按住的手腕不禁发抖,他感觉到了,便抬眼看着我。这出乎意料的对视,令我再难心平气和,握着簪子的手又紧了紧,他的眼睛并不明亮,似蒙着层灰白的蜡。可他还是执着地看着我,直到我主动将目光移开,静静合上眼睛。

容祈对顾且行道:“刺骨时受不得任何影响,请闲杂人等退避。”

顾且行便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去,自己依旧坐在那处一动不动。我抬眼看向他,浅浅微笑,轻声道:“皇兄,你也出去吧。”

“朕,就在这里。”顾且行正色拒绝。

我用最温柔的笑看着顾且行,声音虽然很低很浅,亦不乏亲昵的意味,我说:“不妨事的,待会儿的样子,我不想让你看到。”

诚然,我现在对顾且行印象不错,起码我觉得他不是坏人,他抢我婚的过错,现在变成我的幸运。

顾且行是自小霸道,他内心里不一定喜欢我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但是他当初出了那么一手,要是轻易放手了绝对不是他的作风。他对我,可以说是不甘心,也可以说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总之不会是因为爱得有多么深刻浓烈。

我研究了十几年的情爱小本儿,对于人心大抵还是有些见解的。

而我对他,也没有感激到心动的地步,我只是不自觉地故意用那么温柔的态度面对他,因为容祈在我面前。我这么好面子的人,似乎这样是为了向容祈宣告,我对他也不过那么回事儿,别人对我好的时候,我还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是非他不可!

顾且行还是那样皱着眉头,就像是让我这个态度吓着了,终是冷着脸垂下眼睛,拂袖起身离去。

容祈还是很淡定地在扒拉他那些器具,我刻意无视他,他也一样在无视着我。我心里明白,他给我看病肯定是有条件的,就算他打心眼儿里打算帮我治病,也不会错过这个同顾且行讲条件的好时机。

而这个条件,必然也不会十分过分,因为顾且行压根儿不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事情必然还在他的控制之中。

容祈拉过我的手臂,寻了处穴位拍打几下,看到我皮肤上的反应,似乎不大满意,又换个地方继续拍打。我的手臂因他刚才扎针,此刻血脉还肿胀着,大约不适合刺骨。

他抬头在我脸上看一眼,我对他浅浅绽开一个微笑,他就愣住了。我估计他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我还能笑出来,其实我的笑容没什么情绪,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

我已经想好姿势了,想好了要在什么情况下出手,想好了如果一次不能得手,下一簪该补在哪里。就连我挑的这簪子,都是动过脑子的,这根簪子的锋利纤长和趁手的程度,简直堪比匕首。

容祈最后还是放弃了手臂,微俯身撩开我散在胸前的头发,凝目看向脖子。

他找条绳子将我的头发束起来,我不动声色地由着他摆弄,感受他掌心特有的温柔。他的手指触碰我的脖子,拍打过后,似乎终于选好了个合适的位置,淡淡地:“很疼。”

我没点头也没说话,把自己当个尸体。

那纤长的银针靠近,抵在皮肤上微微刺痛,他神情专注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我默默地握紧手里的凶器,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这何止是疼,简直痛不欲生。而那针还在继续刺入,起先他还会时时瞟一眼我的表情,进入到最重要的时刻,便只盯着银针上刻度的变化,两指掐住外端,旋转捻动寸寸刺入。

疼痛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就连我握着簪子的手都不禁松了松,我更大力地去握紧它,容祈似乎感受到我微小的变化,在我耳边随口问道:“有没有恨我?”

我让他问得心中一悸,这种问题什么时候问不行,偏偏挑这么个紧张的时刻。我越发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莫不是他的打算和我一样,今天过来是杀我的。

我终于正眼看向他,表情可想而知,他勾唇淡淡一笑,说道:“我想杀你,就不用等到现在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早杀了我?”

“没必要,再说,你还有用。”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手里的长针继续刺入。

这招当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也懒得管那些疼痛了,鼓足了勇气去问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却问:“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他说:“记得在林间小筑见过的女子吗,照顾你那个,她叫初一。八年前,我随余伯外出跑商,在异邦的奴市见到她。看着可怜,便收下她,本打算带回无雁城就让她离开。我们回来的时候,不巧碰上沙暴,人和物资都被吹散了。那时我体弱,风沙过后不省人事,她才十岁,一个人从沙漠里把我背回去,路上没有水喝,便给我喂自己的血。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他一手捻住银针尾端连着的管子,那上面有个取髓的小机关,我本专心听着他讲故事,不禁疼得“嘶”了一声。他继续道:“我天南地北走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跟着我,不求名不求利,我作画时她便为我研磨,我暗自学医的时候,她给我做下手,许我在她身上试针。若不是因为同你那纸婚约,我早就娶了她。”

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他讽刺似的说:“你凭什么恨我?那夜在猎场,我让你跟我走,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终究你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想要,所以什么也得不到。其实你很好,只是你一出生便害死了我父亲,可你若是没有这出身,你我也不过陌路。”

何时出生,生于何地,岂是我能选择!

“那如意算什么?”此刻我还能替他人着想,我多么善良。

“她是子洛的妹妹,我自然会好好待她,为情也罢为义也好,在我心里,由始至终只有初一一人。我在湘北遇到山洪,本是要丧命的,搜救的人已经放弃了,是初一将我从泥穴里挖出来。如今皇上抓了她,用她的性命要挟我给你治病,我又如何不知道,帝王家的人最善于过河拆桥,所以你这病总得治得慢一点儿,才能暂时保全她的性命。而你,在我将她救出来之前,最好不要死!”

我觉得我要疯了,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就好像我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狠狠地践踏,他的决绝冷漠,已经到了不拿我当人看的地步。

再顾不得那么多,我从被子下抽出持着簪子的手,微微侧身对准他的心门扎下去。取髓正到关键时刻,容祈做得太过专心,又要同我闲扯转移我的注意力,便没有顾得上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锋利的簪子刺破他的衣襟和皮肉,鲜血透过墨蓝色的衣裳晕染开来,我本想继续深入,被他另一只手掌及时擒住了手腕。他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另一只手还在扎进我脖子下的银针上控制着,以防止针尖出现偏差。

我们便这么僵持着,我感觉自己的手腕就要被他捏断了,而他胸口血红的花越开越浓艳,如果他深入骨髓的银针有分毫偏差,如果我扎进他心口的簪子可以更近一分,我们便会这样同归于尽。

可我终是斗不过他,似乎是一种惩罚,颈下的疼痛加剧。他冷笑着看我一眼,松开我持着簪子的手腕的同时,飞快地将银针拔出来。

我本想再试着去扎他一簪子,可是手腕已经被按得脱力。

他转身从箱子里拿了只沾湿的帕子丢给我,看了眼我脖子上的针孔,冷冷道:“自己按住。”而后便皱着眉头将我扎进胸口的簪子拔出来,簪子被随意扔在地上,带着几缕血丝。他忍着几分苦色,脱掉束身的夹式外衣,而后拉开前襟,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

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斑驳的身体上有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流淌。他将棉布按上去,简单处理了伤口,转眼看到我还愣在这边,肩下已经流了一摊血,面上腾起三分恼怒,亲自用手掌持着帕子按住针孔。

我本能地抬起尚且能动的那只手挣扎,又被他飞快地制止,一手按在我的脖子上,一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使我吃痛地皱起眉头,他恶狠狠道:“你的命,从来就只在我一个人手里!”

他好像很怕我死,我知道,他若是把我治死了,不只是他自己,那个被顾且行抓起来的丫鬟初一更得死。

“原来你也有软肋的。”

“所以……”他钳住我的下巴逼着我正眼看他,笑容轻蔑阴狠,“只要我不准,你永远都不能死。你以为我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你皇兄?每个人都可以击破,每个人都有被别人拿住的把柄,即使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没有绝对的孑然一身,否则就失了平衡,这个道理,你皇兄比我更明白。”

容祈的软肋,无非是那个女子和他的母亲,甚至连郁如意也不包括。其实他误会了,我根本没有死的打算,我不去捂住那针孔,只是因为懒得动罢了。

顾且行许是在外头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推了门进来,看到容祈这么掐着我,当即皱紧了眉头,几名侍卫杀进来将这床围住。

容祈没事人似的松了手,命自己的跟班将他那些器具收拾了,转身经过顾且行身边时,脚步顿住,不带情绪地说:“看紧点儿,别让她送死。”

顾且行抬起下巴,冷冷道:“容祈,这就是你跟朕说

话的态度吗!”

容祈冷笑,翩然离去。

顾且行打发了下人出去,坐在床对面的软榻上,不言不语地观察着我,眼睛瞟到地上那带血的簪子,目光一滞,闪过些失望的神色,冷冷交代句“好好休息”,便欲起身离去。

“皇兄,”我忽地叫住他,“听说你抓了名女子?”

顾且行用不置可否的目光看着我,似乎从他看到那柄簪子以后,心情忽然变得很糟糕。我捅了容祈,这不该是很合他心意的事情吗?

“人呢?”

“天牢。”

我想了想,说道:“我这边人手不够,送过来洗衣裳吧。”

顾且行略思忖,站在几步外看着我,目光是一贯的阴冷,他自嘲似的冷笑,留下一句:“你还是放不下。”

顾且行离开不久后,那被关在天牢的初一就被送到娇华殿来了,我没有见她,只是听描红说,她来的时候模样很狼狈,大约是在天牢里头吃了不少苦头。

其实来我这娇华殿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娇华殿属于宫里最麻烦的地方,因本公主生着病,便尤其注意洁净,身上的衣物身下的床单被褥,里里外外每日都要换新的,清洗时还需用上药粉,反反复复很麻烦。而我的东西又必须和宫里其他人的分开洗,所以顾且行干脆在娇华殿后院开了个小型浣衣房。

为着给我治病方便,顾且行准容祈不必回靖王府,晚上就在太医院里过夜,其实也就是变相地将他囚禁起来。他回去研究了从我骨头里取出的东西,就着当年他爹留下的资料,开始琢磨治病的方案。

咳嗽的病症被药石压下来,我整日在床上躺着,筋骨不舒坦,趁着宫人更换卧具的时候,便也下来在榻里坐坐。容祈照常过来请脉,照着寻常太医给后宫女子看病的规矩,在我手腕上搭条薄绢子与皮肤隔着。

可那层破绢子能管什么用,尽管我每次都不去看他,我还是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腹,唤醒那些已经藏在皮肤下藏在神经里的敏感记忆。

“谢谢你。”低头收拾器具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轻轻皱了下眉:“谢我还活着吗,那你大可以不必谢我,我活着是为了我自己,不是指望着找你报仇,更不是为了帮你那小情人续命。”

“她在天牢里必定受尽拷打折磨,在你这里我倒是很放心。”他依旧低着头忙手里的事情,就像寻常闲聊似的同我说,完全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我道谢,虽然“谢”这个字除了礼貌点儿,没什么用。而他实际上完全没有特意道谢的必要,本公主这么做了,他谢与不谢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情,改变不了心情便改变不了决定,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偏偏还要道谢,就是存心给我心里头添堵。

火大伤身,我也没必要忍着,一挥手将手边的茶杯砸出去,冷着脸道:“以后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就给我滚出去,一个屁也不要放!”

“还是这么爱我吗?”他冷笑着一语中的,把我勉强撑起来的冷漠和尊严撕成碎片。

我诅咒他:“容祈,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托你的福。”他语气轻淡,淡得我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抬脚朝门口走时,他又忽然顿住,转身对我道:“你以为命人偷偷把药倒了,我就没办法给你诊病了吗?我劝你努力活着,顾且歌,你不要忘了,赐婚的圣旨一日在我手中,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若是现在死了,这个名分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变,而你的牌位上,写的只是容顾氏,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唉,他说得对,我早就傻乎乎地把自己许给了他。在那纸婚约没有失效之前,我一旦翘了辫子,还得埋进他们容家的祖坟,而且凭容祈对我这个嫌弃态度,估计也就是随便挑个边边角角,堆个不起眼的小坟包。

连死了都要受他家的委屈,我不干!

这天天气好点儿,容祈给我请脉离开后,我便命人将门开着,我想透透气。我看着院子里瞎忙活的人影,看着容祈施施然离开的背影,觉得世界忽然恍惚了,娇华殿中人丁仍是那般旺盛,可那些忙碌的人大多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像一具具玩偶皮囊。

我心里一阵唏嘘,正好看见在后院洗衣服的初一抱着一摞衣裳走过来,偏巧与容祈打了个照面。

我没有移开目光,煞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的姿态,看着容祈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一通体贴关切,看着初一红了眼眶,不停地摇头。

隔着段距离,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两个人嘴唇张合,总之肯定说了点儿什么。后来他二人便光天化日地,在我娇华殿的院子里头,抱上了!

宫里头可是有明文规定,禁止公然私相授受,便是他们情到浓时,何至于这样急着展现给世人看。

容祈这么干算是摔碎了我这张老脸,这皇宫里头谁不知道本公主同他自小就有婚约,然后他在我的寝宫抱丫鬟,而且那丫鬟还是被我故意弄来身边做苦力的,这传出去以后的说法便是,本公主与小丫鬟争风吃醋,给人家干最苦最累的活,一双冰雕玉琢的小嫩手,洗衣裳洗得都快掉三层皮了。

可怜我人都快死了,还得为他们背负这样的恶名。

那边初一让容祈这一抱吓住了,手里的衣裳掉在地上,她急忙用手去推容祈,可容祈胶皮糖似的粘着,就和我以前推他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看着他用侧脸去蹭初一的头发,看着他俩那个如胶似漆温柔缱绻,看得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将自己给呛死。

但为了面子,我还是很淡定地看着。后来容祈从袖子里摸出管药膏塞给初一,又捧着她的手看了又看,那一个心疼紧张,那一个缠绵悱恻……

我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又强撑着笑容,对描红道:“看来小浣衣房只洗我一个人的衣裳,有些大材小用了。如意来这处小住与我做伴,好歹也是个主子,还是不能与奴才混淆了。既然咱们有地方,也不必麻烦浣衣局的人了,便将锦飒郡主的衣物都一并送去后院吧。”

容祈每日来娇华殿给我诊脉,准时来准时去,从不在我面前多逗留一分一刻,我们两个之间越来越没有话说,连冷嘲热讽都节省了。有时候我会故意挑事同他吵架,他也不搭理我,我觉得自己真的很贱,即便是犹如两具行尸走肉的会面,我每天还是会期待着他出现。

我被他打败了,被自己打败了,表面装出一副不痛不痒,里头已经撕心裂肺地难过了。而他从来都只垂着眼做该做的事情,即使是针对我的病情需要嘱咐什么,也都是避开同我交流,当着我的面说给别人听。

叶落花残,金秋时节,三年一次的文武科考如期举行,顾且行为这些事情而忙碌着,不能时常过来看望我。我被这病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在地上走不了几步,累得虚软,而我却又不肯只这么在房中憋着,总想朝更大更空旷的地方走一走。顾且行命人打了一把轮椅送来,无风的时候,我便裹着毯子,由宫人推到院子里逛一逛。

有时候三妹妹来看我,总要向我提起关于秦子洛的事情,我也才知道原来秦子洛已经离开帝京,名义上说是去了关外无雁城,实际究竟去搞什么猫腻了,并不好说。如今他们得到了郁王爷留下的调遣兵符,若是集合了漠北秦家军队,南夷周家的兵马,再加上郁王府的残余,这股力量就不可小觑了。

我想劝三妹妹同秦子洛走得远一些,想提醒她不要参与进这些男人的战争,可终是没找到合适的言辞开口。说到底,三妹妹是被我牵扯进来的,若不是我愚昧被欺,若不是我自以为有本事同这些男人周旋,若不是我瞎了眼看上容祈……

有的时候容祈为我诊脉以后,便自顾绕去后院同小情人会面。我虽然对这个行为很不满意,可是又没什么立场直白反对,说不想招人闲话那是假的,我一个活一天赚一天的药罐子,早也不在乎闲言碎语里会如何编派我。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看起来过于卑贱,除了这最后的尊严,我也剩不下什么了。

娇华殿的地段在宫中是很好的,四处通风采光优良,即使是在后院的小浣衣房。这里没安排什么宫人,所有的活都是在我的默许下,交给初一一个人干的,而且这些宫人似乎看出些端倪来,不知是为了巴结我还是怎么的,欺负起初一来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

我才不管呢,我自己不好意思放下身段去欺负她,也更不可能伪善慈悲去保护她。

这天容祈为我诊脉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他的态度有些敷衍,扎针取血的时候,故意将我弄得很疼。

我默不作声地忍受下来,在他收拾了器具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问他:“你嫌我让她太过操劳了?”

他抬眼用大雾弥漫的目光看我,那双眼睛没有焦点,更没有我。我冷笑,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看你们成双成对的,而我病怏怏的孤家寡人,心里不大快活。你若是求我,我也可以考虑,稍微待她好一点儿。”

他的冷笑比我更加轻蔑,他说:“初一不是那般娇弱的女子,她不比你受尽荣宠,比你吃过更多的苦头,这点儿委屈算不了什么。而你,也不见得有多么孤苦,皇上待你不薄,也许哪日等你身世落实了,将你娶回去封个贵妃也不一定。”

“容祈。”我有气无力地唤他的名字,这名字我在心里喊过千万遍,真正唤出口来时却如此的陌生,“狩猎那次,行宫外有人吹笛,我不相信那是幻觉,你既然已经打算暗示我你尚在人世,为什么不出来与我相见?”

“想听实话?”他问我。

我点头。

他的谎言一贯美得让人迷醉,实话却令人痛彻心扉。他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心软,不善记仇。那时你记恨皇上误使我前往湘北遇害,曾出手帮子洛行事,但皇上对你太好了,心软如你,被感动是迟早的事情。起初我乔装留在你身边,便是不放心,后来见你同皇上在蒲州城街上举止暧昧,所以故意吹笛勾起你的思念,就算你跟了他是迟早的事情,至少那时候还不行。”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个答案其实我早就想过,只是没想到他的回答同我预先想到的完全一样。每一次我放下可怜的尊严去问他的时候,都期待着他能给我点不一样的回答,哪怕是欺骗。可他现在,真的连骗都懒得骗我了。

他又道:“我想当时皇上说没听到那乐声,并且用手势示意跟出去的护卫一起骗你的时候,大约也是不希望你知道我还活着。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是为你好,从他安排我去满湘时,必然就已经知道了大部分的阴谋,可迟迟没打算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因,你自己应该想得明白。”

大约顾且行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因为容祈的欺骗而难过吧。这也正是顾且行的作风,即使他要同别人抢女人,靠的也是自己的本事和魅力,而不是贬低以及拆穿自己的对手。

可是他们这样欺瞒我,都显得过于自私了。

很明显,容祈现在是在帮顾且行说话,或许他很希望我现在可以倒戈爱上顾且行,断了对他的那份潜藏的牵念,才更方便成全他蓄谋已久的全身而退。

也算用心良苦。

我无力地靠在软榻里,容祈问我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他便先退下了。

“有。”我让描红去柜子里取来一支长笛,说,“再给我吹一曲《采薇》。”

容祈将笛子握在手中,垂目思索片刻,两手握住长笛两端,轻而易举地将它折断,随手扔在地上。那是我和他一起做的笛子,在他前往漠北之前,我们在靖王府的竹园里,我坐在他的肩上,用刀子割下最满意的竹节,然后我们一起生火烤竹,漆油上蜡钻孔打音。

那天月亮很圆,我逼着他对我说些情话,他不知怎么就笨嘴拙舌了,耍赖给我吹了半天笛子。各种各样的调子,有些带着异域风情,我只顾着到处乱跑抓萤火虫,根本就没仔细听他吹的曲子,只知道耳畔有旋转跳跃的音阶。

崭新的笛子被他吹得湿漉漉的,我笑话他口水横流,他说:“没办法,看到你就食欲大增啊。”

我骂他流氓,他不肯平白背了这么个罪名,便扬言要坐实这个名号,将我按在青石上轻薄。

断笛滚啊滚的,滚到我脚边,我竟没有力气弯腰将它捡起来,只是垂着眼睛看着整齐的裂痕,无关紧要地想着,他这得用了多大的力气,还能做到面不改色的。

“竹笛已断,我以后都不会再吹笛了。该忘的,请公主都忘记吧,这样大家都会好过。初一这两日月信就要到了,在浣衣房里时常触碰冷水,我煮了些护养身子的汤药,凉了效果便不足了,告辞。”

顾且行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我勉强微笑着同他打招呼:“皇兄近来气色不错。”

顾且行淡笑,说:“文武科举结束,选出几名良才,暂可分忧。”

这是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轮到顾且行执掌江山,所用之人也该好好换一批了,有了这些可以担当大任的人,逐渐替换掉朝廷中的蛀虫,培养心腹良臣,而后架空周炎和秦迪两位大将军的权力,以及把丞相周岚留下的空缺补上,这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道:“那几人家底如何?”

“很干净。”

“那么有些人,是不打算再留了?”我试探着问道,所指的当然是同郁王爷残余那帮反贼有关系的人。

顾且行问我:“你希望我如何做?”

“若是父皇在世,他会怎么做?”我反问。

顾且行了然一笑,大约我和他的想法一样。世人都说天家无情,我们过河拆桥,我们赶尽杀绝,我们从不允许世上存在任何一个威胁到皇权的毒瘤。就像当初父皇在郁王府放火,烧死他全家。

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他所关心的无非是我的身体,我说我不清楚,要问就问容祈去。顾且行便将容祈召来一问,容祈说他早已经想出治我这病的办法,只是那味药药性太猛,所以这段时日一直在用旁的药调理我的身子,使我在正经用药时能够适应。

顾且行便问他要用什么药。容祈抬眸看我一眼,淡然地吐出三个字:“月灵芝。”

我一直没将这东西放在心上,自从知道容祈是如何欺骗我,我便开始认为,他所给我的月灵芝,多半就是花钱在市场上随便买的品种稀罕点儿的灵芝。

甘霖皇叔曾经告诉我一些关于月灵芝的事情,他说这是一味毒药,毒药之所以可以治病,药理便在于以毒攻毒。但这是很有风险的事情,除非是毒性相克而且程度相当的情况下,否则旧毒解了,再添了新毒,结果得不偿失。

没有人轻易用月灵芝治病的原因便在于此,它的毒性太强了,若是什么毒能与它的毒性相当,基本不用再想办法医治,当场就死翘翘了。

我有点儿怀疑容祈,他莫不是治不好了开始胡说吧?

顾且行也不大信任他,只是表面装装样子,问道:“有几成希望?”

“五成。”

这意思便是需拿我的性命冒险。顾且行自然不会同意,急忙差人去宫外将甘霖皇叔请进来,要他与容祈一并给我来个专家会诊。会诊的结果倒是令人意外,容祈提出的这个治病方案,甘霖皇叔是赞同的。

之后我依然用各种药品调理身子,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按他们列下的单子一样不差地照做。而容祈和甘霖皇叔整天对着那个大蘑菇研究来研究去,迟迟没定下准确的用药时间。

心情好点儿的时候,我便敲打敲打容祈,酸溜溜地说:你可想明白了,我这病一旦治好了,你和那小娘子的性命,就不见得稳妥了。

他冷冷地说不用我操心。

鬼才帮他操心,我只是觉得,一旦我这病真的根治了,生活必然要发生个十分大的转变,一时之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应付。我也知道病好了,我同容祈也就不能经常见面了,也可能他没了用处就被顾且行一怒之下杀了,也可能他运气好同他那小娘子活下来,从此人家相濡以沫,而我独忘于江湖。

自从他掰断了笛子,其实我也想开了些。我素来是个自诩洒脱的性子,虽然心里没多么洒脱,可是装总还是装得出来的。很多事情,装啊装的,也就成了习惯了,只要没人闲着没事上去拨它一下,便也觉不着疼。

只是这随便一拨,也正是伤筋动骨牵心扯肺的一拨。

那一拨要从容祈忽然放下淡定,主动找我吵架说起,吵架的原因还是为了他的初一。

那初一在后头洗衣裳,这活虽然苦点儿累点儿受气点儿,总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谁让那初一身份敏感,容祈在院子里头同人家搂搂抱抱,可知她得平白遭多少白眼,终是不知道哪双白眼,最终起了杀心。

初一的手开始腐烂的时候,她只以为是因天气凉了,在水里泡得太久,涂点儿药膏习惯习惯就没事了。后来腐烂越来越严重,从手指到手背,逐渐蔓延到手腕这些不经常碰水的地方。

容祈有些急眼了,将她洗衣剩下的水查验一番,发现了一种导致她皮肤溃烂的药剂。

容祈顺理成章地将事情怀疑到我头上,我何其委屈,虽然我心里看初一不顺眼,却也没有卑鄙无耻到那个地步。

那天我把殿里的人都轰出去,坐在轮椅上同他吵架,我说我要是真想把她怎么着,就直接拿刀子去剁了她的手,反正你心里都拿我当蛇蝎看了,我也没必要玩那些花样儿。

容祈认为我在狡辩,他说:“你知道治好了这病,你我便老死不相往来,此时再不动手便再无时机。即便你能毁了初一,岂能毁掉我与她的情意。顾且歌,你不要再痴心妄想,我与你之间的一切,都是做戏,骗来的感情能有多真多长?你可知我有多么厌恶你?你恃宠而骄,惹是生非,从不计较后果,每每不愉快时,你可曾有一次主动低头认错?你以为全世界都欠你吗,都是你的奴才吗?你以为只要撒撒娇,谁都可以依着你吗?你可有一点比得上初一善解人意,可能为旁人多受半分委屈?便是现在你毁了她一双手,她也没抱怨过你半句不是,顾且歌,你哪里比得上她!”

顾且歌,她拥有容祈的偏爱,你拿什么和她比。

我冷笑着看他,原来我在他眼里一直是如此不堪的人,往日那么对我,真是苦了他了。

“对,”我在轮椅上坐直了身子,坚定地瞪着他,“就是我下毒害她,我在衣裳口袋里放了湮石粉,我让她给我洗衣裳,为的� �是这一天。你心疼她的手,我便毁了她的手,心疼她的脸,便刺烂她的脸,你喜欢她的眼睛,我现在马上命人去抠了她的眼珠子!如何,今天才看清我是怎样的人吗?既然你那么清楚我的为人,就该知道,我绝对能说到做到!”

“你!”

手掌摩擦过脸颊,清脆利落的声响,我被甩了个巴掌。

本公主被打了,被容祈打了!

他欺负我现在是个瘫子,我不能从轮椅上跳起来跟他扭打,他的巴掌从侧脸甩过来,我感觉不到疼,最清晰特别的感受是,自己好不容易拼凑粘贴好的心,被他一巴掌拍到墙角,摔得粉碎,再也没有拼接起来的希望了。

我抬手擦掉唇角被他耳刮子抽出来的血,强颜已无笑,未语泪先流。他打我,他真的为了另一个女人打我,他不是了解我的吗,难道他不知道,我这样说只是气话而已?

“容祈,你王八蛋,你没有良心!”我哭着叫嚷出来,病了这么久,这是我最大声的一次说话。我想用哭喊将心里郁结的悲伤难过都发泄出来,我想一口气喊到断气。

我大张着嘴巴像小孩子一样哭泣,呜咽地叫他的名字,说各种各样的脏话,我骂他诅咒他,我恨不得拿把大锤子把他拍成肉酱。可我又总觉得,在他面前我才是成了肉酱的那一个。

在他面前,我没有尊严,连发自内心的哭泣都像是摇尾乞怜。

他忽然掐住我的下巴,俯下头来不由分说地吻我,或许不叫吻,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是感觉嘴巴里他的舌头在不停搅动,卷走了残留的血丝,留下冰凉无味的触感。他像是疯了,像是着迷一般,毫无章法地游走吮吸,我觉得舌头要断了,要被他撕裂了,可他始终没有停下来。

我摇着轮椅后退,他才松了口。手背在唇边蹭一下,他用决绝冷冽的目光看着我,说:“够了吗?男欢女爱无非就是那点儿事情,我是对你的身体有过兴趣,不过现在……”

他抓着轮椅将我拉到镜子前,逼我看着镜中那个憔悴不堪的自己,说:“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瘦得我一只手就能捏碎,你的脸色比沙地里的农妇都不如,还有这些伤疤,这副鬼样子,真不知道你那个皇兄究竟看上了哪里!你有多久没描眉了,嗯?”

镜中的女子无疑是丑陋的,丑得让我不敢面对。他说得没错,我一无是处,从外表到内心,我将自己掏干了给他,换来的就是这样一通数落、嫌弃和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