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草色烟光残照里
顾且行登基了,新皇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我头上。
顾且行曾吓唬过我,如果我没能在父皇在世时成亲,这个亲就永远都别想成了。现在他一手遮天了,他变本加厉地不要脸,堂而皇之地棒打鸳鸯。
父皇在众人面前宣读了赐婚的圣旨,现在他去了,这便是道死令,顾且行自然明白。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刚登基就颁了道圣旨,原本的国丧三月,被生生改成了国丧三年,三年之内无论民间宫闱,统统不准婚嫁。
如此,他避开了新皇选秀,也顺理成章拖延了我和容祈的婚事。我觉得他这个事情就是冲着我来的。
下一步便是彻底断绝我和容祈的往来,我听说顾且行打算将容祈打发到漠北,去处理外邦攘夷的事情。
我终于无法忍受,愤愤地闯进御书房,打算同顾且行仔细理论一番。
而我闯进去的时候,不巧正撞见人家夫妻两个吵架,陈画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殿里头,顾且行默默地翻着折子,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像是在看个小丑。
陈画桥涕泣涟涟,不住嘴地讲述婚前她的母亲如何教导她相夫教子。她这些年如何地爱慕着皇帝陛下,这独守空房的日子如何之寂寥,她在后宫里如何地抬不起头来。
原来他二人自成婚到现在,还没有圆房。起先父皇刚刚仙逝,这个节欲守孝并没什么不妥,可顾且行这个孝一守就是两个月,从春天守到夏天,逼得陈画桥时时穿得不成体统跑到御书房勾引皇帝,每每吃了钉子被打发出去。
我歪着头在一旁看着,陈画桥看我进来,这才觉得有些窘迫,话倒是不说了,过来拉我一把,同我很亲昵似的,竟然叫我帮她评理。
我抹一把冷汗,顾且行把折子往桌上随意一甩,抱着手臂倚在靠背上,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我只得安慰陈画桥:“那个……床笫之事皇兄没大有经验,许是还没准备好,你且再等等,总归他现在就你一个女眷不是?”
陈画桥红着眼睛看着我,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尖叫着说:“他还打我……”
我一愣,转身看着顾且行,他捧着茶盅满面悠然地吹着浮沫,我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他让人家守活寡就算了,打老婆也忒不爷们儿了。再说,人家陈画桥除了个性剽悍了点儿,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反正他迟早得为了什么开枝散叶广纳后宫,练练手又怎么了。
我猛然又想起之前对他的猜忌,顾且行他莫不是,莫不是真的……不行吧?
我磨破了嘴皮将陈画桥先给哄了回去,看着顾且行,绞尽脑汁地酝酿着,以他现在这个身份,我该怎么数落他。
顾且行脸一冷,将茶盅往桌子上重重一磕:“说吧。”
我板着脸:“听说皇兄要让容祈出使漠北?”
“这是朝政。”他随手又翻开一本折子,心烦意乱地翻了几页,气急败坏地扔在一旁。顾且行还是太年轻了,脾气不好,耐心又不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朝事搞成这样,我不觉得意外。
既然朝政我管不了,我总管得了自己,本着君君臣臣的道理,本公主只得同他跪下,抬起脸来正色道:“我也要去。”
顾且行看着我的目光藏了团怒火,随即归于平静,冷冷道:“不行。”
“为什么?”
“父皇临终前托朕照顾好你,你身子不好,受不住颠簸。”
我冷笑,站起来,瞪着他道:“你最好将父皇的话都记在心里,三年就三年,看你能拖得了几个三年!”
我转身要走,顾且行忽而道:“站住。”
我回头愤愤地看着他,我真瞧不上他这个模样,也看不出来他哪里有半点儿喜欢我的样子。即便我们不是亲生的兄妹,可他有点儿脑子就该知道,父皇在临终前把旨意说到那个份儿上了,我这个公主,不是亲的也是亲的,他敢有半分逾越,就是在往父皇坟头上泼脏水。
殿里没有旁人,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我便朝后退一退,被他捏住了下巴。我真恨自己没那个胆子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只能用更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他今日手上的力道倒是不重,微抬着下巴:“恨我吗?”
恨倒是不至于,可我真心厌烦他。我推开他的手掌,转身朝殿外走去,他在背后道:“三年,朕同你打个赌,三年以后朕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朕。”
我顿足冷笑。
顾且行是个喜欢较劲的性子,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想要,我估摸着他对我也就是这么个想法,眼下我同他来硬的不行,便觉得可以适当转移下他的注意力,帮他们夫妻培养培养感情,实在不行送两个美人给他也可以。
我先去了趟御膳房,找了个聪明的管事,交代他皇上为政事操劳,咱们要惦记着帮他补补身子。什么补血补气补肾的药啦,只要补不出毛病来,尽管往上用,瞧瞧我们老顾家人丁单薄的,跟这些不长脑子的下人脱不了关系。
然后我还积极地跑了趟心鸾殿,放下前仇往事同陈画桥交心攀谈,终是打听出来顾且行同她动手的原因。原是陈画桥狗急了跳墙,在顾且行的食水里下了情药,结果叫他发现了,顾且行又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气火上头就掐了她的下巴吓唬了她几句。
我只得苦口婆心地教导陈画桥,顾且行不喜欢别人同他耍花样,他喜欢能干的女人。陈画桥眼下倒是不如多帮衬着打理后宫事宜,端庄温柔些,他总不来后宫留宿,迟早会传到太后和太皇太后耳朵里去,到时候让她们几个老人家出来撑腰。
陈画桥觉得我说得有理,兴致高昂地跑去找太后谈心了。
容祈终于还是被“发配”去了漠北,我千辛万苦溜出皇宫,混进他的随侍兵马中。车马从靖王府出发之前,容祈迟迟没有发令,左顾右盼地似乎在等着什么。
日头越来越高,随行的催了好几次,烈日炎炎晒得我都快晕倒了,容祈终于叹了口气,准备上马出发。我这才松口气,正要随着列位兵甲将士转身,容祈忽然抬手:“慢!”
说着他便大步围着百十号兵卒溜达起来,我将头埋得越来越低,还是被他一把拎了出来。他将我拽到角落里,扯着我的领子:“你让我好等!”
我知道容祈不会允许我随他出使,可是我就是不放心,我怕这次去漠北是个阴谋,怕顾且行在外面随便安排个事故杀了他。
“谁让你等了。”我仰起脸来冲他撒娇,“你就带我一起去吧,大不了我天天吃药,我病得也没那么严重,往日大多都是装的。”
“你当我这是去游山玩水吗?”
我撅着嘴巴睁大眼睛看着他,睁了好久,终于把泪花酝酿出来了。眨眨眼睛,挤下来几滴眼泪,我抽着鼻子扑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求他。
容祈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装了,不许胡闹。”
我还是不停地抽泣,抽着抽着也分不清真哭假哭了,然后开始打他,叫嚷道:“滚吧滚吧,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约莫是将士都在一处看着,他也不好用太极端的手段,只轻轻抱了抱我,在我耳边吹着气道:“敢偷偷跟着,就打断你的腿。”顺手解下了我束发的蓝色布带。
披头散发,我愤愤地将他推开,咬牙切齿道:“祝你一路顺风,英年早逝!”
他将那发带塞进袖子里,在我脸上狠狠掐一把:“我很快回来,嗯?”我蹲在烈日底下泪眼蒙眬地看着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去,天遥地远。
地面投下一个圆形的阴影,郁如意撑伞站在我身后,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我同郁如意在靖王府的花园里走了一会儿,绕到容祈的翠竹林里,初夏时节,这里格外凉爽,到处都是翠绿的。我们在竹亭下饮茶,郁如意说,容祈最喜欢在此处打发时间,看书作画自己同自己下棋。
之后郁如意又带我参观了容祈的房间,我从小手脚就不大老实,大方地在容祈房间里翻来翻去,在一层小屉中翻出个钱袋。
我便皱了皱眉,这钱袋上有郁如意的刺绣,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郁如意曾送我一个相同的,吃包子的时候弄丢了。
我看着这东西忧愁,如意曾说这刺绣是送给情郎的信物,我也曾对容祈说,收了我的信物,就不准再收别人的。
郁如意走近,看到我手中的东西,笑了笑:“你还将它带在身上。”
“这不是……”
话到一半,我便咽了下去,笑笑将钱袋收起来,这钱袋和我那个好生相像,像到连郁如意都分不清了!
刚进宫就被传去了乾和殿,我脚还没站稳,几本小册子就哗啦啦地飞了过来。我闪身躲过攻击,看着怒不可遏的顾且行,不冷不热地提醒:“火大伤身。”
“这些东西,都是你叫人放在我这儿的?”
顾且行显然还不太习惯用“朕”这个自称,起码在我面前经常你你我我的,好没体统规矩。我看着脚边的小本儿,随手捡起一本在手中翻弄,乖乖,这尺度也忒大了,随便两行小字,就看得我脸红心跳。
不错,我是叫人送了些教科书放在顾且行的床头,这不也是为他好吗?我就想不明白,他又不是个小女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避讳的,本身做皇帝的,那方面放纵放纵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桌子上又呼啦啦摔下一堆杯盘,瓷片碎裂的声音惊心动魄的,汤汁溅在我身边,吓得我忍不住跳脚后退。
“还有这些,这些,都是你干的?”
他说的是那些加了补品的药粥,我稍稍向后退了两步,避开地上的残羹,不耐烦道:“你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以为我想管你的破事?这事情是闹给我听了,要是叫太后知道了,你可紧着唠叨!”
殿中没有侍奉的宫人,顾且行站在我面前,轻蔑地冷哼,他就那么看着我,用看最恶心的东西的目光看着我,薄唇抿动:“你以为谁都像你,每天只想着跟人睡!”
啪!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大逆不道了,我本能地甩了他一个巴掌。看着他那张形状销魂的嘴,恨不得将它撕个稀巴烂!
顾且行应是这辈子都没叫人扇过耳光,他盯着我怔愣一瞬,嘴唇抿成个非常不悦的弧度,我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惊天动地之后,必然会掀起狂风暴雨,我本能转身想跑。
顾且行抓小鸡似的扯住我的领子,疾走两步将我按在殿里的一根柱子上,他已经气得脸都红了,但是我更生气,我什么也管不了了,冲他大吼:“王八蛋,你放开我!”
“放?”顾且行大力一推,我一偏头后脑勺撞在柱子上,差点儿没疼昏过去,只觉得这殿里天旋地转的,顾且行的声音却十分清晰,“你以为我不行?”
俯身咬住我的侧颈,从耳朵到脖子,一通胡啃乱舔,他似乎用了好大的力气,动作也特别急促,我唯一的感觉就是疼,心间溢满了耻辱。
我只能不停地打他、骂他,可他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的,将我封得死死的,手也开始不老实。因为夏季穿得单薄,他的手掌隔着衣物滑过,每一个指节的感受都特别清晰。我心里的怕已经到了极限,一边骂他一边求他,他的呼吸愈发沉重,除了更粗暴的对待,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偌大空旷的内殿,空得只有我们两个人,每一声哀求都激起回音,那种似抽泣似喘息的声音,伴着他的动作泛出几丝淫靡的味道。我被吓得腿软,乃至心里头有些绝望,眼泪哗哗地掉,身体顺着背后的柱子往下滑。
顾且行啃完了左边的脖子便开始啃右边,我往下滑,他也跟着往下滑。我倚着柱子无力地坐在地上,无力地敲他打他,他便弓着身子将我压在下面,全方位无视我的攻击和反抗。他扯住我的衣襟往外拉,我哭得喘不上气来,全身抖得厉害,双手死死抱在胸前,我抽泣着呜咽:“皇兄,求你……求求你,不要……”
他的动作这才顿住了,手掌还扯在我的襟口,抬头喘着粗气看我,那双眼睛里有一团燃烧的烈火,焦灼了我所有的思绪。我只能闭上眼睛求他,我怪自己,是我脑抽管他的闲事,是我明明知道这个人有多危险,还有胆量单独和他见面,我不听容祈的话,我自以为可以控制得了局面,我活该!
他死死拧住我襟口的手在隐隐颤抖,我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又被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地掰开,他就那么压在我身上,像野兽扑倒自己的猎物。
可是我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被驯服,我是容祈的,我不能背叛他,我答应过他要保护自己。我便使了绝招,抬起膝盖大力地一顶,准确无误地找准了目标。
顾且行眉心一紧,怒得脸红脖子粗,抬起手来要赏我个耳光。
我闭了眼,可他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来,摊开的手掌渐渐握成拳头,他扣在我肩上的手指越来越紧,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似的。
“滚!别再招惹我!”怒吼时,他的嗓音有些粗哑。可他说让我滚,身体却还是压在我身上。我似在绝望漆黑的房间里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边呜咽一边将他往一旁推,小心翼翼地要从他身体底下把自己抽出来。
我本来就要跑掉了,他却反悔了。他从后面抱着我,像越动就捆得越紧的锁链,他一点儿都不温柔,就像是狂风里死死抱着根柱子,好让自己不要被卷走。我想顾且行是贪恋拥抱的,他从小到大都太孤独了,没有人抱过他,他也不可能放下架子去抱别人,所以他抓住了我,舍不得放手。
本公主何德何能,让这冰块雕的君王折了腰。但是我从来不认为这其中关系到爱情。为了做皇帝,他准备了十九年,现在正是他享受覆手天下的快感的时候,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一条虫子,我让他很不爽,我提醒着他,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拥有一切。
我们像两块石头在殿里的绵毯上坐着,我忍下一波一波的抽泣,不禁难过道:“顾且行,你没有良心!”
他终于松了手,不屑地轻哼着,将我从地上拎起来,朝门口的方向用力一推,板着脸道:“去差人置办公主府,无召不得入宫!”
他终于还是要将我赶出去了吗,这样也很好。
我背对着他朝紧闭的殿门走,手掌默默地去拉凌乱的衣襟,被他咬过的脖子开始觉得疼,一想到这里我又想哭。我胡乱拨着被弄乱的头发,忽然听到殿外通传顾且行他老娘,当今皇太后来了。
殿门已经被推开,刚刚哭过的眼睛,被随之射进来的阳光刺得涩疼,此时我躲是来不及了。只能弓身向太后见礼,只等她随便打发我一句,便赶紧退下。
待顾且行同太后打完招呼,他老娘才扭头看了我一眼,正要发话时,又见着那一地的狼藉,问起这地上摔碎的汤盆和那些书是怎么回事。
顾且行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儿臣不小心。”
我弓得身子都酸了,她还不让我起来,大约是故意同我过不去。母子二人又叨叨几句,太后这才转身看向我,让我起身之后,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着,忽然翻了脸道:“堂堂护国公主,衣衫不整打闹拉扯,成何体统!”
我今天算是栽在这母子两人手里了,顾且行完全没有要帮我解释的意思。
我低着头不知道如何辩解,太后头往别处一瞥,吩咐道:“英儿,给她些教训。”
那个叫英儿的老大妈,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一双铁砂掌扇破了多少宫中少女的脸皮。终于,这巴掌也打到了我脸上。
我让她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着,嘴角渗出血丝来,脸上疼得发麻,每一巴掌都加剧了之前的疼痛。我瞪着负手立在一旁看热闹的顾且行,恨不得从眼睛里飞出两把刀子,戳他一身的血洞。
两个多月前,父皇还在世的时候,就在这乾和殿,我日日陪在他身边,肆意消受一身荣宠。而现在,我看着墙壁上已经被换过的金字牌匾,忍着眼泪,在心里哭诉:“父皇,你看见了吗?你刚走,他们母子两个就联合起来欺负我,父皇,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罢了。”顾且行说。
我不知道那老大妈是什么时候罢了的,只是眼泪在我不能察觉的时候无声地流淌着,碰到被扇肿扇破的皮肤。顾且行偏头眯起眼睛看着我,我眼眶子里全是眼泪,无法去解读他的表情,只是听他吩咐宫人找个轿辇将我抬回去。
我并没有急着去置办公主府,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出不了门。我在铜镜中看到脖子上污秽不堪的痕迹,肿着脸掉眼泪。我好委屈,我招谁惹谁了,我不过想好好混我的日子,嫁我的良人,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这些痕迹太后那天必然看见了,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要是她怀疑我和顾且行有一腿,我就完蛋了。
后来我听说,顾且行和太后似乎闹了点儿不愉快,最近他们母子两个不怎么见面,倒是陈画桥两头跑,和事佬儿当得不亦乐乎。
后来他们圆房了,陈画桥终于落实这个皇后的名分,行事越发张狂无忌。
这些事情同我都没什么关系,容祈命人从外面送来信笺,字里行间清清淡淡,他没有用肉麻的言语去抒发想念,只是同我讲路上的见闻。此去漠北万水千山,大约他在路上时就开始命人往回捎信,他还嘱咐我,有空去看看他的娘亲,总归这么僵着也不是个办法。
一晃便是一个月过去,听说容祈已经处理好了漠北的事情,正在回都的路上。
父皇过世已满三个月,白灯换了红灯,各处门楣的黑白孝布都被扯下,属于父皇的痕迹在宫中被逐渐抹去。
我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偌大的宝阁带不走,便只得挑选些尤为珍爱的,也就翻到先皇那幅《归云一去》。
自父皇离世以后,甘霖皇叔出宫便再无消息,已经三个月过去,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出什么。
我觉得这到底是先皇的亲笔遗物,应赠给甘霖皇叔,便命人送去了醉生阁。
深夜时,有人敲开我的房门,甘霖皇叔的夜枭探子打扮成侍卫模样的人,将我带上马车。
结束了一整夜的笙歌艳舞,醉生阁已经归于平静。我在厢房中见到甘霖皇叔,尚未来得及打招呼,皇叔将画卷铺开,问我道:“这幅画,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幅画的来历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早年我在宫外闲晃时,看到有人拍卖字画,便高价买下来了。我虽然爱画,但并不是个中专家,当时也是有许多老行家在场,纷纷认定此画为先皇真迹,我这才有了十足的信心。
况且若不是见过容祈那幅赝品,我实在不相信有人可以将先皇的笔墨模仿得如此精妙。然而我错了,甘霖皇叔说:“这幅画是仿品。”
我难以置信,我将它当神作供奉了这么多年,它怎么能是个冒牌货。甘霖皇叔轻笑一声,说道:“父亲的笔墨,我能不认得吗?”
甘霖皇叔挨处指给我看,也是在他的指引下我才发现,这画的笔锋确实稚嫩些,虽然是极力模仿,但那种气吞山河的魄力稍微差了些。而回想在秦城画坊看到的那幅画,若是可以拿在一起比较,那个才比较像是真迹。
甘霖皇叔告诉我,这幅画自作成以后,便一直被留在无雁城的忠孝祠里,近些年被一个神秘商贾买下了,估计买下它的人就是容祈。也就是说,我在秦城画坊撕掉的那幅画,其实才是真迹。
那那那……他们不但没让我赔偿,反而给了我一百两赏银,这算是什么意思?还是说,从一开始,容祈就有意接近我,而并非无心?
我摇摇头,叫自己不要想下去,究竟是如何,等他回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说不准人家就是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儿钱呢。
我迫切想要知道,关于父皇的死究竟有没有查出什么原因来。甘霖皇叔却问我,晓不晓得当年郁王爷造反的事情。
我点点头,甘霖皇叔道:“我听说几个月前,容祈找到了郁王爷当年储备的军备,这事情同你有没有关系?”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老实地点了点头,将地图的事情说给他听。
甘霖皇叔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思忖片刻,又问道:“那盒子里真的只有一张地图而已?”
我不知道该不该坦白,关键是不知道该不该信任甘霖皇叔,虽然他这个人看上去超脱淡然,可毕竟他也有显赫的身份,而男人大多有追求权力的野心,谁又能确定他是真的醉心江湖安逸而已。况且皇叔这个人深不可测,手里有更加深不可测的夜枭,如果他想利用资源和手段来同顾且行抢皇位,我觉得顾且行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手里握着半块清君策。
我试探着问道:“还应该有什么吗?”
“兵符,郁王爷调兵遣将的兵符。”
我眨眨眼睛掩去目光中的异样,笑着说:“如此重要的东西,同地图大约不放在一处吧,就像父皇临终托付你我的东西。而且,既然郁王府的势力已经清除,那兵符大约也没什么效用了。”
原来那玉印竟然是块兵符,可我见过的兵符大多做得复杂,雕龙画虎的,那不过就是块寻常图章一样的石头,也不过一块马吊牌的大小,这兵符做得也忒小巧秀气了点儿。
我并不能轻易相信甘霖皇叔,心想先将兵符瞒下来,待弄清楚了状况,再考虑如何处置那东西。要是父皇在世就好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害我的,我便可以将这烫手山芋偷偷交给父皇了。
“嗯,”甘霖皇叔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倒了杯茶水推给我,说道,“是很重要的东西,很多人都在找它,但不包括我。自然,那东西如果能一直被藏着,也是件好事,等当年郁王爷的旧部老的老死的死,它才真的没有用处了。”
“叔叔的意思是,郁王爷的旧部尚有残余?”
甘霖皇叔轻笑,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事情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不过堂兄托我照顾你,恐怕你被牵连,我倒是有个建议给你——离宫。”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甘霖皇叔,皇宫里起码有三千军侍保护,总要好过我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自己在外头住。而且,就算我出了宫,身边跟着的,定也是宫里安排出来的人,区别实也不大。
“为什么?”
“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
“自然是不方便逃命,也不方便夜枭保护你。”
我心里在怀疑,说什么保护,莫不是不方便他监视我吧。我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甘霖皇叔沉稳
一笑,道:“你无须将事情想得这么复杂,我且问你,你在宫中这么多年,谁最讨厌你?”
我想了想,最讨厌我的无非两人,顾且行,顾且行他娘。但是现在顾且行好像不是那么讨厌我了,而他娘的讨厌是越发得明显了。我忽然明白了甘霖皇叔的意思,问道:“你是说,太后要害我?”
甘霖皇叔伸手示意我喝茶,并没有明说什么。想想这些年,他们母子之所以不动我,是因为我有父皇罩着,而父皇不在了,现在偏巧顾且行有心护我,所以太后才没来招惹我。所以顾且行和太后闹别扭,以及勉强同陈画桥圆了房,难道同我有关系?
我一千一万个希望这些推断是错误的,我不想欠顾且行什么,他有心保护我,还不如直接拿刀子来捅我让我心里痛快。可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我留在宫里真的很危险了。
回宫以后,我便开始操办公主府的事情,也专门跑了趟乾和殿,跟顾且行打个报告。顾且行好像很忙,并没有抬头正眼看我,只道了句:“要什么就自己差人去办,无须前来知会。”
他今日的冷淡,令我很满意,这才是过去我同顾且行最正常的交流方式。想起顾且行可能因为我同他母后吵架,我心里稍稍有些感激,看他满脸疲惫,退下时低声客气一句:“皇兄保重身子。”
顾且行抬头看我,目光中有一团翻滚的黑云。我转身离去,听到他在身后长长舒了口闷气。而后侍女端茶上去,他翻手将茶杯摔碎,怒道:“说了多少遍,冷了再端上来!”
我搬了家不到两日,公主府上下还忙碌得很,各处尚未收拾妥当。
我在院子里头乘凉,捧着清茶琢磨一盘残局。郁如意神色慌张,几步外尚未站定身子,便哽咽着唤了声:“栩妹……”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我,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时候,按规矩她总得唤我声公主。我一听这腔调,便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看着她,她已哭红了眼睛,踉踉跄跄还未走近:“王爷……没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本想拉我的手滑落,颓坐在地上。我愣了愣,身子震了震,本能地认为自己听错了,蹲下来握紧她的手,颤着声:“你说什么?”
“王爷没了,不在了!方才家中有人传信,满湘连夜暴雨突发山洪,王爷他……在路上……”
我不相信!
郁如意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沾着泥土的蓝色布带,颤抖着放在我手中,噙着眼泪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我紧紧握着它,原本海蓝纯净的色彩,因大雨洗刷而显得破旧,正是那日我扮成兵卒去送容祈时,他从我发上偷走的。
“不会……”我拧着眉头,含泪低低辩解,“怎么会……漠北距帝京,不必路经满湘一带,他……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啊……在哪儿,传信的人在哪儿?一定是弄错了!”我扶着郁如意的肩头摇晃,逼她说出我想听到的话,“他已经回来了对不对,他吓我,要给我惊喜对不对?”
郁如意不停地哭,我站起来发了疯似的往外跑,我要去靖王府找他,除非把尸体摆在我面前,我说什么都不会相信!
一头便撞进了一人怀里,我用力将这挡住去路的人推开,他却将我抱得更紧,用强硬的态度:“你冷静点儿!”
这个截住我的人是秦子洛,我在他怀里横冲直撞,现在眼前即使挡着的是一堵墙一座山,我都要冲过去,我不相信,我要去找人问清楚。
脑袋已经被炸成一团混沌的白,我只听见他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你冷静点儿,表弟已经不在了……”
我终于软了下来,颓坐在地上,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说好了很快就回来,明明就在路上了,我数着日子,等着那三年过去,等着将自己嫁给他。我不相信!
他为什么要出现在满湘一带,那本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是皇上,湘北一带有反贼活动,皇上临时委派表弟往湘北调查,不料碰上了山洪暴发……这些都是真的……”
湘北一带曾是郁王爷的封地,而现在新皇登基根基尚未稳固,正是反叛势力蠢蠢欲动的时机。
我还是无法相信,我用最快的速度往马棚跑,牵了匹马直朝皇宫而去。
“滚开!”侍卫不准我进宫门,自我搬出皇宫之后,顾且行就下达了长公主无召不得进宫的命令。我用马鞭抽了挡我去路的侍卫,他们终究不敢惹我,不得已让开了去路。
我骑着马在宫里乱窜,直冲御书房,侍卫以为进了刺客,持着刀枪朝我围过来,我持着马鞭到处乱抽,他们说皇上在里头休息,皇上谁也不见。我跳着脚在外面骂:“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
我真恨自己来的时候没带把刀子,不然我现在就冲进去捅死他!炎炎烈日当空,眼泪流过脸颊被蒸干,整张脸在炙烤下火辣辣地疼。
我越骂越没有力气,顾且行差了两名侍卫将我拖进去,打发了旁人,他摸着我几乎干枯的脸,偏头问道:“你听说了?”
我抬手要给他甩巴掌,被他一把擒住,我知道我拿他没有办法,这里是他的地盘,这天下他说了算,就算我如何抵抗,其实真的逃不出他的手心。
“你杀了容祈,是你杀了容祈!”手腕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我用猩红的眼睛瞪着他,面上长河不断。
他便用那样严厉的目光回望着我,愤怒一点儿一点儿爬到脸上:“他自己运气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你!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顾且行,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咆哮着,身体中的力量逐渐流失,有好几个瞬间都差点儿昏过去。顾且行将我拽到怀里用手臂捆着,他不准我动,不准我吵。
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对,我就是想杀他,做梦都想!我为了得到你而杀他,如果这样想让你觉得舒服,你便恨吧!哼,我是凶手,那么你呢?”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停地摇着头,眼泪快要哭干了,我真怕再哭就哭出血来,我不停地抽泣着,瑟瑟发抖。某个瞬间,竟然萌生了往顾且行怀里靠下去的想法,我们像两只刺猬,他让我那么痛……
他冷然轻笑:“我是天子,我想让他死,连老天都要顺从!”
我噙着眼泪,苦苦哀求:“不是真的,皇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告诉我不是真的……”
我好累,我折腾了大半日,吵得哭得嗓子哑了,力气用光了,我几次把自己从昏厥的边缘拉回来,几次暗暗安慰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哪怕是个噩梦也好。顾且行将我勒在怀里,他的手掌覆盖在我眼睛上。黑暗令我闭上眼睛,眼泪不流了,身体被疲累占满,抽泣许久之后,我睡着了。
我就躺在御书房的御榻上,身上披了条薄被,梦里的自己还在哭喊,我看到山洪奔涌的画面,看到容祈站在翻滚浑浊的尘埃中,一动不动,寂静微笑。一个恍惚,又看到他抿着不悦的唇弧,用怨怪的目光看着我。那一袭蓝衣,在潮水中拂动,山洪如怪兽的巨口,终于将他吞入腹中。
我惊叫着醒来,看见顾且行正坐在书案旁批阅公文,榻边有一盏冷茶,我仰头灌下去,试图让自己清醒些。顾且行听见这些声响,没有抬头看我,他始终拧着眉头,时而耐心时而烦躁,将桌案上的折子翻得乱七八糟。
“启禀皇上……”
“说。”
“靖安王爷的尸首已经送到了,是直接送往靖王府,还是……”
顾且行扭头看我一眼,我急忙掀开薄被从榻上跳下来,笃定而焦急道:“看,我要看!”
顾且行带我走到存尸的小院,一口漆黑棺木,棺木被推开之后,一股腐尸的恶 臭传来,我脚步虚晃,却还是步步靠了过去。躺在其中的人因浮肿而面容模糊,被泡发的皮肤苍白得好像一碰就会碎裂,他穿着蓝色的衣裳,是我熟悉的样式,只是颜色灰败了些,他周身都是干裂的泥土。
因为是夏天,尸体腐坏得很快,我不害怕不恶心,只是始终不愿意相信。我忽然伸手去抓他的衣裳,侍卫想要拦住我,又没有靠拢过来。我撕开他的袖子,看到当初我们被菜人团伙囚禁时,我在他手臂上留下的齿痕。
我扶着棺材跪下来,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感觉自己就快吐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原本铺垫好的人生,忽然布满大雾,我找不到方向、出口或者退路……
棺材被盖起来抬走,我还坐在远处,月光流转,再没有那个人带着我在月下奔走,看不到他发丝和衣角齐齐拂动时的潇洒风华,他手握小扇款款而来,在我沉溺的目光下,轻掐我的脸,半眯眼睛说:“小花痴。”
“带公主去沐浴,贴身照看,寸步不离。”顾且行冷冰冰地吩咐。
我躺在浴池中发呆,想起在靖王府时泼了容祈满头药汤,想起他坏心地吓唬我调戏我。身子渐渐滑下去,又被人捞起来,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公主府。
我消沉了一日,不想就这么倒下去,便开始吃饭,尽管吃什么都如同嚼蜡。我尝不出味道来,每一口咽下去胃里就翻涌着抵抗,可是我不能吐,我好不容易才吃下去的。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不久又开始呕吐。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对描红道:“去传太医来吧。”
整日过得恍恍惚惚,往日心心念念早已经成了习惯,有时根本反应不过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嘴里的药没有任何味道,尝不出甘苦,就这么机械地灌下去,似乎没什么事情能刺激到我。
两日后容祈下葬,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按照地位我没有跪拜他的道理,我还不是他的家人,哭丧的队伍里也没有我的席位。秦老夫人几乎是昏着参加完这个过程。郁如意也不哭了,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我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撑下去。她是容家的媳妇,那么一大票家人要由她去打理,她要照顾秦老夫人,她一贯比我坚强。
散场之后,我才偷偷地过去坐在墓冢前发呆,灌着小酒同他说话,嘴里依然尝不出辛辣,只有愈发昏沉的感觉,才能让我确定这一杯一杯饮下的是怎样的愁苦。
“还不死心吗?”顾且行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袖手旁观。
我不想同他说话,现在是我和容祈两个人的时间,我管不了他非要介入其中,但我起码能做到不搭理他。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说:“且歌,到我身边来,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我红着眼睛,握紧酒杯发抖。到他身边去……这就是顾且行的目的吗?我爱的人因我而被他杀了,我罪不可恕,而顾且行,我要他血债血偿!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杀他,我不能摧毁这天下的核心,造成另一番动荡。
但我一定要报复他,要让他过得不舒坦不快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
顾且行把我送回公主府,我蒙头睡了两日,命描红传信给秦子洛,邀他私下一会。
我问秦子洛,他和容祈感情如何。他说自幼一起长大,自然亲如手足。我又问他容祈死了,他气不气。他想了想,坦白告诉我,非常生气。
我又问他想不想报仇。
报仇?报的是顾且行,他这个头只要点下来,便是大逆不道。秦子洛甚至怀疑我在试探他,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褪去痞气同我周旋了几句,探查出我的心意,望着夜色淡淡道:“秦家百万兵将生死皆握在那人手中,子洛区区将臣,地位自然在护国长公主之下,长公主有什么吩咐,直接调遣便是,至于缘由,并非子洛应该过问的。”
我让秦子洛先去帮我查查满湘一带的郁王残党到底怎么回事,找到起头的那个人:“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们凭什么敢动。”
秦子洛皱眉看我。
我道:“我听人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想知道郁王一家当年除了如意,是不是还有其他血脉流落在外,又或者,是不是有人打着郁王血脉的旗号。”
秦子洛的眉头皱得更深,却没有多作过问,只道:“我尽力。”
顾且行解除了我无召不得入宫的禁令,半月后,除了食之无味,我的身子已经将养得差不多。闲时我便去宫里溜达,同顾且行冷嘲热讽几句,我不能太快地转变对他的态度,免得他起疑。
这天在御花园偶遇了荣太妃。
先前我让容祈去查过母妃和荣太妃的一些过往,或许母妃藏得太深,又或者事关重大容祈不肯告诉我,我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荣太妃的过去,还是很容易打听清楚的。
如今父皇已不在,荣太妃的处境亦是越发尴尬,同病相怜的人,也适合坐下来好好说话。
我们在花园子里找个僻静角落坐下,三妹妹玥娇在宫女的陪同下嬉闹着,她是个调皮的性子,同我有几分相似,此刻正操着弹弓在打鸟。
我与荣太妃对饮喝茶,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问及彼此的境况,我起了个话头,便道:“转眼玥娇也快及笄了,成了大姑娘,好嫁人了。”
“唉,”荣太妃低叹一声,说道,“我倒是盼望着,可这三年国丧……”
看样子大家对顾且行那三年国丧都很不满,是啊,女儿家最好的年纪,偏偏因这三年耽搁了,做母亲的心里定也不痛快。
我淡淡笑着,又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荣太妃当年生的是对龙凤胎?”
这事情宫里的人大多不愿提起,荣太妃也许在刻意忘记,提及这伤心事,她的目光抖了抖,便又叹了口气。
“听照顾我的姑姑说,太妃当年怀胎的时候就不大顺畅,平白生了许多坎坷,可惜了我那小皇弟,出生才几日便夭折了。”
荣太妃的目光越发暗淡。
“当时太医说皇弟和皇妹早产,身子弱得很,因而才……”我朝玥娇看了一眼,依旧笑着,“不过我瞧着玥娇活泛得很,自小也很少生病,很是省心的。”
荣太妃握在手里的茶杯抖了抖,洒在手背上也没有察觉。其实这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荣太妃那儿子死得委实是冤,只是没来得及细查,当时父皇在行宫狩猎,连小皇子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下葬了。
当时宫里只有我和顾且行两个皇嗣,荣太妃一口气生了两个,难免惹些白眼,恐怕正是皇后担心那小皇子威胁到顾且行的太子之位……
我用绢子帮荣太妃擦手,打趣道:“太妃如此紧张做什么,这宫里的孩子本就是不好养活的。我见着太妃年年都为小皇弟操办忌辰,若是小皇弟泉下有知,也不会再有怨怪的。”
荣太妃算不上胆小如鼠,但是她这个人比较迷信,我随口说上这几句,便见她的手又抖了抖,脸色渐白,打算起身告辞。
我也没打算拦着她,不巧听见一声矫情的惊呼,莫不是陈画桥的声音?
而后陈画桥的贴身侍女便又站了出来,指着小公主玥娇一通数落,我才知道是玥娇打鸟的时候,不小心冲撞了她一下,倒是也没怎么着,便惹她一个小题大做。
我这才知道,陈画桥之所以这样横行,乃是她现在有了身孕。
约莫这身孕查出来也没几日,陈画桥耍够了威风,便又柔柔弱弱地呕起来,一众侍女围着瞎转悠。
我大步走过去,笑盈盈地招呼着:“皇后娘娘这喜害得可真急,看来腹中这小皇子好生强壮的。如今身子这般金贵,烈日当头的,可要紧着暑气。”
陈画桥用绢子在唇边点了点,现在春风得意了,也不念着当日我帮她圆房的恩情了,颇有气势道:“本宫想几时游园,还需你来过问?”
“瞧这火气,小心伤了身子。适才妹妹还同荣太妃说起,这宫里的孩子娇弱不好孕育,嫂嫂千万仔细着些。”说着,我便对那边欲哭又不敢哭的玥娇招手,“来,玥娇,快同你皇后阿嫂说几句吉利话。”
陈画桥众星捧月似的走了,我将玥娇拉到亭子里坐下,笑着同荣太妃道:“许久未见着玥娇,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都说女大十八变,等着到了十八,定也是个美人呢。”
玥娇在我身上蹭蹭撒娇,我拉着她的手,继续对荣太妃说:“虽说距离国丧期满还有些时日,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还是不能耽搁的,有看好的,可先定下。如今子洛已平安归来,多亏了周将军照顾。”
荣太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继续道:“如此大家也算相熟,子洛年少勇武,太妃若是有意,且歌倒是可以帮着牵上一线。”
“皇姐……”玥娇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我的手臂。我笑着捋她的头发,亲和八卦地问道:“玥娇也喜欢秦少将对不对?”
玥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说来那秦子洛人长得好看,说话又招人喜欢,玥娇正是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只见过一面,便是心里本没什么念头,被人这么打打趣,也会起些波澜,这种段子我在小本儿里看得多了。
我擅自帮秦子洛许了这门亲事,但依着他那见花就掐的性子,玥娇这样的身份,他也不会有多么不乐意。看来我也只能使一出美男计了,靠秦子洛的美色,先将南夷的周将军拉拢拉拢。
我幼时随着太子太傅念过几天书,对朝政也有些粗浅的见识,一贯认为文臣武将相比,武将是比文臣更容易拉拢的,而兵力是国之根本。
荣太妃的精神一直恍惚,大约是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儿子,若不是因为皇后的手段,就算他那小皇子做不了太子,起码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亲王。她的日子总该比现在好过。
临出宫的时候,顾且行又把我叫过去吵了几句嘴,原因是陈画桥跑去告状了,说我和三妹妹在御花园里冲撞了她。
陈画桥实在不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之前顾且行欺负她,还拉着我来讲理,这会儿春风得意了,又惦记起我们之前的旧账。
我问顾且行:“怎么,你心疼了?”
顾且行冷笑,我摆弄着手里的杯子,垂着眼睛讽刺道:“圆房也才一月多,这就查出了身孕,皇兄可是够勤劳的?”
顾且行眯着眼睛看我,嗓音几许低沉:“你这是在嫉妒?”
“不,是厌恶。”
他从案后走出来,负手站在我面前,伸手抚着我的下巴缓缓抬起,令我抬头面向他:“你就是跟了容祈,又能保证他不要别人?”
顾且行偏偏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提着容祈,就像拿一把刀子戳着我的心,仿佛把我这心戳成了渣渣,戳得麻木不仁,这心便是他的了。
我苦忍着笑了笑,声音仍不禁有些颤抖:“很幸运,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要别人了。”
顾且行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道:“朕倒是可以再为他安排一桩冥婚,如今大和国欲与定安交好,听说大和前阵子刚死了一位公主,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我瞪着他,我就没想过世间还有这种连死人主意都打的皇帝。顾且行欣然收下我不满的目光,手指在我下巴上轻轻摩挲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活着,要认命。而我,就是你的命!”
我愤愤出宫,被这个“命”字堵得吃不下东西,反正本来也没有胃口。
在我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公主的时候,我是认命的,因为我的命没什么不好。可是现在什么都变了,这样的命,我不肯认了。
越是遭受压迫,就越是想要反抗。
我藏在公主府苦心钻研如何反抗,也才没几日,描红进来怯怯地告诉我:“陈皇后小产了……”
我蓦地一抬眼,从描红的目光中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晚,陈皇后在逛园子,不知是感了伤寒还是如何,打了许多喷嚏,便不慎……”
打喷嚏也能流产?我看陈画桥没那么脆弱。
我在公主府里等了一日消息,也没听说宫里针对这件事情给了什么说法。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陈画桥虽然没作什么大孽,只是平日太过嚣张跋扈,宫里大大小小都得罪了个遍。往往宫中后妃流产,多是妃嫔争宠的缘故,可顾且行并没有妃嫔,便无所谓被人加害,她这小产,顾且行似乎连个替罪羊都懒得抓。
难道这也是陈画桥的——命?
我打算进宫看看,就先去了陈画桥小产前逛的那片花园子,这是距离心鸾殿最近的花园,心鸾殿是历代皇后住的地方。陈画桥刚搬过来不久,之前这里住的是顾且行的老娘。作为后宫勤俭的表率,皇后们的专属花园与宫中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傍晚的风从道口吹拂过来,正是盛夏时节,这风吹得凉爽,我朝着风来的方向走去,两朵小花随风飘到脚下。我低头捡起来,这才是盛夏,就到落花的时节了吗?
这花漂亮别致,我却没怎么见过,我问描红,描红也不知道,说是找心鸾殿的人打听打听去。
描红回来之后就将我拉到偏角,道:“皇后小产后,太后差了几个老姑姑过来,说是怕人手不够。原先殿外的都到殿里伺候去了,姑姑们扫了园子,说有几株藤萝生得野气,便给拔了。这,大概就是其中落下的。”
我点点头:“这藤萝叫什么?”
“太后搬走时,把身边的宫人都带走了,心鸾殿里都是新来的,一直长在那儿,也不知道叫什么的。”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声碎裂的声响。声音是从心鸾殿内传出来的,此处距离心鸾殿尚有些距离,砸碗的声音能传这么远,可见陈画桥这脾气发得不小。
我就过去看了看。
殿里布置得很周到,富丽亦不堂皇,典雅却不老成。刚进寝殿,悬在窗口下的藤萝便吸引了我,这一株是水养的,或攀附悬绳而生,或自然垂落着,开着我在院里见过的那种小花,洁白饱满,像大颗大颗的珍珠串子。
陈画桥脸色极差,不止是身体上的虚弱,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憋屈。
我走上去想说些安慰的话,陈画桥却转过脸去,许久委屈道:“你终于得意了?”
我苦笑,无奈地说:“本来有些,现在倒不是了,总归我现下的处境,也取笑不得别人了。”
本公主刚死了男人,是个人都知道。
这一比惨,陈画桥的心似乎就宽慰了许多,噙了汪眼泪说:“是皇上让你来看本宫的吗?”
我知道陈画桥希望我说是,但很可惜,他们夫妻关系不和谐,从来都是我喜闻乐见的事情。
“不是。”我说。
陈画桥冷冷地笑了:“那你出去吧,往日我得意时便欺不住你,现下这般更是打发你不动,你在这里徒是
给我添堵。”
我挺无奈地,摇摇头说:“皇嫂,不是每个人都是让你欺负打发的。”
陈画桥便又笑了,她的眼神有些虚无,转头望着我,却又像是看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除了皇上,本宫谁都不放在眼里,你懂吗?”
我愣了愣,叹了口气退了出来。
可陈画桥这话,我听来却十分感动,可惜她眼里唯独有的那个人,那人眼里有这江山,有他的对手敌人,甚至有我,却并没有她。
找了个婢子,我问那吊着的藤萝来历,婢女道:“皇上上次过来的时候,说院子里那些野生的藤萝好看,才叫人移了几株在殿里养着。”
嗯,这样,私下里顾且行对陈画桥不也挺好的嘛,可是顾且行是会关心花花草草好不好看的人吗?
那边去太医局找容硕打听消息的吟风也回来了,说是陈画桥小产只因血虚体弱,这之前也没乱吃什么补药。
这又不对了,血虚这种毛病,通常不会一天两天才有,陈画桥怀孕也没多久,至少诊出喜脉时就该发现而及时进补。既然没补,说明那时候陈画桥还没这么虚。
我抬头望了一眼那窗下吊着的盆景……如果容祈在的话,他那么见多识广,一定可以告诉我一百种原因,让我在其中猜来猜去,他好看着快活。
容祈……
我从不觉得,他距离我这样遥远过。
出宫后我去了醉生阁,见多识广的人也不止容祈一个,还有甘霖皇叔,然而甄妈妈告诉我,甘霖皇叔日前接到家中来信,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甘霖皇叔的家?
先皇既然已经不在,甘霖皇叔的家岂不是他母亲在的地方,那甘霖皇叔的母亲是?
甄妈妈笑着看我一眼,说:“之前主人说过,你若是问了,也不必瞒你。主人的母亲复姓贺拔。”
贺拔……当年冷宫里的那位娘娘,她不是嫁去漠北郁郁而终了吗?
“其实也不是很难想,生死不过天子一言。”甄妈妈说。
是了,皇帝说一个人死了,谁又能说他还活着呢。那么容祈……可惜我已经看到了容祈的尸首。倘若容祈真的没死,我相信就算他只剩下一口气,爬也会爬回来找我的。
“小叔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甄妈妈摇头:“不知。”
“因何事而去?”
“不知。”
我暗自叹气,准备离去,甄妈妈道:“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可代为转达。”
我便拿出了在心鸾殿外找来的那些小花,甄妈妈看过后皱起了眉头,问:“此物从何得来?”
我胡扯道:“公主府院子里发现的,以前没见过,我怕有人要害我。”
甄妈妈便笑得轻松了些:“你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姑娘,这东西害不了你。”
“那害得了别人?”
甄妈妈于是坐下来,给我倒了杯茶,道:“问我倒是问对了,这东西醉生阁里就有。”
我好奇地看着她,她说:“你也知道花楼里的买卖,姑娘们若是怀了身孕,免不了受更大的苦。此花中土少有,名为明蕊,煎茶服用可避子。”
“避子?若是已有身孕闻了会怎么样?”
甄妈妈将我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你该不会是有身孕了?容公子的……遗腹……”
我苦笑,我倒是巴不得真有,淡淡回应:“没有。”
甄妈妈道:“闻一闻也没什么,但若是长期闻着,多半是要小产。”
原来就是因为它……
“这东西大夫诊不出来吗?”
甄妈妈说:“西域来的东西,中土的大夫研之甚微,且这病一旦入了体内,时日沉积,难免殃及肺腑,诊得出,也不见得说治就治得了。”
据我所知,那些藤萝长在心鸾殿园子里已经很多年了,太后住在那里的时候就有,莫不是当年就有人要害太后?难怪太后这些年再无所出。
可是顾且行为什么故意把这东西弄到了心鸾殿内呢,或者说他其实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太后也知道,所以才在陈画桥小产后命人拔除。
那么这桩事情,是顾且行有意为之……
虎毒不食子啊!
之后我又进了一次宫,这次是直奔着顾且行去的。我虽然知道顾且行阴暗,可没想过他阴暗到无情的地步!
来到乾和殿的时候,正有心鸾殿的宫人过来通报,说皇后娘娘不肯吃药,要死要活地要见皇上。顾且行便以忙着走不开为由拒绝了,吩咐宫人去找几样宝贝送过去应付应付,叫陈画桥多在床上歇几月,往后就不要出来瞎溜达了。
描红搀着我走进去,顾且行习惯性地将下人都打发出去,也不同我闲话,兀自低头批折子。我觉得他真辛苦,每天都在批折子看公文,这操劳劲儿还真当鼓励鼓励。
我随手翻着小本儿,懒懒道:“这大热天的,让她养在床上,也不怕捂出毛病来,你是越发擅长折磨人了。”
顾且行不搭理我,依旧埋头看折子。我便接着道:“不过你这份狠心,我倒很是佩服。”
顾且行抬眼看我,面上有难掩的倦色,他站起来活动筋骨,不动声色地坐在我身旁,拉过我垂放在裙摆上的手掌,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在掌心抚弄。我便由着他摆弄,不知道他这温柔是唱的哪一出,他用低沉的嗓音幽幽道:“我不喜欢你知道这么多事情,但你若真的知道了什么,也该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
我将手抽回来,不屑地瞥他一眼,顾且行又道:“尽管你每次都到这处冷嘲热讽一番,我心里却欢喜得很,你说,我是不是挺贱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便又觉得顾且行很可怜,可他活该。我轻哼一声站起身来,懒得打招呼便提裙离开,听他在身后伸了个懒腰,重重倚在榻椅中,大约真的很累了。
这之后我想了很久,我想顾且行这样肆意妄为,也该遭一些报应了。我也想得通,顾且行不准陈画桥生下皇子,不单单是因为我,还因为陈画桥背后的丞相爷爷,陈家已经出了两代皇后了。而现在还活着的三位皇后里,也只有顾且行他老娘不是陈家的人,太皇太后德高望重,后宫谁不礼让三分?陈家作为三朝元老,前朝谁又不唯其马首是瞻?
我叫来了秦子洛,将明蕊以及千辛万苦搜集来的一本医册交给他,提醒陈画桥的事情,我还是不亲自出马了。
我觉得我去说,说了陈画桥也不信。
秦子洛说:“你这样做,若是陈岚有了反骨,你想没想过定安的社稷?”
我道:“既是先皇和父皇重用过的人,品行大抵可信。”
“单以现今的局面,若是少了陈岚这样的忠臣良相,皇上要稳固龙座,恐怕会有些颠簸。”
我低着头,低低地道:“那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吗……”
只是,却不是父皇所希望的。
若顾且行不是皇帝该多好啊,他若不是,我大可提着刀子直接去拼个你死我活。若我不是公主,没有这天家赐予过半世荣宠,或者还能筹划些更了不起的义事来。
偏偏如此。
顾且行身边的人是越发有眼色了,见着本公主近来同皇帝走得近,而且往往我从乾和殿出来,皇帝的心情就好了些,他们只以为我们兄妹二人自从死了爹以后关系缓和了,今日看着顾且行心情又是个大不好,便偷偷来公主府请了我的大驾。
我刚迈进乾和殿,迎面便飞来张折子,顾且行扶额闷思,眉心的皱痕怕是如何也揉不开了。我将那奏章捡起来,看到“陈岚”两个字,转身吩咐伺候的都出去,将奏章往桌上一扔,对顾且行道:“吞苍蝇了?瞧给你恶心的。”
抬头看到牌匾上“高山景行”四个大字,再看看眼前过于年轻气躁的顾且行,要做到这四个字实在是任重道远。我甚至觉得,根本不用我帮他添什么麻烦,顾且行也会因为太过激进,而将自己逼得苦不堪言。
顾且行抬眼看我,脸色果然平缓了些,他将手边的折子一推,示意我翻开看看。
那我便也不客气了,原来是陈岚那个老头子交了辞职报告打算告老还乡了。我心里琢磨,估计是陈画桥开窍了,被吓着了,才去求了她爷爷,让他不要再做这个丞相,免得危及自己的性命。
我将折子随手丢下,懒懒道:“就为这事?陈岚岁数大了,辞官是迟早的事情,虽然在这个时候辞不够稳妥,但他好歹该清楚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早些抽身,总比等你以后发落他强多了。”
顾且行眯起眼睛,在我面上细细盯了一阵:“我何时说过要发落他?”
“虽然现在还不至于,不过三朝元老功高震主,女儿和孙女先后做了两朝皇后,这样的人,量你有再大的心胸,能留他几时?”
顾且行衔着一抹冷笑,意味深长地说:“你近来,对朝政是越发有见地了嘛。”
“是你让我看的啊。”我无辜似的看他一眼,摊了摊手,退到平日看小本儿的软榻上,从方桌上耐心挑了本小书,闲闲地翻弄起来,随手再去拿桌上的点心,塞进口中,始终尝不出味道来。
我掩住面上的异色,将啃了一半的糕点扔下,侧目朝顾且行看过去。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丞相辞官我早有预见,只不过一时找不出合适接替位置的人。他的儿子陈达气候未成,做人做事摇摆不定,因此未能得到父皇重用。而其他朝臣,没有了陈岚这个主心骨儿,这份重权落在谁的手中,都显得不太公平。”
某个瞬间我在想,若是容祈在的话,一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他不在了,是顾且行害了他,那便让他自己收拾这些烂摊子去吧。
“算了,就让陈达暂代着吧,先慢慢培养,至于容祈生前的职……”顾且行说着,便看向了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以为自己可以表现得波澜不惊,在容祈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心中仍是不由得一悸。我用微笑掩饰心里的波动,想了想:“容祈那差求的是雷厉风行不惧权贵,年岁大的人在官场打磨得太过圆滑,并不合适。不如,先交给子洛?”
“他?武将。”顾且行似乎有些不屑。
“武将又如何?他能在战场无往不胜,除去骁勇靠的更是头脑和计谋,他和容祈自幼一起长大,想必拜的也是同一位师父,做事的风格手段大抵没什么出入,况且,他不怕得罪人。”
顾且行轻笑,微微摇头,挑着半撇唇弧,幽幽道:“我不放心他。”
我挤出笑容敷衍,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在这个时候把秦子洛拉出来并不合时宜,且有些急于求成的意思,一不小心就会让顾且行洞穿了我的心思。
我微笑着说自己多事了,翻翻小本儿闲坐一阵,便起身告辞。
总算离间顾且行和朝臣关系的事情初见成效,这么多天过去,秦子洛那边大概也该有些消息了。
我近日身子不适,也没有心情去宫中看顾且行如何焦躁,独自坐在房中圆桌上翻弄小本儿,脖子上忽然感觉到丝丝冰凉,侧目看过来,便见一柄冷光流转的匕首,轻飘飘地架在肩头。
我惊恐地大睁双目,一动不动。身后人将刀子一收,笑道:“果然进步,现在被人挟持都不叫了。”
是秦子洛,他穿了身夜行衣。公主府上下被顾且行盯得太紧,他混进来挺不容易。
我朝窗外看看,没有人声人影,压低了声音:“郁王爷残余势力的事情,调查得如何?”
秦子洛告诉我,如今得来的结果是,那股势力正在满湘一带流窜,大约并没有真正的领导者,而且现在尚不成气候,只是故意捏造出郁王府要东山再起的风声,试图将更多流落在外的残部聚集起来。
“自古造反都讲究个名正言顺,这些人难道也想霸个山头自立为王吗?”
秦子洛说:“据闻郁王爷当年恐怕事情败露,为东山再起的这一天,早就做了准备,故意将一名私生子交由旧部抚养。如今算来,此人也有我这般年岁了。”
原来是这样。我不免有些紧张,想着自己手中的那枚号召旧部的玉印,想来此刻还不能轻易拿出手来。我本想借助郁王爷的旧部私下打击顾且行,虽然现在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来,但在偏远一带搞些蛀虫的小花样,还是足够的,起码顾且行会因此而紧张,分散掉一部分精力,我便有机会乘虚下手。
可现在那边还有个领头的,我摸不清楚那人的底细,万一我轻易拿出玉印,把他们招惹到眼前,这些人抢了玉印过河拆桥怎么办?我还是得先同那私生子接触接触再说,兴许他们也在找这玉印,更甚者,或者那个人会知道些关于母妃的事情。
“皇上,公主在里头小憩……”门外是描红的声音。
我心中一紧,与秦子洛对视一眼,示意他赶紧逃掉。只是顾且行的身影已经来到门外,抬手准备推门。我只得将秦子洛朝垂下的帘帐后一推,用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出声。
顾且行进来的时候,我佯作镇定坐在最近处的榻上,面对着案子上的残局,手里捻起一粒黑子准备落下。
虽不算频繁,但他也不是第一次突然造访公主府,我同往常一样没有搭理他。顾且行倒是不客气,撩了袍子坐在我对面,声音有些阴冷:“不是说睡了?”
“我是真睡还是假睡,还需要同丫鬟知会吗?”我态度冷漠地回答,将手中的棋子找到一处地方落下。
顾且行压住我落子的手掌:“错了。”
“嗯?”
“现在当是白子出手。”
他笑容飘忽,仿佛有根枝条拨进我的心里,要将里面藏着的秘密拨开来看透,他问:“你方才在干什么?”
我猛然抬手将棋盘打翻在地:“你够了!在这公主府中设尽了眼线,难道还要将耳目放进我房里来吗?”
“这么激动做什么?”他微微倾身,手掌从桌案上方传过来,轻轻捏住我的下巴,稍用了些力道,便令我吃痛地看向他,他的眼中暗涌两团怒火,声音却压得平静,“到底,在干什么?”
我握了握拳头,从广袖中抽出几张红笺扔在桌上,扭过脸去不再看他,心里却似挨了一刀。
这是容祈往日在外时给我的信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时候,我便将它们带在身上。如此安慰自己,容祈的情意就我身边。而现在为了保护秦子洛,我不得不将它们甩出来做掩饰,让顾且行认为我只是不希望他知道自己正在思念容祈。
我以为顾且行会毁了它们,他却没有。他将那叠红笺整齐收好,轻轻放在我手中,转头吩咐了个伺候的进来,命他们将地上的棋盘归拢好,说是要同我下棋。
我想着秦子洛还在那里躲着,这棋一旦下起来必定没完没了,届时他打个喷嚏或者放个屁,就彻底败露了。
我道:“皇兄是出名的博弈高手,总归是输,这领教没什么意思。”
“你就不想试试?不如你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件事情,无论何事。”
我假作犹豫:“可我若是输了,却不想答应皇兄什么。”
“那便一直下到你赢为止。”
房中很安静,只有落子的声音,我同顾且行连杀七局,下棋下得手都酸了,脑子也木了。顾且行落子很快,基本不用思考。我刚开始为了赢他,还略微想想,现在已经是机械地在扔棋子,看见哪里点哪里。
顾且行他赢得也不觉腻烦,天色越来越晚,莫不是他打算就这么跟我苦战到天明,然后直接上朝去?
我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哈欠,抓了把棋子往盘上一丢:“不下了不下了,脑 袋都快长成棋盘了。”
“认输?”他衔着若有似无的笑,语气微寒。
我垂头丧气翻了个白眼,点头闷闷应了一声。
顾且行挑眉:“那……继续吧。”
他是说过要下到我赢为止,可我又真的不可能赢,而他也没打算让我,他这不是故意找碴儿吗?
我撵不走他,也没有力气同他吵架,不经意瞟向垂下的帘帐,我甚至想,方才根本就不该将秦子洛藏起来,哪怕是让顾且行以为我同秦子洛勾勾搭搭,反正我在他面前早不在乎名声清誉了。
“我赢不了你,换个彩头吧。”我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步。顾且行抿一口冷茶,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此处这房间,乃是我平日用膳看小本儿打发时间的地方,房中有面铜镜,我在镜前瞅了眼自己青黑的眼圈儿。顾且行站在身后,铜镜里我和他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他站得同我很近,只要一抬手便能将我揽入怀中。我心中有一瞬的震荡,想要转身离开,他将手掌抚在我的发上,低声说:“别动。”
头皮一紧,他吹落指尖的头发,继续在我发间拨弄,闲聊似的说道:“你当补补身子,什么年纪就开始生白发。”
我看着镜子中的我们,此刻的顾且行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他生得高大,体形同容祈相似,恍惚间,我甚至将镜中的人影看错了。那个为我描眉梳发的男子,那个从背后将我拥住,对镜许诺白头偕老的人。
“啊……”我被他拔头发的动作惹得轻呼,心里有些不自在,急忙将垂在脑后的头发都拨到肩头一侧,阻止他继续拔下去。
从镜中看去倒是增了几分柔媚。
我不是故意的,可看着镜中的影像,我也只得隐去眸中水雾,背对着顾且行,盯着镜中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轻轻吞吐:“皇兄,你想不想要我?”
顾且行的目光抖了抖,镜中他皱起眉心,用那样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的脸。我只得眨了眨眼睛,说完了奔放的话,本能地羞愧,想要逃走。
转身时,他将我打横抱起,扶在我肩头的手掌紧了紧,隔着不算厚的衣物,那掌心火烫有一层薄汗。他抱着我,在房中扫视一周,除了搁着方桌的软榻,并没有适合休息的地方。
他便转了身,推开房门,穿过凉薄的黑夜、树影,一路将我抱至卧房。
我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着,他将我放在床上,动作不轻不重不缓不急,我缓缓闭上眼睛,暗暗安慰自己,终于给秦子洛创造了逃跑的契机。
但我不放心,总归还是要拖一拖的。
他侧身伏在我身上,手掌撩过碎发,俯首开始亲吻。
我默默在心里数数,从一开始数到一百。够了,差不多够了,这些时间秦子洛该跑掉了,我要开始反抗了。我想将他推开,他却越压越紧,呼吸越发急促,他热得像是个炉子,眼底翻涌着情欲的黑潮,他肆意妄为,把我压迫成各种扭曲的姿势。
那手掌终于强硬急迫地探入裙底,我咬着嘴唇握紧拳头,身体因为太过紧绷又挤出一股热流。他的动作忽然一顿,眼中的潮水瞬间退去。
“你!”
我将他的愤怒收入眼底,得意地轻笑,嘲讽道:“便是耍你,又如何?”
他手掌又习惯性地掐住我的下巴,恶狠狠道:“顾且歌,你在玩火!”
下巴被他捏得好疼,我撇开目光不去看他,费劲地挤出一个字:“滚!”
顾且行真的滚了,是让我气滚的。不错,本公主今日癸水到了,顾且行这个人虽然神经了点儿,但还不是个成熟的变态。我吃定了他会生气,他不会动我。
他闷哼一声,眸光冰寒,归拢衣襟的时候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我躺在床上一脸得意的模样,我本以为他被我侮辱成这样,大概会扭头就走,他却毫不客气地揪着我的领口将我拽了起来。
我别别扭扭地跪在床上,仰头对着他凶残的脸,他没有隐藏自己的愤怒,低吼道:“你给我记住,这次是你欠我的!”说完,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如此才真正地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推开房门,看着他在门口负手而立不进不退,听到他对门外的人道:“抓住了吗?”
外头传来刀鞘磕上地面的声响,我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门口,看到七八个顾且行的贴身护卫单膝跪在外面。
顾且行挂着阴鸷的笑看着我,对上我刻意遮掩的目光:“凭你也妄想算计我?”
他拂袖而去,背对着一众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卫,高高在上冷言吩咐:“没用!给朕看紧了,再有这样的事情……哼!”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只当自己在同他演戏,却不知他演得更深。我觉得有些害怕,我和顾且行一起长大,所学所见相差无几,但后来我被逼着学《女训》,他则专攻计谋权术,耍起心眼儿来自然高我一筹。
我暗地里的小动作越来越谨慎,每日大大方方地在顾且行的眼线底下混日子。不进宫的时候就在宫外瞎晃,或者往附近的达官贵人街坊邻居家串串门,碰到看不顺眼的就吓唬一下,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性格,考虑有没有能够为我所用的地方。
三日后荣太妃带着三妹妹玥娇来公主府串门,荣太妃同我闲聊,只说是三妹妹想我,特意过来看看。
我带着玥娇逛遍了公主府,逛到偏角一片竹园,这里是仿造靖王府那片竹园建造的,竹亭水塘不差分毫,我时常仿着容祈的模样坐在亭下煮茶看书,摸一管竹笛吹一曲小调。
我问玥娇:“三妹妹喜不喜欢这处?”
玥娇自是客客气气地说喜欢,其实玥娇虽不大受宠,但公主该有的见识总归是有的,往年也时常随着父皇出行小住,竹园对她绝不是个新鲜玩意儿。
“这是秦少将亲自监工建造的,你瞧,这每根绿竹,从粗细高矮或者竹节分布,都是极为相似的,可花了他不少心思。”
三妹妹脸上蓦地腾起一抹红晕,低低道一句:“秦少将待皇姐真好。”
我轻笑,回道:“皇姐同他是朋友,待朋友好是自然的,三妹妹想不想同他做朋友?”
我们坐在亭子下,描红正在收拾桌上的书册,恐怕湿气将它们损坏了,不巧便打翻了放在竹桌上的瓷杯,一边赔罪一边收拾地上的瓷片。
三妹妹正要回话,听到这声响,面上的羞红才压下去一些,同描红道:“没关系,你仔细些,莫要伤了手。”
我抬手抚上三妹妹肩头,她虽然不是个顶尖的美人,可这与人为善的性子,还是很招人喜欢的。凭她的身世和品性,大约也委屈不了秦子洛。
又是一日,顾且行将我传进宫里去,不似以往每次进门都在发脾气,他今日心情似乎非常明朗,见着我,便眯起眼睛问:“癸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