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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楼头画角风吹醒

成婚那日,我人最终虽没到靖王府,但嫁妆是抬过去了的。顾且行真的很绝,甚至抽了个空当,专门跑到靖王府去把我的嫁妆给抬回来了。至此我同容祈那桩乌龙婚事算是彻底告吹,宫中的人不明白其中原委,有好奇的追过来问,也有人时常背着我指指点点。

内殿里,宫人将我平日惯用的东西从箱子里一样一样取出来摆上,描红持了方匣子过来,问道:“公主,往日没有见过,这东西放在哪里合适?”

我放下茶盅看一眼,急忙将盒子收起来,一边往袖子里塞,一边道:“同首饰放在一处吧。”

描红空着手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往梳妆台走过去,我左右瞟瞟没见着有人盯着我,才放了心。我想这个盒子里一定藏着我需要的秘密,关于母妃的身世来历,她因何而中毒,甚至于关乎容太医的死因。

我知道这是母妃留给我的保命符,但是我现在必须忍住不能看,里头的东西一定事关重大,我怕现在看了会影响自己的判断,毕竟我现在不过是被顾且行软禁着,实际上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

但我却又迫切地想要逃出去。

第二日容硕送药过来,碗底仍然有红蜜写下的两个字——出宫。

于是我去找了父皇,我说近来心绪不平,想去慈安堂清静几日。父皇担心我闷出毛病来,便顺了我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慈安堂是个尼姑庵,佛门清修之地,起码在这里顾且行没那么容易找我的麻烦。不过我去同父皇请旨的时候,正巧遇上件有意思的事情,父皇正在和陈岚那个老头子商量顾且行和陈画桥的婚事,大约已经到了选日子的阶段。

顾且行的眼线依旧跟着我,除了几样自认为重要的东西,我几乎什么都没带,就住进了慈安堂。

深夜,我在房间看着容祈赠我的那根会发光的簪子,心中一片惘然。耳畔响起笛声,我推门望着夜色,两名宫人立在门旁守着,大约是怕我就这么跑了。我只得说自己怕黑,命她们陪我去趟茅厕。

往年常随母妃来慈安堂,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而我现在住的这间厢房,也是特意挑选过的,为的就是附近这间便于开溜的茅厕。

自然,本公主上茅厕,那些人是没有理由再跟着的。我抬头看着丈高的墙头,顶上有个一尺多见方的窗口。可是这慈安堂的茅厕忒寒酸了点儿,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修葺过了,手掌一碰,墙皮就哗哗地往下掉。

守在外头的宫人听见掉墙皮的声音,凑近一些问道:“公主,可是有何不妥?”

我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道:“放屁,不行啊!”

大约我们这两句对话,让容祈找到了我的准确位置,从窗口上送下来一截绳子,我顺着绳子爬上去、翻过墙头、滚落在地上的时候,一身都是灰白的墙皮。容祈在下面抱着我,闻着我这一身的味道哧哧地笑。

我白他一眼:“笑什么笑,快走。”

他带我翻了墙进入猎场,也就是上次我遇见贺拔胤之的地方。

我沉沉喘了口气,容祈忽然转过身来,贴着围墙把我封死在怀里。我背靠着墙壁,觉得他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对上他那双满是雾气的眼睛,忽然有种面前是顾且行的感觉。

我轻轻推他一下,强装着镇定柔声柔气地说:“别这样,你吓着我了。”

他的身子硬邦邦地贴得好紧,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像审犯人似的,他问我:“他碰你了?”

我曾想过再见面时的各种可能性,他会做什么,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问得我好难堪,我微微一怔,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禁低下头来,鼻子一酸开始掉眼泪。

我听见他握紧的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他一定很生气,我抽泣着回答:“没有……”

他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些,他伸手给我抹眼泪,低着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别怕,我在这里,不要怕……”

我抱着他哇哇地哭,哭得过瘾了,才很孩子气地抽着鼻子对他说话,断断续续地:“你怎么会那么想……”

我也是哭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的,就算容祈能看得出来我被迫逃婚与顾且行有关系,可好歹他是我的兄长,他自己疯也就算了,旁人怎么可能想到那个层面去。我甚至开始怀疑,容祈是不是也知道点儿什么。

他抚着我的头发,将我塞进怀里,清清冷冷的声音在我耳边颤抖:“是我不好,且歌,我也好怕……我这一生没怕过什么,发现商铺出问题的时候,我没怕过;悬在月岐山绝壁上的时候,我没怕过;就连骗你的时候,我都没怕过你会不原谅我。商场上的人说我算无遗漏,怎么可能算无遗漏,我只是相信无论发生什么,都有解决和弥补的办法。但那日我掀开盖头看到吟风的时候,我真的怕了……我才知道原来害怕的感觉这么难受,对不起,且歌,我让你难受了。”

可是怎么办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现在不小心得罪了顾且行,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我现在跟容祈彻底断了来往,或许才是为他好。但实话说,本公主不是那么无私的人,我干不出那种委曲求全的苦逼事儿来,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垂死挣扎。

围墙里头闪过几束灯光,我估计是那两个跟班发现我不见了,提着灯笼出来找人了。

容祈沉沉出了口气,扶着我的肩头正色看着我,夜色下他的面容仍担得起眉目如画,即便是如此严肃的表情。大概是为了便于行事,他今日穿着黑色的衣衫,衬得身姿修长挺拔,他站在我面前,就像一棵大树,我想永远依靠着他。

他对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今天,你跟我走,我和你一起放下这一切;或者,你选择留下,我用我的方法结束这一切。”

我承认我有些动摇,一动摇心里的犹豫便说出了口:“那你娘和如意怎么办,顾且行不会放过她们的……还有,我父皇怎么办……”

他的目光闪了闪,对我淡淡一笑:“那我们留下吧,那些事情我会尽力。现在你告诉我,太子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的盐号有问题,他还说百里香居是你的产业,他说……”

容祈摇了摇头,打断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可以处理。我要知道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的脸:“他以为我和你已经……他说他嫌弃,才没有……”

说着,我便又委屈地哭了出来。顾且行太过分了,他对我的身心造成了巨大伤害!他如何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我真的受不了他对我存的那份邪恶心思。他碰我的那些画面我随便想一想,就够哭个昏天暗地的。

容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药瓶,他让我把这东西涂在指甲里,如果有人要伤害我,就狠狠地掐他,那人便能马上昏死过去。但是我自己平常也要小心,万一吃到肚子里去,就得睡上很久了。

其实就算没有那些牵绊,我想我也不会走的,我心里有个很大的疑问,关于我的母妃。往日父皇善待我,我只当是父慈子孝天经地义。如今想想,父皇对我的宠溺确实异于寻常,难道真的像顾且行说的那般,我是个野种——可我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

我要是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不能知道了。

我们商量了各种联络的方法,然后他开始吻我,我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地想到顾且行,一把将他推开,低着头感觉很抱歉。他合眼叹了口气,又冷然闷笑一声:“这笔账我会同他算个仔细。还有件事情,我骗了你。”

我瞪大眼看着他。

他却笑了笑,说:“那日在醉生阁,我没有碰你。”

我眼睛瞪得更大:“那血……”

“你知道马上催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头,这才晓得那是催情的酒,容祈说因为是男子服用的,对女子来说太烈了,所以那些是我流的鼻血!

“可我那时身上好疼……”

“那是你打滚时掉到床下摔的。”

我皱眉,也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小拳头打着他:“你坏!”

他便再将我抱住:“所以且歌,你要保护好自己,为我保护好自己。你必须是我的。”

他飞檐走壁地将我送回厢房,只交代了一句“照顾好自己”便一阵风似的走了。外头的人还在打着灯笼找我,我站门口长长叹气,雪狼小玮趴在我脚边低低呜咽。

我将小玮抱起来,在怀中捋着它的白毛,柔柔道:“以后就要委屈你了。”

顾且行百密一疏,他的眼线看得住我,却不会去盯着一条畜生。某一天小玮从外头撒野回来,模样十分痛苦,大张着嘴巴不停喘气。我把门关紧,吟风喂小玮喝了些汤药,它便吐出一根粘着肉脯的竹片,上面是容祈凤泊鸾漂的字迹——太子金鉴。

他问对人了,这世界上除了父皇、顾且行以及有职权接受顾且行亲自调配的绝对亲信,唯一见过太子金鉴的人就是我。

慈安堂的厢房里,顾且行打发了下人离开,严令不准任何人靠近。我坐在案旁饮茶,我知道他百忙之中来找我做什么,既然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他的方法,便也不再怕他。

顾且行在房中扫了一圈,坐在我对面一派淡然,就这么静静地同我坐了一会儿。我很礼貌地帮他斟茶,他忽而将我的手掌按住,目光直逼我眼底,似笑非笑地问:“听说日前晚上出去赏月了?”

我淡淡扫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手掌收回来,敛目饮茶。

他呷一口茶水,茶盅放在桌上磕出一个沉闷的声响,轻飘飘道:“西南战事吃紧,我便将秦子洛举荐给父皇做冲锋将首,我看你二人也算有些交情,好心知会你一声。”

他这是先拿秦子洛开刀了,以此吓我一吓。我低笑着叹了口气,回道:“子洛自小在军营长大,几次随秦将军出征,战无不胜,我倒是不担心的,还要多谢皇兄给他这个立功的机会。”

“子洛?”他半眯着眼睛看我,眼底隐一分怒色,“听起来交情不浅嘛。”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笑笑道:“上元节时你不是也瞧见了嘛,说来要论交情深的,可比不得陈大小姐,便是你在身旁立着,也是大方说笑的。陈画桥性子活泛,许给你倒也合适,还未来得及恭喜皇兄,听说父皇同丞相已经拟好了婚期,聘礼可下了?”

顾且行面上闪过一丝厉色,其实他这个人也挺犯贱的。照理来说,我和陈画桥的性情相差不了多少,许是陈画桥喜欢黏着他,他反倒不放在心上。我便又嘲笑一句:“怎么,有本事抢我的婚,莫不是打算将自己的新娘也劫一遭耍耍?”

他沉默片刻,嘴硬道:“不就是个女人,天下这么大,多她一个摆设也没什么。哼,莫说我不想要,便是我想要的,谁能逃得了?”

“是吗?”我挂着轻蔑的笑,抬手欣赏自己被药粉浸成桃红色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

顾且行紧抿着唇,忽然掀开隔在我们中间的茶案,茶壶茶杯落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声响。他弓身欺上来,又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他这个人也没什么新花样了,不是掐脖子就是捏下巴,幸好我皮肉粗实,要是陈画桥被这么掐一掐,哭闹声得捅到天上去。

“不是吗?”

我麻木地由他掐着自己,他蜷膝将我压住,身体贴得越来越近,但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仿佛在欣赏我惊慌的表情。

其实容祈留给我的法子不错,但我要让顾且行就这么睡过去了,同他那些手下不好交代。再说顾且行吃了一次亏,下次必然会防着我,这方法还得等到不得不用的时候再用。

我觉得我总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有心同他谈一谈,忍着下颌疼痛,张口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描红对着门缝低低道:“公主,该吃药了。”

顾且行扭头瞪了眼门外,愤愤地白我一眼,从榻上下去,亲自过去开了门。他负手对着门外低着头的描红,冷冰冰地问:“我说过不准任何人靠近,你是耳朵聋了,还是不把本太子的话放在眼里?”

描红端着盏托的手掌开始发抖,汤药洒出一些,急忙跪下:“奴婢知错,请太子责罚。”

顾且行回头看我一眼:“这奴才不错,虽然碍事了些,你身边有这样的人我倒是放心得很。”说着,朝外头望了一眼,高声道,“来人……”

我坐在房间里,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灌药。这药还很烫,烫得从嗓子到胸腔火辣辣地疼。描红常年伺候在我身边,我是什么口味,我服药习惯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我知道她是赶着来帮我解围,我听着外头描红因为疼痛闷哼的声音,那些皮肉之苦,我虽然不能帮她分担,但是她受的苦,我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我这样虐待着自己,一点一点逼着自己将对顾且行的怨恨加深。

顾且行罚她杖责五十。描红是个柔弱的姑娘,从第一下打上去的时候,便疼得叫了起来,直到现在打了十几下,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用袖子抹掉唇边残留的汤药,大步走到顾且行身边:“顾且行,你别太过分!”

顾且行挑眉看我一眼,抬手示意那些打人的停手,却也不看我,朝院子里的人道:“多少下了?”

“回太子爷,十九……”

“十九?错了吧,我怎么听着才九下?”而后他兀自点点头,“就从九开始数吧,继续。”

唉!他简直不是个东西啊,我估摸着他这么整我心里肯定挺爽的。他分明说是在意我,可在意我的方法是让我不痛快,大约是这太子当的压力太大,拿我寻乐子。

描红又哼了两声,索性完全没有动静了。顾且行背着手转身面向我,拧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觉得我很过分吗?”

我紧抿着唇瞪他,他神色轻松,幽幽道:“要帮她求情,就放下架子,好好跟我说话。”

我咬了咬牙,真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儿子,不然真的要同他这太子抢一抢,让他也尝尝被人用权势压着的滋味。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眼一闭心一横在他身旁跪下,忍着气火道:“放人!”

顾且行眉心皱得更紧,乃至有点儿嫌弃的意思,伸手一把将我拎起来,也不理我,转过脸去继续欣赏杖责。

我觉得他快把我逼疯了,连跪都没用,还能怎么好好说话。我憋屈得想哭,也没有力气生气了,垂头丧气地说:“皇兄,我认输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佛门清净之地见不得血腥,你再这么打下去……”

“罢了。”

我话还没说完,他淡淡对院子里的人吩咐,那些人便停了手。吟风急忙上去把描红扶起来,两人颤颤巍巍地跪在院子里。

我觉得又气又好笑,同时觉得他特别可怜,不就是想让我温声温气地同他说话嘛,何至于绕这么大的弯子。本身我近来对他的印象已经很好了,要不是他搞了抢婚那件事情,我连剑都帮他挡过了,和颜悦色地说话有什么难。

我半蹲着身子同他见了个礼,放柔了声音道:“谢皇兄。”

他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微抬着下巴朝我靠近一步,贴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要怪,就怪自己的男人没用。我做事的手段你再清楚不过,你要是敢背叛我,这些人都得死。”

我躲在慈安堂的这些日子,宫中只有一人好心且胆大来探望过我,却是往常同我没有太多交情的荣妃。

荣妃便是三妹妹玥娇公主的母妃,母女两个算不得受宠,想在宫中过得舒坦,便养出些逢迎拍马的习惯。像我这般受宠的人,怎会主动去体恤旁人的不易,过往对荣妃,我确实有些不屑。

这一遭她冒着得罪太子的险来看我,我自知她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此时此景,她还能拿我当个可求的人物,我还是挺感动的。

荣妃给我带了些宫中的点心,问我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

我道:“小时母妃常带且歌过来小住,还算熟识,庵里的姑姑们也算照顾。”

这都是客套话,我的那些不自在,跟她抱怨又有什么用?没什么话题,我就关心了下父皇。

荣妃摆出很难过的模样,说:“皇上龙体欠安,也多日未到本宫宫里来了。”

还是客套话,便是父皇身体好的时候,对她们母女俩的关怀也不多。我便安慰:“父皇日理万机,对后宫诸事难免疏忽,荣妃娘娘莫要介怀。娘娘为父皇生儿育女,抚养三妹妹成人,这份德行父皇定也放在心上的。”

“玥娇若有公主一半聪慧孝顺,本宫也就知足了。”顿了下,荣妃又道,“只可惜珺妃去得早,享不到今日的福气。”

我只得很勉强地笑笑,觉得这马屁拍得有点儿过了,我现在过得不大好,她难道看不到?

差人端了些药材上来,荣妃叹口气道:“西南一代地势险要,宜生些灵蛇药草,这些都是周将军练兵时寻到的。”

周将军周炎是荣妃的兄长,也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如今西南战事再度打响,统帅的还是那周炎。只可惜周炎是个武将,便是对妹妹如何关心照拂,也很难照顾到后宫私事上来。

我推托不要,荣妃说:“公主且收下吧,这些药材当年公主母妃用过,颇有疗效,只可惜良药难寻。”

她的意思好像是,当年多亏了周炎找的这些药,才让母妃的命多吊了一年半载,我应该要谢谢她。哦不对,荣妃这是有难处,想叫我知恩图报了。

我无奈收了这礼,问她三妹妹可好。依我之见,荣妃这把年岁,已经没什么好为自己操持的了,这报答便也只能是报在三妹妹身上,三妹妹的事儿,在我眼里应该都是小事儿。

荣妃便又叹气,说:“玥娇还好,本宫对她也没什么要求,身边只剩这一个女儿,只盼他日年老,玥娇能在身边伴着。”

嗯,懂了,这是在谋划三妹妹的前程了。

身居后宫,荣妃对朝政的事情或许知晓得不多,但父皇身子不好是看得见的,若哪日父皇去了,这天下就是顾且行当道了。我听说,当年荣妃受宠,不过是因眉眼与我母妃有些相似,然影子终究是影子,自欺欺人也只欺上一时,不久荣妃便失宠了。为了立足,她便依附了皇后。皇后是顾且行的亲娘,皇后的资源,便等同于顾且行的直接资源。

而帝王家的女儿们,难免沦为政治权衡间的工具,顾且行对荣妃母女没有感情,那么以后会把三妹妹嫁往何处就不好说了。

所以三妹妹的婚事,应趁着父

皇健在,早早定下才好。

可她来找我有什么用,我连自己都嫁不出去呢。

我顺着话说:“玥娇总是要嫁人的。”顿了顿,“可有心仪的人选了?”

荣妃面露一丝难色,又像是有什么话故意不肯用自己的嘴巴说,非要我来猜才好。我便猜了猜,既然她来找我,便是我能插得上话的事情,帝京中年纪相当身份合适的人选,我所熟识的,除了容祈——就是秦子洛了。

笑了笑,我道:“此事倒也不急,待且歌休养过来,便帮娘娘物色。”

荣妃附和着微笑,我说:“听说周将军戍守西南,近日又遣去一名副将,我与那秦子洛十分熟识,子洛仪表才干俱佳,娘娘若是捎得去话,还请周将军多加提拔照拂。”

话已经说到荣妃心里,她倒也没表现得太过急切,大约还在矜持着,其实我这么个随随便便的人,她若不这么绷着,事情还更容易说得明朗些。

送走了荣妃,眼看着枝头绽败欲落的琼花,我有些想念母妃。可怜天下父母心,三妹妹的危机还没到眼前,荣妃尚且如此,若是母妃还在世的话,看到我如今这境地,怕是要操碎了心。

没有母妃的操持,我便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自认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但向来坚守一报还一报的原则,此番顾且行已经欠了我好多报,我不还他一还实在是太没有原则了。

这些日子我也做过些反省,我虽在宫中人缘一般,但小灾小病时还是有人关心讨好,因那时我还小,仗着父皇的宠爱,还算有些用处。但终有一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对许多人就没有用处了,而天下早晚是顾且行的,我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被他这么盯上,往后的日子恐怕会很艰难。

我自当有些未雨绸缪的打算。

我是个女子,拉帮结伙总不方便,好歹容祈真心待我,若将来我的男人强势,我总能跟着沾光。

我终于做了有生以来最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将太子金鉴的准确模样透露出去了。

顾且行确实没再来找我的麻烦,就连最近跟在我身边的眼线都有些松懈,大约是他们很久没有得到老大下达的新命令了。

几天后的夜里,容祈轻松摸进厢房找到我,我便随他跑了出去。

我们翻墙进了猎场,顺着山路朝山顶爬。大约是最近太安分了,缺乏运动的缘故,我爬到一半就累了,容祈将我捞到背上背着,我便趴在他背上哼小调,心情好得出奇。

“这是什么曲子?”他偏头问我。

“不知道,母妃没有告诉我。”我回答。

“没有词吗?”

“有,”我想了想,老实说道,“母妃刚去世的时候,我想她了便在花园子里唱歌,有一次被父皇听到了,罚我跪了一晚上祖祠。他不准我唱这支歌,大约是这歌儿会让他想起母妃吧……”

容祈微笑,说道:“是吗,这里没有皇上,你唱给我听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容祈若有所思,淡淡吐出两个字:“采薇。”

“你听过?”

容祈微微回了回头:“你母妃叫什么名字?”

“珺娘,我曾找宫妃典籍查过,没有她的出身记录,你知道什么?”

他将我往背上抬了抬,摇头道:“我查查看吧。”

“有个人也查一下,玥娇公主的母妃荣妃娘娘,她日前找过我来着。”

“嗯。”

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东边翻了丝鱼肚白,天地相接的地方游过几层黑霞。我靠在容祈身上打了个哈欠,问道:“太子他,没有找你麻烦吧?”

容祈将我环起来,沉吟道:“他现在管不过来,我用太子金鉴命他那几个亲信惹了几桩闲事,他现在焦头烂额着,最近抽不出空闲。”

“那……那太子金鉴?”

“用完了,自然是毁掉了。”容祈面上有些得意的神色,他把给顾且行添麻烦这个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我知道他是怕我多想,但不论如何,我已经站到了他这艘贼船上,若是真的惹出什么大乱子来,我也只能认了。

我又打了几个喷嚏,容祈将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我看着那片游走的黑云,一轮红日在黑云下悄悄露头,我指着迸射的霞光:“我要到那儿去。”

容祈揉揉我的头发:“好,带你去,天涯海角都带你去。”

本公主虽不是饱读诗书,但《采薇》总是知道的,说的是征将之人的思家苦忍之情,而母妃一介女流,不吟些落花流水之词,父皇也从未亲征,她为何对此曲情有独钟?

我拿出母妃留下的盒子,反复看了又看,却还是不想轻易将它打开。

小玮又打着滚儿从外面回来了,喂了汤药下去,取出容祈传进来的竹简,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记挂我的身体罢了。

我觉得总这么折磨小玮不好,描红端了水盆进来给小玮清洗,一不小心撞掉了桌上的盒子。

盒子太老了,这一撞竟就摔开了,掉出来一块两指宽的玉印。

这下我不看也得看了,我见过宫中大大小小的印章,各位妃嫔的宝印,乃至父皇的玉玺,那玉石除了材质上好以外并没什么特别,只是印上的图案为龙首麒麟身,因为太过张扬而失了皇家该有的威严。我觉得这不该是宫里的东西。

一块玉印比这盒子方便携带,我便将它贴身收好。

盒子中另有一张已经发脆的黄皮纸,这纸叠了好多层,完全展开后几乎占了我半张床面,我看着上面蜿蜒的地形图案,高山、深涧和浅滩,附近的每户人家,山中的山洞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它在我眼中,真的不过是张地图罢了,心里头还同自己打趣,这地方也许就是母妃的家乡,她因思乡而格外珍视罢了。

“还有一封信。”描红将压在盒底的信封递给我,我本想拆,又想到母妃说不到紧要关头盒子里的东西不能看。那玉印和地图我觉得没什么不可看的,所以不能看的,只怕就是这封信了。

犹豫再三,秉着对母妃遗嘱的尊重,我将信收了起来。

我不知道母妃同父皇之间有怎么样的秘密。这些年我所见的,是父皇对母妃的怀念;所听来的,是后宫津津乐道的,父皇当初对母妃如何用情至深,乃至多年闲置后宫,才导致现在只有我和顾且行两个成年的儿女。

而现在,我忽然怀疑母妃和父皇之间,也许根本就不是爱情那么简单。

我辗转思量许久,现在所能信任的人,无非父皇、吟风、描红,还有容祈。但这东西不能给父皇看,吟风和描红必然也看不懂,或许只能去请教比较有见识的容祈。

当天晚上我便见到容祈。容祈将图纸映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滴了几点红烛蜡油在上面做标记,忽然脸色一变,一挥手竟直接将图纸用烛火引燃了。

我不理解他的做法,他面色凝重,按着我肩头道:“且歌,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曾经见过它。”

我问他为什么,这是什么东西。他踟蹰一阵,终于告诉我:“这是当年郁王爷兵败后囤积军备的图纸,按照地图所示便能找到那些军备。”

我记得成亲那晚,顾且行曾经威胁过我,他说如果我不听话,他会将郁王爷当年囤积军备的图纸放到靖王府,以此诬陷容祈有造反的嫌疑。当时我以为顾且行真的有这东西,现在想想,必然也是骗我的。如果他能找到郁王爷留下的军备,要么是马上缴获交给父皇,要么就是私下转移,以留着自己不时之需时启用。

“郁王兵败”这个说法也十分新奇,虽然郁王是个不太能提的人物,但若提起来,便少不了与谋反联系在一起,好像大家都把他带领的那支麒麟军在边关立下的累累战功忘得一干二净。

容祈提起郁王来,倒是无甚仇意或鄙夷。

我定睛看了看容祈,忽然有些迷惘。我想起他曾经在秦城画坊放火,自导自演,以诱使我主动同张庆德作对,这种事情他干过一回,吃不准会干第二回,而我竟然傻乎乎地把图纸给他看了。

我害怕这个想法是真的,便惊惧而怀疑地看着他。他忽而轻笑,摇了摇头,抚着我的发道:“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这样旁人想要骗你,便也没那么容易了。图纸虽然毁了,但那些军备囤积一处确实浪费,我打算亲自将军备找回交给皇上,可若是他问起我如何寻到,你认为我该怎么说?”

我想了想,先前顾且行还说要诬陷容祈私藏军备,容祈若真的把这些军备交出来了,怎么都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其实他没必要去邀这个功,这个事情倒不如直接透露给顾且行,而他总有办法圆上这个场。

总归军备找回来了,便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

我将想法告诉容祈,容祈闪眸看我许久,笃定道:“不,这些军备是筹码,有了它们我便能向皇上交换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

“我和你的婚旨。”他站在两步外看着我,烛光跳跃下,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有了这道圣旨,就算……”他顿了顿,终是开口道,“就算有一天皇上不在了,也没有人能将这婚事推翻,即使是你再次主动退婚,一而再,皇上是不会答应的。”

我一字一字地消化着他说的话,他并没有主动靠近我,隔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仿佛是给我足够的空间去思考,他问我:“彻底和我拴在一起,且歌,你愿意吗?”

我愿意,只因为情窦初开时,贪恋他身上那一缕令人心思平静的墨香。

他这才走过来抱住了我:“你既然答应了我,我便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我曾同你说过,容祈不是君子,顾且行做得出来的事情,我绝不会少于他。且歌,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容祈的女人。从今以后,你的姓氏里,‘容’字排在最前面。”

他还说:“我照顾不到的时候,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你就是保护我的尊严。当然,无论发生什么,我要你好好活着。就算——是我死。”

他一口气跟我承诺了好多,可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不需要承诺的,从点头那一刻起,我便懂了。可是他这么一字一字地说出来,就仿佛是提前铺垫了最坏的打算,说得我心惊肉跳。

我傻乎乎地点头,能答应的不能答应的,趁着脑袋不清晰便通通答应。

他捋了捋我的头发,我觉得我的头发不算乱,可他总爱做这样没用的动作。淡淡笑了笑,他说:“那图纸的由来……”

“如意?”

他敛目微笑点头,似乎对我此刻灵光的小脑筋十分满意。郁如意本就是郁王府嫡出之女,若说是郁王爷在临终之前,将东西放在她身上确实说得过去,后面的圆场就要靠容祈的演技,他是说郁如意早识得这东西的重要不敢说也好,或者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被他看出来也罢,父皇信不信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但这东西为什么在母妃这里,该不会像那些小本儿上写的,母妃和郁王很有些交情?

容祈连夜带人出城,将郁王爷当年私藏的军备押回帝京。三日后父皇将我召回宫中,问我关于圣旨的想法。我只得说当时同容祈闹了些小别扭,如今我二人已经再无嫌隙,我愿意嫁给他,绝不反悔。

父皇也严词告诫我,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何况我是帝王家的儿女,这一道圣旨颁下去,便再无收回的可能。他甚至说,便是死,只要容祈以圣旨来讨要,我也只能葬入他的坟冢。

父皇近日召见我有些频繁,乃至自己身边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没有我守在他身边的日头多。而他的身子似乎也不大稳妥, 平日里服药用膳,简直都是由我和描红亲自伺候。我知道越是在身子不好的时候,越是要谨慎任用身边的人,父皇不信任宫人,所以选择了我。

被父皇这样信任着,我觉得很好,关于那个“野种”的说法,也不愿多想。这个人,自我出生便是我的父亲,他给了我名字和姓氏,给我了荣耀和恩宠,给了我半生纵容。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又如何,顾且歌只有这一个父皇。

很多事情父皇也不防备着我,他在我面前处理朝政,在我面前和重臣议事。我也经常在御书房和容祈以及顾且行碰面,也不过粗粗打个招呼,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因此,我知道容祈因追回郁王爷的军备升职,知道他妥善地处理了江南盐案,抓了个贪官做替罪羊。我还知道秦子洛在西南一带连连告捷,他所到之处依旧战无不胜,定安多年将才短缺,秦子洛顺理成章被委以重用,加官晋爵。

我还知道顾且行最近没什么正事可干,也许是因为容祈的骚扰让他遭到父皇的怀疑,也可能只是因为半月后就是太子的大婚之期。

我整日侍奉在父皇身边,我以为我知道了很多,但也许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终于知道了那个醉生阁的神秘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叫顾甘霖,是先皇顾景痕唯一的儿子,自小流落在外,因而宫中完全没有关于他存在的记载。也就是说,这个人其实比父皇更有继任定安大统的资格。

不愧是我们皇家的儿女,即使生活在宫外,没有明摆的爵位,他的风姿远见,比之父皇绝对不差分毫。我也才知道,那日在醉生阁,这位甘霖皇叔便已经看出趴在外头偷听的是我和顾且行,而他在茶壶下设了机关,那斟茶的动作,便向手下的人发命令。

那些黑衣人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夜枭。当年在帝京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势力,专门替帝王家打探各方私密,处理台面上不能解决的事情。自先皇过世以后,夜枭销声匿迹,而他们现在的主人,就是这位甘霖皇叔。

那日出来追我们,不过是个警告罢了。

我知道,这是父皇对顾且行的考验,很显然,顾且行最近的表现令父皇不太满意。

除此之外,甘霖皇叔还有另一个身份,眼下出入在皇宫,实是帮父皇治病来的。我们顾家果真是人才辈出。

一日,父皇打发了所有的宫人出去,他卧在榻上,看上去很疲惫。对于父皇的病情我并不敢多问,在外人面前也一个字都不透露,我只知道父皇最近身体不大好,但每次会见朝臣的时候,他都是打出十二分的精神,不叫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他虽然满面的倦色,但神情却十分严肃,我坐在榻旁服侍他喝药,父皇忽然摆手示意我停下,命我到前头去跪下。

连一贯不必守规矩的甘霖皇叔,都跟着跪到我身侧。父皇取出准备好的两只盒子,交给我和甘霖皇叔一人一只。

我狐疑地将盒子打开,看到半枚生生掰断的空心玉玦,难得一见的金玉材质,玉身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但因为是半块,所以看不出整个图案的模样。玉玦旁另有一只寸方的金印,平日里从没有见父皇用过。

我不知道甘霖皇叔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大约是另一半玉玦,或者也有个别的东西。

父皇说这块掰断的玉玦,名字叫作“清君策”,玉佩本身没有任何意义,父皇的真正旨意放在甘霖的那只盒子里,而只有盖上我这边的金印,那旨意才能真正生效。

也就是说,现在我和甘霖手中,共同掌握着一个非常重大的机密。也只有在我们两人同时认可的时候,“清君策”的计划才能发动。

“清君策”三个字,我好歹猜得出来跟皇位有些关系。这样重要的事情放在我手中,我实在是有点儿惶恐了,但父皇把事情交给我,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便没有拒绝。

只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选中我。

父皇低叹一口气:“因为你是宫里唯一敢和太子作对的人。且歌,父皇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害怕吗?”

我笃定地摇头:“儿臣誓死不辱使命。”

我从殿内退出来后,甘霖皇叔又同父皇说了些什么,我便偷偷在外头等着,等甘霖皇叔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我从花园一角闪出身形叫住了他。他转身看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模样。

我们在夜色中比肩行走:“皇叔,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甘霖并未顿足,城墙上的灯光,一前一后将他的背影拉长缩短,层层交叠。他勾起浅笑:“你认为呢?”

我想父皇既然连“清君策”这样的东西都请出来了,大约是时日无多了,我便问道:“你只需告诉我一个最短时限就好。”

“浮沉人生,不过大梦,早一刻醒来何如,晚一刻醒来又何如?只要生无遗憾,死无牵挂,便是善终。”

我着急道:“皇叔,你就莫要同我绕弯子了,那日在醉生阁,你说三五载,其实是故意说给我和太子听的,对不对?实际已经没有三五载了,是不是?”

“是,”他侧目看我一眼,又道,“只需好生用药调养,熬过这段日子,便可再拖延一年。我现在只差几味药引,便可以准备为皇上用药。因而这段时间皇上要格外小心,这其中出不得半分差错。今日交代给你的事情,你最好暂时忘掉,这不过是个最坏的打算,若是顺利的话,大约那盒子还是会收回去的。”

我点了点头,不清楚这甘霖的医术到底有多么高明,若真的有那么神,父皇那么记挂我的身子,怎么不叫他也来给我看看病?

“对了皇叔,我这里有根月岐山采来的月灵芝,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既然皇叔懂医,倒不如送给皇叔好了。”

甘霖顿足看了我一眼,眉梢微微上挑,含笑道:“不必了,世人只道月灵芝功效非凡,却没几个人知道,月灵芝不过是一味剧毒罢了。不信你明日将它埋到土里,看看周围的花草是不是都枯死了。”

“有这么厉害?”想想自己将它当宝贝似的带在身上,我不禁吓了一跳。

甘霖教导我,就算是毒也有它自身的妙用,我倒是不用害怕,既然是个得来不易的宝贝,妥善收藏起来就好。

之后他亦同我说,他这个人洒脱随性惯了,其实不大喜欢在宫里拘着,因而拒绝了爵位,叫我在人前的时候,不要叫他皇叔,平白给他增了束缚。

我便杂七杂八地问了很多不重要的事情,比如他和醉生阁的关系,以及我终于知道,顾且行那日带我去醉生阁的时候,身上受的伤就是叫他修理的。我听着心里暗爽,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皇叔好生崇拜。

分开的时候,我偷偷看了几眼他的背影,那气度,那风华,如果他并非生在宫外,即使当初先皇

将天下交给了这个人,定也能治理出一番盛世繁华。父皇说找甘霖回来,只是为了治病,可显然对他器重非常,说来定安这些年的皇位变迁确实比较曲折,从先皇弟承兄位,到父皇侄承叔位,所谓太子完全成了摆设。

而这位甘霖皇叔显然还很年轻,若是他想要那高位,凭他的身份,也是桩出师有名的事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之后我依旧在内殿贴身照顾父皇,每一次服药甘霖皇叔都会亲自查验,确定没有问题才命我伺候父皇喝下。

随着药效发挥,父皇的身子渐渐开始好转,为了防止朝臣非议,顾且行的婚期照常。父皇气色尚佳,同皇后一道出席了仪式典礼。为免节外生枝,饮宴前我便将父皇搀着回了太和殿。

我扶着父皇在床上歇下,父慈子孝一番,宫人端来父皇睡前要服的药,我按照甘霖皇叔的吩咐用银针试过,才拿去给父皇服下。

回娇华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殿里烛光昏暗,描红伺候我卸了妆,我便打发她出去,吹了灯上床睡觉。

睡着睡着总觉得有个人在搔我的头发,我睡得很沉,昏昏沉沉时想到小本儿里看来的鬼故事,大约就是睡着的时候被人绕着头发……

我蒙眬中打了个激灵,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拉紧被子护在胸前,半梦半醒间,头皮扯得生疼,便认定了是在闹鬼。

我闭着眼睛哇哇乱叫,顾且行急忙用手掌封住了我的嘴巴。

我惶恐地望着他,外头宫人立在门口,轻声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做了个噩梦,下去吧。”

顾且行松了口气,翻了个白眼,身子一软,倚着床颓坐在地上。我这才想起来,今夜不是他同陈画桥的新婚之夜吗?

鼻尖嗅到浓烈的酒气,我抓紧被子缩在墙角,压低声音对背对着我的顾且行道:“你,你做什么?”

“嗯,我喝多了。”他揉了揉额头,垂头丧气地说。

我唇角抽了抽,想起小本儿里的段子,男人喝多的时候,容易干什么来着……我看着他的目光更显防备,手掌伸到枕头底下去摸容祈给我的药粉,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掐昏了再说。

我正哆哆嗦嗦地开药粉盒子,顾且行迷迷糊糊地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娇……娇华殿……”

“嗯?”他偏头看着我,眼睛眯着像个没睡醒的孩子,用力撑了撑眼皮,皱着眉头挺嫌弃地看着我,“怎么是你?我要回景澜宫,嗯,我走错门了……”

我偷偷抹了把冷汗,他这不是走错门,简直是要上错床啊……我确定他是喝多了,乃至喝得有点儿断片儿了,便提醒道:“那个,皇兄……你现在不住景澜宫,你已经搬出去了……”

“搬去哪儿了?”

“东宫。”我怯怯地提醒,黑暗中看见他暗红的衣裳,琢磨着怎么才能无声无息地把这个新郎给送回去。

“东宫。”他将这两字重复一遍,又揉了揉额头,一拍大腿扭头对我道,“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成亲。陈画桥,唉,那个女人烦死了,到处惹麻烦。还有你,我看见你就烦得很,要不是看你可怜……”

我?可怜?我脑子忽然彻底清醒了,顾且行眼下这个醉劲儿,正是个套话的好机会,我不妨试着将他为什么说我是“野种”这事情套一套。我急忙反驳道:“我哪里可怜?”

他也不回答我,兀自胡言乱语:“我早就知道了,等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情就把你这野种赶出去。还有那个姓容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跟个傻子一样……嗯,我头疼,你去给我端醒酒汤来……”

我没动,继续问他各种问题,但顾且行就是顾且行,就算胡言乱语也乱不到点子上,不该说的一句都没说。

我觉得他可能醉得有些过头了,稍微清醒点儿可能更好问。我小心地从他身侧下了床,心一软,随手塞了条云被给他。

我端着醒酒汤蹲在顾且行面前,他睡着了,气息很均匀,嘴巴像个娃娃似的撅着,眉心却还是皱得紧紧的。他这个睡着的表情很纠结,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见他那个眉头,就有伸手帮他抚平了的冲动,我是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没忍住。

他也不动,由着我摆弄,睡得很踏实,一句梦话也没说。守着这么个祖宗,我是没法儿睡了,打着哈欠扯了床棉被在身上披着。

“水……”

他薄唇抿动,发出个喑哑的字节,我只得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醒酒汤,舀一勺朝他嘴边凑过去。

顾且行顺从地张了嘴,眉头却跟着越皱越紧,我一鼓作气喂了他半碗汤水,一次次撬开他的嘴巴,莫名地有种捉弄他的快感。但是我不知道顾且行这个小人,他其实早就醒了,在我拿帕子给他擦嘴的时候,缓缓睁开眼睛:“不害怕了吗?”他说。

我吓得手一哆嗦,感觉他这个口气和刚才已经不大一样,大约真是酒醒了。

“怕……怕什么?你现在醉得跟一摊烂泥一样……”我真是口没遮拦习惯了,实在没反应过来我这句乃是个激将,而顾且行年少气盛,受不得激将,后肘撑在床上就要起来扑我,我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威胁似的看着他。

顾且行闷笑一声,抬手夺过那个橘子,慢慢地开始剥橘子。一瓣两瓣三四瓣,剥得遍地开花惨不忍睹。我摇摇头摸起另一只橘子,手法娴熟地剥成一朵绽开的大花,递到他眼前:“给你。”

大概是真的口渴,他没拒绝我这个好意,一边吃橘子一边问:“我怎么到你这儿来了?”

“你说你走错门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以避免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顾且行吃完了橘子,很自觉地将碗里剩下的醒酒汤仰头饮尽,将小碗随意往地上一丢:“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了。”

“还早。”

什么还早?不早了,此刻东宫肯定已经闹成一锅粥了。我便指了指门口,示意他趁还早就抓紧回去吧,莫要叫老婆等得着急了。顾且行白我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且歌,你怪我吗?”

大约他说的是抢婚的事情,我何止是怪,简直恨死他了。我眨眨眼睛没有回答,他说:“你不该怪我,”长叹一口气,“算了,你怎么样与我何干……”

他撑着床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了两步,我忍不住将问题说出口来:“皇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不成体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顾且行十分通透,站定脚步,一针见血:“你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我们不是亲兄妹。”

“想知道?”他扭头看我。

我点头。

只觉得一阵清风拂动,他倏地一下闪到我面前,将我按倒在床上,眼神在我面上游离一阵,冷冷道:“现在知道了吗?”

我慌乱地眨眨眼睛,我不懂。

他闷笑一声,眯起眼睛问:“还是,要我有下一步动作你才明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我真是他的亲妹妹,他不可能这么做,毕竟顾且行不是个乱来的人。可我们要不是亲兄妹,那哪一个是捡来的呢?顾且行说我是野种,意思我是捡来的,而且,如果他才是捡来的那个,他若不是父皇的亲生血脉,他定躲都来不及,怎么会让人知道。

不急于消化这些问题,我瑟缩地说道:“那个,你先起来一下……”

他就那么瞪眼看着我,表情一会儿厌弃一会儿怜惜,一翻身滚到床上平躺着,指了指那头的软榻:“你,去那里。”

我急忙从床上爬下来,站在几步外看着他。他懒懒躺在床上翻着眼皮,抬手揉了揉额头,带着几许鼻音说:“不想我碰你就按我说的做。”

“你不走了?”

“嗯。”他闷闷应一声,枕着手臂幽幽地合上了眼睛。

我暗咬着嘴皮看他,愤愤地抱了床云被往软榻那头走,眼下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近日你侍奉在父皇身边,可听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他问。

我敷衍道:“宫里能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似乎想了很久,他终于开口问道:“父皇为什么避不见人?”

“身子不好。”

“有多不好?”

“大约再歇息个三五日便没事了,皇兄不必忧心。”

沉默了一阵子,我已经按照他指定的在榻上坐下,一边担心他爬起来欺负我,一边忧心他要是就在这里睡了,我还不能走开,否则明早让服侍的宫人发现太子新婚之夜在公主床上躺着,此震荡堪比地动山摇。

“我要你一句实话,父皇是不是不行了?”

我登时便恼了:“你这话是大逆不道!”

“哼,最好是我大逆不道,你也最好盼望着父皇可以撑到你和姓容的成亲那一天,不然……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过来。”

“干什么?”

“给我盖被子。”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走过去,捞了地上的被子将他的头一并蒙住,恨不得就这么掐死他算了。顾且行也不反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我让他搅得心烦意乱,抱着被子窝在榻里胡思乱想。我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父皇?

我又琢磨着,无论如何父皇养了我十几年,待我绝对比亲生的还要好。我若是这么跑过去问他谁是我亲爹,有点儿白眼狼的意思。其实对我来说,我到底是不是父皇生的有什么要紧呢,我心里只认他这一个爹。

而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一个道理,我这身荣耀都是皮下的血液所给,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女儿,便配不起如今的荣耀。如今,我的存在其实是给父皇扣了顶大大的绿帽子,父皇没有掐死我,反倒如此善待我,是我一辈子也报不完的恩情。

我想我以后一定要本分一些,绝对不能再闯祸了,我要好好孝顺父皇,将帝王家的体统发扬光大。

但再退一步,我对顾且行的话到底不完全信任,吃不准是不是他搞错了。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

一大早,不知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丫鬟推开了房门,我紧张地朝床上看了一眼,庆幸地发现顾且行已经不在了,只留了一地的橘子皮。

我揉着眼睛看那丫鬟,不耐烦地问:“着火了?”

说着我便将被子往头上一蒙,打算继续睡,丫鬟“扑通”一声跪下,跟着进门的描红低低道:“公主,皇上不行了……”

我蓬头垢面地赶到乾和内殿,父皇已经穿戴整齐,金龙长袍盘身,他眉目平和神色淡然。我的父皇顾曳华,为这天下操劳半生,少年登基,承受各方非议刁难,从未曾倒下。他或许不是最优秀的帝王,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却是我心中最在意和敬重的人。

皇后和顾且行早已经立在一旁,殿外聚集了各宫妃嫔和她们的子女,还有王公大臣,包括容祈。父皇准我进去,我跪下身子,努力噙住一汪眼泪,使它们不要落下。

我不相信,明明昨日还精神焕发,明明眼下还稳坐如钟的人,哪里就不行了!

父皇淡淡看我一眼,霜白干燥的嘴唇张合,道:“都来齐了,甘霖,还有多少时间?”

甘霖皇叔面色严肃,蓦地扫我一眼,回道:“至多一炷香的时间。”

我的身子猛地一震,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就算甘霖皇叔医术再精湛,又凭什么以一言断定生死时限。

皇后双腿一软,颓然跪在地上,哽咽着唤了声:“皇上!”

父皇敛目沉吟,缓缓道:“周泉,宣旨吧。”

“朕承先皇所寄,在位二十载,虽无所大成,亦勤政克己,不敢稍有疏忽。朕既不敏,常恐有负宗庙社稷所托。国不可一日无君,以令天下吏民:传位于皇长子顾且行,望承先祖英灵,躬亲爱民广纳贤谏,无求千秋万代,但保一世民安。”

顾且行跪在地上,抬头望向父皇,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终是见他稳稳抬起双手,接过圣旨皇帛,一字一字坚定道:“儿臣,领旨谢恩。”

一匹皇帛,传承了天下,我看到他修长的手指蜷曲,将那圣旨握成扭曲的形状。这一天或许已经等了将近十九年,新老更迭时代变迁,下一刻起,天下便是顾且行的天下。野心勃勃如他,我甚至在怀疑,在他心中,这登临天下的荣耀是不是足以掩盖此刻失去父亲的悲伤。

“宣,靖王容祈觐见——”

周泉的声音高亢长远,我并未侧目,只一直将目光锁在父皇身上。这个给了我一世荣耀的男人,我的父亲,我曾在河灯里为他许下长命百岁的心愿,但老天赐予我的已经太多,终是驳回我这最奢侈的愿望。

身旁传来衣物摩擦细碎的声响,余光里飘进一抹墨蓝残影,容祈跪在我的身边,被死亡、悲伤与不舍浸透的安静中,他的气息持缓从容。

周泉再拂开一卷皇帛,高声诵读:

“靖王容祈耿正睿敏,可堪大用,特加封靖安王,享食邑三千户,荣荫后嗣。皇长公主顾且歌,品性纯孝、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加封护国长公主,特将汝许靖安王为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那一字一字是父皇最后给我的关怀,我用力凝望,看到他面上隐忍的痛苦和温厚的祝福,容祈的声音在耳旁激荡,他双手承接圣旨,低首谢主隆恩。

我将身子缓缓伏下,用尽所有的真挚感激和不舍,深深叩首。

之后周泉又宣读了几道圣旨,多是为顾且行稳坐皇位而打算,直到殿中再度归于平静,父皇对我招手,他说:“且歌,你过来。”

双腿绵软,似乎走了又长又远的路,我再次跪在父皇身边,比在场所有人与他的距离都要近。父皇的笑容绵长深远,仿佛空谷中静默绽放的昙花,尽管只是一现,尽管无人可以看见,它孤独地绽放,然后收敛凋败。

这就是帝王,有多少无奈饱含其中,多少迫不得已的放弃,那当之无愧坐拥山河的人,从来没有完全地拥有过自己。

“父皇对不起你,”许是为了节约时间,父皇的话简短直接,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向我解释什么了,他说,“就算你做了错事,父皇也不会怪你。现在朕还能下最后一道圣旨,你,可有什么愿望?”

我用力噙住眼泪,目光不受控制地颤抖,双手在身前紧握,我要给父皇留下一个坚强的印象,我要他走得放心。

“没有。”我轻轻摇头。我最大的心愿已经粉碎,该给的不该给的,父皇统统给了我,我别无所求。

父皇再向周泉看一眼,周泉取过盏托里的令牌呈给我。冰冷的金,在手中异常沉重。

父皇道:“朕一生都想要还一个债,直到现在也觉得不够,既然你无所求,便赐你一道免死金鉴。只有一次机会,你要慎用。”

伏首谢恩时,一滴眼泪陷进雕花棉毯。这免死金鉴若真能免死,我只愿留下父皇,哪怕以我的性命做交换。可这人颁的金鉴,如何能够说服苍天?

“皇上!”

是皇后的惊呼,随后殿内外传来真真假假的哀鸣,我缓缓抬头,看着静坐在眼前的父皇,他的眼睛闭着,表情如此平静,那倾斜的巨龙,倒塌在龙榻一侧。我仿佛看到被奉为信仰的山壁,最为坚固温暖的靠山,轰然倒塌,从内至外分崩离析。

我在这殿里跪了三日,直到父皇的尸首被入殓下葬。我独守着空荡荡的殿堂,回忆着幕幕过往。

自小到大,他的音容在身边环绕,比起寻常人家的父女,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正经场合相见时不得言语,而父皇每次作为父亲召见或者探望我,不是我闯祸了就是生病了。现在想想,我真是不让他省心。

父皇服药的那几日,我如侍婢在他身边朝夕相伴,如此才能说些父慈子孝的亲近话。明明照顾得那么仔细小心,甘霖皇叔明明说父皇就要好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甘霖皇叔知道我的疑问,他来殿中看我,彼时我已经跪了两天两夜,未进食水。他没有劝我什么,只趁着我不备时喂我服了一粒丹丸,他说这样可以帮我多跪一阵子。

我冷着脸,做不出任何表情,身体已经麻木了。

甘霖皇叔安慰我,他说父皇忽然离世,这其中原委他会去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我要面对现实。

我自然可以面对现实,只是无法预想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现实。父皇的死留给我太多疑问,岂是一句宽心便可以放得下的。

送旧皇,迎新帝。

宫里的人哭哭啼啼之后,便各自开始巴结新主人了,我甚至能够想象,陈画桥在刚刚成为太子妃后就荣升了皇后,她心里该如何地欢喜。以至于新婚之夜,新郎不知所终,都没心思去计较了。

不久这乾和内殿也要重新打扫装潢,以迎接它的新主人了。

我跪到第三日深夜,冷冷轻笑一声,揉了揉膝盖想站起来。

可我已经将自己折磨得太累,只撑起一条腿,便又无力地倒下去。身后有个人将我拥住,我熟悉他的味道和温度,他把我抱起来,一言不发。

我眯着眼睛看那张绝美的面容,月光下,他的风华惊心动魄,我任他抱着走过红墙遮蔽的长长通道。头靠着他的胸膛,喉头哽动,我轻轻问:“累吗?”

他微笑摇头,垂目看着我,稀松纤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容祈。我知道他一直都在,从我胡闹一般在内殿长跪不起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他站在殿外看我,不打扰不劝慰,默默地赶走了那些打算劝我离开的人。我跪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我该庆幸,在这个时候,他如此地理解我。

我知道一定有人说我惺惺作态,这样的怀疑太过残忍,我自然不愿意当真。他们太不了解顾且歌,我难过会痛痛快快地难过,当伤心饱和之后,我亦能转身痛痛快快地享受一切。

这样的我,容祈他懂,我何其幸运。

他把我抱回娇华殿放在床上,我拥着他的腰背,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待我哭得只剩下抽噎了,他揉着我的头发,似笑非笑,声音低回:“没事了,都结束了,三个月服丧期满,我们就成亲。然后,我带你走。”

我尝了口咸咸的眼泪,点头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