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离愁正引千丝乱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意思是老天关上了你的门,还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又好比,老天前前后后杀了那么多我在意的人,紧接着又会杀两个我不太喜欢的来安慰我一下。
不能这么说,盼着别人死,这样说不好。
但我觉得很蹊跷,这场时疫虽然来了,规模却并不像以往那样大,我不懂医,但听大夫说,这时疫虽然厉害,传播途径却并不广泛,若非口鼻伤处亲密接触了染病者的贴身物品,不是那么容易染上的。
可偏偏这么巧,是老人家身子弱抵抗力差吗,再说太后的年岁也不算很老,皇宫那是个什么地方,擦手帕子都要一天三换的。
我觉得这事儿是人为的,而最有动机且近水楼台的是陈画桥。也有可能是某个不招太后待见的妃嫔,更搞不好是顾且行嫌他老娘太碍事,大义灭亲。
反正不管怎么说,太后那个老太婆活着,对所有人都不大有好处,除了顾且行,许多人巴不得她早点死。
一个人让所有人都喜欢不容易,但能让所有人都讨厌,那绝对是种本事。
我日日盼着太后死去的好消息传来,可惜宫里医疗条件毕竟太好,就算没有专门治疗时疫的方子,只用补药吊着,也能吊些日子。
秦子洛离开已有五日,靖王府外的官兵撤去了大部分,余下那些只是为了防着我们这些妇孺,进进出出都得同守门的打报告。
郁如意购进大量预防时疫的药材,府中上上下下都在服用,并且除了运送物资以外,靖王府很少有人出入,基本上没有被感染时疫的可能。
那天秦老夫人的病情忽然加重,一通高烧烧得老太太差点咽气儿,我也好心好意地过去看了看。
郎中过来看了,很不幸地告诉我们:“老夫人染上时疫了。”
我觉得这简直是个趣闻,这老夫人整日在房里躺着,连口外人带进来的气儿都呼不着,算是王府里最不可能染病的人了。
我理所应当地怀疑,这是不是又是另一出加害。
郎中说老夫人染上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她身子骨太弱了,近来也别服那些苦兮兮的药了,爱吃什么就多吃点,好生养着,等着含笑西去吧。
王府里瞬间就炸锅了,郁如意难过得又抹了两把眼泪儿,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鬟也都有意无意地躲得远点,生怕自己被传染了。
我送着郎中出来,在门外又多问了几句。
郎中说这时疫也不是染上了马上就能看出来的,它总得有个潜伏的过程,而老太太身子太弱,才潜伏得比常人时间短点。而且秦老夫人平常不出门,她平白染上确实不可能,很有可能是身边什么人带过去的。只是现在时日太短,兴许染病的那个,连自己都没有觉察。
我请那郎中去把贴身伺候秦老夫人的几个丫鬟叫出来,让郎中挨个给把把脉。把到那云珠丫头的时候,郎中眉头皱了皱,对我使了个眼色。
这云珠丫头心理素质不行,当场就昏了过去。大家知道她染了病,也没人敢上去抬她,就由着她在地上躺着。
我命人戴了手套将云珠抬到房里去,又打听了另外几个丫头,这云珠最近有没有出过王府,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丫鬟们说云珠是秦老夫人最喜欢的丫鬟,模样漂亮能说会道,还曾打趣说要把她给容祈做个偏房。容祈自然是看也不正眼看的,却勾起了小云珠飞上枝头的愿望。之前倒是也没什么,只是从顾且行的人开始围王府的时候,这云珠晚上睡觉之前,总要往外头跑一跑,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嗯,夜会情郎。
后来有人告诉我云珠醒了,我便过去看她。她自知道自己得了时疫,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了,用丝帕捂着唇不停地咳嗽。
靖王府的丫鬟倒也不算穷,可是云珠手里的这方丝帕,对一个做丫鬟的来说,着实有点失了本分。我在那丝帕上仔细看了看,很快便认出这是宫里做出来的东西,而且边角上的凰尾图,是太后最喜欢的。
“这丝帕谁给你的?”
云珠有点紧张,急忙将手背到身后,垂着眼睛:“奴婢,捡的……公主,奴婢这里不干净,请公主……”
“哼,”我轻哼一声,“蠢货,这是宫里太后用过的东西,太后染了时疫,故意赠你让你将这病带到王府里来。你以为你那情哥哥是真心待你吗?”
云珠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丝帕,眼一闭哭了起来。
后来云珠告诉了我实情,原来她早就勾搭上了卫军统领萧益,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情,她和萧益往来密切,那丝帕也是萧益送给她的。
又是一个被情爱所利用的傻丫头,可是我并不觉得这云珠有多么可怜,她不过是想攀龙附凤罢了。萧益拿了太后的丝帕给云珠,丝帕这东西过于私密,又是掩嘴轻笑,又是擦嘴抹泪儿的,想染上时疫太容易了。而云珠为秦老夫人身边最贴身的人,照顾那么个病秧子,凡事亲力亲为,就秦老夫人那身子骨,喝再多预防的汤药也挡不了。
看来这事情应该是顾且行指使的。
顾且行已经见不得靖王府这帮老弱妇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了,他想将这里夷为平地,杀人放火那一套父皇用过了,有些过时,于是选用的手段温柔了些。
他自知道我和老夫人关系不和睦,便是病得要死,我都不会去看她的,因而我不慎染上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我从房里出来,叫人把这门关死,天亮之前谁都不要进去看她。
总归顾且行要灭靖王府这事儿,我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所以我得回去想想,怎么让这丫头闭嘴。
然这丫头也十分懂事,不过也很可能是为情所伤,我走后她便寻了根绳子上吊自杀了。因为我让人关死了门,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了。
云珠的死传开以后,秦老夫人知道是我和云珠说了番话,后来她便自缢了。
那是她私心里最宝贝的丫头,她虽自知命不久矣,也要给那丫头讨个公道,无非是故意寻我不痛快罢了。
我大大方方地去见了秦老夫人,对逼死云珠的事情不否认也不点头,只有些无情地说:“大约是她知道自己染了时疫,怕活着平白牵连了旁人,便想不开了吧。”
“我也染了时疫,按照你这意思,是不是老太婆我也该找根绳子上吊,再让你烧了!”这老太太虽然病着,训起人来可一点也不显得气短。
我本想说点什么让她消消火气,可这老夫人偏偏凡事爱往坏处想,对我又有成见,我觉得我不出现在她眼前,才是最好的安慰。
我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告了声辞准备离去。听老太太在身后道:“是你,就是你这恶女,同你那皇兄不干不净的,毁我儿子还不够,还要毁了整个容家,你……”
她说着气儿就不顺了,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我走到门口,对守在外头的侍女道:“一定要多提醒郡主注意身子,什么名贵好用的药材,便是缺了也先给她用。每次郎中过来,也记着给她把把脉,若是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我正欲走,不经意抬头瞟了这侍女一眼,同那云珠有几分神似,只是岁数小了点:“你是云珠的妹妹?”
侍女点头,我便也对她点个头,或许她姐姐的死,她心里也会怨我的吧。可有些怨真的没必要解释,或许这也是容祈不爱解释事情的原因。
这秦老太太对我记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吃不准从容太医死后,她就一直怨着我们宫里那一家子。怨着怨着还给自己怨出个神经衰弱的毛病,受不住惊吓打击。我虽然不喜欢她,也总还是希望她能多活段日子的,起码撑到容祈回来,让他们母子再见上一面。
于是容祈回来了。
府里的人都说老夫人就快死了,我没去看过,不知道她快死时是什么模样。
只是容祈回来了,我到底是管不住腿的。他回来的第二日,挺晚了,春风不眠不休,把窗棂吹得嗒嗒响。
容祈既是来为他老娘送终,这会儿肯定就还在老夫人那边。我裹了件厚厚的披风,一个人慢悠悠地朝那边走去。
老夫人的房间内外,这会儿仍旧通明,外头已不见下人忙进忙出,不知是谁未卜先知,府中的人都认定了,老夫人必会死在今夜。
我走到门口,门是开着的,再往内走有一道屏风,足以让我看见老夫人,而她看不到我。屏风挡住的,同时还有容祈蹲在床头的身影,我这边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片蓝色衣角。
郁如意也蹲在病榻前,老夫人虚弱地看着他们,而后缓缓将郁如意的手和容祈的手心交叠,她道:“祈儿,这些年为娘为了让你给你爹报仇,亏待了你。为娘不行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只盼望着我走了以后,你和如意夫妻合心。如意是个好姑娘,这些天不嫌弃为娘染了病的身子,日夜在榻前伺候着,你,莫要亏待了她。”
“娘……”郁如意哽咽地唤了一声,唤得我心里都软了。
我躲躲藏藏地看着他们,听他们三口人话别,我这个做正妻的也只有个偷听的份,唉……
秦老夫人继续道:“为娘还有一个心思,你务必要答应……娘要你休了那个蛇蝎!”
我心里头琢磨着,秦老夫人口中这个蛇蝎,指的就是她儿媳妇本公主我。
算了,她要死了,她说什么是什么。
她都这样了,我自然是不会同她计较的。可谁又想,她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力气告我的状,乃至污蔑于我,她有气无力地对容祈道:“你上下打听打听,这些日子你不在,她都和她那皇兄,干了些……咳咳……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娘这病……娘这病,定也是她给我染上的,她逼死云珠,害死了你爹,害得我们全家鸡犬不宁。”老夫人说着便激动了,又咳了两口老血,依旧坚持道,“这种不知廉耻的蛇蝎,留不得,留……不得!去,娘要看见休书,才能合眼……快去!”
容祈便从寝室里走了出来,路过屏风时看到了我。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循着他的身影,朝桌案那头望去。
墨已研好,容祈提起笔来,一字一字油光水亮,我竟能看得一清二楚。
“帝城顾氏,自成亲以来,上不敬孝,下无所出,”写下这几个字,他手抖了抖,转头看我一眼,垂下了眉目,等了等,接着写,“不守妇道,正合七出之条。故立此休书,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
纸上的墨在灯光下泛起水泽,他将印章在红泥中蘸过,缓慢地在落款处按下。
我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来,不知是怎样的笑,笑过后抬腿便走,夜色深深中走到了容祈的房间。
无人守门,我推门进入,虽然日日有人打扫,但长久无人居住的房间总会透着冷清。我在房间中心站着,不知该往何处落脚,为何要落脚。
我记得这个房间,记得那张榻,在第一次我差点嫁给他之前,我们曾在此缠绵,记得我翻过的窗,记得我总是会把他整齐的书柜翻得很乱。
容祈的房间里有许多许多书,竹简、纸册、画卷,他是那么忙的人,要经商,要学医,要玩弄权术,要伺候老娘,那时候,还要抽空和本公主谈情说爱。
撇开这个人的是非好坏不说,把这每样都做到很高的水平,他的的确确是个人才。
在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时,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夫君就是他这副模样啊。可惜,我是定安的公主,却不是天意的公主,老天不会那么宠着我。
我想我应该在被扫地出门之前,与这些曾经向往的告别。
于是我走近了容祈的书柜,一册一册看过那些书的名字,闻过纸墨的香气,于是发现了一支青竹长笛。
笛子表面光洁如初,只是断裂后又被黏合的地方有浅浅的痕迹。那时候他在娇华殿折了这笛子,他对我说,他再也不会吹笛。从那以后,我便真的没有听过他的笛音。
这种小事情上,他向来说到做到。
捡破烂的毛病真是没变呢,每次我赌气扔了什么,容祈都会偷偷地捡回去,把坏了的重新修好。
多么重情重义的痴心好男儿。
没错,尽管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对他的情,我却再也不会怀疑。
我握着那笛子,凑在唇边,仿着他的模样轻轻吹奏,想起过去他绕在我身后,手把手教我吹笛子的画面。气息有些哽咽,笛音轻颤,仿佛泣不成声。
“是你。”容祈进了门,轻描淡写地看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候一句。
我转身看着他,紧紧握着手里的笛子,那断裂的部分在手心,有轻微的触感。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房间里没有点灯,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毛贼,只是这主人家大方,不识破我罢了。
他不再看我,大步走进房间,亦没有关门。我看到他走到放药的柜子前,准确地拉开一道匣子,而后顿了顿。
“你在找喋心散?”我轻声问,声音和黑暗混作一团,不是特别清晰。
他关了匣子,背对着我:“你都知道了。”
容祈那次重病不起,甘霖皇叔同我说过,他发现容祈曾使用过喋心散这种东西。此物来源不可捉摸,功效却非常强大,能使人长期保持高效率,连续几日不眠不休,也能保持如常精神。
我就说嘛,容祈人生短短二十多年,怎么可以学会那么多事情,那得活得多么紧凑。他就是这样折磨自己的啊。
甘霖皇叔说这属于特效药,长期坚持服用,殚精竭虑,人早晚会死。但容祈精通药理,使用时必会加倍小心,将伤害降至最低,没必要那么累的时候,他还是会老实睡觉的。
我说:“你以后别用那东西了。”
“你不必关心我。”容祈回答得迅速而冷淡,将我噎得一言不发。
我握着笛子,转过身去面向门口。
容祈背对着我说:“你我是奉旨成婚,休妻之事不得草率,我会拟好折子呈交皇上,他……也不会阻挠。”
我不说话。
容祈继续道:“这一次,我不是同你开玩笑。我离开这段时间,你既没走,必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再过问。我对你,终是有情,我以为我可以坚持,无论你做什么,都能宽容以对,可是……人心肉长,此情至此,也该作罢。且歌,我不想再纠缠你了。”
我听得出来,这次真的是认真的,所以我只能笑笑,像心里终被抽走一大块,有点解脱,有点难过……
人说好聚好散,我们没打没骂,应该算是和平分手,我便不禁哽咽着,交代了心中的底线。我说:“容祈,自始至终,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话罢,我含着泪,飞奔而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明明相爱的人一碰面就这么痛,也算不清这些年你来我往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好哭哭又笑笑,颠颠又倒倒,人生好寂寥。
老夫人在夜里过世,容祈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走了,带上了老夫人的棺椁,带上了郁如意,带上了容家的旧人。
靖王府的灵魂好像一夜间被搬空了,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反正是睡不着,取了他们留下的一些钱财,将下人纠集起来,分钱打发走人。
“帝城顾氏,自成亲以来,上不敬孝,下无所出,不守妇道……”
忙了一整日,一进门便见顾且行摆出个慵懒的坐姿坐在榻上。他手里拿着张纸,优哉游哉地念着,抬眼看了看我,挑眉道:“休书啊?”
他手里拿着的是容祈拟的休书,白纸黑字,写明不要我了。
我不回答,顾且行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样,抬手将手里的纸递给站在一侧的随侍,轻飘飘地吩咐:“找个皇帛裱起来。”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他当这是圣旨啊,还用皇帛裱起来,他、他、他……他终于达成所愿了。
兜兜转转一圈,他没能耐违背父皇的遗旨,却有本事搞来这纸休书,也算是场小小的胜利。
原来那些“不守妇道”的戏,正是演给老夫人看的。
顾且行轻笑,又对随侍道:“愣着做什么,长公主被扫地出门了,还不快帮公主收拾东西,迎她大驾回宫。”
顾且行偏头看着我,一脸得意。
我自然是不会随他走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顾且行满不在乎我的态度,从榻上下来,走到门口四下望几眼,漫不经心地对随侍道:“这靖王府如今也没主人,留给这班下人住着实可惜。朕看这地方环境不错,不若修个大园子。”
我回过头瞟他一眼,他背对着我,抬手随便指了个方向,道:“那里,那地方盖个小楼,叫什么好呢——嗯,醉微醺,不错。”
我曾经跟顾且行说,那皇宫里什么都有,就是缺个吃饱喝足了,躺着睡大觉吹小风晒太阳的地方。最好是个小楼,没有人上去打扰,藏在竹林子里,但是竹子不能太密,会挡了风,也不能太高,免得遮了太阳,而且那屋顶还得是能拆下来的,夜里躺着看星星。
看我以前多么会享受。
但现在我觉得顾且行真不要脸,抢了人家的老婆,还要霸占人家的宅子。诚然,顾且行要干的不只是在靖王府大刀阔斧搞建设,分明是拿这王府里几十口子的性命吓唬我,我要是不跟他走,他吃不准就要将这些没主子伺候的闲人流放出去。
我很识趣地去收拾了东西,到底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便被顾且行半押半看着弄出了靖王府。
顾且行又把我关进了娇华殿,我几次进进出出,还是逃不开它。
只一日过去,郁如意就被送进来了。郁如意说,她跟容祈走的当天就被顾且行派来的人给追上了,说什么要带郡主回宫。
没什么说不通的,这才是顾且行,就算要放容祈去边关逍遥快活,手里没捏着点把柄怎么行。
“不过,我们走的一路上,容祈终于写好了这个,让我交给你。”郁如意从衣裳内里拿出一张纸。
我想容祈是知道顾且行要把郁如意抓回去的,像郁如意这种大美人,找个别的地方藏也不容易藏得住,倒不如假装带上,还能起个传信的功能。
我急忙将纸张打开,以为有什么新的信息,却是张龙飞凤舞的药方。
郁如意压低声音:“是治疗时疫的方子,或许还不够准确,但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他已经有了治疗时疫的方子?”我颇震惊,眨巴眨巴眼睛,“那老夫人……”
郁如意急忙将我的嘴巴轻轻掩住:“所以,暂时还不能把方子放出去,更不能从你我或者容祈手中流出去。”
原来……
原来容祈借时疫之机,令老夫人诈死,如此便可带着他老母全身而退!
春风依然寒冷,夜里,我坐在娇华殿院里的亭子下,举目四望这繁华而萧索的院落。我仍记得当初的模样,那时有吟风、描红,有紫兰姑姑,有许多仗着本公主得宠,敢在宫里横着走的宫人。
而现在我最亲近的都不在了,新的宫人们在我这个弃妇身边谨小慎微,没事儿都躲着不敢出门。
郁如意拿了件斗篷出来给我,自己身上也披着一件。她是擅长照顾自己的,这是自小流落飘零不得不拥有的本能,自己不照顾好自己,没人会管她。其实我也是知道冷暖的,知道冷了要加衣,我明知道冷却不加衣,是因为我懒,这是宫里惯出来的。
看着手里的药方,我说:“再有两日老夫人就平安到达了吧。”
“嗯。”郁如意轻轻地回应。
我说:“我明白容祈的意思,没有他也就没有这张药方,是该照他的意思来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等我说完,郁如意接话道。
这张药方是应该等到确定老夫人已经安置妥当,顾且行再也抓不到她的时候再放出去,可是帝京里那些在时疫中垂危的百姓,同样也是性命。这时疫虽然不是说死就死的恶疾,但一日日下去,总会拖死几个倒霉的。
我裹紧斗篷,望着天空吸了一口长气,呼出一串薄薄的雾气。我说:“如意,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像以前那样,谈谈人生,谈谈远方,说说旁人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情。”
郁如意不说话,我接着道:“可是现在,我们只要开口,难免会提及容祈。我不想跟别人提起他,甚至是害怕与人提及他,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我知道他服用喋心散,知道他自小到大诸多不易,越是理解便越是茫然,他堵在我心里,不是石头,像一大团棉花,不碍着呼吸,不碍着吃睡,我可以将就着做任何事情,可我知道他堵在那里,摘也摘不尽,理也理不清。”
“你介意他做过的事情?”郁如意问。
我摇头:“其实,我没那么介意。你知道我啊,自小就崇拜英雄,冲冠一怒,火烧连营,只要有一个足够的理由,一切罪过在我眼中都无足轻重。我可以认定某件事做得不对,但不妨碍我继续追随。我特别佩服那些为了爱背弃所有誓死相伴的女人,也特别瞧不上那些既可怜无辜又舍不得爱人去死又逼得爱人没法好好活的贱人,所以我真的不介意他做了什么,我介意的只是父皇的死。”
郁如意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能理解他为什么对你父皇下手,也能理解许多东西不过是立场不同带来的烦恼。容祈曾说,他最欣赏你的,是你自小浸淫于荣华富贵中心,却并不认为一切理应由你所得,但这何尝不也是一种执念。你总是认为,有因必须有果,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所以容太医之死,让先皇付出了代价,先皇之死,应由容祈或者你来
付出代价。但其实并没有人逼你们啊,没有人说过你和容祈必须付出代价,难道不是你在一厢情愿?”
我转眼看着她,这个说法很新鲜。
郁如意道:“就算天意有代价,或许是前世已付,或许等来世结果,你在眼下如此执着作茧自缚,可记得那时你曾说,‘若有幸能遇,情爱之事,必争朝夕,下辈子说不定遇上的是谁呢’。”郁如意说着笑了笑,“你那时如此豁达,现在,自己倒也变得像一团棉花。”
我跟着笑:“我还说过这么有见地的话呢。”
“你一直很有见地的。”
我低着头笑,余光瞟过天空的角落,划过一颗会飞的星子。可我不会再对它许愿,就算真的能实现,万一等下辈子才实现呢,下辈子不知道是什么样呢,现在许的愿,对下辈子来说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第二日我叫人去寻了甘霖皇叔,将时疫药方交给他,并商量着,同顾且行说的时候要留些余地,毕竟这药方有几成灵验还不知晓,应先在民间试药,用好了再在宫中使用。
其实宫里染时疫的没什么人,主要就是太后,相信甘霖皇叔立刻就能明白我存的是什么私心,但他向来是个看透不说透的老好人,也不会插手我的事。
那边甘霖皇叔着手备药,这边我又派了人将太后寝宫围了一层,再不久是父皇的三年大祭,不少邻国会派使者前来,正是搞外交的紧要时候,顾且行管不过来后宫这档子事。
民间的疫情很快得到缓解,宫里也煎好了为太后准备的药。
那是一个黑云压城的满月之夜,月亮在厚厚的云层中一会儿抬头一会儿湮灭。钦天监里站出来个眼力极好的相士,告诉顾且行,定安后宫之中有天星降世,可佑我定安雄霸千年!
我从御药房里端来了药,缓缓走进太后寝宫,站在烛光里对那濒死的老妪微微笑着。
“怎么是你?”太后撑着一口强硬,俨然一副要撵人的架势。
她可能忘了,自她病倒之后,只要顾且行懒得管的,而我顾且歌在宫中,这后宫里已经不是她在做主了。
我说:“不久便是先皇三年大祭,皇兄忙不过来。但母后的身子一直是皇兄最为记挂的,特地命儿臣为母后侍药。”
我将药递入太后手中,冷冷道:“儿臣怕脏了手,请母后自行饮下。”
太后不屑地冲我哼了一声,低头准备喝药,我不禁笑了出来,问:“太后不问问这到底是什么药?”
太后又哼一声:“皇帝尚在宫中,想谋害哀家的性命,你怕是不敢。”
“呵,太后很相信自己的儿子?”
太后闻言抬起头来,眼神透露出一丝不安。
我道:“你杀了他父皇,如此心狠手辣,都说虎父无犬子,太后认为自己的儿子会手软吗?”
“胡说!”太后把药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说我是吓唬她,她倒是喝啊。
“是不是胡说,太后和皇兄心里清楚,”我点头,“太后是认为,皇兄要坐稳江山,还需靠你太后一族帮衬。今日钦天监呈报,后宫正有天星降世,此星一出,乃雄霸之兆,太后病居宫中,这么大的事情竟无人告知吗?还是认为,与这天星相比,区区一族,很重要吗?”
“妖女,是你买通钦天监妖言惑众!”
“呵,在太后眼中,且歌本事大着呢,既买得通钦天监,又蛊惑得了皇兄。罢了,这里无人,你尽管骂好了,到底我经历这些都是你造成的,你我早就势不两立,来,把药喝了。”
我把药端起凑到太后唇边,她既然不配合,我便有样学样地灌给她好了。太后可能以为我要给她下毒,宁死不从,真是宁死不从,不喝这药她会死的。
我松了手,太后高声嚷嚷:“皇上呢,哀家的且行呢,哀家要见他,哀家要见皇上!”
她实在要见,我便准人去请。很快,大太监周泉便代表顾且行来了一回,说是皇上在接见来使,不便前来,叫太后吃药便是,否则就赶不上祭祀大典了。
太后大受打击,我不禁问她:“太后就算见了皇上又能说什么?是说天星降世是假的,让刚受到鼓舞的将士和百姓们再失望一次,还是让皇上处置了我?我已经拿到了休书,父皇的赐婚不作数了,现在能碍到我们事的只剩下你了,只要你不在,就算始终没有名分,我们一个皇帝一个公主,又有天星庇佑,将何等逍遥!”
“你!你和珺娘那个贱人一样,使些狐媚手段迷惑圣上,你以为这样就能害得了哀家?哼!便是哀家毒死了珺娘那贱人,先皇又可曾拿哀家如何!且行,是哀家的亲儿子!”
“呵,既然提到了我母妃,我母妃的账我尚要与你清算,先皇的账,皇上就不会清算了吗?好,就算皇上念在你是他生母的分上对你网开一面,可他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皇上吗?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悠悠众口,是那么好骗的吗?”
“先皇之死与哀家何干!”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得都快能从床上跳起来了。
我仍僵着笑:“先皇之死的缘由,不止我一人查过。你说与你无关,可偏偏有人认定是你所为,正因为你是皇上的生母,而他是皇上,他是不会允许有这么大一个污点存在于身的,只有你死了,才能大事化小,不是吗?”
太后摇着头,披头散发地起来,要跑出去找皇上,可她喊了又喊,四下无人回应。既然周泉已经来说了皇上不见,谁还想陪太后去撞枪口呢,一个说不定哪天就要咽气的太后和正当青壮的皇上,得罪哪一个麻烦小一点,太后宫里的人这么聪明,自当懂得选择。
而且她有病,拦都不会有人愿意来拦一下。
久病的人是很容易受刺激的,情绪波动起来连自己都害怕,这一点药罐子里泡出来的本公主深有体会。
太后莽莽撞撞,摔倒在床榻一头,哭着喊道:“儿啊,哀家是为了你,哀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她终于承认了,我看着几乎崩溃的太后,如释重负。
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将端来的治疗时疫的药打翻在地,终归我不能也不愿手刃仇人,但我起码可以做到见死不救。
在我能影响的范围之下,我不会允许任何一滴有效的汤药送进她的口中,我请她自生自灭,也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个将时疫带给太后的人。
当然随便想一想,也猜得到太后死掉,最直接得利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还担心顾且行还惦念着母子恩情,要掺和进来一手,但很好,太后被我气一气,第二日便索性咽了气。
顾且行没有说我一句不是,他只要想查,一定查得到气死太后我是罪魁祸首,他也一定不是懒得查,更像是默许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这人的心真够狠的。
因为祭祀大典在即,太后死得匆忙,葬得也就比较随意,这个恶心了我无数年的人说没就没了,我有种拨开云雾的好心情。
好心情的另一端,是可怜了容祈帮太后背了这么久的黑锅,我也知道,他明知道太后所为而不告诉我,是怕我因仇恨蒙蔽急于复仇以卵击石。太后要是活蹦乱跳的,我真拿她没啥办法,所以还是要感谢这场时疫。
所以我邀请了陈画桥出来逛花园,陈画桥抱上了璨儿。
我说春天是个生发的季节,容易生病,孩子这么小抱出来吹风不好。
陈画桥说正是生发的季节,多晒晒太阳好长个。
我笑她:“又不是棵树,晒了太阳能抽芽?”
正说着,听到旁边树荫中两名宫女走近,一边走一边私语:“我左右打听了许多回,到底也没打听出来是哪位娘娘有了身孕。听在乾和殿当差的小金子说,自从天星降世这事起,皇上的心情一直不错,昨日又差人去收拾出玉明殿,那地方可空闲好些日子了,说是这位娘娘不喜欢太嘈乱的地方。小金子还说,玉明殿这位原来和咱们一样,是个宫婢子,不知哪里得来的好运。我啊,真是一点运气也没有,听了消息一早就去找姑姑调换,想趁着人少换去那边当差,可惜姑姑是皇后那边的人,很是将我骂了一通。皇后娘娘的璨皇子按常理说未来是要当太子的,怎就不巧碰上了这天星……”
我刚转过身去想抓住那嚼舌根的宫女,被陈画桥伸手拉住,摇头笑着,她说:“只盼璨儿真能像树一样,见得到太阳,茁壮成长就好。”
我抿着嘴点了下头:“你想得开就好。”
但这事儿不光得要陈画桥想得开,陈画桥这个皇后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皇后,璨儿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璨儿,大家是拴在一条利益链上的,一个想开了,一群没想开,有什么用呢。
在宫中尚且能听到这样分� ��的是非关系,在宫外又不知会被添油加醋抽筋扒皮地分析出多少利害关系来。
很快便到了三年大祭的日子。
父皇的祭祀大典,就在城郊白塔寺附近举行。行过皇城大街时,我坐在马车里接受万民朝拜,前面的顾且行和带着璨儿的陈画桥分乘两辆銮驾,我后面还跟着几位初长成的皇弟皇妹。
到了白塔寺,百官及番邦来使分列两排,顾且行在前,陈画桥抱着璨儿在侧,我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华服加身,犹如众星捧月。
祭典进行得很顺利,主持唠唠叨叨地念了一遍《君诫》,这排场也就算完事了。顾且行率先转身,大步走到百级高台之前,我和一众弟弟妹妹皇亲国戚低眉顺眼地躲在他后面,只等着他迈开庄严的脚步,我们跟下去,就可以回宫了。
正午刚过,春日的太阳不算特别毒辣,亦照得人心里焦躁。我偷偷瞄了一眼陈画桥怀里抱着的璨儿,看到璨儿手腕上挂着玉牌,那图案不由得令我心里咯噔一瞬。
我这边刚咯噔完,下面就出事了。
原是现如今的丞相陈达,捧着一只盖了黄绸的盏托大步而来。我眯着眼睛看一眼,见他神色肃穆,顾且行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听说这大典之后,还有这么个环节啊。
那陈达根本没有看顾且行,走到阶梯下时,兀自跪下,高举盏托,低头朗声道:“先皇遗诏清君策驾到。”
清君策,怎么会在陈达手里?我心里飞快地想了一下,甘霖皇叔的清君策被太后夺去,但是这老太后没来得及毁掉,或者是又被旁人诓了,这个诓她的人很可能是陈画桥,陈画桥利用时疫阴谋害死太后,并且得到了她所持有的清君策。
他这是想——公然弹劾顾且行!
趁着文武百官番邦使者在场,乃至后面还有诸多获准凑热闹的百姓,正是一个请出清君策的好时机。太后刚死,太后一族势颓,或者失去太后这个靠山之后,部分势力已经被丞相一党收编,顾且行失了左翼,而右翼过于强大,也正是让他栽倒的好时候。
面对清君策,顾且行还是很给面子的,没有即刻让人把陈达拿下,只负手而立,静静地看陈达唱戏。
见到传说中的清君策,立在两侧的官员有几个已经带头跪下来:“臣等恭守先皇遗命……”
而后陈画桥也跪下了,我身后有两个不怎么招顾且行喜欢因而一直过得挺憋屈的草包皇弟也跪下来,再远处的百姓,也有几个人带头跪下了。
下跪这种事情真是有点意思,好多人其实是懵懵懂懂的,他们可能连跪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是看着身旁人跪了,以为自己不跪显得无知无礼没见识了,便都糊里糊涂地跟着跪下了。
跪到最后,从高阶上到高阶下,只有我和顾且行还站着。当然我站着,是因为我傻眼了。
其实既然清君策在眼前,跪一跪倒是没什么,便是在下面的连王爷,上一代清君策的持有者,为人刚正不阿,这会儿也跟着跪了。
顾且行皱着眉扫视众人,这突如其来的压力太大了,我心里都替他揪得慌。而这么个紧张时刻,他却还是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和他一起还站着,表情却显得舒展了一些。大概是在心里确定了,今天的事情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大小算是个安慰。
也就是他看了我一眼,我才反应过来,他是皇帝,他要站便站了,我这么站着有点显得过于另类,这才急忙跟着一并跪下。
我跪着看陈达演戏。
想是让人跪习惯了,顾且行自是无所畏惧的淡然模样,冷冷道:“清君策?朕记得先皇驾崩之前,陈丞相尚未得到倚重,而这清君策,素是交给最为亲信之人,不知道丞相是以何打动先皇,才令先皇委此重任?”
陈达回话说,这清君策并不是先皇亲自交给他的,他道:“先皇将清君策托给一位与皇家甚有关联的江湖隐士,这隐士的身份地位,皇上再清楚不过。”
他口中的这个隐士说的是甘霖皇叔,而甘霖皇叔并不在场,没办法站出来戳穿他们。自然,甘霖皇叔那个敏感的身份,一直是顾且行的忌讳,即使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也不可能把甘霖皇叔乃景皇之子的实情说出来。这样他的皇位就更不牢靠了。
“哦?”顾且行神色仍旧轻松泰然,大约也是不想输了气势,我基本没在他脸上看过心虚的表情,他道,“清君策既为秘传之物,见过的人并不多,如此朕倒是需鉴别一下真伪了。便请连王爷代为鉴别吧。”
连王爷是父皇的王叔,景皇的第九个兄弟,当年一手辅佐父皇登基,乃绝对的忠孝之人。而且景皇亦曾委他清君策,当时提防的还是父皇。在场的,没有比他更适合来做这鉴别的了。
连王爷面色平和地应下,站起身来走到陈达面前,揭开盏托上的黄绸,其中有一枚断裂的玉玦碎片,一纸折叠齐整的皇帛。
连王爷看过之后,转身对顾且行道:“此物确实是清君策无疑,但断玉未合,玉印不在,此半份清君策尚不能起效。”
顾且行便弯起唇角来笑了笑,问:“既只是半份,丞相将它请来作何?”
我撇了撇嘴巴,这种大事上,本公主还是很信得过的,我心甚慰。
陈达便道:“微臣斗胆,承先皇旨意,废黜今上,拥皇长子为帝,以正君诫。”他抬起头面对着顾且行,不卑不亢,大约是胜券在握了。
这皇长子指的是璨儿,而他现在不过是个幼齿小儿,若他们今日事成,璨儿登基,那朝纲岂不是就落到了姓陈这家人手上。至于陈家人的背后……我看了璨儿手中的玉牌一眼,不会吧……
此间寂静,只有陈达信口开河的声音:“君诫第十条,为亲谦孝,不得逾界施好,为君不伦!且歌长公主乃先皇所出,先皇临终前更加封其为护国长公主,赐婚靖安王容祈。长公主悔婚不成,假意奉旨成婚在前,逼迫容祈休妻在后,此乃对先皇遗诏之不敬。皇上既不加以阻挠,又将那逆旨休书装裱张扬昭告天下,更甚者,皇上与长公主同为先皇子女,既为兄妹却互生爱慕,此事家喻户晓!”
陈达将“不伦”两个字咬得极重,我仿佛能听到远处围观的百姓传来阵阵唏嘘。
这我他娘的就听不下去了,我一个被写了休书的弃妇,本来就活得很没面子了,还给我扣个家喻户晓的屎盆子,让不让我做人了?
我刚站起来,顾且行做了个手势让我少安毋躁,对陈达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了。”
“微臣斗胆,承先皇清君策旨意,废黜今上!”陈达仍端着那半份清君策道,这替死鬼当的,真是拿命给人数钱。
顾且行冷冷一笑:“陈达!你拿着半份不起效的清君策,胆敢妄言奉先皇旨意,此乃假传圣旨,当斩!”
陈达还是不怕事儿,昂首道:“另半份清君策,臣没有也求不到,因为此物,正在长公主手中!臣一家三代,辅佐四朝君王,今日冒死犯上,赤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没有清君策,那就给朕拿出证据!”
顾且行这句话说得气势非凡,我当真以为他这是硬撑呢,要是陈达真的拿出了什么有分量的证据,那可怎么收场。
陈达道:“微臣有靖王府家奴为证,当日公主下嫁靖安王时,先皇曾屡次造访,同公主行不伦之事。”
好一个“不伦”啊,不管今日他这屁放得对与不对,本公主这张老脸已经彻底没地方搁了。
而后便有人把被顾且行流放掉的几名侍女家仆押上来,我终于明白当皇帝的为什么那么喜欢赶尽杀绝。有些人看似无害,然而有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道理,单凭一张嘴竟也有撼动天下的能力。
这些侍女家仆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他们被无辜流放,本就对我和顾且行怀恨在心,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将我二人的关系说得那叫一个不堪。
顾且行还是在冷笑,道:“如此绘声绘色,想必你们是亲眼所见?朕倒是不知,朕何时行过你等所说之事,竟糊涂到毫不避忌?”
“那长公主的贴身宫婢之言,可否值得一信?”陈达如是说。
这时长街那头远远走来一名素衣女子,看着十分清瘦,等到走近了我才发现,那女子竟是描红!
她不是被我叫人关在禁军的天牢里了吗,怎么还有本事逃出来?大意啊大意,禁军也靠不住,完了,这个国家腐朽了,天牢都看不住人了……
我心中连连叹息,描红已经走到了阶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陈达向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介绍了下描红的身份,当然描红过往跟随着本公主出去惹是生非,大人物里不乏认识她的,这个账赖起来没意思。
陈达仍旧手托清君策,侧目问道:“便请这位侍婢为大家做证,皇上与长公主之间可有苟且不伦之事。”
我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本以为在我心中,与容祈的恩恩怨怨最为重要,现在恩怨未解,我本该坚持到最后一刻,可此刻我却又明白这山河分量之重。大约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这样沉重的担子也会压到我肩上来。如果描红咬定陈达口中是事实,为了顾且行不太为难,我竟也只能当众以死明志。
跪在远处的描红,仍是往日的模样,看来这些日子并没有受过苦。说来描红潜伏在我身边多年,到底没做过几件对秦子洛造反有重大建树的事情,养兵千日,今日便是用兵一时。
她缓缓抬头,看着我,眉宇间竟然有丝笑意,仿佛是安慰。
描红回答陈达的问题,声音比寻常高出许多,她道:“皇上与公主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
她,竟然是这样说的,在关键时刻,背叛了秦子洛?
我感觉有许多人倒吸一口冷气,回身看陈画桥,她脸上露出几许慌张,显然描红的倒戈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陈达也傻眼了,自己找来的证人不按自己的道理说话,这正经是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
描红继续道:“无论在宫中还是王府,皇上与公主往来密切,时常私下探访。然实情却非常人所想,是奴婢逾界攀附,与皇上情愫暗生。只是奴婢身份低微,又十分善妒,唯恐圣心多变,适才甘求公主庇护,”她轻轻一笑,“不过是在同皇上使小性子罢了。皇上探访公主是假,请公主帮忙劝解是真。”
描红低着头,流利地说着这些话,没打一个字的结巴,好像说的都是真的实的,就是她看到的经历的一般,又好像,为了说这些话,她已经背熟了底稿,演了千遍万遍。
我竟有些看不懂。
有的时候,我相信姐妹情真,相信舍生取义。但我觉得这些并不那么适用于描红此刻的情况。她为了给叶氏满门复仇,欺骗我的感情潜藏了这么多年,这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我并不认为多么容易改变,她的义,不该是顾且行的义,而应该是站在秦子洛那头的义;而她的情,其实她就算按照陈达所想做了那个证,以我和秦子洛等人的特殊关系,最多是做不了这个公主,也不至于会去死的。
所以我一时想不通描红为什么这么做,要是说她真的一早就鬼迷心窍看上顾且行了,那还真有点说得过去。
描红又叩了回首,顾且行微微低头看着台阶下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道:“描红为江南叶氏遗孤,乃叶氏满门抄斩所余下的逃犯,因此一层身份,朕不便予她名分,但她如今也身怀龙嗣。今日丞相既然提起,朕愿向天下人请罪,也请天下人给朕一个成全,朕将册立叶氏为妃,即日起,减税三年,在押人犯酌情甄别特赦。”
顾且行抬起头来,看着台阶下不语的众人:“既无人反对……”
“这……”陈达出了声。
顾且行却忽而换了副笑容,有些莫测有些得意:“丞相为君为民思忖良多,此刻亦无须多言,朕无论如何都要册封叶氏,她腹中所怀龙嗣正应了天星降世之兆,天佑定安!”
像提前排好的戏一样,顾且行话落,便有人带头捡起了话尾,一遍遍重复:“天佑定安!天佑定安!天佑定安……”
老百姓还是很容易被煽动的,尤其是在减税特赦这种利益的诱惑下,纷纷跟着喊起来,很快这四字便响彻帝京城郊的上空。
描红亦在声浪中站起来,一步步拾级而上,站在了顾且行身边,当他们两只手牵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好久没傻过这么大的眼了。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也这么有默契了?不对,他们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与此同时更傻眼的恐怕是陈画桥,身子歪了歪,差点没倒下去,倒是叫旁边好心的给扶住了。
声浪停歇后,顾且行看着陈达问:“朕倒是想问问丞相,朕的爱妃好端端的,怎么会成了丞相找来的证人,这其中有何曲折缘由?”
陈达像是没听到一般,从顾且行一句“天星降世之兆”开始,陈达好像就被打垮了,不知当作何反应了。
陈
达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让场面一直尴尬下去,顾且行摆明了要在这时候装好人,也不适合做杀人判罪的事来冲撞了父皇的祭祀大典,这个围还得本公主来解。
我站起来,一派被陈达惹得不高兴的愤怒表情,对陈达道:“混账陈达!今日乃先皇祭祀大典,你不但以下犯上辱没皇上与本公主清白,更拿着半份不成效的清君策,妄言奉先帝旨意,乃假传遗诏。今日皇上下旨大赦天下,你所犯的罪过却不能容,来人,押下去!”
天地间出奇地静谧,似乎连林中的鸟儿都不敢鸣唱,周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萧益率禁卫弓箭手赶到,箭指百官。
不知是哪个很识时务的大臣先高呼一声“吾皇万岁”,后面才跟着有人山呼起来。我仿佛听到那些蠢蠢欲动的心脏,在瞬间崩裂的声音,侧目看向跪在一旁的陈画桥,她的身子却不像方才那般东倒西歪了。
其实我也明白,顾且行这些弓箭手不过是来装装样子,他不会真的动手,要是一下死掉这么多重臣,那定安的朝政也会很难处理。但他赌的就是人心之脆弱,面临死亡时下意识地却步,足以吓得那些不坚定的人说不出话来。
而关于造反,无非是个审时度势的问题,很多人看着秦子洛那边起来了,觉得顾且行大势不再了,便偷偷过去排了队。今日秦子洛的代表陈达没捞着好处,他们也及时随风一倒,恨不得能撇多干净就撇多干净。
从此玉明殿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描红随行回宫后,很快便有人挤去探她,我也懒得挤,就去了禁军天牢。
禁军的人告诉我,描红和她那个“弟弟”早就放出去了,日子大概就是我从靖王府被带回宫的时候,没有任何劫囚的手段,就是大大方方走出去的。
晚饭时间过后,我在玉明殿门口打了几圈转,里头的婢子出来说她们主子请我进去。
我竟有些尴尬,搞不清现在我和描红站在一处,究竟谁更大了。描红比我掂得清,见了我就给我下跪,我讽刺地笑笑:“你现在身怀天星,你这一跪,我怕折寿。”
描红跪着不说话,我让宫人都关了门出去,坐在凳上,让描红跪得离我近点儿。
“符儿还好吗?”我问。
描红点头。
“是我见过那一个吗?”我问。
描红摇头。
我深吸一口气,又问:“你真的怀了天星吗?”
描红缓慢地摇了头。
既然没怀孕我就不手下留情了,我便点点头,一个大嘴巴子抽到她今日施过粉黛的脸蛋儿上,这粉擦得太刻意了,一巴掌下来,我手上都好似沾了一层。
可我打她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虐待狂,我从打她上得不到任何的快感,打有什么用呢。
我转过脸去,隐忍着所有表情,点着头:“我理解你,为了符儿,你是为了符儿……”
“公主都知道了?”描红面无表情地问。
我苦笑:“天星、玉明殿、宫女、你和你今日说的话,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是皇上安排好的。”
顾且行故意让钦天监放出天星降世的传闻,暗示璨皇子储位不保,使陈家在祭祀大典上背水一战。也是他放出了描红,利用描红曾经的身份,假意帮陈达做证,实际是要在大典上倒打一耙,顺便将我和他一直以来的传闻彻底破除。
所以,他之前总是刻意来找我,有意做出些出格的举动,都是做给这些人看的,要的就是他们信以为真,就是让他们确信已经抓到了顾且行的把柄。
那么还有什么是安排好的?为了今日大典上的胜利,他蓄谋了多久?
是不是连太后的死,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借用太后之手将清军策流入丞相手中,为陈家提供了弹劾的保障,太后之死,表面上顾且行失去了太后一族这条臂膀,实际却为陈家提供弹劾的良好时机,陈家走错了这一步,便落入了顾且行为他们准备好的圈套。
那么更往前的呢,他利用描红这颗出其不意的棋子,还做了什么?
“所以吟风,到底是谁杀的?”我问描红。
描红低着头,挂着苦笑:“公主不是已经想到了吗?”
我想到了,我没想到我一开始完全想错了。吟风的事,根本不是冲着清君策去的,目的便是杀掉吟风,再借用描红嫁祸给容祈!
“因为公主已经不相信奴婢,所以奴婢对容公子越是维护,公主便越是怀疑。公主那日见到的,也不是真的符儿,都是演戏罢了,让公主以为奴婢是怕公主伤了符儿,不得已才说出容公子杀害吟风的真相。这些,全都是安排好的……”
怪不得,顾且行那样的性格,早就不该容许描红留在我身边才对,原来他留着描红,是用来对付我。
“他为什么这么做?”我问。
描红道:“一开始,皇上只是让奴婢看着公主,汇报公主身边的大小事宜。公主嫁入靖王府后,皇上没想到公主明知容公子曾害过先皇,仍能原谅,与他嫌隙渐除,感情日益加深,甚至有了骨肉,所以……”
描红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我摇着头:“不,我不信,你还是在骗我,这又是另一个局……皇兄,我去找皇兄。”
我转身欲出,描红淡淡地说:“或许皇上给出的也会是相同的回答吧。公主一定是想,既然符儿还握在皇上手中,我怎么敢将真相全盘托出。其实我说与不说,有多少区别呢?时至今日,我有了这样的身份,以后对于皇上已不会有更大的用处了,我是无用的棋子,我的把柄还有什么用呢?皇上会怎样对符儿,只看他是否信守承诺,或者是看我和符儿的命了,我已经尽力了。至于公主,皇上也已经尽过力了,无论公主对这些知情与否,皇上都不可能再得到公主的心了,又何惧公主了解他的险恶呢。”
是啊,顾且行一直是这样险恶的一个人,作为一起在宫里长大的妹妹,我更能理解他为何险恶。顾且行此番利用描红这颗棋,下了一手绝妙的好棋,骗过了我,更骗过了另外那些怀着险恶用心的人,一石三鸟,胜券在握。
那么这样,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清君策已出,陈达一派党羽已除,实力不明的靖王府退回边关,皇位之上,他暂可高枕无忧了。
那我这个公主,这个为了帮他守住皇位的公主,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当下去了?
玉明殿的院子很长,我独自在幽暗的道路上走了很多步,心情渐渐地开阔起来。无论真相多么令人咋舌或懊悔,知道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无论手段多么激烈狡诈,有了结果总比茫然无解要好很多。
青枝摇曳,带来早春的香气,又将迎来一个花满枝头的季节,许多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许多事情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冤家路窄,我在转角遇到了正要前去玉明殿的顾且行。他看着我,不打算解释任何事情,只是看着我孤单的身影,眼神莫名有些疼惜。
顾且行是该去玉明殿的,戏总要演完,他欺骗天下人的天星传闻,不鼓捣出个孩子来,将会是另一出尴尬。
不过顾且行和描红,这事儿想想我就觉得很尴尬。
我不耽误他糊弄天下的大事,规规矩矩地见了个礼,起身离去。顾且行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抓得越来越紧。
或许他心里也有许多话想对我说,说说他的无奈、他的纠结,但好在顾且行是个敢作敢当并且不爱找理由开脱的敞亮人,不会说那些掉身份的话。
可是就像描红说的,顾且行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不可能再得到我的心了,所以他选择公开描红为己所用的真相赢得这场胜利,失掉了我对他全部的信任。
早在很久之前,江山和我,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没有去挣脱他的手,平静地说:“更深露重,寒风催人,皇兄小心看路,妹妹告退。”
顾且行眼睛里的光逐渐暗了下去,终是松了手,淡淡地吩咐:“送公主回去。”
回到娇华殿,郁如意拿着璨儿手上的玉牌来见我,说是皇后叫人送来的,因我不在,便交给了郁如意。
我将玉牌上的图案里外看了个清晰,这图案别人不会认得,出身郁王府的郁如意是一定认得的,这是象征血脉的图案。
郁如意看到此物也有些懂了,坐下来叹着气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璨儿并非皇兄的骨肉,那么很可能就是秦子洛的种。这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原本如日中天的陈家,原本对顾且行一心一意的陈画桥会选择和秦子洛联合,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将顾且行拉下皇位,这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他们之间的联合,要达到足够紧密的信任,这丝血脉不是最好的契约吗?
我对郁如意说:“既然描红早已是皇上的人,他对今日准备已久,那么璨儿的身世,或许也有所怀疑了。”
郁如意道:“所以陈皇后是想请你帮忙隐瞒此事?”
“我如何隐瞒?当日为皇后保胎的太医已告老还乡,现今或已不在人世了,这事情没有旁人知晓,她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要隐瞒,只是打死不认罢了。”
“可是皇上会信她吗?”
我摇摇头:“或许不信吧,但也无法完全否认璨儿非他所出。如今陈家出事,璨儿与储位必定无缘了。其实对皇兄而言,璨儿到底是或不是他的骨肉并不那么重要,不过是宫里多一个或少一个皇子的事,但是,对璨儿的生父来说就不一样了。”
“你的意思是……”
“或试探抑或是威胁,毕竟秦子洛现在还没有抓到,如果璨儿的身世确实有疑,不正是让皇兄拿住了秦子洛的把柄吗?若秦子洛为救璨儿有所行动,刚好验证了皇兄的猜测。”我又摇了摇头,“秦子洛今日这棋,下得太臭了。”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知会哥哥,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我叹口气:“皇上都抓不到,我们哪找得到他。如今宫里戒备森严,他想进来也十分困难。现在我们还不清楚皇兄对璨儿的身世究竟有几分确定,但能确定的是,只要皇兄还想抓秦子洛,璨儿这步棋暂时就不会动,不过……”
我转身看着郁如意,道:“毕竟你也算皇兄握在手里的秦子洛的把柄,倘若失了你这步棋,在秦子洛现身之前,璨儿的性命才更保险些。”
郁如意渐渐变了脸色,思忖良久才道:“我自小便孤单一人,现在终于寻获至亲,只要哥哥和你能安好,便是失了性命,亦无挂无碍。”
“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出宫便是。”我看了郁如意一眼,转身去找来仅有的那点现银。这个顾且行也真是,自我回宫之后,身边连点钱都不给我留,想尽一切办法要断了我逃跑的退路,而宫里的金银,在外面是不方便随意典当的。
取来两身宫女穿的衣裳,我和郁如意一起换上,钻了娇华殿的狗洞,顺利上了我过去偷跑出宫的老路。
“我们这样真的出得去吗?”郁如意跟在我身后低声问。
我说:“不是我们,是你。如今宫里戒备这样森严,我这条路皇上早就知道了,我陪着你,你便多个机会。若是不巧被抓回去了,还有我能顶着。”
郁如意对我说谢谢。其实也没什么好谢的,秦子洛托我照顾好郁如意,我就这么点能耐,顾且行真要郁如意的命,我能拦得住吗?把她弄出去了,才是省了我自己的麻烦,我一个人,在宫里怎么都能走下去的。
来到我过去混出宫的偏门附近,门口站着四个侍卫,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石灰,掂量掂量自己的体力,把他们骗开打个片刻还是有点可能的。
口袋里塞满了金银玉器,我正要装作偷了东西的宫女走上前去,身后传来一名宫女的声音:“你们两个,看见我们娘娘的猫没有?”
我朝另一条路看去,夜色中听这宫女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渐渐走近了,一边走一边对我和郁如意指挥道:“你们去那边找找。”
我便同郁如意转了身,朝宫女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小宫女快步跟上来,低声道:“此处早有设防,长公主切莫妄动。”
原来是心鸾殿皇后身边的宫女。
我便跟着宫女来到了心鸾殿,殿里一派死寂,大约出了白天的事情,宫人们知道皇后失势了,心情很不好。
陈画桥坐在镜前梳头,一遍一遍地梳,样子看上去有些哀怨的诡异。
“皇上说,最喜欢的就是本宫这头乌发,柔而不糙,既硬且直,若非性情刚烈爽快之人,生不出这样的发质。且歌,本宫看你的头发,就和本宫生得一样好。”
陈画桥转头看我,笑了。
我见过那样的笑,那是戏台子上演员准备领盒饭了才有的笑。
我说:“你不要担心。”
她摇头:“本宫不担心什么,因为本宫已经想通了。与其等着皇上发落,在冷宫中受尽孤苦欺凌,不若以这皇后之身早早结束。本宫知道,顾忌天家颜面,仁德宽厚,就算皇上如何厌弃本宫,也不会让本宫死。可你知道,我生来便恃宠而骄,旁人越是宠我尊我,我便越觉得自己生在这世上十分有意义。所有人都宠我,唯独皇上……我羡慕极了你这公主,就连皇上也对你……非同一般。”
放下梳子,陈画桥站了起来,她今夜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衫子,暗线绣满了白色的栀子,淡雅漂亮极了。
“你一定会好奇,我为什么会和秦子洛有这样的契约。因为我要当皇后,谁做皇上,我不在乎。”陈画桥看着窗外,道,“今日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去求皇上,怎么扮演出一番追悔莫及的样子来,求他原谅我。我是不是该后悔?我是昏了头,但若不到今日,我永远都不会醒。所以就算给我机会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错。”
我看着陈画桥,又将目光挪开:“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也无话可说。”
我能从陈画桥口中听出遗言的意思来,照理说这时候我该劝劝她,劝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劝她尝试着对顾且行的人性再抱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但我又觉得,苟活对陈画桥来说比死更残忍,她是大小姐啊,她连脚指头都泛滥着大小姐的骄傲,你让她剔除这些骄傲,就跟扒了她一层皮似的。
“我只是想说说心里的话,不说也没机会给人听到了。掖庭有辆水车是给你们准备的,”说着,她紧紧拉起我的手,眼睛一闪一闪的,“璨儿,就交给你了。”
这天夜里,心鸾殿失了一场大火,我和郁如意窝身在打了隔板的水车中,听到外面连天的走水声。更深露重,水车中呼吸并不畅快,郁如意抱着璨儿,心事重重地看着我。
我说:“你觉得我们逃得掉吗?”
郁如意摇头,表示天意难知。
我也不知道,我们跑出去肯定是要去边关找容祈的,但这一路天遥地远,所到之处莫非王土,万一被顾且行抓到了,我和郁如意还好说,璨儿怎么办?
带着璨儿逃,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把顾且行仅有的那点怀疑都消除了。
我有冲动把璨儿送回皇子所,郁如意拦住了我,说到底是陈画桥的良苦用心,甚至可能是她的遗愿。
心鸾殿这场火烧得足够旺,食水被就近抬去灭火。为了准备明日的膳食,几辆水车连夜出宫取水。我在车中摇摇晃晃,心里十分不踏实。
出了帝京,我和郁如意抱着孩子一路往边关而去,顾且行定是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出宫了的,我们便需和帝京发布的搜人的消息赛跑。若只有我和郁如意两人还好,璨儿却受不得这样的颠簸。
离开三日,路程尚未行至一半,我们就已经被人盯上。追兵追散了我和郁如意,金银和璨儿都在郁如意身边。
我自觉郁如意带着个孩子,逃跑的本领绝不如我,便一边逃跑一边大张旗鼓,身上没钱就肆意打劫,交代人找后面的追兵要钱。
我从来没离开过帝京这么远,又没钱又不认识路,想去找郁如意会合,更是难上加难。我便只好一路向西,一边打劫一边问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无雁城。无雁城因为战乱,已经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告示上还贴着我和郁如意女扮男装的画像。
到底顾且行也不想把我们逃跑这事儿闹得太大,怕人知道跑掉这三个人身份尊贵。
到了无雁城,算是容祈的地盘,我好歹能松口气了。眼看着远处的大营,我不知道容祈到底在不在里面,这些天我在外面跑,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顾且行在知道我走掉之后,又会不会提前在无雁城设防。
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无论如何是要找他试一试的。这一路的奔逃越是辛苦张皇,我见到他的心情就越是急切乃至坚决。
其实我让郁如意逃,我试着陪她一起逃,何尝没抱着能见到的希望。定安的局势一天一变,我怕我再不来,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可我还是被拦住了,官兵对着画像看了我一会儿,确定了我的身份,要把我抓起来。这几日我瘦了好大一圈,精疲力竭,身体几乎没有重量。他们却要把我送到官衙里去,我不停地对他们喊,我是靖王府的人,我要见容祈,可他们就是不理我。
后来我被关了起来,似乎是一座山上的土 匪寨子,他们倒是也没敢绑我,就是把我安排在房间里休息。侍女进来送饭的时候,我撕了床单躲在门后,我把她的脖子勒起来,逼他们让我见容祈。
这侍女也有两下子,小臂里滑出一柄刀子,割断了我手中的绳子。趁她喘气的时候,我抢下了她手中的刀子。总归他们知道我是公主,奉命抓我要把我送回皇城,总不敢送回去的是个尸体。我将刀子比在自己脖子上,我说他们不让我见容祈,我马上死给他们看。
那侍女终于松了口,无奈道:“这里不是府衙,是乌合寨。”
乌合寨,我记得容祈曾对我提过,过去他们容家在边关买了个山头,那地方原就是个土匪寨子,好像就叫这么个名字。原来我正在容祈的地盘,那这些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兵,都是容祈的人。
可是容祈为什么不来见我?
侍女道:“是公子不肯见你。”
容祈不肯见我,是啊,抓捕我的公文贴得满天下都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跑了,我跑了能去哪里,不就是来找他吗?所以他先一步让自己人将我抓了,然后把我关起来,不见我。
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我继续以死相逼,那侍女索性直接关门走了。
他们好像看得出来,我是不会死的,在没有见到容祈之前,我肯定不会死。
这乌合寨现在住着的大多是些没用处的老弱妇孺,这天无雁城刮了场沙暴,山顶上尤为严重。而这里许多房屋常年失修,在风里飘飘摇摇的。大多数人都跑到房间里去躲避沙暴,我小心拨开门闩,顶着沙暴跑了出去。
有人追我,但是乌合山中有树林,很适合躲猫猫,最后也当真没被抓回来。
下了山,风暴还在继续,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连滚带爬地在风暴中艰难地前行,循着恍惚的记忆,我回到城中,风沙这才小了些,但无雁城的居民大多逃战乱搬走了,留下的也都不出门。一时间整座城镇就好像被彻底地清扫过,空荡荡的有点吓人。
我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了,头发里灌满了沙子,乱蓬蓬的像是个疯子,而我在路上颠簸多日,没洗脸没洗澡没换衣服,拿根棍子端个破碗,就是标准的乞丐。
嘴巴鼻子里都灌了好些沙子,军营的大帐被风沙拍打着,夕阳斜下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和画中《归云一去》如出一辙。
我被发现了,有官兵顶着风沙跑过来,声音被撕得破碎:“老乡,风沙太大,快找地方避一避吧。”
我都让风沙吹得麻木了,也感觉不到沙粒切在脸上的疼痛,我本想抽出刀子威胁他,让他带我去见容祈。但是这些士兵,我肯定打不过。脑袋囫囵绕了一圈儿,我作势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士兵可怜我,找个人搭把手将我抬起来,先带到营帐里去避风,他们肯定就拿我当个乞丐或者流民,谁能想到我就是皇帝铺天盖地在找的公主。
我根本没昏倒,不过是为了更顺利地混进军营罢了。营帐里没有风,我这才清醒了些,觉得特别头疼。那些士兵也不怎么搭理我,三五成群聚着玩骰子侃大山。他们就直接把我扔在地上,我便偷偷摸摸地往外爬。
外面的风沙渐渐平息,我刚跑出大营,茫然四顾不知道将军的营帐是哪一间,几名出来站岗的士兵迅速把我围起来,抽刀的抽刀,开弓的开弓。
我说我是公主他们相信吗……
他们迅速将我擒拿,按着我的肩膀令我动弹不得,事实上我也没打算反抗了。他们以为闹了刺客,打算留个活口给将军审问。
我一言不发地被他们押着,等啊等啊,容祈终于从一座营帐中走了出来,一身黑色衣裳,将身姿修饰得更加英挺,着实一副汉子模样。
我唰唰地就掉了眼泪,若不是有人这么架着我的手臂,肯定就站不稳坐在地上了。我还是主动抬起头来,眼泪在乌兮兮的脸上划开清晰的泪痕,头发黏在一起,脏兮兮臭烘烘的。
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辈子也不要让容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凝眸看我,面色一顿,厉声命道:“放手!”
身后的人松了手,我拔腿就朝他跑,一头栽进他的怀抱里,如果不是他站得稳当,肯定就这么被我撞倒了。
他用双臂环着我,迅速收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又恨不得他就这么用拥抱勒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