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们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紧紧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哭着就觉得好安心,我怕他不肯抱我,怕他冷冷地让我放手,幸而他没有。
风沙不再凛冽,仍旧拂动他的衣摆,他用拥抱安慰了我一会儿,然后把我们的身体分开,俯首看着我的样子。先是深情的目光,然后看着看着就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我这副样子实在太惨了,枝头上的凤凰瞬间变了麻雀。我估摸着后面看着我们的士兵都该傻眼了。
他再度将我拥入怀中,一下一下重重拍打我的肩背,声音似哽咽又似宠溺地笑:“傻瓜!”
他把我拉入营帐,吩咐人去打水为我洗漱。我垂着脑袋坐在一边,这才觉得不好意思了,太丢脸了,怎么能在他面前这么丑。他以后会拿这事笑话我的。
房间里架了只大浴桶,我泡在里面,终于能好好地歇口气,累得眼皮直打架。容祈在身后一下一下地帮我梳着头发,要不是头发在沙暴里黏成一团,扯得我头皮生疼,我可能就睡着了。
把我洗干净以后,天也黑透了,我坐在小案前,容祈蹲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衔着浅淡的笑容,我也定定地看着他,一脸委屈。我在等着他哄我,听他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多少都听不够。
我们俩这么瞪了半天,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可是我真的很累很困,眼睛发涩,再这么瞪下去肯定就瞪出眼泪来了。还是我先屈服,垂下眼睛,小心地可怜巴巴地问:“你还生气吗?”
“气,怎么不气?”他抬了抬眉毛,像欣赏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看着我,咂嘴道,“你知道你方才浪费了军营里多少水?这无雁城本就是个缺水的地方,将士们几个月洗不上一次澡。”
“啊?”我笨笨地看着他,一脸的歉意……
“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脑子里在想什么,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逗着我,那口气很寡淡,我困得头脑迟钝,生怕他又要把我轰出去,或者——还给顾且行。
我低着头,低低地回答:“在想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脸红,走到这一天也有我太好面子的过错。我总觉得男子和女子相处的时候,应该是男人主动点,女人只要装模作样推推就就的就好。
他将我拽进怀里,抱小孩儿似的整个圈住,贴在我耳边凶巴巴地说:“真想暴打你一通。”
他说的是反话,他才不舍得打我呢。我陷在他的怀抱里,觉得太舒服了,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我没睡太久,容祈派人备好了饭菜,让我吃点东西再睡。我垂着眼皮看着他,张了张嘴巴,懒懒地说:“你喂我……”
他便将我拽起来,单手抱着我让我倚在他肩上,我张着嘴巴,他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我喝粥,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我实在太困了,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我下定决心坐起来,在脸上快速拍了几巴掌,好让自己清醒点。
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碗,大口大口地咽下去。觉得不饱,将碗往他手里一推:“还要。”
军营里的伙食不比王府和宫里,清汤寡水的,就在容祈转身给我添饭菜的时候,我一倒头又睡了下去,死死抱着他的大腿,生怕他跑了。
容祈拿我没办法,只能跟着缩进来,将我捞进怀里,哄着我陷入更沉更沉的安睡。我睡得昏天暗地的,醒来是因为觉得少了点什么,愕然发现是容祈的怀抱没有了。
营帐空荡荡的,一览无余,另一头有张书案,我看到容祈点了盏灯坐在案后写写画画。我并没有急着起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偶尔轻咳,总是用手掌握成拳头挡在唇边,咳得很轻很闷,想是怕惊到我。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随便撩了件他的衣裳披在身上,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
“嗯,醒了?”他抬眼看我,微笑。
我走过去,看到他用朱红的笔在地图上标注些什么,大约和行军打仗有关,这方面我完全不懂,便也不打扰他。又看到一叠整齐的纸张,我随手想抽了来看,容祈急忙伸手压住,面上的微笑更浓,好像在掩饰什么。
我扬着下巴瞪他一眼,什么事情还想瞒着我?轻轻拉开他的手,把那些纸一张张翻出来看,全都是我,各种姿态的我。我猜得还真没错,他想我的时候果然是以画抒发情感啊。
我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张扬,他拉我在他腿上坐下,摆弄着发丝,问道:“这趟过来,你是怎么想的,嗯?”
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是怎么想的,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就是想看见他罢了。不过他现在对我这个温柔的表现,大约是已经不生气了,也不会把我赶走了吧。
他说:“你想留下?”
“你不想我留下?”我有点害怕,怕自己说的是真的。
他看着我,他的轮廓消瘦了些,烛光下的阴影显得更为硬朗,笑容是如初的风雅,指尖抚过我的眉梢,他说:“我想时时处处和你在一起。”
我不禁笑开了,心里美滋滋的,像一朵绽开在春天的花。我攀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回答:“我也是。”
可他既然是想着我的,既然画了这些画像,为什么书信中从来不提我,那天还说让我回宫回到顾且行身边的话。我想问,又觉得不美好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就这么忘了更好。
“且歌,”我发呆的时候,他唤我,“忘了那些混账话。”
“不要,”我敛起笑容,抬眼想了想,说,“至多就算我们扯平了吧。唉,你真的不生气了对不对?”
他点头。
“那你还喜欢我吗?”
他继续点头,眉眼弯垂时眼底都是愉悦。
我便又在他怀里靠了靠,我终于找回了许久许久之前,在他身上得到过的安稳的感受。如今失而复得,那种踏实幸福比之当初更甚,我感觉我又变回了一只轻盈的鸟儿。
“对了,如意……”
我抬起头来,容祈把我的脸又按了回去,淡淡道:“自你和如意出宫后,我收到消息,便也在四处寻找。从帝京回来的消息,是说你已经找到并且回宫了。我猜是你和如意走散之后,追兵将如意误认成你,带回帝京复命了。”
“那一路上追我的人是?”
“傻瓜,那是我派去跟着保护你的,若非被人一路追赶,你大约早就回去找如意会合,落入了追兵的圈套。”容祈说。
我想起来了,我一到无雁城,就被容祈的人绑去了乌合寨,他是一直都知晓我的踪迹的,可是乌合寨的人对我说,容祈不愿见我。总归我现在见到了,且亲亲密密好不缠绵,这个可以先不计较。
我说:“皇兄会不会为难如意,还有……璨儿。”
提到璨儿,容祈便也轻轻皱起了眉,道:“璨儿不该出宫的。”
“我知道,当时陈皇后安排这些,我便觉得不妥,可是……”
“可毕竟璨儿是她自己的骨肉,他的来去,你是外人不便过问,我明白。陈画桥生产时,我便觉察到璨儿不足她对外所说的月份,没想到她竟真有这样大的胆子。”
“还不是怪那秦子洛。如今东窗事发,可怜了无辜孩儿。”
容祈微笑着摇摇头:“子洛行事虽常常不考量后果,但弹劾君上这件事情,我想并非他的意思,应是陈达受了何人挑唆,加上做贼心虚,才会操之过急铤而走险。”
“是皇兄叫人去挑唆的,皇兄早就计划好了这些。”我道。
容祈脸色平静,十分中肯地评价:“皇上做得很对。”
“你怎的还要帮他说话?若不是他害了吟风,叫描红嫁祸给你,我也不会……”
容祈又轻轻地笑了,用侧脸柔柔蹭着我的脸颊:“终归,是你不够信我,你不曾问我,便是问了,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你我之间的结太多,平白浪费了许多和平相处的机会。”
我说:“以后不会了。”
他便笑着,看上去有些疲惫。我摸着他这一把骨头,分明察觉出他瘦了太多,眉心也添了许多倦容。
之后我便一直赖在他的帐子里,慢慢恢复了力气。他除了白日操练兵将和处理些正经事,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我。
我和容祈腻在一起,恨不得把过去错失的时间都补回来。他会牵着我去城楼上俯瞰沙漠,那么辽远壮阔,怪不得男人都渴望俯瞰众生的感觉,确实是挺爽的。
那天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煞有介事地在帮他洗衣服,他笑吟吟地讽刺我浪费水资源。我龇牙咧嘴地看着他,骂他不识好歹。
多亏了我在慈安堂住过那么久,学了一身生活自理的本事。想想那时候莫名被劈掉的柴,被洗了的衣服,被干完的活,心里满满当当的甜蜜和感动。
我们相拥而眠,粗粗缠绵后他便催促我睡觉,他不动我。我又不好意思勾引他,琢磨着他可能是太累了没有心情,埋怨似的白他一眼,转过身去享受他的拥抱。
深夜,他把垫在我颈下的手掌抽出来,悄悄地起身离去。我转过身,看着厚重的帐门,总觉得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门外传来士兵的声音:“将军,皇上派人来接长公主回宫。”
容祈半晌没说话,可能是想了点什么,他道:“就说长公主身体有恙不便远行,暂等些时日。”
“是。”
士兵走开以后,容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发出几声闷闷的咳嗽,比之前还要激烈点。大约是觉得我睡着了,他又在外面,才咳得大方了些。
容祈回来后,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小心恢复方才的睡姿,乃至我忽然转身的时候,差点吓到他。他微笑,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
我最讨厌他有事情瞒着我了,他每次瞒我瞒的都是大事,这让我非常不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只能扑上去啃他的嘴巴,以此来发泄不吐不快的情丝。
他回应着我,从温柔到抑制不住地索取,翻身将我压下来,却又忽然松开,不急不缓地喘着气。
我尝得出来他口中的味道,我正色看着他,有点生气,我问:“你嘴里为什么有血气?”
容祈平静地对我微笑,指尖在我脸上轻轻捏一把:“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很严肃地看着他,“你别骗我了,我已经有味觉了。容祈,你刚才是不是吐血了?你最近总是咳嗽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容祈还是笑吟吟地看着我,翻了翻眼皮,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襟,示意我帮他把衣服拉开。我便听话地伸出手去,褪下衣衫看到他胸口上方有一枚新添的疤痕。
他解释道:“之前受了伤,落下点病根,怕你看见,不想你担心罢了。”
我担心,担心死了。可是他这个解释我不能信服,便是落下了病根,这动不动就咳出血来,得是多大个病根。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容祈撇撇嘴,一本正经地说道:“至于咯血吗,还不是因为见了你,最近有些……上火。”
“上火?”我脑筋慢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知道他上的是什么火,搞半天还成了我的不是。
“只是这样?”
他从我身上下来,手臂穿过枕下抱着我,坏笑道:“还能是怎么样,你又不是男人。”
“好好好,那我不闹你。”我转过身来,手掌围在他腰上将他抱紧,撒娇道,“你可吓死我了。”
沉沉出了口长气,他抚摸着我的手臂。“且歌,”他唤我,一字一字地承诺,“也许我总会有些事瞒着你,我向你承诺,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谁要同你生离死别,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你的一辈子有多长,我就有多长。所以你啊,为了本夫人能长命百岁,千万多活些年头。”
“夫人?”他斜着眼睛瞟我一眼。我抿唇轻笑,将他抱紧,有多紧抱多紧。
第二天容祈早早练兵归来,趁着夕阳正好,将我带到城门上,并肩看大漠黄沙。夕阳披在我们身上,我斜斜倚着他的肩膀,我说:“‘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我若生成男子,说不定也会迷恋疆场呢。”
“疆场可不是只有豪迈。”容祈说。
我看着他,他道:“漠北黄沙扑面,南夷蚊虫叮咬,这些尚可忍受,可惜却不是每位将士都能吃饱了肚子去打仗的。独有一腔热血,却由于其他原因无法全力以赴,此间无奈不是豪情壮志就能弥补的。”
“皇兄没有让你们吃饱肚子吗?”我问。
容祈笑我蠢,他说:“漠北主动进犯,防守无雁城,乃彰显国威之际,皇上就算对我有偏见,也不至于拿面子和疆土置气。”
我低低地说:“可我总感觉,你每日都像没吃饱一样,用饭时也吃得很少……”
容祈看着我温柔地笑:“只顾着看你,便没顾得上吃吧。”
“你是只顾着说好听的话哄我,毕竟我也是有些经历的人了,没那么好哄的。”
“是是是,今晚我多吃一点。”
我凑上去亲他的嘴巴,他的嘴唇软得像女子一样,这样亲近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咬他,但不管我咬得多么用力他都不会喊疼,他总是这么惯着我,好像我要从他身上剜一块肉下来,他都会微笑着说“你开心就好”似的。
我们刚从城墙上下来,聊着今晚我亲自下厨的事情,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面孔——秦子洛。
他这个朝廷钦犯,果真是这军营里长大的,都这样了也能来去自如。容祈微一蹙眉,趁着四下无人察觉,我们三人迅速钻入帐中。
秦子洛的声音有些低沉,问容祈:“你近来可好?”
容祈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且歌,你先去准备饭菜吧。”
我看看容祈,又瞪向秦子洛,说:“秦子洛,你不要再让容祈帮你了,我们已经商量好,无论是如意还是璨儿,从今往后你的事情都和我们无关了,我们好不容易暂安一时,不想再卷入是非。”
秦子洛笑得有些牵强,对我道:“我只是来看看小玮,看完便走。”
“那我就不出去了,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有什么要人回避的吗?”
秦子洛笑得眼角都挤出了褶子,指着我道:“你这丫头,惯是喜欢开些不着调的玩笑,我二人若真有些见不得人的,等到夜深了私下会一会又能如何,你如此防着我,不过是给小玮添些翻墙的麻烦。小玮叫你出去你便出去,我是不在意的,只是有些嫌你打岔。”
话我虽然不爱听,道理还是有的。罢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并且理解了,容祈有那么点事情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便不知道就好了。
我甩着袖子走出去,在营帐外绕了一圈,又在后面找了个毡子漏风的地方蹲了下来,虽然听来的声音有些模糊,但勉强能听到几句重点。
秦子洛说,他在宫里的探子传消息来,漠北的使者又去帝都了,谈的自然是息战的事情,其中一个条件,仍是要求本公主和亲,而顾且行准备答应了。
此刻漠北的使者应该还在帝都,消息暂时还没有回到漠北,但距离停战大约不远了。
顾且行居然答应了让我出嫁,或许是想开了吧,反正在宫里关也关不住我。而容祈却说:“答应是必然的,漠北以求娶长公主不成为由出兵,也算天下皆知,百姓蒙受战乱之苦,自然会将源头怪在长公主一事上。又有陈达以长公主之事为理由弹劾君上,令百姓再起非议。
太后离世丞相倒台,朝局政变,定安需要休养生息,暂缓战事调整内部局势,为公为私,皇上都必须同意公主和亲。”
“可是他对且歌……”
“江山与她之间,皇上早已做出了选择。”容祈道。
“所以,你就暗中教唆陈达在祭祀大典上以此为由请出清君策?”
“我只是顺水推舟。陈达无德无智,与他为伍早晚为其所害,自我意识到描红是为皇上所用起,便知道皇上已经为此举筹谋了许久,挑唆陈达是顺了他的心意,但也只有将且歌推向风口浪尖,才能使他不得不放手。作为帝王,他铲奸除佞,无论手段如何都无可厚非,但作为男人,他留住一个女人的手段令我不齿,我不希望且歌继续留在帝京。”
秦子洛问:“她会听话嫁去漠北吗?”
“会。她的心里流淌的是顾氏的血,为了黎民百姓,疆土稳固,她会。为了离开帝京离开皇上,离开让她伤心的地方,漠北会是一个选择。我和贺拔胤之有过君子协定,他不会为难她的。”
天哪,他们在说什么!挑唆陈达的事情是容祈干的?他的目的是让顾且行同意我去和亲,而他还和贺拔胤之有了什么狗屁君子协定?
那么他呢?我去了漠北,他在哪儿?把我扔在漠北不管了?那这些日子,他和我你侬我侬意义何在,把我弄去了漠北,他的意图是什么?
我很想冲进帐里去问清楚,可我怕我问了,听到的就是另一套说辞了,便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容祈见了秦子洛,话变得多了起来,像交代遗言似的,一条又一条,他道:“我已经尽量使他们全身而退了。如意是我的过失,但我想且歌出嫁漠北后,皇上不会为难她的。至于陈皇后和璨儿,陈皇后之气节在我意料之外,自然关于璨儿的安排也是我的疏漏,此两件事我有愧于你,但我时日无多,或已无能为力。”
秦子洛道:“多年帮佐之情,我自不会怨怪你。你容祈才德皆在我之上,往日你肯助我是为兄之幸,今朝你为自己筹谋,我亦无可怨怼。”
“子洛,若你能全身而退,照顾好我娘……”
我带着酒菜回到帐内的时候,秦子洛已经离开了,我一边将饭菜在案上一一摆好,一边不悦地说:“还特地为你二人备了些酒菜,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容祈轻笑着,拉着我同他一起坐下,道:“朝廷要犯,怎会在一处长留。”
“既是要犯,你还是同他少来往些好。”我夹了块肉放在容祈面前,捋了捋袖子准备开吃,顺口问着,“冒这样大的险,秦子洛找你说什么来了?”
“前来确定你是否在营中,便也确定了宫里的是如意。”容祈道。
我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虽是男装打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是女儿身,容祈并没有公开我的身份,但大家都知道靖王爷是有老婆的,所以许多人心中把我当成了郁如意。
我说:“他可是想请你搭救如意?”
“不必,宫中不缺一个已经出嫁的郡主,如意是先皇御封的锦飒郡主,这点薄面,皇上也是会为先皇留下的。”
我接话道:“也是,这些年的事情,如意始终是置身事外的,与皇兄无冤无仇,近来宫里接二连三有人离世,不需要再多一位无权无势的郡主了。只要大家各自本分一些,想是无碍的。那么璨儿……”
容祈垂目想了想,抿了口茶水,才道:“我远在边关,帝京之事已无心插手,这笔孽账,还是让子洛自己设法偿还吧。”
“何时这样想得开了?”
“我勤奋半生,以才、以能,”容祈笑着看我一眼,“乃至以色,筹谋过许多,也曾权倾半时,到头来不还是回到了这里。路是人走出来的,迈出左脚的时候,便永远都不会知道若迈出的是右脚,经历的会是怎样一番景色。凡人之能,纵是如何长远,目及不过百丈,更难以知晓前路是高山深涧还是一马平川,倒不如随心所欲,只顾眼下的心情和眼里的人。”
我轻轻瞠他一目,斟了两杯酒,道:“你这番话,倒有些身将迟暮看山是山的味道了。既然如此,”我将酒杯递给他,“休书都写过了,你我夫妻二人还没有正经喝过一盏合卺酒,今日这杯便算是了吧。对了,夫君,你的身子可适宜饮酒?”
容祈微微愣住,将酒杯接下:“小酌无妨。”
“那便以此酒,愿我二人平安长久,直至白首!”
我用庄重的目光看着他,容祈抬起另一只手抚过我的眉眼,直至耳发处,将发丝绾到耳后,笑道:“浩然天地,身似浮云,长久不能奢求,我只答应你,容祈活着一日,便护你爱你一日。”
我抿着嘴,眼底匆匆滑下的泪水,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难过,与他相依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抬起眼来对他开心地笑。
容祈的酒量是一种变化莫测的东西,时深时浅的,他现在身子不好,我也不敢灌他太多,这顿饭吃到快将深夜,我把容祈打发了去床上睡觉。
他很乖,轻轻地睡了。
我把盘盏收拾妥当,一个人出了大营,试图去乌合山上找找秦子洛。但刚出营地没几步,秦子洛已在一处黑暗中等着我。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便一直等着你。”秦子洛衔着一根枯草,仰躺在废弃的草垛子上。
我在一旁坐下,抬头仰望着星空。大漠虽常有风沙,天空却格外清澈,好像伸伸手,就能摸到像海水一样的夜空。
我说:“如果我一直不来呢?”
“等到天亮,你不来我便走。”
“所以有些东西,你想让我知道,但我若不知道,也没什么。”我说。
秦子洛把嘴里的枯草取出,道:“今日我和小玮在帐内的话,你都听到了。”
我回答:“你们是何等的人物,有人趴了墙脚,总会察觉的。可是容祈这次,似乎没有察觉。他……是不是病了,病得很严重?”
秦子洛仍望着天空,道:“儿时我和小玮便经常这般,这么躺着是最惬意的。小玮那时瘦得像个姑娘,时常被人欺负,我便帮他打架。那时我以为,我会那样保护他一辈子,但是他长大了,开始保护别人。可在我眼里,他仍是那时连一根树枝都折不断的小玮,若不是他去了漠北,被古泉汉王收作弟子……”
“古泉汉王为什么会收他做弟子?”
“因为大漠里的人们渴望肥沃的土地,渴望绵延千里的青山绿水,喜欢聪慧纤巧的女人。但这个愿望,一代一代,至今也无人实现。这种扎根在内心深处的渴望永远不会泯灭,只要有机会,他们会不断尝试。古泉汉王会选择容祈,大概就是因为他与你的婚约。他要变成最优秀的人,便需要大量的常人所不具备的精力,所以古泉汉王传授给了容祈这个。”
秦子洛把怀里的药瓶拿出来,我粗粗看了一眼,道:“喋心散。”
“不错,此物能使人长时间保持精力旺盛,短时间内亦可强身健体,极其珍贵。但喋心散亦是毒物,长期蛰伏在体内,使用者若能保持心境平和,或可无碍,倘若急火攻心,不发则已,发则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我念着这四个字,泪水已经不知不觉流淌下来,哽咽着问,“他,发作了?”
秦子洛深吸一口气:“我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在疑问中度完余生,也希望小玮的良苦用心,能得到你的成全。”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他说这些我听不进去,只问:“真的回天乏术吗?没有办法医治了吗?我去求古泉汉王,我去……”
“你安静一点!”秦子洛嫌我让他说不下去,大声地吼我,见我不出声了,接着道,“若能医治,小玮这样牵挂着你,会不自救?今日他还托我一件事,让我在两军停战的旨意传来之前,去漠北大营放一把火,挑起事端使两方开战。”
我抬头看着他,听他道:“顾且行准你和亲,是情势所迫。近年来两国交战,漠北多占上风,你若在此情势下和亲,身份怕是不被看中,他想打一场仗,一场漂亮的、让漠北人害怕的仗,扬了定安的国威,你以强国公主的身份下嫁,总会更受优待一些。”
我咬着嘴唇,无声地大颗大颗淌着眼泪,这些日子的平静和顺利,总让我预感到风暴的临近,只是我不敢想,山雨一来就要断梁揭瓦,比天塌了都难接受。
秦子洛看着我哭了一会儿,道:“不早了,眼泪擦一擦,不要让他看到,我要去做他交代的事情。”
秦子洛走了,背影似诀别。他是个十分洒脱的人,不爱说富有感情的话,不管还有没有下一次相见,在他眼底,珍重离别都随风而去,我觉得这样的人,是该做一番大事的,无论好坏成败。
我恍恍惚惚地走回营地,来到容祈的帐前,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如果只剩下最后的时间,总该过得快乐一些。
我掀帘而入,容祈躺在床上,巴巴地睁着眼睛看着我,他一定猜得到我深更半夜自己跑出去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他一定知道我心里有一万个疙瘩,想问他想怪他想挽留他。
我走近了,他对着我微笑,春风化雨。
我在他身边躺下,枕进他臂弯,轻轻地说:“我都知道了,我,我能承受得住。”
容祈有一瞬间的哽咽,不说话,只转身将我抱住,抱得很紧很紧。
也许容祈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我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还没有遥望空无一人的大漠孤烟,没有逛完风土各异的市井繁华,没有在某个平凡的角落安一个简单的家,小桥流水,古道瘦马。
我想请人为我们画一幅画,我们都穿成最好看的样子,嬉笑着依偎在一起。
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幻想中的事情往往不会实现。我想做的事情太多,分不清主次,亦无所谓缓急,于是便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平静地陪着他,等待一场仿佛稀松平常的分离。
我不会作画,便只能用眼睛画下他,用无数的亲吻去铭记他存在过的温度。我打算在他走后,做一个写书的文人,将那些未来的没来得及发生的期待,在故事中成全自己。
而我看到的是他越渐苍白的脸色,吻到的是一次比一次更浓的血腥味儿。他仍然对我欢笑着,仍然会在我说人坏话的时候,教育我要宽容一些,在我喝凉茶的时候,用力掐我的屁股。
他说活着一日便爱我一日,反正他活不了几日了,这个承诺还真是容易兑现。
那天夜里,我们躺在床上,普通地拥着睡普通的觉,营外响起了号角。
大约是秦子洛那把火已经烧起来了,算他好心,这把火烧得迟了几日,让我能多享用容祈几天。
容祈安静地起身,取了一旁的衣裳准备披起。我跟着坐起来,在身后抱着他,尽管瘦了许多,容祈的脊背仍是宽阔的。我把脸用力贴紧他的脊柱,急切地说:“夫君,不要去,再陪我一些日子。”
容祈转过身来,握着我的肩膀,淡淡地看着我,唤了声:“且歌。”
而后飞快地摸出银针,扎了我两处穴位,使我一动不能再动。他将我平放回枕上,拉好了被子,覆下我的眼睑。
我闭着眼睛听他说话,他说:“此役将了,我不知是否有幸活着回来,你可以等,等到不想继续为止。但你要听我的话,去漠北,在那里我会放心许多。我是放心你的,就算心中愁苦,你也能在愁苦中找出乐子来……若我,命当此劫,你也不必追来陪我,黄泉路上很挤,我们谁都没有去过,我怕走散了。你便这样等我,我知道你在何处,便一定回来找你,或许你那时已是鹤发苍颜的老太太,我不会嫌你。又倘若当真有六道轮回,我会投胎成你窗前的绿植,变作天上的星地上的尘,夏夜里叫声最响亮的一只蝈蝈,我一定在你身边,陪着你看着你,你也一定要到太阳底下多走一走,不要让我看不到你。”
顿了顿,他说:“这不是哄人的话,是我答应你的事。”
他吻了我的额头。
“且歌,等我。”
我被他封住,却什么反应都不能有,只闭着眼睛不住地淌眼泪,眼泪流到一旁,打湿了头发,很痒很痒。
我很努力地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夫君”,我还没有唤够,没有让他听够,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表达。我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所以早死晚死,我可以接受,我只是很想很想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感受到我有多么爱他。
一千分一万分都不够。
可他宁做战死的英雄,不肯当病榻上的懦夫。
我在床上躺了许久,有时昏昏欲睡,有时无比清醒,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时间都过得无比漫长,又像我在做一个漫长的梦,等我睁眼了,发现容祈就睡在我的身边,什么战争什么疾病都是不存在的。
但我睁开了眼,眼前立着的是容祈的副将,披着残破的盔甲,垂首直立:“长公主殿下。”
我身上的针已经被拔去了,我缓慢地坐起来,看着帐外,仿佛有从远处传来的硝烟。
“战事如何?”我问。
“将军率三千精锐力挫敌军主力,两夜奋战,直抵漠北大营,胡人已经退回大漠了。”
“那将军呢,将军人呢?”
“将军去追了。”
“追?”
穷寇莫追是常识一般的兵家大忌,容祈怎会不知。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执意要追?”
“是。”停顿一下,副将道,“不过帝京已经传来圣令,定安与漠北的战事讲和,前来接长公主回宫的人正在帐外等候。”
“那就……让他们多等等吧。”
我打发了副将出去,提了被子又躺下来,这梦还没醒,我得再睡一次,再醒一回才是真。
后来营外抬回了一些重伤的将士,好在性命无忧。我简单穿戴整齐,走出帐子看着战后营地里残败的景象,抓住刚撤回来的将士,问他将军何在。
我一连问了好几个,这些兵将不知道我正是长公主殿下,忙上忙下不搭理我。一名年轻的小将跑了上来,脸色十分沉重。
他递给我一顶银色的战盔,尘土被血液黏在银甲上,擦也擦不净。
“长公主,这是将军的。将军……没有回来……”
“什么叫没有回来!”我大声呵斥着他。小将急忙把头低得更深,轻而缓地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说着扑通一声跪下,抱拳在前,“末将失职,请长公主处置。”
我哪有心情耍公主的威风,此刻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和他们家中的妻子一样,我只是个平凡的妻子,为前线的丈夫担忧,盼着良人尽早归家。
我的胸口很疼很闷,我抬起手来在胸口重重地捶打了数下,这才缓和了些,又不禁倒退了两步,忍着哽咽:“不怪你们,再等等,他会回来的,再等等……”
我咬� ��嘴唇发着抖,蹲下身来将摔落的战盔抱起来,轻轻擦去表面一层尘土。几名锦衣打扮的侍卫走向前,横立一排,架势逼人:“属下奉皇上之命接长公主回宫!”
我转过身去不看他们。
后面的人道:“为免耽误和亲事宜,皇上命长公主速速回宫,请长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一刻也等不了吗?”
“皇上说了,长公主的一刻之后还会有下一刻,若长公主不配合,便恕属下要对长公主用些手段。”
“那你们,便将我绑回去
吧。”
一个月后。
我坐在娇华殿里,再一次穿上了艳红的嫁衣,许是灯光的原因,这次这一身,红得似血。顾且行说见不得我奔丧一般的表情,总归漠北求的是个结果,就不走那么多过场了,人塞进轿子,就直接抬出去吧。
远行的车队行过街巷,帝京的百姓似乎对长公主嫁人这件事情已不再感兴趣,我在车中感受不到一点热闹,直至觉得寂静。
轿辇停下,也无人招呼,我自行掀开轿帘,看到顾且行昂首得意的面孔。
远近无人,寂静的山中,此情此景,曾几何时。
我对顾且行笑了:“你还是舍不得我?”
“很意外吗?”仍是当时说过的那句话。
其实第一次他抢婚的时候,意外之余我更多的是惶恐,现在有经验了,倒是也不慌了。他身后是一幢别院,看得出来是新修建的,我从车上下来,望着偌大的宅院,问:“这是你打算金屋藏娇的地方?”
既然来了,我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抬脚便走了进去,院中内景修建得有几分娇华殿的模样,只是大了些,空了些。
我无心关注这些,走进内堂,见堂中红烛接连闪耀,床上按照婚嫁规制铺叠着四重喜被,气味馨香。
我在榻上坐下,摸了摸朱红的缎子,问:“你打算在此处与我洞房花烛?”
顾且行走上来,伸手抚摸我的脸,左脸摸完摸右脸,直到摸够了才在下颌处停下:“如果你不以死相逼的话。”
我的目光很空,红烛太盛,照得我不想尝试看清任何,说:“我曾答应容祈,无论生死,我会等他。生,我则等他归,死,我则待他轮回。他或许会化作花草、虫鱼,在我身边,我们总能相见。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活着等他。但倘若他已不在人世,我却不愿让他在天之灵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我不会以死相逼,只是以死明志罢了。”
顾且行听着,抚在我下颌的手掌便用起了力道:“你现在对朕说这些有何用处,是以为这些话能伤到朕,还是期望朕为你们的深情所打动,放了你?”
我轻轻一笑:“皇兄多心了,我只是想他,便说了。至于皇兄爱不爱听,已不是我想关心的了。”
顾且行忽而加重力道,紧紧钳住我的下巴,狠狠地:“难道你对朕当真不存有一分情意!”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是”字,气得顾且行抽了我一个嘴巴,他指着我说:“好,朕告诉你,容祈还活着,朕已经没有兴趣再强求你,但是朕得不到的,他人也休想得到!现在你可以死心了!”
“你说什么?”
“不错,容祈还活着。贺拔胤之那臭小子敢违背朕的意愿,朕想让他死,他却设法将他救活。所以,他也休想从朕手中得到你!”
“那你今日这样大的阵仗,是在戏耍他?”我有些激动,又开始找不清主次。
“戏耍?”顾且行的表情从愤怒转为不屑,“国家大事,怎可儿戏?你近日可曾见过郁如意?”
我大睁着眼睛看着他,顾且行道:“朕找来的那些为你换脸的高人,岂能白白浪费?郁如意受了千刀万剐之苦,呵,竟还能活下来,想是天意注定要她李代桃僵,从今日起,且歌长公主已经嫁去漠北和亲,而你,不过是一个同长公主模样相似的人。这样的安排,你可满意?”
“你,好狠。”
顾且行昂起头来,眼底尽是愤愤:“朕狠又如何?善又如何!朕自生来,便被赋予为百姓谋福祉的大任,朕做得好,不过得了一声圣明,做得不好,天下人都来指指点点!有何人问过朕真心如何?朕不过是喜欢一个女人,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女人,却不曾得到一个人支持。朕为你做得还不够吗?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朕没有机会!因为世人都当你是朕的血肉至亲,朕没有机会!”
顾且行的声音几近咆哮,我是该心疼他的,可我心疼又如何,他想要的,我又给不了。
我只能静静地听他讲,他说:“算了,把你放在这里,只有朕能看得见、触得到,对你,朕就心满意足了。”
顾且行说完便转了身,大概是心情不好,已不想再看见我了。
我从身后问道:“出嫁漠北的队伍中,可有埋伏?”
“这是必然。”顾且行没有回头,坚定地回答。
“如果他们想劫婚车,会有什么后果?”
“朕对他们,已经不会手软了。”
我没什么问题了,便低着头,静静地祈祷,容祈千万别去干那样显而易见的傻事。虽然顾且行说贺拔胤之把容祈救活了,但他先前已经病成那样,这会儿就算不死,身体也不见得会很好,那条命恐怕还是吊着的。
只要他还活着,我便有更多等下去的希望,哪怕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而顾且行刚走出房门,便有人来报,院外有人接近,且数量不少。
顾且行顿足,招招手:“严加戒备,无论何人靠近,立斩不赦!”
我抬起脸来看向院外,顾且行为了把我关得足够隐秘,单独圈了这么个山头,地势极高,易守难攻。既是本公主要长居于此的山头,今日又有皇上亲临,百十来号的禁卫必不可少。但此处位居山顶之下山腰之上,若有人翻山从上而来,却不知后山处是否有设防。
顾且行因为这事儿便没着急走,不出半刻,侍卫便来报,山下上来大批携带兵器的人马,行动有序且快速,是有指挥的。
顾且行的亲卫急忙抽了刀子护在顾且行身前,这老实孩子,来的是一批刺客团啊,你那把刀够吓唬谁的。
但山上好歹有戒备,顾且行倒是也不怕,站在院子里又等了会儿消息,我鼻尖闻到烟火的味道。
“不好,有人泼了火油,自山顶顺坡而下,今日风势向西,很快便会烧到此处。请皇上与长公主速速离开此地。”
顾且行抬头往高处望了一眼,皱了皱眉,急忙走进来拉起我的手臂,因正路被堵,便打算从一旁小路由禁卫护着下山去。
小路口顾且行让我上车,我朝山上的滚滚浓烟望去,问顾且行:“皇兄,你可懂得用兵之法?”
顾且行拧眉看我,我道:“这么多的火油要运上山顶,不是几个人可以做到的。正是如此,会让人以为山上也有许多人,但这么多人携带火油上山,不可能没有半点惊动。你看那烟,烟色泛白,也许不是多么大的火,只是用了一些手段,让烟气比较浓厚罢了。”
顾且行觉得我说得有些道理,停下来也朝山上望了望。我解释道:“我在军营里听容祈说过,是有这样的法子的。这山林明明便于藏身,那些人却从大路上攻上来,显然是佯攻,而这条小道,左右不过一丈余,两旁林荫便于埋伏,禁卫排成纵列,至多能排四纵,若左右受击,怕我们下山时,人都已经死光了。”
顾且行仍皱着眉在听,一名禁卫建议着:“属下带几人先行试探。”
“他们的目标是皇上,怎会为了多要你们几条性命将自身暴露。”我道。
顾且行眨了眨眼,对那禁卫道:“你便带几人下山,若顺利下山,速调山下兵马前来剿匪。”转身道,“正面而来多少人?”
“不超百人。”
顾且行抬起头来,眯眼道:“集结所有禁卫,杀下去!”
安排好了布防,我便大步往宅院里走,顾且行问我干吗去,我冷着眼道:“你们打打杀杀,我跟着去干什么,找死吗不是。既然山上的火烧不过来,还是在院子里等你们清理干净了再说。”
顾且行也冷我一眼:“哼。”
回到院子里,我又开始担心,什么时候不挑,这时候闹了刺客团,到底是冲着顾且行还是冲着本公主?
该不会……
正如我和顾且行所想,送亲路上是很好的下手时机,我们都想得到如果容祈想抢我,可能会去劫婚车,但如果他早知道婚车是假、别院是真呢?描红跟我说过,宫里除了我知道的外,还有许多在为秦子洛做事的人,如果他们早就知道这个山头的所在,之前我在宫里不好下手,现在我出来了,又有另一辆婚车做掩护,不也是下手的好时机吗?
到底来人的身份不能确定,倘若只是一般的刺客团,危急时刻无论如何我是要保顾且行的,所以我把我知道的那点建议全说出来了。
本公主是个很善于现学现用的人,只可惜我学来的还只是皮毛,真正的用兵之道,其灵魂更在于知己知彼。
顾且行带人去近处探查情况,留了十余名侍卫保护我。我在房中坐不住,站在厅门口有些焦急,急的是怕来人正如我所担忧,是容祈那一票子,就算如何筹划有备,在帝京范围内,他们不可能调集到足够多的人马,而这山上,方才已唰唰蹦出来上百号人,想必还有更多我没看到的。
至于我的性命,我倒是不怎么担心的。本公主多少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造化了得,应不会葬身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我要死,定当重于泰山,死得十分庄重。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有兵戈声传来,又或许只是我的幻觉,炉中的香已经燃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院内忽然有了响动,几名行动十分迅速的灰衣人从宅院后杀将进来,很快就放倒了守着我的一队侍卫。
一名身量娇小的刺客快步走到我身旁,拉下浸过水的面巾,是容祈身边的十五!
“夫人,公子来接你了。”
我谨慎地朝院外望去,原来,山路上那些确实是佯攻,而真正的精锐正是在浓烟掩护下,从山上而来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十五这般的高手,擅长奇袭。
院外仍有侍卫察觉到异动,不断地从外面涌进来。灰衣人与之搏斗,其中一个虽也戴着面巾,看身形绝对是秦子洛无疑。
我有些感动。
转身要跟着十五走,边问:“容祈呢?”
“公子脚程慢了些,正从山上赶来,快走。”
他现在身子不好,能亲自前来我已经很感动了,眼下的乱局,他不参与进来更好。我跟着十五跑到墙边,十五率先翻上墙头,在高处伸手拉我,一支箭矢忽然射来,稳稳穿透十五的手背。
我吓得退离墙边,另一头的弓箭又射了过来,十五惦记着自己的使命,并未翻墙逃命,跃身跳了回来,逃过致命的一箭。
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的时候,院子迅速被大量人马围起,几名弓箭手排立在门口,顾且行带人回来了。
只差一点点,若顾且行的反应能再慢一些,我就可以跑掉了。
双方的交火并没有因为顾且行的出现而停止,兵戈声响彻庭院,尚能听到顾且行的声音:“保护长公主,其余人等,不留活口!”
秦子洛这边此刻已转为劣势,既然顾且行下定了决心,便没有继续周旋的意义,十五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管状的物什,朝禁卫聚集的地方扔去,灰衣人相继效仿,我差点以为他们打算干脆把顾且行炸死,又吓得退了两步。
而那些东西只制造出了许多烟雾,烟气很浓,十五捂住自己的口鼻,瞧准了时机,在烟雾中拉着我朝别院的另一处门跑。
“护驾!护驾!”
禁卫被烟熏了眼睛,双方交火慢了下来,怕这烟雾伤到了皇上,便也有人护着顾且行朝另一处门走去,我与他们差点撞在一处,但顾且行并无防备,此刻已经被熏得睁不开眼睛,便也顾不上我。
灰衣人趁着这个时机跳出院子相继杀出,各自逃离,我本也该逃的……
可是秦子洛终于逮到这样的时机,他还没死心,在门口抓了一名弓箭手,从背后控制了他的弓箭,靶心正朝向顾且行。
“皇兄!”
我大喊着,甩开了拉着我的十五,快步朝顾且行跑去。隔着烟雾,看似很远,其实总共也迈不上几步,我本只是想将他推开的,但那一箭来得比我期望的快了些,我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是感到胸口一紧,身体所有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乃至停止。
顾且行从身后抱住了我,呵斥让所有人停手。其实没什么可停的了,除了秦子洛贪心不足,其他人达到目的都已经各自逃命了。
以一敌众,秦子洛很快便倒在地上。
十五愣在原地,也迅速被禁卫拿下。
顾且行将我抱着坐在地上,我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难看,死爹死娘的时候都没有。
然后我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才低下头来,发现扎在胸口的箭,鲜红的嫁衣染了更红的血,红得发黑。
疼痛涌向四肢百骸,我皱起了眉,我知道设想中的事情往往不会发生,所有会发生的都是始料不及的。
我看着顾且行的脸,不,这不是我这时候想看到的那张脸,于是我转眼望着山上,烟雾笼罩的山中,容祈是否还在继续朝我靠近。
容祈,你不要来,你来了就走不掉了。不,容祈你快些来,你再不来,我怕就来不及看你最后一眼了。
顾且行抓着我的手,试图把我的手往他脸上靠,急切地,他说:“且歌,你看着我,我求你看着我,且歌,你看着我……”
我都这样了,哪有心思顾及他的感受,我看着山上的浓烟,顾且行把我晃得更难受。我便只好转过头来,虚弱地望着他的眼睛:“皇兄,你答应我,”我努力地调动各种感官找到自己的手,找到搁置在衣袖中的免死金鉴,“答应我,让他活着,一定,让他活着……”
命中注定我要为顾且行挡刀,我挡过一次,便不介意多挡一次。我顾且歌,为天家所养,便该为天家而死,我死而无悔,然我有憾。
我和容祈,我们的心好不容易毫无保留地走到一起,不惧生死,不惧别离,我却没有机会享受这历经了坎坷得来不易的真情。
我不舍。
于是我哭,泪眼模糊中,飘进熟悉的墨蓝色,他来了,他很累,他拖着尚未痊愈的病躯,翻山越岭地来了。
如此我的遗憾便减少了一分。
容祈在我身旁跪下,从顾且行手中抢回了我的手抓着,眼泪比我流的血还多,他安慰我:“没事的,不要怕。”
他试着把我的脉,但他心里太慌了,无法静下来感受我的脉息,我看他那样慌着,心里更加不忍。
“夫君……”
容祈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不到我的脉,便紧紧抓着我的手腕,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那样温柔,连我要死了,都不舍得把我从顾且行怀里抢过去,免我再受一回被争抢之痛。
尽管不能死在他怀里,能这样近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这个时候我也满足了。我虚弱地道:“你曾说过,宁可死别,绝不生离,你让我等你,我……我等到了……你说的那些话,转世轮回,变作花草、星辰,也能相依相见,这传说,我信……”
“骗你的,都是骗你的,”容祈抖着嗓子,声音如纱网一般,“你不能走,且歌,你不能走……我努力让自己活了下来,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走……”
我没有力气听他把挽留的话说完了,我用另一只手将免死金鉴塞给他,用力地放在他手心里:
“莫要追随,黄泉路上……我不会等你,今日,便是……死……别……
“夫君……”
我闭上了眼睛,天地寂静,疼痛彻底湮灭,只隐约地听到悲伤的恸号,令天地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