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渐行渐远渐无书
容祈回来得也不算太晚,只比寻常晚了一点点,身上的衣袍也与出门时不同了。听说是出门时不慎沾了些油污,刚好马车上有准备的袍子,便换上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吟风死去的屋子里,她的尸首被从头到脚盖上了灰布。剧烈的腹痛已经随着时间平复。容祈抬脚大踏步进来,伸手摸到我被汗水濡湿的头发,问:“你和人动手了?”
我低着头:“吟风死了。”
这个时候,难道他不应该先关心吟风死了这件事情吗?呵,吟风只是我的护卫,一个他们很早之前就想除去的护卫,若不是当初描红下毒时心软了,吟风早就不在了,容祈他当然不会关心。
一个确定死去的人,有什么值得他去关心?
他试着将我揽入怀中,我的侧脸贴上他冰凉的衣物,忽而弹开,抖着目光重复:“吟风死了……”
“吟风死了,吟风死了!”
我看一眼吟风被覆盖着的尸身,在椅子上蜷起腿来将自己抱紧,一遍遍重复“吟风死了”。
容祈仍想抱我,但他抱不到,他的拥抱并不能带给我足够的安全感,不如我自己抱自己来得舒心。
容祈拍拍我,让我想开一些。
我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问他:“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了,你还让我想开些,我想开的意义是什么?是摸着良心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吗!”
“且歌……”容祈嗓音微哑,他似乎在纠结此时此刻到底要不要劝我什么,劝了显得没有人性,不劝又怕我想不开,花样作死,他挺为难的。
我把脸埋回膝盖中,只余烛光里瑟瑟抽动的肩头。
吟风走了,我伤心难过是必然的,可要说我有多害怕,其实并没有,我发抖,多是装出来的。我想我表现得越害怕,敌人对我的警惕就会越松一分,对付我的手段也该更温柔一些。
容祈见状,并没有再劝说,吩咐人加强部署靖王府内以及我的安全,也没表现出什么来。
所有人散去后,我独自守着吟风的尸身到半夜,我认真考虑过该怎么把吟风吃下去的清君策抠出来,但我甚至没有勇气拉开盖在她脸上的灰布。我不想看见那惨白的脸,不想再撕扯她冰凉的体肤。
我希望她就这么静静离去,就像她生前一样,一言不发,默默地守护我,守护着我们的秘密,决然地咽下与我的承诺。
我觉得被她吞咽下的清君策终于成就了存在感一直很薄弱的她的光辉性,或者让清君策随着吟风的死去而彻底消失,未尝不是一种更高明的隐藏。
只是可怜了我的吟风,即使死去了,也还是要为我所用。
半夜的时候,宫里的人也已经过来了,本公主的贴身护卫死了,毕竟不是小事。我这才从小屋里出来,叫宫里的人将吟风带走安葬,疲惫地回了房。
我仍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容祈是担心我的,便也跟着不睡觉。我坐着,他站着,两人沉默了许久,容祈终于开口道:“是为清君策来的。”
我垂着眼睛,不回答。
我从小就不爱揣度人心,虽然一些揣度出自本能,但我真的十分不爱想。我十分不愿深究是什么人要拿清君策,不愿深究这件事情和容祈有多少关联,不愿设想容祈是不是又在同我演戏,可又不得不想。
我说:“你早就猜到我把清君策放在何处。”
他沉吟一声,对我摊开一只手掌:“把它给我。”
我望着他的掌心,曾经那个我愿意把命放上去的地方,曾经我觉得它是那样温厚可依,现在我却什么都不敢信了。
“你认为它还在我手里?”
容祈道:“若有差池,你现在已经进宫。”
“哦,你说得对。”若是清君策真的丢了,我做不到这样淡定地独自担惊受怕的,那样大的事情,我必会第一时间通知顾且行。我的心思骗不了容祈,可能谁也骗不了。
容祈既懂我的心思,便也懂向我要清君策只会徒劳,不论他是真的想要,还是为我的安全着想。我将那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我是个公主,守护皇权正统是我的本能。
容祈便收回了手掌,背对着我,静默不言。事发突然,他可能需要静一静想一想。我看了看他身上崭新的衣袍,很想问一问出门时那件蓝色的衣裳哪儿去了,终是没能开口。
我怕,万一打草惊蛇。
第二日一早,顾且行又亲自跑了趟靖王府。我已洗漱完毕,只是精神不佳。
顾且行说:“吟风已经葬了,墓穴择得很好,礼节上你也无须操心。”
我面如死灰地点了下头,轻轻道:“皇兄也不是来同我说这个的。”
顾且行不说话,我问:“皇兄也想要清君策吗?”
“想。”顾且行想也没想地回答。
我还是很喜欢他这直爽的性格的,起码跟他讲话多数时候只需要理解字面意思就可以了。
“比起清君策,我更担心的是你。昨日是吟风,明日那毒手会不会就伸向你了?你却还要这样固执,既不肯随我回去由我保护,又要死守着这份职责,呵,我越发想不明白,在你心里究竟什么最重要!”
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过去我一直认为小命最重要,可后来发现,在许多事情面前,小命都没那么重要,可是要做重要的事情,就必须先保住小命。
我一个生来高枕无忧的公主,胸无大志,坐吃等死,我的人生终极目标就是悄无声息地混混日子,偶尔耍个威风什么的,我自问这样的志向并没有碍着他人的事,却时时感受到四面八方的为难。
这很可能是我的胸无大志造成的,一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是不会感觉处处为难的。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还是挺有道理的。明明在讨论清君策,我却思考到了人生哲学的层面上,一副目光呆滞俨然走神的表情。
顾且行皱着眉:“你在发呆?”
我恍然抬起头来,伸手摸了摸肚子:“身子有些不适。”
我是不会把清君策交给顾且行的,因而他多说无益,我就是想撵他走了,他在这里耽误我思考人生。
见我手摸肚子,顾且行表情灰落落的:“你可还好?”
“还好,还好。”
顾且行又四下看了一周,许是冬天的原因,小院里显得十分清冷。顾且行便不高兴了,问:“伺候你的人呢,你那描红丫头呢,怎么统统不见?”
描红估摸着是心虚不敢过来,至于其他人,还不是看见皇上来了,怕惹祸上身故意躲得远远的吗。
提到描红,我又犯愁,但事情没有实证,关于布条的推断我还不打算说出来。
顾且行既然单独点了描红的名字,我担心他要把描红抓去拷问,便道:“吟风去了,她也伤心。”
“哼,若不是你心软,她早就死了,轮得到为旁人伤心?回了靖王府,由着她自生自灭吧,你还是要防着些。”
小心这个小心那个,这些话我日日都在听,可惜我终究是个没用的人,什么都防不住。
我便又做出神状,顾且行叹了口气:“罢了,我看你也不是很想见我。”
说着,他便起身要走,我忽而唤住他,问:“皇兄,你觉得容祈是什么样的人?”
顾且行回身,带着悲哀的笑意:“这话你来问我,不可笑吗?”
是啊,我是容祈的枕边人,却还是搞不懂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我道:“听说皇兄想将他派遣去边关驻城。”
顾且行递来不置可否的眼神,我道:“可容祈说不想去。”
“去不去由不得他,昨日他进宫欲同朕周旋此事,朕一口回绝了。”
“昨夜容祈何时出宫?”
“不到亥时,怎么了?”
不到亥时,可容祈回来的时候,已经亥时过了,这中间的时间他去了哪里?吟风便是亥时出的事。
“那他昨日穿的什么样的衣裳?”
“这……”顾且行想了想,道,“朕如何会注意他的穿着?但与往常无异。”
我大约记得,容祈进宫前,穿的确实是平日里常穿的颜色,但他回来时那身衣裳是青白的。我差人打听来的,却是容祈出门不久,便在马车中更换了衣衫,正是穿着那身衣裳进的宫。原本朝臣穿那样的颜色面圣便不合时宜,容祈若当真穿的那件衣裳,顾且行应该是会注意到的。
难道说,他那身衣裳是回府之前才换的?
顾且行又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关心你那家长里短的事情,吟风的事情我会叫人去查,你保重自己。”
我觉得顾且行变了,变得宽宏大量了,他这趟来见我,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感情,俨然一副单纯的哥哥关心妹妹的表现。
尽管这是好现象,可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身边人态度的转变,很容易使我感到不安。
顾且行走了有一会儿,容祈才从院外进来,我坐在榻上心血来潮又想讥讽他两句,道:“明明在府中,皇兄来了,你怎么不进来守着?”
容祈知我现在情绪不稳定,便不同我计较,认真地回答:“事出突然,你和皇上应该有许多话要说。”
“是,同皇兄说了些话,我心里也开怀了些,”将身子坐直,我道,“麻烦你,帮我配个方子,叫昨夜的事惊着了,一夜腹痛。”
“怎么现在才说。”容祈有些责怪的意思,急忙坐下把了我的脉,虽未皱眉,脸色却很不好看。
“我去去就回,你到床上歇着,不要走动。”
容祈走得很急,看来是我的情况不太好。配方煎药总要些时间的,我不乱动,怎么可能?
容祈前脚出去,我便撑着腰站起来,溜达到了吟风居住的房间。小玮被拴在门外,看见我发出呜呜的声音。
虽是我养的宠物,但平日里照料它的多是吟风,这畜生自然是跟吟风更亲近一些的,今日没见着吟风,想必是不欢喜的。
我不通兽语,安慰不了它。
推开门,看见描红,我第一反应认为描红是来销赃的,或是再努努力找找清君策的下落,总归她是找不到的。看着她脸上挂着的泪水,我轻蔑一笑:“你在伤心?”
描红咽着泪水低下头,然而自从身份暴露之后,她在我面前哭得太多了,我已经心疼不起来了。
我拆开桌上的包袱,尽是些吟风的遗物,应是描红特地整理出来的。
桌上摊开几张纸片,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名字。吟风自小习武,没有文化,自聋哑后便无法与人交流,我曾经教过她认字,但我是个不称职的先生,总共也没教会她太多。
桌上是吟风以往写下的字,公主、描红、小玮、吟风,她已经花了很大的心思将这几个字写得漂亮了,珍藏在案头。
描红看见我在看那些字条,泪水汹涌而下,用猫一般的速度蹿出了房间。她可能是怕我会再打她,我打她有什么用,她那张嘴巴有多紧,我是领教过的。
我在吟风的床上坐了很久,小窗外射进来的光暗暗的,仿佛刻意拉长了往日吟风在这里孤寂的身影。她听不到说不出看不懂,坚定而孤单地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我会给你报仇的。”我悄悄地对吟风说。
她不回答,空气冰冷。
我总把报仇挂在嘴边,说的时候是当真意志坚定的,可我这个人又懒又心软。俗话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一直很清楚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报复,所以就算我认定了是容祈杀了父皇,也并没有展开什么实际的报复行动,说不清是心疼他还是心疼我自己。
而在经历了许多失去之后,这个对万事万物已然不抱希望的自己,也没什么惹我心疼的了。
我从吟风房里出来,冬的萧条席卷了院落,枝头落下最后一片黄叶,风不缠绵也不凛冽,这是一个干枯的季节。
容祈端着药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重新坐好,我并没有哭过,因而他也不觉我有什么异样。我听话地服下汤药,听话地在软床中躺好,手掌下意识地抚摸因妊娠而有些坚硬的小腹,又怕指尖冰凉伤害了他或她。
我还是珍爱着他或她的,我的人生已经糟糕至此,我希望能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儿,希望他或她有一个健康的人生,碌碌无为或者意气风发,弥补为娘我的这半生缺憾。
夜里,容祈总说我手脚冰凉,用宽大的身体将我包裹。起初他是热的,而我的身体就像一个制造冷的冰源,源源不断地将他的热消耗殆尽,四只冰凉的手冰凉的脚纠缠在一起。
我对容祈,就算赤身裸体肌肤相亲,再也唤不醒当初那种身体本能的燥热。容祈之于我,就像患了厌食症的人还是要吃饭,拉稀的人蹲麻了腿也出不得茅房,不想靠近,却又疲于分离。
他将我抱得松而舒适些,安慰我:“妇人妊娠,滑胎者半属寻常,王府中条件俱备,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我静静地听着,静静地问:“母妃怀我的时候一定也这样辛苦,那时父皇也这样守在她身边,与她憧憬我的模样吧……父皇明知母妃怀的不是他的孩子,父皇心里应该也会痛吧。容祈,你说呢……你痛吗?”
容祈抱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样养了些时日,吃东西也变得越发艰难,吃了吐吐了吃,身体迅速消瘦下来。我知道,靖王府里都在传我这胎是保不住了,秦老夫人知我肚子并没有那般争气之后,也不再派人过来献殷勤。
所谓为母则刚,我把这些看得很淡。
禁军里的探子来报,描红曾出现在城南一家民舍,里头住了名从无雁城来的男子。起初我以为那是藏起来的秦子洛,而探子描述,这男子年岁较轻,自被注意上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每日会在院子里做些军队里练兵时的拳脚伸展,很可能是边关下来的逃兵。
探子从房中搜出他的将牌——叶符。
描红曾在我面前不慎漏嘴,她有一胞弟正唤作此名,当时描红说她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走丢了,当时我还差点信了。我的眼力和描红的演技比起来,还是她更胜一筹。
我让探子继续盯着描红,近日描红又典当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财物准备妥当后,再次前往城南民舍。
我在院外堵住描红的时候,她正带着弟弟准备逃跑。
我眯起眼来看着她:“描红,你要去哪儿,连我赐你的云锦都当了?”
描红照例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描红……描红哪里也不去……求公主……”
“求我什么?”
我走近一步,描红紧张地看着我,眼睛打了个骨碌,不知又动了什么鬼脑筋,怯怯而慢悠悠地说:“求公主……”
“拦住她!”
眼看着描红要寻个墙角撞死,我急忙发号施令,顺便从禁卫腰间抽了把刀子架在和描红一道跑出来的男子脖子上。
“不要!”描红被禁卫擒着双臂,面向我和男子惊呼。
我把搜来的将牌亮出,对描红道:“你曾替我抄书,知悉戒律,值战之际守军将士擅离兵城,按军法该当何罪?”
描红仍大睁着双眼,嘴唇抖了抖:“公主……”
在我刀下的男子也抖了抖,是在挣扎。我可是带了一个队的禁军高手来的,这姐弟俩的死活还不尽在股掌之间?我将刀子逼得更紧一些,继续问描红:“叶符,叶氏满门抄斩时又一条漏网之鱼?”
描红便激动了,不顾擒着自己的禁卫,拼了命地膝盖着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一边磕一边求:“求公主饶命。”
她连磕了数个响头,磕得额头上皮都破了,我看着她瀑布一般淌着泪的脸颊,好笑地说:“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你,你刻意引导,让我着了容祈的道,父皇去了,三妹妹走了,紫兰姑姑没了,如今,我又失去了吟风。你不觉得亏欠于我,竟有脸求我饶命?”
描红大哭,跪着爬过来要扯我的裤腿,被禁卫给拦住了。她哭着:“求公主,描红自知罪孽深重,只求公主念在叶氏同源,放了符儿,描红愿做牛做马……”
“够了!”我在男子的脖子上划开一条浅浅的口子,收刀指向描红,血液顺着刀尖滴落在描红眼前,“说,吟风的死,说!”
描红告诉我,他们很早就已经盯上吟风了,只是那时我还活蹦乱跳的,并没有下手的时机。
我嫁入靖王府后,秦子洛找容祈帮忙拿我的清君策。容祈自知从我这里下手没有可能,便在那日借故进宫外出,而我这边沐浴时,描红故意扳下了药池里的机关,将我锁在其中,令我不能回到寝院,从而避开案发现场。
之后的事情便如我所见,我硬要闯回去找吟风,靖王府的人又不知道此事是容祈一手安排的,描红生怕有纰漏,便第一个冲进了吟风出事的房间,见到吟风手中从容祈身上扯下的一片衣角。
描红真是周到,这时候还不忘帮容祈说好话:“吟风之死并非公子有意,公子安排这一切,都是不想让公主为难啊!”
我从未设想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事,杀了我的人还要我感激他的体恤之情。
呵呵……
我把刀尖抵在描红的脖颈处,闭了闭眼,终究没有手刃她的决心。刀背落地,我仍闭着眼睛:“把他们两个押去禁军地牢,没有我的准许,不得迈出半步。”
“是!”
禁卫刚带着描红二人走了两步,我又轻轻补充道:“战事繁忙,此等小事,暂不必禀明皇上。”
回靖王府之前,我去了吟风的埋骨之处。地方是顾且行叫人选的,算看得起吟风,此处葬的尽是历代先烈,但她毕竟地位低微,虽已细心修建过,但在一众先烈中,仍显得十分朴素。
我想吟风是会满意这个安排的,她是习武之人,自小最崇拜的就是这些为国为民保疆护土的大英雄。
屏退了左右,我跪坐在吟风的墓碑前,没有准备纸宝,便只能落两滴泪。
我说:“吟风啊,是我对不起你……”
天地间旋起一阵小风,不知道是不是吟风给我的回应。我知道吟风是不会怨恨的,有些人自涉世起便是低微的,所以连自己都会把自己看得渺小,她本就是父皇找来的随时随地要替我挡刀的人。
“我不该把你带到那危险的地方,是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容祈的心肠……可是吟风,你明白吗,他救过我的命啊……我无法用最坏的心思去设想他,我总是愿意再信一信他,再给他些机会……这么说,是不是很可笑?其实,一直是他在给我机会而已。我身边已经没剩下什么人了,可是他还有许多。我常常说,要让他尝到我受过的那些苦,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伤及无辜,也做不到让他那样难过,我能做到的,只有伤害自己,如果,这样可以让他难过的话。
“吟风,对不起,我说过要给你报仇的,我可能,还是要食言了……”
我在吟风墓前流了很多泪水,流得身心憔悴。
可是,如何让我恨他啊,如何让我恨到手刃亲夫啊,我已经竭尽所能地让自己怪他怨他了,可就是恨不起来。想到容祈,我有的只是深深的难过,难过得双眼如涌泉,却实在拿不出一点点血海深仇该有的状态。
原来恨,也可以无能为力。
我被轿辇慢悠悠地抬回靖王府,丫鬟看我脸色苍白,请了位王府里的医女过来。医女直摇着头,连个简单的安胎方子都不敢开,只悄悄吩咐我身边的丫鬟,提前把熏艾要用的东西备好,兴许会用得着。
我知道,若非滑胎的迹象足够明显,是不必准备熏艾的。
容祈回来的时候,我病恹恹地坐在榻上,他应该已经从下人那里了解了些情况,下人找不出合适的说辞,便说
可能是我去探了吟风的坟头,冲撞着了。
容祈自不相信冲撞一说,只是进来就忍不住责怪我这个样子了还要到处乱跑。
我无力地一笑:“我心里难安。”
容祈便又心疼起来,覆上我的手背,温柔地说:“我知道吟风的事让你很难过,为了……”
“让我难过的何止这一件事?”我打断了他,自顾地说着,“从我进了这宅子,与你朝夕相对,看着你对我这样好,体贴、在意,念着那些因你而去的故人,三妹妹……还有父皇,我无时无刻不在难过,每和你靠近一分,每试着体谅你一点,我心里就有多少挣扎……”
我以为我会哭,可眼泪到了眼角,却迟迟没有流淌下来。
我想我就要干枯了,我已经没有源源不断的泪水,只有很深很深的难过,那些难过堵在身体里头,堵得我就要腐烂。
容祈低着头,似是也在忏悔:“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过去……”我轻轻摇了摇头,“不,这是报应,我和你,都会遭报应的!”
容祈发现我已经难过得开始说胡话,急忙握紧我的手拉到脸庞轻轻地磨蹭,他说:“不要想那些,我的罪我自己会赎。”觉得不够,又将我轻轻抱着,“我会照顾好你们母子,等你好些了,我便带你离开。现在是腊月,他会出生在秋天,等开春暖和了,我们就到了江南,那里的秋天叠翠流金,那时是蝴蝶兰的花期。
“我想过,在水巷置一间简单的房舍,那条河通向桑海,顺流而下,能到很远的地方。一路上风景都很好,什么也没有,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容祈,带着我们的孩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望梅生津的士兵,像等待礼物的稚儿,像穿上嫁衣盼嫁的姑娘……好看极了。
可惜这种话他说了太多,我也等了太久,等待的过程中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死了很多人。
我忽而笑开,转头看着他,语带嘲讽:“哦?你认为这孩子是你的?”
说罢,我从一旁的小案上取了杯茶,靠在唇边敛目自饮,说话时的笑容凝固在唇边,收不回,也无法笑得更灿。
容祈的憧憬也凝固在了眼底,下意识地,低低地:“你说什么?”
我将茶杯放下,提起了身体所余下的所有力气,撇开目光道:“我本来也没想过瞒你,一直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只是不在意,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容祈抿着嘴不说话,我道:“你知道,我嫁给你本就是情势所迫,也是同皇兄怄着一口气,但终究,我更清楚的是,漠北事端再起,必是联盟有所行动,你曾是那联盟中一员,又不惜以死救我的性命,我,或许还能够稳住你。呵,终还是没能稳住。这孩子……”我伸手抚上小腹,轻轻道,“是意料之外的,我若早知有孩子,当初也不会那般固执。这些日子让你为孩子辛苦,有劳了。”
容祈的脸色明显不如方才那么好看了,是个男人受到这样的羞辱都会有些愤怒。我并不想听他说什么,说完了话便撑着小案站起来,慢慢地、一步步地朝床上走。
我看着就在眼前的床,却就像是做梦被人追杀一样,想使力却提不起脚,步子越迈越小,越迈越轻……
隔天出了太阳,我下床时,丫鬟发现卧具上被染了血,不敢大声知会我,默默地更换了床单。
趁着她们更换,我走出去晒了会儿太阳,在那处阳光十分充足的坝子上,坐在一张软椅上。这些天我都很冷,所以到了外面,也没觉得特别冷,太阳暖洋洋的,我还合了会儿眼。
后来容祈来了,我听那脚步声就知道是容祈。瓷器磕碰桌面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便睁开了眼睛,看见站在一旁的容祈,又不屑地看了眼他放在我身旁的药。
“把它喝了。”容祈面无表情地命令。
我没有理他。
“把它喝了。”他的语气加重了一些。
我仍然不理他。容祈可能是怕药凉了就不好使了,终于决定亲自动手,掐住我的下巴,端着碗准备灌下来。
我不听话的时候,经常被容祈这么灌药,每次我都会做激烈的反抗。我倒是也不怪他,像我这种性格这么拧巴的人就该这么治,反正是喂药又不是下毒,只要效果起到了,手段温不温柔也不那么重要。
可这次我也没打算反抗。容祈掐住我的下巴,掐得很轻松,他居高临下,一定看得到我那条不碍事的舌头和满口不打算咬人的白牙,我只是眼神轻蔑了下,身体放松了些。
可能没有人能狠心对我这样乖顺的姑娘下毒手,容祈的气势忽然软了下去,将药重重地放回桌上,洒了一些出来。
他松开我的下巴,背过身去,一动不动。
“落胎药吗?”我问。
他不回答。
我说:“杀了这么多人,这时候心软了吗?你要想清楚,这孩子终究不能认祖归宗的,要留下我,便只能认了他。今日你若不能毁了他,他日他必会加倍地折磨你,或者,你也想尝尝被人认贼作父的滋味?”
到底还是容祈,说这些话也不足以让他失控,他只是连整个背影都能看出来在生气,却又忍住了怒火,欲折身而去。
“这药是你亲手熬的?”我在身后问他。
容祈转过身来,不说话,紧抿着唇。
我把药碗拿起持在手中,靠近鼻尖嗅到浓浓药苦,微笑着:“很好。”
我仰头饮下,不觉烫也不觉得苦。容祈向来了解我的口味,伺候得别样周到,就连这碗落胎药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他看着我一饮而尽,目中已经无神。
我是多想看到容祈这样的表情啊,看到他和我一样,感受了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除了我自己,我拿不到容祈的任何弱点。
我有些不舍,却又觉得解脱。没有这丝血脉的牵连,我或许可以轻松许多,而我和容祈这样的纠葛,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会领略无尽的苦楚吧……
我想了一些用来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直到腹痛令我不能再维持这样完美舒展的坐姿,容祈飞扑一般上来抱住我,毫不犹豫地砸下两颗滚烫的泪珠。
我真想跟他抱头痛哭。
可是我太疼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疼,药力会来得这么快,身下已经潮湿,我坐在地上,想狠狠地抓住一缕枯草,却只抓到了坚硬的泥石。
这样便是结束了吧,想到这里,我又笑了,我温顺地倚在容祈怀里,难过地笑着。
容祈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把将我抱得更紧,不断地重复:“你骗我,你骗了我,你又骗了我……
“顾且歌,你到底想怎么样!便是你恨我,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你要我死,一句话就够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要你死,你的命不值钱,我要你断子绝孙,用你的血脉祭我父皇和吟风的仙灵!呵呵,不得不说,这落胎药的味道……不错。”
容祈的表情,就好像心里已经疼穿了一个洞一般,眉头深深,他难过地看着我,缓慢地摇着头:“我该如何解释……噗……”
有些人不气不知道,一气吓一跳,他忽然吐的一口血把疼得想打滚的我吓傻了。我不知道他这口血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吐,只是看到身侧那一地均匀浓烈的嫣红,看着容祈嘴角带血痛心不止的脸。
可是,我已经没力气为他擦去血痕,问他又在演哪一出了。
在我服下落胎药大睡一觉醒来之后,我知道我把容祈气病了。靖王府里的人很生气,忠心的仆人都去伺候容祈以及照顾秦老夫人的情绪去了,因而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么两个人。
顾且行来了,在床边按着我不让我起床。
老实说,这一觉睡起来,我除了有些没力气之外,身体确实轻松了许多,想到容祈那口血,我还是不放心。
我甚至仔细地观察了所有人的表情,确定容祈没让那口血吐死,才听话地坐在床里。到底他是不能死的,我心里还没做好那个准备。
“你先养好身子,容祈那边,甘霖先生在照顾。”顾且行说。
顾且行又说:“等身子养好了,你……”
“养好了再说吧。”我道。我知道顾且行又要提让我回宫的事情了,可我觉得,比起回宫我却好像更愿意没脸没皮地赖在靖王府里。
那个皇宫,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一点家的感觉。
顾且行只能又走了。我这边没什么人照顾,补身体的药还是丫鬟亲自跑去催了才端来的。好在甘霖皇叔过来看了我一回。
“容祈,怎么样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还在睡着。”
“病得这样严重?”
“被你气的。”甘霖皇叔说,说完转头看我,“我却不明白,你服过月灵芝之后,想要孕育后嗣本就艰难,要保你安全落胎药是无计之策,是我之前没跟你说明白吗?你们何至于弄到今日这般?”
我低着头:“有劳小叔多费些心了。”
“嗯。”甘霖皇叔似乎心情也不太好。
皇叔走后,我又在床上养了一日,听说容祈还没醒过来,高烧不退,太医和甘霖皇叔联合会诊开了方子,药也根本喂不进去。秦老夫人愁得又躺到床上养病去了,郁如意没有办法,终于派人来请了我。
不出我所料,所有人看见我只是不情不愿地行个礼,他们连句话都不愿意同我说。我到底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进门见了郁如意,听她把情况说了一遍,我便打发所有人都出去了。
房中只有我和容祈两个人,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和当初刚从月岐山回来时一样。那时候我总觉得他是在同我耍什么苦肉计,而这一次,我倒是也不那么想了。我开始明白,其实我高估了容祈,再王八蛋也是个人,会生病受伤也会难过心疼。
我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昏睡时他皱着眉头,好像是在思索什么。真是,做梦都不停下思考的人,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看了眼身边的药碗,既然都说喝不下去,我来了又有什么用,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大夫。
这些伺候的人也真是笨,容祈这么聪明个人,怎么养了这么帮草包奴才。药喂不进去不会想些别的法子吗,上次他从月岐山回来也喂不进去药,还是我用嘴巴一点点吹进去的。
虽然那种方法也喂不进去多少,总归有一点是一点,这么大个靖王府还怕糟蹋了那点汤汤水水。
我打算出去好心给他们提点建议,旁的也不该劳我操心了。看着他额上的细汗,我将帕子浸� ��水,帮他抚在额头上擦了擦,如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擦完脸觉得还不彻底,我又一根根捋开他的手指,手心里也擦一擦。转身放下帕子的时候,容祈的手忽然握紧了,把我的手拽得死死的,怎么掰都掰不开。
怎么有人病着昏迷着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耗费了十足的力气也没挣脱,终是没了耐心,对眼前这个快烧干的人道:“姓容的,你又装死是不是,你松开我。”
他没反应,手里的力道也不减。我便威胁:“再不松我剁了你的手!”
还是没反应。这个人怎么这样了还不忘缠着我!我只能愤愤而无奈地吹了口气,坐在床边守着他,等他自己松手。
他这会儿倔得像个孩子,生病的人都是这么个德行。我也没有耐心像以前一样守着他说话,垂头丧气地坐着,都快睡着了。
容祈就那么闭着眼睛躺着,眉心一直皱着解不开,安静的模样倒是很好看,又显得有那么点无助。我要是手里有把刀子,把他碎尸万段了估计他都不知道。
但人是需要解决生理排泄问题的,我坐着坐着内急了,真的坐不住了,空余的那只手掐了掐手心,没有办法,只能招呼外面的人赶紧把郁如意给我找回来。
郁如意回来以后,我们两个开始琢磨,怎么把我的手抽出来,齐心协力掰他的手指,最后前功尽弃。我也尝试用郁如意的手把自己换出来,也着实无甚用处。
最后只能把他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让那只手包着郁如意的手,我温声和气地哄孩子似的对容祈说:“换只手好不好,这边酸了。”
灵了!
还没见过昏迷后这么好哄的人,我终于将自己解放出来,由郁如意坐到了方才的位置上,站在床边看了看他:“装死!”
郁如意掩唇轻笑,对我道:“快去快回,省得醒了。”
哼,我这走了压根儿就没打算再回来,看看桌上的药碗,我对郁如意说:“你差人找根草管子,一头放他嘴里,从另一头把药吹进去,咽下去一点是一点。”
“若是呛着了怎么办?”郁如意问。
死心眼的丫头,我回道:“要是能呛醒了不更好吗。”
郁如意点点头,我也实在憋不住了,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走了也确实没再回去,管郁如意内急了怎么办呢,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他们总能有办法的。
再后来听说容祈醒了,我自觉没什么颜面和立场去看他,他也不来找我,直到顾且行还是颁了圣旨下来,要容祈带病出征。
我并没有想过要去阻止这件事,有的时候甚至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才好。总归我自己是杀不了他,又见不得他好的,他能自生自灭,对我来说再轻松不过。
可他走的那天,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我站在人群最后,看着他仍有些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近来清瘦的身躯,看着他和至亲们一一告别。
老夫人在抹眼泪,郁如意倒是很放心的样子,听着容祈的交代,频频点着头。最后容祈将目光放过来,看到了我。
我们相距很远很远,我能看到他是因为我知道那人群的中心里高头大马之上的人必然是他,他能不能真的看到我,我却并不能确定。
便这么遥遥对望了两瞬,容祈转过头去,勒马徐行。
容祈走后很快便是新年,边关未曾传来捷报也没有噩耗,听说他曾写过一封家书,并没有提到过我。
这个年,我以身体抱恙为由没有进宫请安,我并不想在太后面前出现。如果我和她的恩怨,能因我的出嫁而消散,那是最好的结束。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上元节,这小月子就快坐满一个月,顾且行邀我进宫赏灯,我自是拒绝了。
这是皇城每年最热闹的一天,过去我是从来不会错过的,但这次我确实没什么心情。郁如意差人在我的院子外挂了许多彩灯,只等着塔楼的烟花绽放,便将它们全都点亮。
我裹着毛斗篷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那塔楼的方向。我看不见它,但可以想象楼上的光景。顾且行曾经带我上去过,燃放烟花的感觉是挺难受的,但顾且行尽管曾对它有所惧怕,终于还是习惯了,甚至享受于那种震颤。
烟花绽放的一瞬,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那时候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天地一点颜色都没有。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洗净铅华重头来过的感觉,是新的开始。
我在门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丫鬟弄了两支烟火棒,我忽然想起了玥娇。那年除夕时,她偷偷跑到小院子里和秦子洛幽会,秦子洛便给了她一把烟火,她笑得真开心。
我点燃了它,看着它一点点绽放、消逝,觉得有那么点怅然。
我没想到皇后陈画桥会带着璨儿来看我。许久未见,陈画桥待我倒是热情,握着手同我家长里短一番,再絮叨絮叨当年我们吵架时的纯真光景。若是换了往常,我真的会觉得我和陈画桥算彻彻底底地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只是我让人欺骗多了,也开始有了警觉,我总觉得依陈画桥那个傲慢性子,不应该是说变就变的,以前是我想得太少了。
关于过去我已经没了那么多的热情,我更感兴趣的是璨儿,想想自己刚失去的孩儿,再想想当初璨儿是我和容祈一起接生下来的,我心里既惆怅又感觉安慰。
若是这孩子大了还能在我眼前,我一定会待他特别亲切。
璨儿手腕上系着条红绳,红绳中串了块小小的玉牌,上面的花纹挺别致,看着还有那么丁点眼熟。我没多想什么,大约给孩子用的东西,都是这么样个花纹。陈画桥告诉我,说这是在白塔寺开光求来的,能保他一生福泽安康。
无论如何,作为母亲对孩子的爱我还是可以理解的,哪怕我们都知道,这种所谓的保佑不过是个寄望,许多事情自出生就谱好了命盘,那唯一随机的一部分,也只能靠人性自己去行走。
而对陈画桥来说,既然已经无缘于爱情,所有的希望心血也只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若他健康长大,天资还算聪慧的话,凭陈画桥的皇后身份和定安立长为储的惯例,大约璨儿那太子的位置已经跑不掉了。
我抱着璨儿逗了一会儿,虽然很久没有见面,他看着我倒也不陌生,在我怀里一声都没有哭过,笑容格外清澈。
我抚摸着他软软的短短的头发,陈画桥忽而道:“还记得你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她说的应该是她第一次怀孕时,顾且行故意弄掉了她的孩子,而后我让秦子洛跑到陈画桥面前,说了番“立子杀母”含沙射影的话,故意让他们夫妻不和。
她这么一提,我还觉得挺歉疚的。当时陈画桥天真,轻而易举地让我的话糊弄住了,时隔三年大家都有了长进,想必她也已经看透了当初的事情。
我勉强地笑笑:“胡说罢了。”
陈画桥摇头,她道:“我时常会想起那故事,偶尔也会自己编排一段,不如我同妹妹也说上一段?”
她怎么可能闲得发慌给我讲故事,大约她今日忽然造访的缘由,就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了。
“那位做生意的老爷,后来娶了房小妾,他的夫人善妒,便杀了那小妾,从此夫妻二人失了和睦。但这夫人很能干,在外人面前亦是贤妻良母,也能帮衬着自己的夫君。待二人年岁已高,夫人本以为自己为老爷忙活大半辈子,总该为自己的儿子争得家产,却不料家里来了位远房亲戚,那亲戚格外能干,很得老爷赏识器重。夫人怕这亲戚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干脆趁着老爷生病的时候,把老爷杀了。如此,她的儿子终于坐实了继承人的位置。这位夫人,也心安理得地做了太夫人。”
陈画桥的故事,其实比我上次给她讲的那个还要直白。我只稍稍品了品,就品出来她口中的这位太夫人,指的便是顾且行的老娘太后老人家。而那位老爷,正是我的父皇。
按照她这故事逻辑来推算,太后年轻时嫉妒我母妃,所以下毒先把我母妃除了。父皇虽然知道,却念着各种因素没有计较。后来顾且行长大了,太后巴巴地盼望着顾且行当皇帝,结果父皇把甘霖皇叔找来了,因为甘霖皇叔身份特殊,太后害怕父皇一个脑袋抽筋把皇位让了过去,所以——先下手为强。
父皇是太后杀的?容祈下毒这事,他容祈是亲口承认过的呀。陈画桥好大的胆子,竟敢血口喷太后!
我脑袋里一恍惚,想起那日,容祈苦苦地说:“我该如何向你解释……”
听完陈画桥的故事,我便静静地坐下,虽然和我认定的有些出入,但和我刚开始怀疑的方向是完全相同的。
又或者说,容祈是对父皇下过毒没错,可是最致命的那一次毒,却不一定是容祈下的。
她笑吟吟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将璨儿抱在怀里,纤细素白的手指摆弄着璨儿手腕的红绳,那枚小玉在灯光下温润通透,是非同一般的上好材质。
她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看上去仿佛对自己的故事很自信,就好像她说的便是真相一样。
容祈说:“既然你问了,我做过的事情,不会否认……”
顾且行说:“不管是谁做的,都不能再追究了……”
其实他们这两句话有个相同的意思,就是都没打算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他们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是什么人杀了父皇,能让顾且行不去追究,也许我算一个,另一个便是他的母后。
我觉得我不能自己瞎想,我这么笨这么冲动,很容易就被旁人利用了,而且陈画桥这动机很明显,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相,都是企图利用我的。
我只当作听了个故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一拍大腿道:“哎呀,我整日在屋子里闷着,竟忘了璨儿的红包。”
说着我便站起来,琢磨着找点小礼物送给璨儿。可我也没准备啊,随便翻了翻,有些尴尬地对陈画桥弯了弯眼睛。她抱着璨儿走过来,对我道:“红包就不必了,心意我替璨儿收下。”
“这可不行,显得我这做姑姑的多寒酸。”
她笑得已经有点做作了,意味深长地对我道:“你是看着璨儿出生的,若没有你,这条命许就折了,你这姑姑当之无愧。”
彼时我并未领会陈画桥的意味深长究竟意在何处,只是她将“姑姑”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仿佛是在提醒我什么。我所唯一能听出来的是,陈画桥莫不是也知道我这个公主身份确实很水。那陈画桥知道得也太多了点,这并不符合她两年以来做出的贤淑宁静形象。
反正她那皇子也不缺什么,既然她说不要,我便当真也不给了。
天色已晚,我准备送客,门外通传皇上来了。
今日这靖王府还真是蓬荜生辉。我和陈画桥走出去迎接顾且行,他对陈画桥淡淡点个头,吩咐人将皇后母子送回宫去。
我也不打算再请顾且行去屋里坐坐,便很客气地说:“臣妹送皇兄。”
我这个送是很礼貌很规矩的送,只是他大老远来了,我要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外人看来会觉得他来得挺不对头。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一边走着,我一边在心里琢磨,顾且行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方才陈画桥告诉我,顾且行从塔楼下来以后,好像是去了千金台,也就是他专门养地痞流氓兼职杀手的赌坊。
看样子顾且行又有大行动了,不过我现在只想和那些事情撇得一干二净,自然不会追问。
“昨日边关来报,当地战事吃紧,容祈恐怕要很久才回来。”没什么客气闲谈的开场,顾且行开门见山对我道。
提及容祈,我心中难免有所动容,却也是掩了下去,淡淡道:“哦。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好,对他很是挂念,听说是撑不过一年半载了,若是能找到将才替换,便准他回来看看吧。”
我瞟到顾且行唇边高深的笑意,也明白自从我踏出宫门以后,我们的关系便越来越远,再也不可能回到轻松谈笑的时候了。
“只要他好好为朕打这一仗,尽快平息战事,自然来得及给他母亲送终。”他的目光在夜色中远望,阑珊灯火里,没有落点。
他说“朕”,终于抹去了唯独对我的那点特殊,这样挺好。
顾且行这话我是不认同的,既然他故意将容祈送出去,那他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全得看顾且行的心情。毕竟容祈一日不在靖王府,这整座王府的人的安危就都握在顾且行手里,他也是不敢轻易违逆的。
我想了想,站定脚步侧身看着顾且行,一本正经地说:“皇兄,你这样做应该不是为我……”
“怎么不是为你?”他好像猜到我要说什么,话接得很快,看着我的目光也已经不再温柔,而是那种我曾经所熟悉的居高临下、阴鸷清冷的,忽而眯着眼睛半挑唇弧,他道,“朕好好地把你交给他,他却累你受这样的苦,不吃点苦头怎么行。”
他这话说得好像是在替我抱不平,却明显不过是他自己心有不甘罢了。我只能对他解释道:“臣妹没有受苦,臣妹曾对皇兄有逾界之处,也请皇兄海涵。”
顾且行的眼神很明显地不悦,唇边却似衔着朵半开不开的花:“海涵……朕的度量有多大,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回去吧,朕不用你送。”
春天,又到了生病的季节。帝京这些年灾难不断,一场时疫踏春而来。
我虽不够爱惜小命,但也不愿自己不幸染上时疫死得那么难看,于是每日多行多走,强身健体。
而这天我刚走到偏门,便见一众侍卫将靖王府的墙院围了起来。
靖王府定是惹上麻烦了,为免麻烦波及自己,我便回了房间。
刚进房间,便见顾且行穿着袭玄色衣衫坐在房里喝茶,门是洞开着的,就好像是在等我。
我没有急着进去,丫鬟走上来迎我,在我身边悄声道:“皇上来抓人。”
“什么人?”
“说是朝廷钦犯。”
我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便是秦子洛。秦子洛这钦犯已经当了快两年了,自从玥娇去世他逃跑以后,顾且行就明里暗里地一直在抓他。而什么钦犯可能与靖王府有往来,那也是不言而喻的。大约那日顾且行去千金台,就是已经有他的消息了。
整座靖王府瞬间就充斥了无数官兵,顾且行仍旧端坐在房中,优哉游哉地品一盏清茶,对身旁立着的随侍道:“人齐了?搜吧。”
抿茶时低眸看我一瞬,悄无声息地掩去异样的光辉。那随侍出来下过命令,叫院子里的侍者列成一排在院子里站着,而后垂首对我道:“长公主,皇上请您进去。”
我也只能低眉顺眼地走进去,顾且行的随侍便在外头把门关上了,我心里有点小慌乱。眼前的顾且行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过去的样子,霸道冷蔑,随性妄为。
我不声不响地福身对他行礼,他仍旧坐着不动,放下茶盏,慢悠悠打量我一眼:“身子养好了?”
“谢皇兄记挂。”
他还是那么笑着,笑得让人害怕,随意搭在案上的手掌,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就像是主人忽然发现客人还站着,不温不火地说:“过来,坐。”
我站在原地不动,他语气放得重了些:“过来。”
我小心翼翼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打算隔着案子在软榻另一旁坐下,顾且行侧目望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坐下时,他又道:“以前是怎么坐的?”
以前……以前,不就是这么坐的吗?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坐了,慌忙垂着脑袋退两步,以他现在这个脾性状态,还是站着说话比较好。
我低着头也没太注意,顾且行忽然站起来伸手拉了我的手腕,又好像使坏似的,差点就这么把我拽倒了。然我没倒,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随着他跌在软榻里。
紧张死我了。我默默地在心里咽口水,扭了扭身子想站起来,这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让我站起来的打算。我半靠不靠地坐在他怀里,身体板得很僵硬,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琢磨着怎么跟他周旋周旋,劝他别闹了。
顾且行扣着我的手掌挺用力,很巧妙地令我双手没法自由活动,他的鼻尖就靠在我的颈窝附近,微微抬头仿佛在那里感受什么,情态像个流氓。
我觉得脖子上被他的气吹得很难受,又努力朝外挪了挪,争取距离他远一点。他现在绝对是在发神经啊。
“你怕什么?”他轻飘飘地问。
能不怕吗,我现在可是有夫之妇啊。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琢磨着即使讲道理没什么用,也还是得讲讲道理。可话还没酝酿完,他的嘴唇便贴了上来,印在我脖子上,有点烫,明明很柔软,但我觉得比被针扎了还恐怖。
我再朝一旁闪开,若不是有他的手捞在腰上,我铁定就摔下去了。摔下去也比这样强啊。
我面色快尴尬死了,抖着嗓子道:“那个,皇兄,咱们得好好谈谈,我现在已经是容祈的人了。”
他手掌一个用力,便逼得我又靠回他怀里,贴在我耳朵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我说过我不嫌。”
“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我努力跟他强调,请他认清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
“呵……”他冷笑,好像对我特别不屑,说出来的话更是带着力图泄愤的侮辱,“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即使他有命回来,也不会发现什么,即便是他发现了,他能说什么?”
当时我便有点恼了,差点像过去那样直接把他名字喊出来,但我知道我深深地得罪甚至可能伤害过他,我还是得保持点起码的耐心和礼貌,我说:“你这么说,是把我当什么人了?就算我与他关系不甚和睦,妇道还是不可悖逆的。”
“那你就悖逆我!”他忽然恼了,掐着我的下巴逼我对视着他,又是这老一招,我看见他的眼底有丝猩红,像血丝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你又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这公主的玩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要忘了朕是什么人!”
“皇兄……”
顾且行并没有耐心听我说什么,卡在我下巴上的手掌再度用力,疼得我想哼哼。微扬着下巴看我,他威胁似的说:“疼就叫啊,让院子里的人都揣度揣度,他们的王妃究竟在里头做什么。”
“你,想怎么样?”我艰难地问他。
他轻笑着松了手,手掌在我耳后迅速一滑,耳垂传来丝丝异样。而后直接将我推到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说:“朕再给你几天时间,要么乖乖回到朕身边,要么就别想看见容祈活着回来!”
顾且行给我的并不是选择,而是威胁,我一直忘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个抢过我婚的执拗太子。尽管做了皇帝以后,尝试着妥协和隐忍,顾且行还是顾且行,他的霸道一点都不会变。
他认为我背叛了他,事实上在他的角度看来确实如此。我对顾且行心中有愧,所以他这样逼我我也不好意思怪他,我希望最好的结果是一时之间他还没有适应,等时间把那份不甘心消化掉,事情总会明朗起来。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他冷冷瞥我一眼,却不愿与我多做对视,起身推开房门。
我从地上爬起来,听见顾且行对随侍道:“仔细搜,搜不出来就把这地方给朕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他走了,他根本没有耐心在这里等待搜捕,就算秦子洛真的藏在靖王府,这么大个宅院,并且他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绝对比很多人都要熟悉。而且吃不准容祈会在这里设些密室暗道之类的,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搜不出来的。
我扶着桌案坐下,心中还有些余悸。郁如意叫了个丫头过来告诉我,那些官兵搜到了秦老夫人的院子里,但是老太太不准他们进去,郁如意正在那头周旋着。
毕竟是一家老弱病孺,我这个爱管闲事的!
我来到秦老夫人的院子外,见郁如意带着众家仆拦住官兵的去路,好声好气地同他们讲着道理。可那些官兵是领了顾且行的命令,边边角角都要搜过来,自然不肯放过此处。
郁如意只能放他们进了院子,唯独是不准进门。
我站在郁如意身边,用身体挡住老夫人的房门,领头的是顾且行过去的伴读萧益的手下,姓卫,也算是顾且行的亲信。我问:“卫统领搜完了吗,可有发现钦犯?”
那统领抱拳对我行个礼,回道:“禀长公主,靖王府上下边角都已经搜过,只差这最后一间房。”
“卫统领要进去搜?”我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做出为难的样子,问道,“你可知道这里头住着的是什么人?”
卫统领自然再清楚不过,简单干脆地做了回答。我琢磨着顾且行要搜秦子洛,起码该有七八分的把握,秦子洛就在靖王府里的。而秦老夫人和郁如意坚决不准人进去搜,莫不是里头当真有什么猫腻?
“既然卫统领知道老夫人在里头,怎么还敢进去?”
“属下奉皇上之命,还请长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虽然影响还不大,但卫统领总该知道近来皇城闹时疫的事情,不怕卫统领说出去,老夫人本身体弱,正是不巧染上了,如今王府里的人都不敢轻易踏足。不过既然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卫统领要看一看也无妨,只是为着各位军士的安危着想,也免得扰了老夫人清静,就请卫统领与本公主一道进去,只是莫要靠得太近。”
郁如意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我心里大约也有了底,待门开之后,亲自带着那姓卫的走了进去。进门后便是厅房,左手边一个拐角,垂下帘帐,秦老夫人正躺在病榻上。
我在房中粗粗看了一圈,那帘帐分为两层,较厚的一层被收拢垂在一角,却没有像平日里一般用帘钩束起来。我走到帘帐垂下的地方站定身子,将它挡在身后,撩开一片纱帘:“卫统领请。”
老夫人的房中没有特别的摆设,基本是一览无余,除了我身后的帘帐和床边的衣柜之外,便没有能藏下一个人的地方了。房间里秦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兴许已经听见我方才说的话,扯了方丝帕蒙在脸上,我只得赌上一把,对那婢女道:“云珠,把柜子打开。”
侍女低着头去开了柜子,卫统领在房中四下看了一圈儿,我道:“老夫人如今病得正重,不宜靠近,卫统领若是搜完了,为了自家的安康,还是先退下吧。”
那卫统领再四下看几眼,目光放在我身后,想要走过去拉开看看,我稍稍侧身阻止,那边床上的老夫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老血。
这正是染了时疫病入膏肓之状,也是最容易传染的时候,我抽了帕子挡在鼻前,对云珠道:“还不快将帘子拉起来,再累了卫将军染疾。”
云珠急忙过去垂下老夫人的床帐,那卫统领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小物件,掌心摊开露出一只耳坠子。我看着眼熟,急忙抬手在自己耳根上摸一把,发现那正是从我身上落下的,这才想明白方才顾且行为什么有意在我耳垂上顺了一把,他是故意摘我一只耳坠,搞得我衣冠不整地出来给人笑话。
卫统领道:“皇上临走时,差属下将公主落在他身上的东西还给公主。”我不经意地朝病床上的秦老夫人瞟一眼,看到她厌弃而鄙夷的目光。那耳坠我也不好意思再要回来了,索性把另一只也摘下来,丢在卫统领掌心,说道:“赏你了。”
这姓卫的也不客气,合起掌心将东西放进怀中,拱手对我道:“既然老夫人身体抱恙,属下便不多做打扰,公主也请保重凤体,皇上得空了便会过来探望。”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卫统领,忽然觉得他压根儿就不是进来搜人的,目的便是故意让我在秦老夫人面前出丑,咬我个不守妇道的恶名,这肯定都是顾且行的意思。
夜里,秦子洛潜来找我。
他贴了薄薄一层易容面具,只是改变了脸色,容貌其实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你果然在这里。”我说。
秦子洛倒是大方,直接就在榻子一侧坐下来,对我道:“虽然用不着,不过还是谢你今日有搭救之心。”
“我没打算救你。”我冷冷地回答,补充道,“秦子洛,你我本是兄妹。”
我想说,我们本是兄妹,你不该这样对我,却看到秦子洛因为这句话忽然严肃起来的眼神,他说:“我知道有些地方对不住你。我今日来,是想请求你,若他日有变,请你照顾好如意。”
秦子洛说着,已对我拱起了双手,深深折了个腰,一副好哥哥的模样。
我便不由得冷笑了:“到底还是亲兄妹。”
秦子洛解释道:“如意自幼流落飘零,乃至堕入风尘,而你在宫中享尽万般荣宠,比起她已经幸运许多。”
“原来你们都当宫里是个好地方。”
“人生在世,各有磨难苦楚,我也明白这几年你因我受了许多曲折,若早知你我关系如此,当初行事时也必会多顾及你一些。”秦子洛道。
“不要同我套亲近,你这门亲我也没打算要认。”
秦子洛微微一笑:“你已知晓父亲如何冤死,便明白我不可回头。他人我无法保证,我只向你保证,我秦子洛今后行事,将竭尽所能令你和如意置身事外,至于生死成败,你亦无须挂怀。只是如意在这世间孤苦,万望照拂!”
“原来,你已舍得一身剐……”
正如甄心曾与我说过,秦子洛身上背着的是郁王军队千万将士的冤屈,他等自己长大,等待复仇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此结已深入骨髓,上了路,他是不会回头的。
到底我和秦子洛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兄妹感情,我便也不会费口舌去劝他,且我在他这儿也并不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劝不动什么。
我说:“既然你已表明了态度,我便也向你表明,顾且歌生于帝家,长于帝家,此生性命荣华皆由帝家所赐,必不会再做出有损顾氏江山社稷之事。今日你所托之事,我当应下,算是了却这份血缘之情,倘若有朝一日,你我兵戎相见,必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秦子洛亦将嘴抿起,郑重地点了个头:“多谢,告辞。”
“等等,”我将他叫住,问,“你既然来了,不打算问问关于清君策的事情?”
他粲然一笑:“你没有这个自信将此物保管在自己手中,何必多问。”
“那你觉得我会放在哪里?”
秦子洛微微抬了下头,并没有回头看我,道:“我已说过,誓将你置身事外,你的东西,我不想动。”
瞧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啊,我要是不清楚他以前不惜色诱三妹妹拉拢周将军的事情,真是要被骗过去了。
秦子洛绝不是君子,这是我很早很早就认定且从不打算再做怀疑的事情。
但秦子洛来这一趟,一副临终嘱托一般将郁如意交代给我,我便也能料想到,他是准备要做大动作了。
但根据我的了解,秦子洛并不是个玩弄权术人心的好手,更适合他的,还是打仗。我想秦子洛也该有自知之明,但他要打仗的话,势必需要漠北相助,那么此时容祈在边关,到底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如果他负隅顽抗,可还安全?
每每替容祈的死活担心的时候,我就很嫌弃自己,我真不想操这些心,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公主到底能为这天下做点什么。
顾且行隔天便又来了,他现在有点小理由就往靖王府跑,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好像在演给什么人看一样。
“是你放走了秦子洛?”顾且行坐在榻上,自在得很,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王府的主人。
我低眉顺眼地站在他对面:“皇兄在说什么,妹妹听不懂。”
顾且行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来,坐过来,听得清楚一些。”
他变了,说话的语气阴恻恻的,吓得人直想后退,我说:“人多眼杂,还是要自重一些。”
“啪!”顾且行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连着桌上杯盏晃了几晃:“你既敢放秦子洛,便是念了情分,你认了他这个兄长,那么朕这个兄长,你是不打算认了?既然如此,朕不过是想要一个女人,谈何自重?”
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要么,自己现在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坐到朕身边来;若是要朕亲自动手请你,让院外的人看见了,你这王妃,可是要更难做了。”
哎,顾且行可是说到做到的人,就算我关上了门,外头的人也会想入非非,但总还是要将老脸遮上好一些。深吸一口气,我倒退了两步,转身,在关门和拔腿就跑之间做了些纠结。我跑了顾且行会怎么样呢,我不跑关了门又会怎么样呢?
更让我不明白的是,明明我落胎醒来那天,顾且行对我还是柔声柔气的,怎么再见时,画风忽然就变了呢。
这之间,我可又间接地得罪过他了?
我这么磨蹭了一会儿,院子里直直跑上来一个人,“扑通”跪在门外,隔着我对顾且行道:“皇上,宫中出现时疫。”
顾且行脸色微变,传信的道:“太后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