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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同床异梦怎奈何

那是一艘普通的小船,在江边靠岸,我好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心里却没有方向。

我站在简陋潮湿的栈桥上,看着那戴着斗笠的船夫解开柱上的绳子,那艘船就要开走了,而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我的声音飘忽而迷茫:“船家,这船是要去哪里?”

船家一边动作,一边回答:“桑海,不过这船已经被人包下了,姑娘明日再来吧。”

我就这么犹豫着,船夫已经撑开船桨,小船掉转了方向,顺水而下,距离我越来越远。

我有些失落地望着船尾,耳边忽然传来悠扬的清笛,那笛声随着船只渐行渐远,我好像很熟悉,静静地站了很久。当笛声和小船消失在烟雨暮霭中,我忽然泪如雨下。

我好像走进了江水之中,水一点点将我淹没……

我忽然惊醒,发现自己沉入了水池里,差点就这么把自己淹死。勉强站稳身体,我被水呛得咳嗽,也早就忘了方才做过的梦,只是惊魂未定。

描红听见我咳嗽,这才带着人走了进来。丫鬟端着崭新的衣服站在屏风外,描红扶着我从水里爬出来,用绢子轻轻擦拭我的身体。

丫鬟们看着漂浮在水面的凌乱的衣裳,捂唇羞羞一笑,大约猜到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快点离开,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刚走了两步,身下又传来轻微的痛楚,小腹也有些酸疼。我走不稳,只能由描红扶着,让她走慢点。

描红十几岁就跟在我身边,又不像我看了那么多小本儿,对男女方面也算是个不经世事的丫头片子。她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小心扶着我朝前走。

我对这副极尽矫情之能事的身躯充满了厌恶,可我还是得好好对待它,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好在我现在的房间就修筑在浴房附近,倒是没有走太远的距离,一进房间我便忍不住爬到床上去,手掌按在小腹上,腾起一股羞愤的怒火。

我靠着床栏浅浅休息一会儿,有人过来传话,说秦老夫人和容祈以及郁如意,在前厅等着我去用晚膳。我依稀记得,容祈这个孝顺儿子,是有每天陪他老娘吃晚饭的好习惯,但是人家一家三口的,我去凑什么热闹。

我挥挥手:“以后这种事情都不用再叫我了。”

后来容祈和郁如意过来了。我不想看见容祈,他也很识趣地没过来同我打招呼,径自走到隔着厅堂的书案后,蘸了墨,提笔思索些什么。

这房间是再寻常不过的通屋,进门便是厅堂,两边各开一侧,一为卧房一为书房,中间没有拉帘子,也没有屏风阻挡,我抬眼便能看见容祈站在书案后写写画画。

我自然是要对他视若无睹的。郁如意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从丫头手中接过盛了汤羹的小碗,便打发他们出去了。

粥是温热的,既不会烫口也不影响味道。

她见我不想动,便主动一勺勺喂我吃。我这没病没灾的,哪好意思劳她大驾,便接过来细细吞咽两口。

郁如意见我肯吃东西,嘴也不闲着,开始同我说容祈的好话:“这是你往日最爱的粥品,府里的厨子做不出味道来,王爷亲自去街里粥铺买来的,瞧这还温着呢。”

我现在就见不得有人帮容祈说好话,反正也尝不出味道来,他做这些也不过徒劳罢了。听着郁如意这话,我便觉得这心意我实在咽不下去,便将小碗递还给她,摇摇头示意不想吃了。

“怎么就吃这么点?”她看看碗里的粥,轻叹一口气将小碗放下,转头望了眼在远处书案后站着的容祈,稍压低些声音对我道,“知道你住进来,我是想来看看你,又不想打扰了你们,本打算过两日再过来,还是王爷邀着我陪他走一趟,说是同你说不上话,让我来陪你谈谈天。”

我冲她浅浅一笑,我知道郁如意待我还算好意,但其实现在谁跟我都说不上话,我没那么多闲空和人谈,可能是年轻的时候闲话说多了,现在舌头根子懒得动弹。

郁如意看着我这不爱搭理人的模样,面上露出些担忧来,她道:“你这脸色也不大好,是病了?”

我摇摇头:“大约是犯懒病了。”

郁如意的眼神又偷偷往容祈那头一瞟,再看了眼我垂在肚子上的手,声音压得更低,问道:“他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一愣,脸上还是忍不住腾起些火,差点忘了郁如意是从青楼里出来的,什么事她不懂,什么话她不敢说?我快速地眨着眼睛,道:“不是……”

她低笑一瞬,我抬眼瞟向容祈,看他那架势像是在作画,可是好像哪里不对劲,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作画用的是左手,怪不得那幅《归云一去》仿得那么像。

郁如意拉过我的手,温和地同我说:“你刚住过来,王府里尚不熟悉,有什么事记着同我说,近来天气不好,若是缺了短了什么,便差人来找我。王爷一个男人家,总有些事情照顾不周全的。”

我冲她牵强地笑笑,她说的照顾不周全的,怕也就是每个月那几天的事儿了吧。

说来郁如意到靖王府,已经超过三个年头,当初容祈说,会早些将她安排出去,省得耽误了她的年华,现在也没什么动静,那安排大约也就取消了。如今她在这靖王府,人熟地熟的,算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我这得了先皇赐婚的,倒显得像个偏房。

我自然也是不在乎的,打我迈进这门,就没打算好好给容祈当老婆。如果我那身世没有搞错的话,那么郁如意便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难怪当初醉影楼里,我二人便觉得一见如故。只可惜失散了多年的姐妹,哪想再相聚的时候,是眼下这副光景。

郁如意同我聊着天,大多是她在说我在听,说的多是当年在宫外的事情,那时候她还不是什么锦飒郡主,我还成天扮成小流氓调戏姑娘,那时候容祈这个倒霉男人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那时候真好。

“好了,再晚便起风了,你好好休息,我得空再来看你。”郁如意望了眼窗外,对我道。

我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忽然觉得挺不舍得她走的,因为她走了房间就又只剩下我和容祈了,我不想单独面对他。

最好是根本不用看见他。

她倒是也没直接出去,先走到那头的书房,绕到书案后与容祈并肩而立,垂眼看看纸上的画儿,同容祈打趣道:“你好歹也画我片衣角啊。”

容祈白她一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郁如意闪着目光轻笑,看我一眼,对容祈小声道:“轻点儿。”

容祈闻言皱起眉头,兴许也有点难为情了,再度以眼神催促她出去。郁如意便这么笑吟吟地走了。

我并非有意窥探什么,但还是很不自觉地看了。我从来没有正儿八经见过容祈和郁如意相处的模样,如今见着了,原来还挺和谐的。心里居然闪过些许羡慕来。

我并未来得及察觉自己的感受,只是想着,其实他们两个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倒更相配些。

我看着容祈大步走过来,知道轰是轰不走的,便和衣钻进被子里,侧身朝里假装睡觉。

床铺塌陷下去一块,大约是他坐下了,他说:“你就这么防着我?”

我不吱声,我就是防着他怎么了,虽然防也防不住。

“无妨,等你热出毛病来了,就更离不开我了。”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开始扒自己身上的衣裳,而后吹了灯,掀了被子躺下来。

他说得倒也没错,在这靖王府我要是生病了,那是一定不用另找大夫的,他容大神医会全天十二个时辰在旁伺候着。可这理由还不足以让我主动卸下这身薄得只能算个摆设的保护壳。

外头虽是冰天雪地,但这房间里时时都点着炭熏着,容祈是真有钱,真舍得花钱享受,便是我在宫里时,大冬天的也不好意思铺张到把房间烤得比春天还暖和。我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加上被他抱着,我热了。

他将手掌靠在我的脖子上,稍稍朝里试探了一下,摸到一层薄汗,沉沉出了口气,还是那句老话:“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这个选择对我来说非常没有意义,自己脱或者他来脱,但我需要做的选择是脱还是不脱。我还是不肯对他说话,他只能亲自动手了,双手从后面穿过来,剥开交叉的襟子,轻手轻脚地往下褪。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碰我。

而后我坐起来,三两下把外衣脱了,拽着被子缩到床角贴着墙壁。容祈又无奈地叹口气,硬把我捞回来捆在怀里,以一个完全占有的姿势包围着我,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能这样光明正大地抱着我睡觉,他心里一定觉得挺圆满挺幸福的吧,那我在慈安堂的时候,他开那一园子蒲公英供我欣赏,偷偷帮我洗那么多衣裳劈那么多柴,还有喂小玮什么的,现在想想他是不是也值了。

可我为什么要让他圆满幸福,为什么让他值了,这根本不是我嫁给他的目的。

我对自己的报复无能升起强烈的反感和谴责,我不停地问自己,除了不跟他说话以外,我到底还有没有更好的折磨他的办法,长此以往下去,我除了能把自己憋成哑巴,还能对他造成什么切实的伤害?

没用,根本就没用。

我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床去,可我没那个力气,我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好好锻炼身体。

“睡不着?”耳朵里忽然落进他的声音,因为夜太静了,而我又专注于自己的胡思乱想,被他的声音吓得身体抖了一下。

我当然是不会回答的,他调整了下姿态把我抱得更紧一些,嘴唇从后面落在我脖颈上,而后轻啄浅吻一路往上滑,微热又柔软的唇停留在耳后,带着一丝沙哑的魅惑,他柔柔地问:“还疼吗?”

那点疼并不算什么,相比起来他和我说话更令我心惊肉跳。我依旧不回答,我不愿意跟他多说一个字。而且但凡实在有必要和他说话的时候,我都会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转很多遍。容祈这个人太聪明了,他很轻易地就能捕捉到每句话潜藏的,也许连说的那个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意思。

他很体贴地把手伸到我的小腹上,大概是想帮我揉揉肚子,贴在我耳边道:“刚开始都会有些不适应。”

我实在不想再听这些话,携着羞愤脱口道:“如意也是吗?”

“你!”他微微动气,更多的是无奈,他把我的身体扳直塞进怀里,没好气地说,“你这样逼我,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本就不想要什么好处,我就是来逼他惹他烦闷的,与我的目标比较,我这一整日的表现已经非常仁慈了。

容祈没有再动我,只是抱得特别紧,好像我们之间有无论如何都抽不干的距离,总嫌拥抱的力气还不够。这一夜在我的提心吊胆中相安无事地过去。在他的怀抱里,我睡不着。

天还没亮的时候,容祈小心地起身离去,给我掖被子的时候,我感觉他好像发了片刻呆,而后便换了衣裳上朝去了。看来如今顾且行对他还是很重视的,有些事情暗中要调查,表面也要观察,容祈最善于这些了,他自己就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高手。

我不清楚顾且行、容祈以及秦子洛他们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关系,不知道他们各自都在玩什么猫腻,并且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走了,我终于能安心睡一会儿。觉越来越浅,我能听到院子里扫雪的声音,听到丫鬟们小心翼翼进进出出,准备服侍我起床,也几乎能够察觉到那些丫鬟看见我赖床时暧昧的低笑。

容祈待我格外珍惜,这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实,唯独我必须视若无睹。

外头有风,我起床以后也不想出去瞎溜达,便在房间里走几步,简单活动下筋骨,走到书房里,看到案上还摆着容祈昨日画的画儿。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昨日我和郁如意聊天时,他在对面看着描下的像罢了,确实是连片衣角都没给郁如意留下。

我把画揉成一团,扔掉。

靖王府的人轻易不敢来打扰我,也没有人催着我去和秦老夫人见面了,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傲慢。我就是傲慢就是任性怎么了,用容祈过去的话说,那是他宠出来的。

中午容祈过来陪我吃饭,照样是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我图省事儿还是捡抗饿的东西吃,容祈一边吃一边看着我。我让他看得心里烦躁,终于一拍筷子,怒道:“你看够没有!”

他半眯着眼睛,看看桌上的菜肴,问道:“你这样多久了?”

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大约是嫌我不肯好好吃饭,我瞪他一眼,不再说话。心里琢磨着,没有他这个恶心东西在眼前,我兴许还能多吃点。

也不知道靖王府的厨子怎么回事,饼子做得特别干,而我手边也没有水。容祈不说什么,慢悠悠地盛了碗汤放在我面前,而后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我叫那饼子噎得难受,手背贴在碗边靠了靠,不烫,没多想什么就大口灌了下去。容祈眼睁睁地看着我,而后垂下眼睛琢磨了点什么,也将小碗靠在嘴边,从从容容地咽了下去。

一整个下午我只觉得口干,喝了好多好多水都不解渴,感觉就像是让盐齁着了。

容祈没有出现碍我的眼,只是晚上又过来看着我吃晚饭,我想他老娘秦老夫人肯定对我更有意见了,才住进来两天,儿子连晚饭都不陪她吃了。

吃饭的时候我依旧在应付,容祈这回倒是没怎么盯着我看,但我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蓦地发现他眼角噙着两点泪花。怎么吃个饭还吃出眼泪来了,我这还没怎么刺激他呢。

饭菜收走后,容祈仍旧坐在桌前,用复杂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个神经病,便转身到案前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容祈坐到我对面,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捻了枚棋子对着棋盘思索,漫不经心地说:“在宫里的时候,我们用过了饭,皇兄就会这么坐着陪我下棋,可我从来都赢不了他,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赢了他,就答应我任何事情,可我已经输习惯了,也忘了想让他答应什么。”

容祈没说什么,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我便独自对着棋盘发了会呆,想起灯光下顾且行修长的手指衔着枚黑子敲举无悔。他从来都是用黑子的,他曾说过一句,“天下皆白,唯我独黑”,他说如果真的能做到那样的境界,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自己了。

时辰渐晚,我早早爬上床睡觉,枕上是催人安睡的青草香,今日新换的枕芯。

而我好不容易睡得香甜了,却又被容祈一把拎了起来。起初是他轻声唤我,我不想理他,便蒙了被子继续睡,他很不厚道地掀了被子。

我坐起来,披头散发地冲他嚷嚷:“你存心的是不是!”

他不回答,端着只小碗坐在床边,对我道:“把药喝了。”

什么药,我又没病喝什么药!我气急败坏地推他的手,想把那药碗打翻,他很灵巧地躲了过去,继续平静地说:“喝了。”

深更半夜的,谁知道他又要给我喝什么好东西,我抓着被子倒下去,蒙头不再理他。容祈再度把我从被子里拎出来,颇用了些力气,手腕都被他抓红了。

我想骂他,刚张开嘴就被药碗堵住,他捏着我的下巴害我闭不上嘴巴,硬生生把药灌了下去。我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好像非常无助,我被呛得不停咳嗽,被子上也有洒下的药汁,形成细小的污点。

我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总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讨厌死他了。

他忽然将药碗扔了,双臂圈上来紧紧抱着我,我一边咳一边在他怀里发抖,听他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么,他什么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我越来越听不懂他说话,越来越觉得他像个疯子,使劲推开他,他再用力把我抱住,我们就跟揉面似的你推我搡。

我终于还是认输了,因为我看见容祈满是悔意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在后悔什么,他需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这才哪到哪啊。

在我想到新的折磨他的方法之前,我只好暂时整夜整夜地不理他,无论他做什么都像在摆弄一个布偶,而他既不想停下,摆弄完以后又会有深深的寂寥和罪恶感。

但有时我也会很难过,好像被抢走了什么东西,而那个掠夺者也没有感觉到快乐。我只好抱着被子滚到墙角,任他暴露在黑暗里,挨冻受冷。

他可真算精力充沛,枕着手臂躺了一会儿,转身过来吻我的头发,轻轻一吻如蜻蜓点水,而后便起身上朝去了。

下朝回来我又陪他吵了一架,吵完容祈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不想看见我或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时候,便总是这样。

他的房间距离我并不远,我带着描红出去溜达,经过窗前时,看到他坐在榻上喝水,而后又气急败坏地把杯子砸了。瓷杯碎裂的声音,惹得我心底一惊,对上他有些涣散的瞳仁。

感觉有什么事情怪怪的,他为什么总是露出那种涣散的雾水弥漫的眼神,似乎并非出于本能。

厨房已经开始准备晚膳了,因为我的突然加入,给靖王府的厨房又多添了个麻烦,过去准备一桌子饭菜,现在必须备两桌了。

我们这么不声不响地走着,听到前头两名从厨房出来的侍女说话。

一说:“王爷近来口味好奇怪,备的膳总是大酸大辣的,要么就是多加料放盐,方才让咱们送去的药材,想也是晚膳用的。”

另一说:“定又是何种进补的药膳,没看着公主身子娇弱,王爷待公主可不一般。”

一又说:“是啊,整夜宿在那头,王妃那边近来是去也不去了,可我瞧这模样,还是王妃更好看些。”

她们嘴里说的这个王妃,指的应该是郁如意。看样子是这么长时间叫习惯了,我这先皇钦赐的王妃嫁进来了,也还没来得及学着改口。

另一个聪明点的搭话道:“这可不是模样说了算,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郡主,那能一样吗,再说宫里都传闻,皇上……”

“真的啊?”

“嘻嘻……”

两个侍女回过头来,看见我就站在后头,吓得脸都白了。笨一点的那个支支吾吾地招呼:“长……长公主……”

聪明点的那个扯一扯她的衣角,勉强地笑着,唤了句:“王妃。”

我信步朝她们走近一些,挂着不甚友善的笑意,说道:“我怎么听着,你们方才口中的王妃,和此刻这个不是一个人?”

“奴婢知错,请王妃惩罚。”聪明点的那个急忙道。另一名侍女也跟着应起来。

我轻笑:“哪里错了?区区靖王府王妃才几品的衔位,本公主乃先皇亲封的一品护国长公主,算起来身份比你们家王爷还要高一阶,这王妃的头衔自是不稀罕的。”

我走到那聪明点儿的丫头面前,眼底冒着点寒气儿,问道:“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这会儿她倒是不聪明了,没回答上我的话来,跟在我身边的侍女插一嘴巴道:“与公主见礼竟不晓得跪拜吗!”

哎呀,我就喜欢这宫里出来的泼辣丫头,果然是我们娇华殿里调教的人,这走到哪儿也不怕叫人欺负了。

我不说话,接着溜达,听说那两个丫头跪到晚上都没敢动。

进了我的院子,门是虚掩着的,走进去后才见着容祈很惬意地在书案后作画儿。他这心情倒是恢复得挺快。

桌上已有家仆进进出出地布菜,我想起方才听那两个丫头片子说过的话,不禁朝容祈多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他作画的时候那风流倜傥真是一绝,若是换了过去的我,看见这种从画儿里走出来的美男,兴许能流出口水来。

“听说今日教训人了?”他放下手中的笔,垂眼欣赏画作,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我心情好,回了一嘴:“舍不得?”

“呵,”他轻笑着从书案后绕出来,在角落里净了手,款款向我走来,一边用白绢子擦手,一边道,“这些奴才放任惯了,正缺个主人管教,我是求之不得。”

其实我一直拿自己当个客人。

后来我们两个坐下开始和颜悦色地吃饭,我还破天荒地给他夹了几筷子菜,什么泡椒凤掌之类的。我琢磨着这一桌子肯定酸甜苦辣麻各种口味都齐全了,容祈倒是吃得很自然,眼角又辣出几丝泪花来,也没好意思让我看见。他不吃辣的。

我忽然放下筷子不吃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心里蓦地有点难受。

容祈抬眼看着我,笑吟吟地问:“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想回他一句,但想起来我现在正恨着他,不能跟他说话,便低下头继续喝粥。谁知道这粥该是个什么味道,要是本公主有味觉的话……

容祈在那头受苦受难一本正经地吃着,终于进来个仆人将他解救了,说是他娘秦老夫人身子不适,唤他过去看看。他便急匆匆地走了,看得出来是真心紧张他娘。

我也没什么胃口了,打发房里伺候的都出去,把描红叫到眼前来,让她尝尝桌上的菜。

描红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口中,面露些难以下咽的颜色,勉强吞下去,告诉我道:“太咸了。”

再换道菜:“苦的。”

“好酸……”

再试了一道,描红当时便站不住了,晕头转向地开始找水喝,估计是被辣着了。

我看着她难受的模样,皱着眉头问道:“有那么严重吗?”

“公主吃不出来吗?”呼吸的间隙,描红没心没肺地回我一句。

我对她摊了下手,终于把藏了快三年的秘密说出来了,我吃不出来,给我什么我都尝不出味来。

其实我不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是好面子,不想人家说我矫情,或者同情可怜我罢了。往日我便体弱,没事就病恹恹的,现在再得了这么个怪毛病,真是个麻烦精。枉我当初也算是个吃货,我自小便领悟过一个高深受用的道理,吃饭这桩事情,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事情,如果这桩事情不能令自己感到快乐的话,那这人生得何其悲惨。

容祈永远都不能体会自己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痛苦,也想不到我当初爱他爱到听说他死了就被刺激得连舌头根子都坏掉了。他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

看样子这些天他睡前强迫我喝药,守着我陪我吃饭,又故意命人把饭菜做成这样,是为了刺激我的味觉,也藏着不让我发现他已经知道了。既然他愿意藏着,那便大家一起藏着好了。

我受的罪,他得一样不落地给我受回来,如此我心里也好平衡些。他活该!

我对描红道:“饭菜的事情不要说出去,我吃饱了,差人撤了吧。”

红又叹了口气,她那口气里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何必呢?

何必呢,我们都如此后知后觉。

容祈伺候他老娘伺候到很晚才回来,我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觉,待他轻手轻脚宽衣上床后,又要装模作样地睡着。一天到晚地装啊装,我都装累了。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我这个女子也挺下贱的。当初我还爱着他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差三天就成亲,我便不知羞耻地火急火燎地爬了容祈的窗户,我们缠绵啊缠绵啊,他本让我那天不要回宫,最后被顾且行破坏了。其实我当时挺失落的,倒不是想跟容祈干点什么,我就是想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睡觉。我现在也琢磨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好,能把青涩时的我迷得五迷三道。

可他现在整夜整夜抱着我的时候,我们同床异梦,何其令人唏嘘感慨。

感慨着感慨着我就没把持住叹了口气,也许夜里不能安睡的不止我一个人,如此幽幽一叹也能惊醒了容祈。他就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将我翻转过来面向自己,而后牵着我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令我们相对相拥。

我哭了,浸湿了他的胸膛,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人说黑夜容易让人情愁泛滥,也许是对的。容祈揉着我的头发,用下巴在我脑袋上蹭了又蹭,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日天气还算不错,我的精神有些起色,决定出去遛狼。

小玮已经是一头成年壮狼,趴下来也足有半人高,因而我牵着狼无人敢靠近半分,所过之处尽无人烟,偌大的靖王府好像忽然搬空了一般。

我觉得很神气,今日便多走了几步,却见穿一身黑衣之人神色匆忙,背影有几分熟识。

我急忙扔下了狼,寻着那人而去,这人对靖王府也是十分熟悉,尽是挑选一些无人的小道来走,走到竹林深处,早已立在那儿的容祈转了身。

靖王府的竹林也不算很大,几座房舍加起来的大小,往日我以为建造这竹园是为了附庸风雅,今日跟着那人进来时,才发现其中运用了奇门遁甲之术,不知其中玄妙的人根本走不进来。

我在远处静静猫着,那黑衣之人也露了个侧脸,原来是秦子洛。

自三妹妹过世之后,秦子洛已经龟缩了很长时间,我也相信他不会一直藏下去,定是在养精蓄锐等着重整旗鼓呢。

两人见面后,并无客套之词,看来这两年间他们也并没有中断联系。

他们说了些什么,起初我并没有听清,无奈只好藏着身走得更近一些,听到容祈对秦子洛道:“我答应你,或许就是最后一件事了,但此事还需要些时间,等待时机。”

“且歌怎么办?”秦子洛问。

容祈道:“她也是你的妹妹,总算你还关心她。我自会将她安排妥当,事成之后,她也是该摆脱公主这个身份了。”

秦子洛有些无奈地道:“就怕她不愿。”

容祈似也有些惆怅,便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急忙收好衣角,待那边没了响动,猫着腰离开竹林。

秦子洛又是来求容祈帮自己做什么呢?总归是对他有利的事情吧。倒是不知道秦子洛龟缩起来这两年,又暗暗地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出现后打算再做些什么幺蛾子。

但其实我是不太关心这些的,因为我心里也认为,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我们那个共同的老爹郁王爷当年死得那么冤那么惨。

说来,容祈不也是为父报仇吗,并且在他决定谋害父皇的时候,还不认识我。

爱与恨分开来看,并没有冲突,冲突和矛盾的只是我自己,是我偏偏被他爱上,又偏偏认了父皇这个贼做父亲。

并且无论他人说多少父皇的坏话,这个爹对我实在太好,那恩情我实在无法放下。

出了竹林去找小玮,听说它跑去了秦老妇人居住的院子,哎哟这可不得了,那老太太弱得一阵风都能刮死,我只想让小玮出去替我耍耍威风,可没打算真让它去吓死个人。

赶到秦老夫人的院子里时,我的小玮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秦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正敲着小棍儿吓唬描红,说什么是畜生就应该绑起来,咬死咬伤了人,它一条畜生命可赔不起。

怎么着,畜生命赔不起,还得本公主亲自偿命吗?

我看着描红在那秦老妇人面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气得不得了,从怀里摸出刀子,走过去就把小玮给放了。

小玮刚被捆过,这会儿野着呢,要不是看着我在,估计早扑上去了。

秦老夫人看见我来了,不知是念着尊卑想给我行礼还是吓得就站了起来,她身边那丫头好生厉害,怕老夫人失了气势,一把给老太太按回去了。

描红怕我同她们吵起来,从旁解释道:“小玮看见金玉,有些快活,才惊到了人。”

“金玉是谁?”

描红朝老太太面前摆着的笼子看去,低着头没再说话。

嗯,是有人说过来着,老太太养了只八哥喜欢得不得了,取名金玉,金玉良言的金玉。什么金玉银玉,不就是当年我买来给郁如意养的那只“禽兽”吗!

这金玉现在可不得了,进了靖王府,也不说粗话了,尽学了些“百子千孙、儿孙满堂”这些没个性的。这大概是环境改变性格吧。

我一想起那迷信的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跑到白塔寺去上香,偶尔还得给他儿子和那没着落的孙子算上一卦,见了我还得一蹬腿儿昏过去的造作模样,就更是觉得讨厌,便冷冷地说:“小玮喜欢,给它就是了。”

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又道:“这是老夫人养的宝贝。”

“你的宝贝是宝贝,本公主的宝贝就不是宝贝了?怎么,这宫里养的畜生想要你王府里的一只禽兽,还要进宫向皇上参上一本才要得?”

说着,我向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我身边有几个是顾且行从乾和殿里挑来给我陪嫁的,欺负起靖王府里的人来那是积极主动热情饱满,开了笼子把那鸟儿抓了出来,挥手扔给小玮,叫小玮一爪子就拍死吃了。

“你!”小丫头眼睛都瞪圆了。我赏了她个白眼,牵着狼转身道:“我嫁进你们靖王府,乃是奉先皇遗旨,无心要做谁的主人,但这点小事,无论宫里宫外我都是做得主的。”

秦老夫人又病倒了,说是让我吓的。

真是苦了如意,担着个空头的媳妇名分,还得伺候这么位难伺候的婆婆。幸好我人品差、傲慢、不知礼数,打从进了靖王府开始,就没想过要搭理她。

书上的道理这么说,爱一个人,就要照顾他的老娘。足以见得,我根本不爱容祈,也不爱顾且行,我跟他们老娘的关系,一个比一个差。

这天容祈没有来陪我吃晚饭,我心里不大快活,算计着他又逃掉了一次以嘴巴承受报应惩罚的机会。

容祈回来的时候脸色是少有的难看,大约是他娘这次真的病得很严重。所以说人不要把感情寄托在太不牢靠的东西上,万一这东西丢了飞了没了死了,于自己太受打击。

容祈却冷着脸对我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怎么对我都行,我娘身子不好,别拿她出气。”

我说:“你娘身体硬朗着呢,从三年前就嚷嚷病得快死了,这会儿还折腾着呢!”

是,我承认我不尊老爱幼爱护小生命,可是我不高兴,那老太太从小就撺掇他儿子去杀我的爹,我弄死她一只鸟都是轻的。

我唇一挑,道:“不就是弄死只鹦鹉?若不是我当年买下它,你们几口子跟它有关系吗!我就是看 不惯你们姓容这家人,我就是欺负了怎么着,你受不了就休了我啊!”

我一口气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打从进了这家门,我对他说的话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可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他带着薄怒瞪着我,虽是个问句,听上去更像是威胁。

当我不敢说还是怎么着,我对他大喊:“我让你休妻!”喊完以后我觉得自己情绪太失控了,这样也太给他面子了点,平复了心情,我再度轻蔑起来,说道,“反正我们看对方也不顺眼,我受不了你,你也受不了我,好聚好散是不可能了,一刀两断还是来得及的。”

他走过来封死我的退路,我跌坐在床上,以大无畏的精神看着他。容祈眼里藏着恼意,眉目轻挑威胁似的说:“你想跟我一刀两断?然后呢?回去找他吗?”

我跳起来就甩了他个巴掌,甩得自己手心火辣辣地疼。甩完我又没力气了,再度跌坐在床上,就那么恶狠狠地瞪着他。他说的是人话吗!大约人吵架的时候都这个样子,专门挑难听的说,既然他敬我一尺,我不还个七八寸倒显得我不厚道,我抬着下巴道:“你就是不肯休,我要找他你也管不着!”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就从一只鹦鹉的死,吵到我要不要找顾且行的问题上了,以及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下一刻就扑倒在床上了。

他永远就那么点招数,吵不过或者不想吵了就堵我的嘴巴,一边狂啃一边剥我的衣裳。我恨死他了,我对他拳打脚踢,他很灵活地把我压住。我被逼到墙角,实在没有退路了,挥手挠在他脸上,都挠出血丝来了。

他一手将我两只手腕压住,另一只手坚持不懈地剥着衣裳。我心里觉得委屈死了,但是也不想哭,我只能骂他,不停骂他:“容祈,你王八蛋!”

他哑着嗓子回了句:“有了孩子,我看你怎么跟我一刀两断!”

我们在床上打了一架,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我是个输不起的人,输了就知道哭,我一哭容祈就软了,紧紧地抱着我,心疼地说:“你哭吧,有什么委屈都哭给我听,我想听,比谁都想听。”

他言下之意是他比顾且行更想听。

我脑子里哪还有什么顾且行,我所有的委屈都来自于他,他让我心里好难受。他跟我吵架我难受,他不理我我更难受,他怎么对我我都难受。

待我哭了有一会儿,他说:“且歌,且歌,忘了那些,我们从新开始。我决定了,我要带你走,江南还是塞外,你想去哪里都行。”

这时候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哭得脑袋都木了,顺着他的话去思考,本能地回答:“我想回家……”

“我就是你的家!”他那么坚定那么急切地告诉我,他拉着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因为刚经过一番折腾,心脏跳得特别特别快,就好像要跳出来一样。他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我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他说:“你感觉不到吗,你就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有我的地方!”

眼泪哗啦啦地就掉下来了,我根本控制不了,我用力推开他:“你滚开!我没有家,我的家已经让你毁了!”

他扑上来把我紧紧抱住,就像大人抱小孩儿那样抱着,他让我的耳朵就贴在心跳的位置,那里传来有节奏的闷闷的心跳声,那么有力敲打着,让人心绪平静。

他把我裹进被子里,抱着我,也许一夜无眠。

醒来以后他已经离开上朝去了,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嫌这张床实在是太大了,衬得人特别渺小孤单。床单被我们扯成凌乱的形状,他怕惊动我也没有将它们铺平。

眼睛还是涩涩的,想起昨天他对我说过的话,想起这些天经历的一切一切,我就开始后怕。如果有孩子了怎么办,不能离开或者离不开他了怎么办……

吵架这招已经没用了,就算我气晕了他老娘,容祈还是能天天像没事儿人似的过来陪我吃饭,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靖王府里的人都说我口味重,又看见了容祈脸上被我挠的血道子,不仅给我安了个彪悍的赞誉,现在怀疑他们王爷也十分“口味重”!

我得想个办法规避那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避子药什么的是很难了,容祈把我看得太紧,要不回宫避一避?

这天我倚在床上假模假样地翻着小本,说:“我明天要回宫。”

“干什么?”

“嗯,我想了想,当日太皇太后帮我撑腰,皇兄和太后定要跟她过不去的,怕有人害她,我得回去看着。”

“哼。”容祈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把我糊在脸前的小本儿拿开,正色道,“甄心在宫里养胎,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了,这种安排容祈和甘霖皇叔应该早就做好了,而且甘霖皇叔上次出面请太皇太后帮我,关系定是相认了的,甄心陪伴太皇太后也是应该,保不齐他们还想找机会把丢了的清君策弄回来。

我斜眼看着容祈:“不明白甘霖皇叔怎么会帮你!”

容祈得意地说:“人品。”

“呸!必是有了老婆怀了孩子脑子烧糊涂了!”

容祈扬起下巴笑起来:“你呢,你怎么还不糊涂?”

哼,我可不能糊涂,我说:“我还是要回宫。”

“干什么!”

一咬牙,我道:“我想皇兄了。”

容祈也咬了咬牙:“不行!”

“凭什么!”

“凭你是我的妻!”容祈像教育不懂事的孩童一般看着我,良久,才叹了口气,说,“知道你想躲我,边关局势愈发紧张,漠北这次是铁了心,不需要多久,我就要上战场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听见他要上战场我就紧张了,因为上次他就是上了战场再也没回来。这次顾且行又要让他上战场,一定是对他夜夜搂着娇妻眼红得很,花样棒打鸳鸯。

好在我们俩不是鸳鸯,是冤家。

“哦,那你去吧。”我把被他拿掉的小本儿推到地上,挪了挪身子拉起被子准备睡觉。

容祈“嗯”了一声,将小本儿捡起来扔到桌子上,吹了灯上床来。

我日日盼着容祈去打仗,盼着盼着已经腊月了。

我坐在榻里,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算来算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问描红:“咱们住进来多久了?”

“过两日便是腊八,一个多月了呢。”描红道。

我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想了想又想了想,坏了!

我记得当时那大娘给我破身的方子时,她告诉我这东西对女子身体有点影响,大约会将月信推迟个几天,可是也不可能推迟一个多月这么久啊。

我……我……

我低下头,做贼似的摸了摸肚子,表情越来越不安,不会这么倒霉吧。真让容祈那个王八蛋说中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

我狂咽两下口水,拳头越握越紧,瞬间感觉天旋地转的,这要是真的该怎么办?我不想有容祈的孩子,可要是真有了,一条命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这么瞎琢磨的时候,门外传来侍女低低的招呼:“王爷。”

我蹭一下从榻上跳起来,可能是动作太大了,容祈刚进门时一愣,还是一贯的笑容,他问我:“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觉得嗓子里发哽,说不出话来,也反应不过来该怎么胡扯,索性就这么哽着。

容祈可能也只当我还是那态度,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走近两步,说道:“听下人说你又不好好吃饭?”

我嗓子里还哽着,只瞪着眼睛看他,心脏怦怦地跳,比黄毛丫头碰见暗恋情郎还紧张。

容祈上下打量我几眼,点点头:“倒是圆润了些。”

我看他那表情还挺得意,约莫是觉得没有他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看着他越走越近,我打算随便说两句将他打发出去,可刚张了口,可能是嗓子哽太久了,忽然泛起一阵干呕。

我捂着嘴巴弯腰呕起来,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就感觉从胃里到胸腔一阵阵地抽搐,好难受。

“你怎么了?”他便开始有点紧张,走过来要扶我。

“你别过来!”我比他更紧张,生怕他在我的脉把上一把,再把出点他巴不得的喜事出来,我急忙伸手挡住他,又平白呕了几口,忍着痛苦道,“我看见你就想吐。”

容祈只以为我又换了新花样来骂他,只抿了抿嘴,拂了袖子出去安排事情。

马上就是腊八了,容祈跟我说来着,那天他要去陪他老娘吃晚饭,还问我要不要一道去。我说我才不去,我要是去就是去给他娘碗里下毒的。

第二日我急急忙忙地进了宫,在太皇太后宫里找到甄心。

甄心已经有了身孕,显怀了,人还是活蹦乱跳的,把太皇太后也伺候得气色饱满。这什么地方都缺个会说好话能办好事的女主人,要不就显得没生气。

给太皇太后请好了安,我就拉走了甄心,我知道甄心跟着甘霖皇叔,也是懂许多医术的,便叫她帮我把个脉。

甄心还以为我病了,看我两眼,将手指落在我手腕上,眼底瞬间闪起喜悦的目光,瞬间又黯淡下去,问我道:“你打算怎么办?”

甄心知道我在和容祈闹矛盾,也猜得到我肯定不情愿给他生孩子。我快速眨眨眼睛,小心问道:“真……有了?”

她点头:“时日太短,脉象还不稳,十之八九是有了。”

我的世界瞬间又崩塌了,老天爷啊,你要跟我开玩笑到什么时候!人家查出身孕来个个喜上眉梢,就我愁眉苦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就没想过该怎么办。我给杀父仇人当老婆就算了,还要给他生孩子……说好的天天咒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呢?!

我哭丧着脸,甄心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容祈在皂粉里下毒害你父皇的事情,夜枭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皇叔为何还相助于他?”

甄心摇摇头,道:“我们是江湖中人,江湖中快意恩仇早已见怪不怪,前一刻容祈害你父皇是仇人,后一刻他助皇上治理天下便是朋友。凡人都会犯错,如你父皇,亦如容祈。当年你父皇为稳皇位、为你母妃杀人,事后悔恨,你不恨他不过是因为他所杀之人与你已无所牵连罢了。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是说在做事时记得自己最初的信念,事情才得真正了结。容祈要为父报仇,并未忘却初心而只杀你父皇一人,不曾动乱朝纲伤及百姓,此事于他其实已了。”

“他怎么没动乱朝纲,他以前做了那么多……”

“那便是他与其他人的抱负与恩怨了,但你看这天下动荡,哪桩哪件是出自他手设计?甘霖对我说过秦子洛这个人,他的仇与容祈不同,他身上系着的是郁王军万千将士的冤屈,绝不是杀一人就足以了却的,他的志向要比容祈大许多。容祈助他,是念兄弟之情;容祈弃他,是怜百姓无辜。帝王将相不比寻常百姓,事无巨细牵扯甚多,岂是几句是非就能明辨的。且歌,你既决意身系天家,这些道理,该渐渐懂得。”

我低着头:“可我终归放不下。”

甄心笑着:“这需要时间。”

搁谁谁也不可能说放就放下。

出了太皇太后宫门,等了一会儿描红才匆忙赶回来。我问她去哪儿了,描红把头低得很深很深:“皇上将奴婢叫去问话。”

“嗯,可为难你了?”

“没有。”

“那便快走吧,省得他再追上来。”

回到靖王府,我心里仍是乱糟糟的。甄心劝了我许多,什么人要往前看,什么相夫教子也是很有乐趣的事情,什么恩不恩怨、了不了结的。

一晃就到了晚上,饭菜也没准时端上来,描红出去问过,说是今夜腊八准备的菜色丰富,又要依样做两份,厨房有些忙不过来。

今夜容祈要去陪他老娘吃饭了,他老娘很久没和他一起吃饭了,一定十分想他。而我今夜要面对着一大桌子吃一个人的饭,又吃不出味道来,好生无趣。

我便站了起来,拖着描红的手,脚底有些打颤:“陪我去饭堂走一遭。”

我怀着复杂而忐忑的心情走进,看到郁如意扶着秦老夫人从一侧走出来,大家都是笑吟吟的模样。圆桌上侍女在布菜,容祈坐在一侧看书,见他娘过来了,这才放下书走过去迎接。然后一派母慈子孝的和谐光景,然后秦老夫人在主位坐下了,容祈和郁如意正要相对入座,我站在门口了。

看见我,连堂中侍女都愣住了。

他们一家三口在里头,我孤身站在门外,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连再多抬一步迈进去的力气都快没了。我堂堂公主啊,真窝囊。

容祈欢喜看见我,又淡淡笑了笑,吩咐人去添副碗筷。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差点哭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这里我就是个外人,谁也开罪不起的外人,可确实是多余的人。我觉得我不该来,却也没了落荒而逃的勇气。

容祈大步走过来,伸手想要拉我,他应该知道我心里实在很有压力。我还别别扭扭地走在他身旁,在几步外站定脚步,看着秦老夫人,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打招呼。

让我喊声娘啊、婆婆啊,我张不开嘴,叫老夫人似乎又显得生疏了。但事实上我和这秦老夫人本就生疏得很,她每次碰见我都没有好事,我可能命盘跟她不对付,克她。

郁如意温和地笑着走过来,想要拉我入座。

秦老夫人扶着桌子站起来,让开两步,缓缓道:“长公主请上座。”

她这意思明显就是拿我当外人吗,而且我也曾在府里的侍女面前扬言过,本公主不稀罕靖王妃的称呼,论位分本公主比你们家王爷还要大。这个秦老夫人果然很记仇。

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越发紧,容祈没在意他娘的反应,只俯首很平静地看着我,大约是在琢磨我现在演的是哪一出。

郁如意舍了我朝秦老夫人走过去,扶着她想让她坐下,帮着解围道:“娘,公主有王爷照顾着,您先坐下。”

可这秦老太太真固执,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重复:“请长公主上座。”

我就不喜欢这老太太如此造作的模样,分明就是在撵我走人。可想到她是我腹中这滴骨血的亲奶奶,我忍了。

“老夫人无须多礼。”

秦老夫人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我觉得她就是故意想把我逼走,看着我她肯定吃不下去饭。郁如意急忙搀上秦老夫人的手臂,继续解着围:“都是自家人这般客气做什么,娘,您先坐下。日前公主一直身子不好,今日过节,一家人方好团圆。”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还一直拉扯着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儿啊,为娘的为了你可都豁出去老脸了。容祈对我扯唇一笑,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引着我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秦老夫人还是别别扭扭地站着,我也不能让她老人家站着看我吃饭啊,终于使出点公主的架子,对秦老夫人淡淡道:“老夫人请坐。”

她便真的坐下了,真给公主面子。

看着面前一桌子菜,多是清淡的,应该是照顾

秦老夫人的口味。

我把手垂在桌下,默不作声地握着片衣角,如坐针毡。多年来我还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就是太后那帮人存心为难我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容祈在桌下覆上我的手掌,轻轻柔柔地摩挲,好像是在给我安慰和鼓舞。

我觉得心里又塌陷下去一块,如果他不是我的杀父仇人该多好,时至今日我一定会原谅他的,我会对他们宣布这个喜讯,也让他急着抱孙子的老娘高兴高兴。对于他们这个家,我什么都没有付出过,甚至不停地无意地帮他们带来灾难,但生孩子这么大的功劳,是不是也足以弥补些了。

这顿饭吃得很不愉快,他们都不怎么说话。容祈给我夹了两筷子菜,然后又给秦老夫人夹两筷子,秦老夫人转手再给郁如意夹两筷子,郁如意抬眼看了看我,给我们大家一人夹一筷子。

容祈的左手用得倒是挺稳便,因为我坐在他右边,他便一直把右手藏在桌子底下拉着我。

“祈儿,你的手怎么了?”秦老夫人注意到容祈用左手使筷子,留意问了句。

容祈很平静地回答:“无妨,夜里睡觉压着了。”哎,他这么个说谎高手,原来在他老娘面前编瞎话,也编得这么不靠谱。我在桌下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掌,他便更加不动声色地追上来,握着我的手,用了些力气,像是种无声的交流。

秦老夫人刻意无视我的存在,甚至说话气我,她对容祈道:“你也莫要太操劳了,平日里不是忙着公务,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里头。”说着,又看了郁如意一眼,道,“如意也是,只顾着操持府里的事情,你们二人成亲也三年了,年岁都不小了,有些正经事也该落实了。为娘这身子,不知哪日就起不来了……”

秦老夫人这是又提起子嗣问题来了,还是郁如意反应快点,急忙堵话道:“娘这是说什么不吉利话,您身子妥着呢。”

郁如意还特意提高些声音,也没能把秦老夫人后面的话给盖住:“你们是存心让我连孙儿都看不上,合不上眼哪。”

我觉得这老太太真不是个好老太太,她说这话不是仗着自己年纪大欺负人吗?总拿要死要活地逼自己的孩子,这要是我自己的亲娘,我就跟她翻脸了。

可是她那边一提孙儿,我就想起了自己肚子里这回事,蓦地一紧张,一口菜没咽得下去,转身又呕了起来。我把桌下的手从容祈掌心抽出来,两手捂着嘴巴很不文雅地吐着。侍女取了器具来接着,但我方才也没吃上几口,着实是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容祈拍着我的背,多半是以为我病了,倒是没多说什么。我吐得眼前发黑,便是胃里已经没了反应,还是忍不住地瞎抽抽。

郁如意眼睛一亮,笑说道:“嗨,瞧娘这话说得多巧,公主这当是有了吧?”

我心里一紧,瞟到容祈忽而闪烁的目光,咬紧了嘴皮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心里想着,完了完了,今日是兜不住了,怎么早不吐晚不吐,完了完了。

秦老夫人却很不给面子地来了一句:“这才住进来几日,想是府里照顾不周,病着了。”

这死老太太,就冲她这态度,我简直可以怀疑,就算我现在说本公主就是有了,她都不一定会认。她和我一样,根本就不希望我们之间连上半点再也扯不断的关系。

我忽然就生气了,老娘忍气吞声地过来遭你白眼,听你有意无意地糟践,你简直有点给脸不要脸了。我也不想吐了,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卑微忍耐算是到了头,扭个腰站起来就走了。

绕出那片花园,容祈追了上来,我将他的手甩开,看也不看他就朝自己的房间走。他快走两步将我拉住,耐心对我解释道:“我娘她精神不好,你不要同她计较。”

“计较?”我瞪着他,“有病要治!”

“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我就是发火,我冲他喊:“我受够了,今日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倒了你们一家人的胃口!”

“没有人不准你来。”他仍留着最后一丝耐心,包容着我的无理取闹。

“对,是我自己想来,我犯贱,我坏!我就是要你们一家人吃不好睡不好。你放开我!”

说着我又向前走,他拉我拉得太用力了,扯得我手腕生疼。我疼得“嘶”了一声,容祈急忙放了手,这手又放得太过突然,导致我失了重心差点就摔倒了。容祈踏上一步将我接在怀里,面上闪过几分不耐,对我道:“把手给我。”

“干什么?”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将手背到身后,用抗拒的眼神看着他。

“你病了。”他已经开始不悦了。

“你才病了呢,你全家都有病!”我大喊着跑开,罔顾容祈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我。跑进房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我呼呼喘着大气。

描红走上来帮我顺气,我没好气地把她也推开了。

容祈还是没有发现,我都在他面前吐两回了,他都没有发现,这个王八蛋,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里跟他较着劲,然后他还是跟过来了,我抬眼看见他走进来,大步迎上去将他往外推:“你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容祈反手将我两只手腕锁住,打横把我捞起来,不由分说,直接将我扔在床上。

反正我也没脱鞋子,便打算抬脚将他踹开,容祈抬起手掌两指并拢在我眼前比画一下,那意思是我再不老实,就要点我的穴。

这种小本儿里才听说过的技法,容祈是真的会,而且我还领教过。我便有些胆怯了,还是将两手背在身后,瞪眼噘嘴地看着他。

“把手给我!”

“不要你管!”

他偏头看着我,似乎是在琢磨什么,而后眯起眼睛,眼底有邪邪的笑意:“当真?”

我仍旧撇着脑袋不看他。容祈抬了抬眉毛,故意逗我道:“你今日进宫专程找了甄心?”

我便又有点紧张,不禁飞快地瞥他一眼,再度垂下眼睛,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低笑一声:“那我便不管了。”

说着,起身走了。我肚子里又腾起一股子恼火,抓起手边的小书,对准他后脑勺就砸了过去。

这次容祈没躲掉,回头稍稍瞪我一眼:“你怎么回事?”

“我嫌你滚得太慢,送送你!”

容祈脸上一副被我打败了的表情,站在原地看我片刻,还是大步走了过来,直接将我的手腕抽了过去,手指灵活地滑到脉上。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烛光下弯成柔软的弧度,下面是我的脉搏,脉上有令人惊喜的真相。

我便没出息地哭了。

他还是知道了,然后我该怎么办?容祈把我看得那么紧,我连带着这个孩子远走高飞的机会都没有。可是留在他身边,我良心上过意不去,我太纠结了。

容祈可真能装,也没有马上表现出喜悦,只是抬起眼来颇得意地看着我。约莫是我脸上的泪珠子,在这幽幽烛光下挺好看的,他眼中溢满爱怜,拇指抹着我的眼泪,笑着说:“哭什么,这是好事。”

他当然觉得这是好事,他的奸计得逞了,他心里美得翻江倒海了,还装得这样波澜不惊,真虚伪。

我不看他也不说话,免得他得意忘形。容祈将我揽过去抱住,柔柔地说:“谢谢你。”

谁要他道谢,我又不是存心的,便是我想把这孩子好好留住,那也不是为了他容祈。

我垂着眼睛:“我累了,你出去,我要睡觉。”

“刚才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说,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容祈也知道我是在赌气,也理解了刚才他娘说那话,我为什么那么生气,更是理解了我为什么今天忽然主动跑去跟他们套近乎。再擦擦我的眼泪,他哄孩子似的安慰道:“好了,好好休息,我试着你的脉有些虚弱,想是近来身子调理得不好,我去给你开些补身子的方子,嗯?”

描红还愣愣地看着我们,容祈走过去,问道:“她近来月信多是什么时候?”

容祈这么问,应该就是多做下了解,推算个大概的日子。描红老实巴交地回答:“每月初三。”

容祈闻言忽然回头看我,那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怀疑。我是上月初二住进来的,之后那东西就不曾造访过。

描红并不知道我破身的原委,也不知道我的月信因此而推迟了,自然容祈也不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收回眼神,听见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淡的,他对描红说:“她有身孕了,仔细照顾着,我取些东西就过来。”

容祈出去了,描红走过来想说两句恭喜的话,我噌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逃难似的说:“描红,收拾东西,咱们走,马上走。”

“公主……”

描红话还没说出来,我便开始手忙脚乱地穿鞋子,展了方包袱收东西:“还愣着干什么,你去通知吟风。”

描红急忙将我的手按住:“公主,再等等……”

“等什么?”

描红眨了眨眼睛:“公主现在有身孕,不可妄动。”

我算反应过来了,说到底描红心里是向着容祈的,她怎么可能帮忙把我这只好不容易被容祈煮熟的鸭子放走呢。

我对描红失望透顶,将她推开:“滚!”

出了门,我在院子里喊吟风,可惜吟风是聋的,不能马上出现,但我必须带着吟风,我那清君策还在她身上呢。描红看拦不住我,飞也似的跑出去找容祈。我刚携着吟风踏出院门,就被容祈堵个正着。

容祈登时便暴怒了,将手里的药包砸在地上,溅起许多灰尘。

我知道是走不掉了,便呆呆望着他,委屈得直掉眼泪。容祈看不得我哭,只闭了闭眼睛,吩咐人将我送回房中。

完了完了,我太冲动了,这下容祈知道我有逃跑的打算,必定是要严防死守了。我只好睡下,好在容祈识相地没有出现。

第二日清早甘霖皇叔就被容祈请过来了,算他聪明,知道这个时候我是不会让他碰的。

我又头晕又恶心又烦躁,因而这个脉诊得甘霖皇叔直皱眉头。

想了良久,才问:“你最近是不是服用过什么伤身的东西?”

那我能说吗,偏方破身这种事,真要跟甄心讲讲就算了,甘霖皇叔一个大男人,难以启齿!

“怎么了?”我问。

甘霖道:“大约是月灵芝的缘故,你体内寒凉尚未除尽,胎象不稳。”

“什么意思?”

甘霖道:“现在怀胎时日尚浅,需再看看。你也莫要这般急躁,孕妇的精神总会有些反常。要听容祈的话,妇人之事他比我擅长。”

讨厌死了,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要帮容祈说话啊,他到底给大家灌了什么迷魂汤?

可我又听明白了,我胎象不稳,这胎怕是要怀得很辛苦。我不想让自己辛苦,我所做的一切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不让自己辛苦,所以我乖,我忍。

中午容祈还是要来看着我吃饭,换了些正常的清淡的菜色,我看着他一口一口吃得那么香,想起他往日艰难地咽下那些特别的味道,搞得人都瘦了一圈,不禁问:“好吃吗?”

他愣了愣,笑着说:“我饿了。”

“哦,多吃点。”我麻木地回答。他忽然放下筷子不动了,直直地望着,眼睛里点亮热切的带着希望的光。他可能以为我在关心他。

我不想给他造成这样的幻想,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亦跟着回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看看桌上的菜肴,认真劝说道:“以后别吃那些了,我都习惯了。”

他垂下眼睛:“你这样多久了?”

“你死了以后的事情。”我老实巴交地回答,声音轻轻的。其实我这话说得何其恐怖,他还分明活生生地坐在我眼前,这就是真相和错位,在我心里,他确确实实已经死过一回了。

容祈的眼睛有些发红,努力撑眼皮,扯唇对我微笑,他说:“没关系,我会帮你治好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是那么抱希望,反正是真的习惯了,不用伺候舌头,也省事,我对生活已经凑合到这种地步了。其实之前我也曾翻过几本医术,书上说这种情况,越早治越有希望,通常刚开始尝不出味道来,都是心理作用,是错觉,但时间长了,舌头真的忘了品尝的感觉,才是真的病了。

这是疑难杂症。

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有孕在身,是不适合再继续刺激味觉了,可我的病容祈一样也没打算落下。

吃完了饭,他让我上床去,说要给我扎针。

我当然不想扎针,我嘴巴上吃不出味道来,可是身体会疼啊。于是他扎一针我拔一针,扎一针我拔一针,容祈捏着银针威胁我:“再乱动挠你痒痒!”

我已将脸鼓成了包子,丧气地转过头去,容祈得意地笑。

“头转过来。”

我便转过来,仍是个包子模样,容祈笑吟吟地在我身上戳动,还说:“这模样真好玩儿。”

好玩儿你妹,我吸吸鼻子:“你扎错地方了。”

“嗯?”

我说:“我现在鼻子灵得很。”

容祈挑挑眉:“是不是很喜欢我的体香?”

我要吐了好吗,我说:“我闻到了如意的味道!”

容祈故意将我扎得疼了一些:“不要说这种混账话。”

“切,”我道,“有什么见不得人,这血气方刚的年纪,还能没有女人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用装个情圣的样子,眼下我既有了身孕,便更是能理解,不过外面的女人总归是不好,身边的娇花……嘶,疼啊!”

容祈拔针的时候故意将我弄疼,黑着脸:“你把我当什么人!”

我就喜欢看他生气,最喜欢看他生气了还不能发火。

我认认真真一字一字地回答:“杀父仇人!”

他脸上一副“算你狠”的表情,我不愿再看见他,揪着被子又把头蒙了起来,听见他狠狠道:“你就这么把自己闷死算了!”

是啊,我真不如把自己闷死算了,我把自己闷在仇恨里,闷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怎么还不死,死了真就干净了。但是他们一个个都没有死,凭什么轮到我死,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们!

我们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做着相同的事情——生闷气。

我想我再也不要跟容祈吵架了,我跟他没什么可吵的,每次吵了架也解不了我的恨,反倒是把自己气得够呛。

描红又端了汤药进来,容祈把我拖出来让我喝,我说我不喝,容祈从鼻子里出着气,像头水牛:“不是药,安胎的。”

“哦。”

我便将药碗拿过来一饮而尽,容祈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说你总是这么多此一举干什么?”

“我高兴,我有神经病,不要你管!”

我这身孕怀得确实比寻常人辛苦了些,浑身无力的症状越发严重,甘霖皇叔和容祈安慰我,只要熬过最难的这头几个月便会没事了。

我其实想不了那么长远,也不敢做太长远的梦,只能对付一天是一天,乖乖吃药,乖乖听他们的任何吩咐。

身孕的事情传到了宫里,按规矩是该回宫谢个恩的,但我身子不好,便都作罢。顾且行安排了太医过来给我请脉,被容祈给回了出去。

我觉得容祈不是信不过太医的医术,而是不希望顾且行 对我的情况有更多的了解。

靖王府也终于肯拿我当个正经物件看待了,连秦老夫人都勉为其难地过来看了我一回,我念在孩儿的面子上,也不打算同她计较什么。

我还是会有事没事地同容祈吵嘴,但新婚燕尔的夫妻如何吵得面红耳赤都像是打情骂俏,容祈便一边同我打情骂俏着,偶尔却面色沉重。

我想他应该比我更怕,怕这孩子会有什么差池,怕我伤心怕留不住我。

一切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想我们也该有所缓和,我便问他日后究竟作何打算,皇兄不是准备派他去打仗,怎么还没去。

容祈说:“你的身孕要紧,自然要推托。”

我白他一眼:“自然是要推托的,那日我撞见你和秦子洛在竹林幽会,秦子洛不会善罢甘休,漠北现在对定安的情势又了如指掌,一定是秦子洛联合了漠北。你若是带兵去征讨漠北,无异反目成仇。皇兄叫你去,也是没安好心,保不齐是打算借这个由头再弄死你一次。”

“你倒是还很在意我的死活嘛。”容祈笑着。

“哼,我才不在意你的死活,我在意的是定安国土不能交到一个不可信的人手中。那古泉汉王表面甩手不再参与漠北政事,谁知道真的假的,说到底他是你的恩师,你就算不陪秦子洛起兵造反,到时候古泉老头子给你来一封信,叫你假装个战败直接开了城门,那也是要不得的事情。到时候你再装个战死,刚好全身而退,嗯,这个计划听起来真不错……”

“你能不能不要再想这些?”

“那不行,我可是公主。郁王三位遗孤,一个流落青楼,一个心心念念只为复仇,当初若不是父皇一念之仁,我的下场会是什么?我的命从来都是在生死之间的,大半是父皇给的,还有一小半算是你和初一救回来的……”我扶了扶额头,说,“哎哟,说起这些我就头疼。总归要我杀了你为父报仇是办不到了,可我总得拿自己当个公主,随时随刻报效皇恩。”

“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从未打算以公主之身全身而退,除非,这世间已经不再需要我这位公主。”

容祈摸摸我的头:“你真让我头疼。”

我知道容祈早晚是要跑的,带着靖王府的一家老小,自然他的计划里也一定会带着我。而我不想匆忙地逃,就像当年景帝的那一场死遁,成全了一家团圆,成全了自己,却给定安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

我希望容祈能想到完美的办法,让我了无牵挂地离开的办法。

但顾且行想让容祈上战场,容祈不想去总要经历许多周旋,第二日他便进宫周旋去了,周旋到晚上都没有回来。

帝京从这天开始下雪,下得好大好大。描红怕我日后着凉,趁着天还没有冷到极致,张罗好了阵仗要将我好好洗一洗,接下来一门心思坐在被窝里养胎也能养得舒服些。

我便应了这个安排,在一池子馨香中舒舒服服地泡了许久。

可我身子弱,经不起大泡特泡,洗擦干净后,裹好衣裳准备回房。描红推了推门,却打不开了。

我想起来容祈这个澡堂子里有机关,曾经瓮中捉鳖捉过我这采花贼。

我并不知道机关究竟是在何处,猜可能是泡澡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便和描红一起找了许久,直到外面有人急切地叫门:“长公主可还安好?”

“好着呢,快把门打开!”

澡堂子里水汽氤氲的,我这半天快憋死了,开门后我气还没喘舒坦,丫鬟急忙拉着我往另一条路上领,一边拉着我走,一边说:“长公主房里有打斗,已经叫人去寻王爷了,长公主先去老夫人那边避一避吧。”

往常我住的地方有打斗是时常发生的事情,起初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四下顾了顾,问:“可见着我那丫头吟风?”

吟风在靖王府中是很没存在感的,不声不响就是个喂狼的,这一问竟无人回得上话来。

我一边叫她们快去找找,一边走着心里更加着急。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我往我那院子里跑,丫鬟们也拦不住,空下来的府院家丁只好齐齐跟着,跟到院门口时,已见雪地上洒了许多血,几名戴面具的影卫躺在地上站不起身来。

我将目光望向吟风住的房间,描红急忙拦住,说太危险了她先进去看看,说完就跑进去了。

我只顾着害怕,倒也没想什么,只是描红进去许久,却还没有出来。

我生怕她也有意外,这才跟了上去,门是洞开着的,描红蹲在吟风身边,感觉到有人靠近急忙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我,眼里噙着一汪泪,一眨眼就滚了许多行。

躺在地上的吟风已经不动了,胸口有个剑窟窿还在冒血。

我急忙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已是半温不凉。吟风微微睁着眼睛,张了张口可又说不出话来,眼角分明能看出是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也想哭,我说:“你等等,容祈马上就回来了,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吟风已十分痛苦,眼睛却努力地瞟向站在一侧的描红,手指朝着她微微指了指,眼角滚出一大颗泪珠。

我将她的手紧紧握着,她只好用最后一点力气,用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吃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直到吟风的手从我手中滑脱,重重地落到地上,她的手指依然微微翘起,指着方才描红站立过的方向。

我死死咬着嘴唇,手在发抖,眼睛大约已经猩红。

王府里的人已经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门口更是站着许多人。描红咬着嘴巴哭了一会儿,许是看不得这样的场景,扭头打算跑出去。

“站住!”

描红便站住了,我从吟风身边站起来,快步走上去堵住了描红的去路。

“手上拿的什么?”我瞪着眼问她。

描红的嘴角也已噙着泪,哭着摇着头后退了一步。

问她是没用了,描红的嘴巴一向紧得要死,我只能自己拉她的手抢。她这次似乎用了最大的气力,我费了好半天才把她手里攥着的布片抢下来,布片上沾着血迹,已经被攥得无法捋平。

我将它展开凑到鼻前闻了闻,这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颜色……

我的眼睛像下了大雨,一场无声的雨,劈手给了描红一个大嘴巴。描红急忙跪下来抓着我的裤脚:“公主,不是的,公主……”

她说不清什么的,她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浴室中,浴室的机关锁却被人从里面锁上了,她说不清手里为何攥着容祈的衣角不愿让我看见,更说不清吟风临死前为何望着她伤心欲绝。

我想打她,想狠狠打死她。可是我太疼了,疼得连捏死一只蚂蚁的力气都没有了。

腹部传来激烈的坠胀和绞痛,我蹲下来,满头的汗与泪纠缠,我觉得我不能呼吸,头晕目眩,如疽附骨,即将万劫不复。

王府里的人想把我带去休息,可我不能走,我得守着吟风。我曾和吟风约定,当她遇到危险认定没有脱身可能的时候,就把清君策吃了……最后一刻时,她用肢体告诉我,她履行了这个约定。

无论如何我要看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