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如若初见
柳祈枫定下江南之行后,不出几日,易复便租到了一艘船,直达江南。
顾了了站在船上,抬头仰望天空,感叹快要入秋。顺着运河往南,一路各地风光迥异,顾了了从最初的好奇兴奋,到后面变得毫无兴趣。原来这世上再好看的东西,看久了,也会觉得疲惫。
在船上一待便是两个月,真正抵达江南时,已是十一月份。不同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江南的冬天,没有皑皑白雪,没有厚厚冰封。江南的冬天,是一望无际的灰色,就像古镇砖瓦那样的色泽,像树叶飘落后枝干那样的沉寂。
顾了了心头不禁涌上不好的记忆。前世的喜怒哀乐,纷至沓来,她站在岸边,神色变幻不定,身上却只穿着薄薄的大衣。
“公子,多穿一些吧。”清秋拿着毛大衣,欲为她披上。
顾了了手一挡,看着比她穿得还少的少年,轻笑道:“你自己穿上吧。我有武功,不会觉得冷。”其实不然,顾了了身中寒毒,本是最怕冷的,只是如今触景伤情,心中的寒意远胜过体内的寒气。
清秋似感到她手脚冰凉,硬是将大衣披在她的身上,道:“公子,我们要走了。”
顾了了点点头,嗯了一声。转头,她跟上柳祈枫等人的步伐,却在那一瞬间,遗落了一道绯红的背影。
清秋看见了,不由多望了几眼,那红衣人儿站得不远不近,看上去和他家公子年纪差不多,长相却比任何人都要妖娆惊艳几分。一身红衣装扮,说是女子吧,却没有女子那般妩媚动人,却也不若男子那般刚毅,仿佛是超越性别的美丽,在这天寒地冻的江南里,薄凉而残忍。
清秋不由打了个冷战。那个人,他很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可那人的眼神,似一直追随着他家公子,分不出喜怒,只是紧紧地追随。
“清秋!”
清秋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慌忙提起步子跟过去,他只愿永远不要和那个人有交集。他走得有些急了,孱弱的身子不住颤抖,低咳了几声,被易复听到。
易复不冷不热问道:“你还好吗?”
清秋受宠若惊。这里的人,除了他家公子会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其他多数人都不愿和自己有太多接触。他点头,道:“无事。”
易复转过头不与他说话。
柳祈枫落脚之处,正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孟家。
看到孟忆晚娉婷的身姿,君沉风对顾了了咬耳朵道:“忆晚马上就要及笄,被姑父姑母急召回来。”
女子一过及笄之年,便是成人,不可再像儿时那般随意。哪怕孟家是武林世家,在许多事情上不拘小节,但儿女之事,终归比不得其他。
是以孟忆晚完全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出现,顾了了一时还难以接受。
在她心目中,这个小姑娘还是当年那个霸道蛮横的小丫头,嚣张却也活泼天真,充满了生机,而不是此刻死气沉沉、全身被束缚着条条框框的世家小姐。
或许这么感觉的不只是她,连君沉风也默不作声,表情带着几分回忆。“看样子姑母想把忆晚尽早嫁出去。”君沉风端起水杯,感叹一声。昔日里那个刁蛮的丫头转瞬间就要嫁作人妇、为人母,真是时间如水哗啦啦。
“不知道是嫁给谁。”顾了了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释怀,如果当年她也做女子抚养,是不是此时也必须和孟忆晚一样,规规矩矩呢?
能执手一人,白首不离固然是每个少女都会有的梦想,然而现实太残酷,爱情太缥缈,真实往往是不尽人意,倒不比现在的自己,如徜徉于水中的一尾鱼,来去自由,毫无束缚。
“十有八九是大哥吧。”君沉风猜测道,“大哥几年前就向君家长辈提出要娶忆晚之事,只是忆晚身子一直不好,被君家拖下不提。这次大哥有柳公子做媒,或许能成。”
顾了了了然,又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君沉暮看向孟忆晚的眼神的确满是情意,但孟忆晚未必如此。
作为一名资深媒人,顾了了自恃自己造福过不少男男女女,对于情爱一事也算通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当年的苏叶与陶桃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若是孟忆晚对君沉暮无心,她也绝不会擅自出手相助。
果然,等到寒暄之后,柳祈枫问及孟忆晚是否许了人家时,孟老爷笑着答道:“尚未。”
“孟小姐可否有意中人?”柳祈枫又问道。
孟忆晚含羞低头,大家正等着她羞答答地说“无”时,孟大小姐出其不意道:“小女子确实有喜欢的人。”
孟老爷的脸瞬间拉长。君沉暮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柳祈枫却一脸兴味,“哦,不知是哪位公子如此幸运?”
“玉凤山庄,顾了了。”
君沉暮愣住,君沉风一脸痴傻,而顾了了,彻底风中凌乱了……
“爹、娘,忆晚非顾公子不嫁。”孟忆晚似乎觉得还不够,干脆跪下来,表明心志。
“顾了了,可是江湖第一美男楚千觞的关门弟子?”柳祈枫却也不吃惊,从容问道。
“正是。”易复答道。
“好!”柳祈枫鼓掌笑道,“孟小姐眼光不俗,自古英雄出少年,也只有顾家公子配得上孟小姐。”
“你也这么觉得吗?”孟忆晚欣喜万分。咳,顾了了苦着脸看着那位大小姐,矜持啊,美女!
柳祈枫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不停煽风点火,“这件事就包在柳某身上,柳某恰巧想去玉凤山庄一趟。”
顾了了扶额,尼玛这是不娶都不行了。一定要打消孟大小姐的念头。怎样打消念头,这真是个技术活!顾了了十岁之前被玉凤山庄保护得滴水不漏,十岁后又随楚千觞在琉璃宫中习武练功,几乎与江湖隔绝。起初,她以为自己在江湖只有楚千觞弟子之名,再无其他,但出门晃了一圈之后,她所有的猜测想象都被推翻。
就在这几个月,居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家伙,以她的名义行走江湖,外号“红衣罗刹”。
顾了了乍听之下,顿时怒了。红衣罗刹,谁这么没品!看她从来一袭白衣胜雪,至少也该是“踏雪公子”之类的风流名号。被人叫成“罗刹”,怎么听都是一个缺乏艺术美和戏剧美的名字。
顾了了决心要是自己碰上那个“红衣罗刹”,定然要给他一点教训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然而眼下却是不行,柳祈枫来江南之行,还有一个额外的目的——会见传说中的楚王,容觞。
对于拜见国内排行榜上的首富,顾了了还是兴趣满满的。想来也只有在古代,士农工商,世人会对商人如此轻贱,哪怕是皇子从商,也被外人不齿。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顾了了以她超前的眼光和判断力,怎么着都觉得楚王要比柳阡梦这边靠谱。能够将一个日暮西山的家族重新推入鼎盛,从某种程度来说,楚王容觞绝非简单之辈。
顾了了自诩前世见过不少宫阙楼台,今生又是生长于富裕之家,师从江湖第一美男楚千觞,加之这一年多的历练也开阔了眼界,世间美景尽收眼底,但真正站在楚王府中时,顾了了方才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王府格局颇大,光是进入正门便是一个偌大的庭院,连着小桥流水,栽种着奇花异草。再往内走,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整齐排布,飞檐画栋,无一不精美到了极致。
一名小厮在前面带路,柳祈枫看上去从容自若,但他身后几人免不了惊叹连连。
“这里是青竹苑,各位请。”小厮在苑门前停下,道。
青竹苑,顾了了莫名地想起琉璃宫中的青竹居,心头的一根弦被无形中拨动,微微一颤。走入苑内,便见茂林修竹,连成一片,却又被几处平屋隔断,分散开来,似断似续,又有清流急湍、假山奇石做点缀,形成独特而别致的风光,宛若世外桃源。
不是刻意宣扬,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美感。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哪。顾了了叹息,她终于能明白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候的感觉。
显然,想要拜见楚王的远不止他们一行,顾了了眼尖,一下便认出了桑既与苏叶、陶桃三人。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几个月不见,顾了了恨不得立马贴上去,却被柳祈枫拦住,“慕双,你要去干什么?”
顾了了斜眼看他,“知道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是什么吗?”
“什么?”
“他乡遇故知!”顾了了冷哼,“久别重逢去招呼一声,公子这种基本的礼节应该是懂的吧。”
柳祈枫被呛得无话可答。
顾了了大摇大摆走过去,一手勾住苏叶,一手拉着陶桃,笑眯眯道:“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陶桃十分开心地伸手要抱顾了了,却被一边的桑既挡下来。“不过三个月不见而已,不用如此夸张。”桑既不悦道。
顾了了莫名承受来自某个人的怒意,她摸了摸头,看向苏叶。苏叶轻笑,将顾了了拉至身侧,说道:“没什么。你们怎么也过来了?”顾了了撇嘴,“那位爷们说要拜见楚王,于是就来了。”
然而楚王岂是说见就能轻易见到的?空等了一日,也不见楚王人影,只不停有管家出来,为众人倒水端茶,摆桌上菜,又有美人丝竹相伴,倒也十分雅致有趣。
用过晚膳后,顾了了神色不耐道:“怎么楚王还不来?”
桑既淡定答道:“你们才来而已,我们在此等了半个月,都未见到楚王殿下的身影。”
“据说还有人空等了大半年,”陶桃补充道,“楚王常年在外,不经常回府中,然而他行踪不定,要想找到他,也只能在这儿等了。”
一边说着,桑既将点心夹给陶桃,满脸关心之色,“我们再等片刻便回去。桃儿,你再吃点东西,不要晚上又饿了。”陶桃面色一红,瞪了一眼桑既,不情不愿接过点心,慢慢品尝。看得顾了了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用胳膊肘捅了捅一侧的苏叶,“这是神马状况?”
苏叶耸肩,“如你所见。”顾了了眼珠一转,“这才冬天没到,我怎么感觉到春暖花开了。”苏叶不以为然,“三个月也就这么一点进步,离你想象的春天还远着呢。”
顾了了忍不住时时偷看桑既与陶桃互动,半晌发出感叹,“凤师兄再不出场就要沦为炮灰了。”
“炮灰是什么?”苏叶虚心求问。
顾了了想了想,找了个比较贴切的解释,“推动陶师姐和桑公子感情发展的动力。”
苏叶蹙眉,不解,“为何会是凤师兄?”
因为你已经被炮灰掉了嘛。顾了了暗自腹诽,面上却笑说:“你想,凤师兄出现,谁最有危机感?”
“自然是桑公子。”苏叶心中了然,答道。
“所以啊,桑公子肯定不会如现在这样温暾,三个月还拿不下陶师姐,搞不好直接就上了。”顾了了兴致勃勃总结。
苏叶:“……”他深深感觉,自己有时候跟不上顾了了的思维。
“唉,对了,你真的不在意吗?”顾了了还是憋不出满腹疑惑,问出来。曾经喜欢的女子,在自己面前与另一男子谈情说爱,是人都不会好受吧?!
苏叶表情却极其淡然,仿佛云淡淡风轻轻,一切无关他事。
顾了了撇嘴,有种自讨无趣的挫败感。苏叶心思太深,像极了她曾经熟悉的那个人——叫人总猜也猜不透。
无论是喜欢上这样的人,还是被这样的人所喜欢,都会很累吧。她抬起头,望着浓浓夜色之中,一轮明月,散着淡淡光泽。看不见繁星满天,仿佛只有那轮月亮,是人最后的寄托。
许久没有想起的面庞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自从别离,她刻意躲避不去回忆,然而在这一刻,记忆如洪流,无力阻拦,就这么生生冲入心底。
淡然的身子,绝色的面庞,温文尔雅的性子——师父他在世人面前恍若神明,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作为他唯一的弟子,顾了了却深知,师父他其实也和凡人一样,需要吃喝拉撒,也会生老病死,讨厌喝药,还有一切苦味的东西。偶尔喜欢耍小性子整人,更多时候,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需要人陪伴安慰,需要人鼓舞关怀。
情到浓时情转薄,在最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被那人狠心推开,即便再爱,也不敢轻易妄自踏出一步。顾了了鼻子一酸,竟觉得眼眶微润。
“回去吧。”
见到有人起身回去,顾了了突然站起来,对柳祈枫说:“公子,我想四处转转,先不回去了。”她太害怕回到客栈,一个人面对那寂寥漫长的黑夜,没有一丝温暖的寒冷。
“我陪你吧。”苏叶好心说道。
顾了了摇头,“不必,我想一个人去逛逛。”
大概是都看出她心情不好,其他人也未阻拦,只有清秋依然紧跟她身后,不离不弃。“清秋,你也先回去吧。”顾了了说道。
“公子,让清秋跟着您吧,不会添麻烦的。”清秋恳求道。顾了了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深秋寒凉,顾了了坐在街边的面店里,要了两碗面,清秋立在她的身边,不声不响。
顾了了蹙眉,清秋跟着自己少说也有三四个月,性子半点没变过——从来不爱说话,问他什么都是一个“好”字,经常沉默得像是刻意装作不存在一样。不是说不喜欢清秋,只是顾了了更偏爱那种活泼的孩子。
清秋,实在太清冷了,眼中永远是看不透的薄雾,隐隐可见其中透出的微光,顾了了不希望连这最后一丝光都消散不见,所以才会经常妥协。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你也坐下来吃吧。”清秋摇头,“不用。”
顾了了道:“叫你坐下来吃,你就按我吩咐去做,啰啰唆唆什么。两碗面我一个人哪吃得下。”听到顾了了这么说后,清秋才缓缓走过去,捧着碗,小口小口吃起来。
这家面馆大概是小有名气,在此处吃面的人很多。清秋原是动作极慢,渐渐地,大口大口吸吮面条,眼眸中的光芒变亮许多。
清秋吃完时,顾了了将自己的那一份推过去,道:“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掉。”清秋怔怔看着顾了了,眸光细碎。
顾了了别过头,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让自己有负罪感。其实她待他,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只不过出于人之常情,不得不如此罢了。
吃面时,顾了了听到旁边几桌都在议论同一个名字——红衣罗刹。她隐约还听到自己的名字,正想要再继续听下去时,清秋突然打了个饱嗝。顾了了目光一转,见那孩子讷讷低下头,似犯了什么大错,双手绞在一块。
顾了了失笑,“你紧张什么?”
“公子?”
“走吧,我们回去。”顾了了说道。她起身付账,又听到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那红衣罗刹好像来了此地吧。
收钱的小二满脸堆笑,接过顾了了手中的银两。顾了了假装不经意问道:“刚刚他们说的罗刹是……”
小二一听,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公子,您问的是红衣罗刹吧?!”顾了了没有吭声,听他继续讲下去。
“公子可能是不常在江湖行走,现在谁不知道红衣罗刹顾了了的威名?替天行道、行侠仗义,许多劫匪恶棍都怕了这个名字!”小二兴致勃勃说道,“红衣罗刹能来咱们这儿简直是天降福音,现在哪个百姓不盼着他能现身哪。”
顾了了忧郁望天,明明她才是正主儿,为何听别人夸奖自己,却不觉得高兴?
“公子,可有什么不适?”清秋关心道。顾了了唔了一声,“只有点不太爽而已。”
她顾了了向来不是什么好鸟,被人塑造成高大全的形象实在不太舒心。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只怕不只是孟忆晚了,她要成为整个江湖女儿的梦中情人。被人喜欢追捧是一件好事,但不包括眼下的情况。
“清秋,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红衣罗刹很讨人厌?”走在大街上,顾了了问道。夜色沉沉,街上却出乎意料的热闹,好像有红衣罗刹在,不害怕有坏人当街行凶。
“为何?”清秋不解道,“他不是英雄吗?”
英雄?顾了了冷笑,“走,陪我去布庄买身衣裳。”
望着眼前大红色长袍,清秋还没明白过来,顾了了已经十分满意地掏出银子,对掌柜说道:“爷就要这一件了。”
掌柜讨好地笑道:“公子真是识货。自从红衣罗刹出现以来,年轻公子都偏爱这种颜色款式,公子相貌英俊,穿上红衣想必不会输给任何人。”
顾了了得意,“那是自然。”
“公子,这是为何?”
面对清秋的问题,顾了了神秘一笑。原因嘛,她怎会轻易告诉别人?既然红衣罗刹来了此地,楚王又不肯接待他们,她只好借用一下那位仁兄的名义,以彼之道还彼之身,顺便夜探一下楚王府咯。
好不容易等到清秋睡下,顾了了换上烈烈红衣,施展轻功,绕城一圈终于找到楚王府。
顾了了趴在墙头,伸手抹了抹脑袋上的汗珠,对一个方向感不太好的人来说,做探子神马的真是不容易啊。只是还不等她潜入,便有黑影从楚王府跃出。顾了了躲在暗中,看得一清二楚——那人也和自己一样,是身着红衣。
红衣罗刹!顾了了大惊,飞身追赶。臭小子,总算被姐给逮住了。那人轻功颇好,一路借力在房顶上飞跃,顾了了尾随其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倒要看看那红衣罗刹是如何行侠仗义。
然而当那人落在柳祈枫暂居的客栈之处时,顾了了诧异了,只见红衣罗刹抽出长剑,往柳祈枫客房窗子闯去。
这是什么状况?顾了了眨巴着大眼睛,从怀中掏出一包瓜子,坐在树上观望。柳祈枫难道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要红衣罗刹刺杀?嗯,没道理啊,至少她暗中盯梢这么久,没见柳祈枫有什么举动。
房间里很快传出响声,不一会儿那红衣罗刹被易复拿着剑追出来。顾了了拍拍腿,活动了下手腕,该她上了。
使出吞日剑有点大材小用,瓜子壳混着毒粉往那人身上一撒,瞬间便解决了问题。
易复还满脸凶恶地问道:“小贼,哪里逃!”
顾了了拍拍他的肩膀,嬉笑,“放轻松,这个家伙已经晕过去了。”她踢了踢地上晕死过去的某个人。真是没用啊,比千面手差远了,她用的毒药还不如当年呢。
易复诧异地盯着顾了了半天,突然问道:“你就是那个顾了了?”
“嗯,你怎么知——”顾了了完全是条件反射,话在说出口的刹那已经止不住了。
易复收起剑,来回踱步,打量顾了了,啧啧说道:“我本不相信的,却没想到是真的……”
顾了了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时,柳祈枫披着一件大衣出来,嘴角含着笑意,“易复,不得无礼,还不向顾公子道歉?”
顾了了挠挠头,知道事已至此,再否认也是多余的。见易复真的低头道歉,她忙摆手,“要道歉也该是我先道歉,瞒了你们这么久。”
易复眼泪汪汪地握着顾了了的手,说道:“顾大侠,能给签个名不?”
顾了了:“……”
柳祈枫朗声大笑,“易复自小如此,崇拜英雄侠客。”
亮出真实身份,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嘛。顾了了喜滋滋地想,不过见到君沉暮和君沉风之后,便又不觉得了。
尤其是易复献宝一样介绍自己是“顾了了”的时候,顾了了觉得君沉暮的目光可以把她活活戳一个洞出来,君沉风则目瞪口呆,指着顾了了的手抖啊抖。
“了了兄,你怎么越长越丑了。”
顾了了:“……”
“你们原来认识。”柳祈枫若有所思道。
君沉风搭着顾了了的肩膀笑道:“何止是认识,还是好兄弟。”既然是好兄弟,那么夺妻之恨要不要报?
君沉暮笑得开怀,起身拍着顾了了说道:“顾兄,多年未见,你我何不切磋一下?”
切磋?敢情她不要小命了?看他那一脸的杀气,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对君沉暮这种深藏不露外加不要命类型的,顾了了潜意识里避而远之,“君兄,你误会了。”
“哦?我误会什么?”
顾了了流汗,“君兄与孟小姐才是天作之合,小弟实在配不上。”
“是啊是啊,这都七八年过去,忆晚肯定早就不记得了了长啥样了,要不然上次相见怎么没有认出来?”君沉风忍不住为顾了了说情。
君沉暮转念一想,确实如此,再见顾了了一副坦荡的模样,似的确不对孟忆晚有任何心思。再说当年也都是忆晚的单恋,从不见顾了了有什么主动的行为。
“你真的不喜欢忆晚?”君沉暮问道。
顾了了狠狠点头,差点没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娶孟小姐为妻。有了这样的保证,君沉暮才满意地收起杀气。顾了了擦擦汗水,真的是好险。
“你不是红衣罗刹吗?怎么会这么怕我哥?”君沉风偷偷问道。
顾了了刚要回话,易复兴冲冲说道:“主子,那个家伙醒来了。”
究竟是何人派刺客来刺杀柳祈枫,顾了了凭直觉判断,绝不会是楚王。首先,这里是楚王的地盘,若是柳祈枫遇刺,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其次,楚王与柳相本就是敌对势力,这个时候发生冲突,有百害而无一利。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双方都没撕破面子时,谁先轻举妄动,很可能会落下把柄。
这么一想,顾了了觉得,这名刺客的来历真是不简单哪。她用余光打量柳祈枫,不见丝毫破绽。
柳祈枫冷然道:“去问问,是谁派他来的。”
易复领命而去,很快又回复道:“主子,那个人说是楚王。”
果然如此,顾了了撇撇嘴。“喂,你不信吗?”君沉风见她满脸不屑,小声问道。“骗鬼呢。”顾了了翻了个白眼。
“沉暮,你认为呢?”柳祈枫问道。
“属下也不认为是楚王。”君沉暮说道。这个圈套实在太明显了。
柳祈枫点头,“易复,你放出风声,说有人暗杀本公子,好在有红衣罗刹相救,逃过一劫。”说完,又转过头,对顾了了吩咐道:“顾公子,以后你便不要再穿白衣了,红衣也很好看。”
顾了了:“……”这是要她坐实“红衣罗刹”这个名号吗?
能恢复本名固然很好,甚至出门在外,一袭红衣,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被来往行人施以崇拜羡慕的注目礼,经常还有女子秋波暗送,借口将荷包、手绢之类遗落在她身旁。
比如这一日……
“清秋,今日收获多少?”傍晚时分,顾了了走在大街上,问道。
清秋点了点怀中的物品,道:“十一块方帕,十五个荷包,十七个锦囊,还有一串佛珠、一对玉环。”
顾了了嘻嘻一笑,“送到当铺去。”
“公子不留着吗?”清秋问道,“这些都是小姐们送给您的。”顾了了翻了个白眼,她是女子,留着有什么意思,“你要是喜欢就自己留着吧!”反正她也不缺这几个钱。
清秋看了看顾了了,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最后转身去了当铺,换来不少银子。
顾了了大笑拍着清秋的肩膀道:“这才对嘛,若是将来喜欢的姑娘赠予你这些东西,一定要留着,其余的全当了。”
清秋抿了抿唇,道:“小的只愿跟随公子一生一世。”
顾了了笑,“别说傻话了。”
“是真的。”清秋道。
顾了了揉了揉他的额发,眼中全是落寞,道:“不要
说这种没影的话,这世上谁能陪伴谁一生一世?”所谓的承诺,皆是过眼云烟,待到时过境迁时,有谁还会记得最初的美好?
见顾了了转变这么快,清秋不敢多说什么,点点头,默默跟在她身后。
“既然今日收获这么大,我们去喝酒吧。”顾了了笑道。
一醉解千愁,顾了了一手握着酒杯,饮了一大口,心里不由快活许多,对清秋道:“你要不要喝一点?”
清秋摇摇头,“若是公子醉了,谁扶公子回去?”
顾了了眯起眼,笑,“清秋,你真是个好孩子。”清秋没有接话。
顾了了又笑,举杯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公子得意了吗?”清秋轻声问道。
顾了了摇摇头,道:“得意……清秋,我什么都抓不住,所以什么都没有……”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说完,她又大口大口喝酒,醉得一塌糊涂。
清秋有些无奈,脸上露出温和的表情,见顾了了趴在桌上,时不时咂咂嘴,呢喃几句。他忍不住伸出手,拂去遮住她面容的额发,很清秀的一张脸蛋,漂亮得像个女子,五官细腻秀美。他的指尖,顺着顾了了的鼻尖缓缓而上,终停留在眉宇之间,那一块,紧紧拧在一起,似承载着太多秘密。
见天色已晚,清秋叹了口气,结了账,欲雇一辆马车回去。才走几步,却听到身后一片谩骂声。
一名大腹便便的公子哥带着几名手下走来,见到顾了了趴在桌子上,要她让座。顾了了早醉死过去,于是那群人便指着她骂骂咧咧,还有几人欲上前动粗。
清秋顿时暗叫不好,慌忙走过去,挡在顾了了身前,讨好地笑道:“几位公子,可是要来喝酒?”
那胖公子见清秋生得好看,垂涎地打量着他,贼笑道:“正是,小公子可愿陪本公子喝几杯?”
这样的眼神,清秋熟悉得很,曾经在倌馆里,他也这么被人看过,很不舒服,却无可奈何。他自跟随顾了了之后,再没有人轻慢于自己。清秋瞥了一眼身后熟睡的那人,露出惯有的笑容,道:“公子想喝什么酒?”
胖公子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抓清秋。
“小美人——啊——”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惨叫起来,只见一根筷子狠狠插入他粗壮的手臂中。
“把你的咸猪手——给我拿开!”顾了了不知何时醒过来,指着胖公子,醉醺醺道。
“公子,你醒了?!”清秋惊喜,慌忙转身扶住顾了了。
顾了了挥了挥袖,道:“这么点酒,我才不会醉倒。”话虽这么说,但她说话时的语调神态,无不告诉其他人,她已醉得十分厉害。
清秋担忧道:“公子,你还是别逞强。”
顾了了傻笑,“本公子才、才没逞强呢。”
“去,给我把那小子往死里打。”胖公子抱着胳膊,哭丧地指着顾了了号叫道。
他带来的那些人有不少见过顾了了的身手,知道她功夫了得,不敢轻易上前。又见她醉成这般样子,思忖当赢不了自己,于是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将顾了了和清秋包围在中间。
“那旁边的小美人儿可别给我伤着了。”胖公子色心不改地叫道。
顾了了腾身站起,将清秋一推,道:“你可别小瞧本公子。”说着她踉踉跄跄上前两步,那群人立马退后几步。
“快上呀。”胖公子那犹如猪叫的声音响起,底下的人也不敢违抗,纷纷撸起袖子便挥拳上了。
顾了了盯着一处傻笑,拳头来了也不知躲闪,看得清秋心惊胆战。好在她反应奇快,又有轻功,堪堪避开几拳,但这么打下去,难免会吃亏。清秋想着要找人去报信,却被一人反手扣住,不能挣扎,被带到胖公子面前。
胖公子流着口水,眼睛在清秋身上来来回回转悠,道:“难怪那小子带着你,如此尤物啊,床上功夫肯定也很棒。”这样的话让清秋厌恶不已,却挣扎不出,余光瞥见顾了了似吃了对方几个拳头,心中愈发焦急。
胖公子似乎看出清秋的焦虑,大笑道:“小子们,操家伙上,打死那家伙有爷做主。”听胖公子这么一说,当真有人操起木棍长刀,直直砍下去。
顾了了眯起眼,见那明晃晃的刀锋迎面而来,忽而迷茫起来。
“公子,快逃呀——”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伴随清秋凄厉的尖叫。顾了了头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竟连一步都迈不开。
就在那一瞬间,她闻到淡淡的熏香,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全身罩住。或许是她醉得太厉害了,觉得那个怀抱十分温暖,温暖得如同记忆深处藏着的美好,叫人无端安下心来。
“师父……”昏睡前,她喃喃叫道。
鼻息飘来淡淡的檀木香,顾了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雅致的房间内。陌生的地方让她不禁皱起眉头,脑袋隐隐作痛,是宿醉留下的后遗症。她扶着脑袋叹了口气,门吱呀一声推开,清秋端着脸盆进来。
顾了了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低声道:“公子,洗洗脸吧。”
“哦,好。”顾了了接过帕子,擦了擦脸,感觉清爽一些。
“公子,这是蜂蜜茶,喝了可以缓一缓宿醉。”清秋又端起桌子上一杯茶,递到顾了了面前。
顾了了机械地接过,想都没想便一饮而尽。
喝完蜂蜜茶,顾了了呆呆看着清秋,似在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清秋笑笑,指着床头的衣裳道:“公子若是要起床,衣服在这边。”说完他便端起脸盆,转身要走。
“等等,清秋!”顾了了叫住他,“这里是哪儿?”
清秋看了一眼顾了了,道:“楚王府。”
楚王府……顾了了脸色泛白,头依然疼痛,好似许多事情遗漏了,一下子记不起来。
“为何我们会在这儿?”顾了了问道。
清秋道:“自然是王爷带公子回来的。”
“我要去见那个楚王。”顾了了道。
“公子先更衣吧。”
顾了了点点头,拿起床头的那件衣裳,然后彻底怔住了。
那是一件浅紫色的女装,裙摆处还绣着五色的碎花。她目光无意识地往下挪动,便见身上穿着的是白色中衣,薄薄的衣料将女子柔美的曲线尽数透出。
顾了了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是女装?我的衣裳呢?”
清秋面色淡淡,却掩不住一丝不自在,“公子受了伤,衣裳也破了,自然不能穿。”言下之意,他已全部知晓。
顾了了面色一红,摆摆手道:“你出去吧,我要换衣裳。”
清秋却没有走,放下盆子说道:“公子可会绾发梳妆?”
这个自是不会。顾了了多年穿着男装,发髻也是最简单的男子发髻,一下子要恢复女装模样,似有点难度,便点头让清秋留下来了。约莫半个时辰,顾了了看到铜镜中的少女。
古人所谓肤若� �脂,眼似秋波,眉如春黛,口若朱丹,用来形容那镜中少女再恰当不过。一时间,顾了了都看得痴了。她只道自己前世是一个美女,相貌中上之姿,算不得最美,然而这一世的面貌……
顾了了摸了摸脸颊,呢喃道:“这是我吗?”
身后的清秋正在为她绾发,听到她这么说,不由扑哧笑出声来,“公子是清秋见过最美的姑娘。”这样的赞美,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顾了了还是满心欢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女子天生爱美,顾了了也不例外,只是这一世男装,压抑了太多。
“清秋,楚王究竟是何人?”她昏睡之时,必定错过了许多。
清秋默然,半晌才道:“公子,王爷在竹园等你。”
这楚王似乎偏好翠竹,步入竹园,顾了了见林边有潺潺溪水,便顺着这条小溪走下去。
忽见亭台回廊,顾了了顿了顿,也不知那楚王身在何处,又无人引路,偌大的园子似只有自己一人,索性放开胆子随心而行。
走到一半时,见远远走来一人,顾了了心下一紧,想必那人便是楚王吧?!
待到走近时,她满脸怔忡,似不信地擦了擦眼睛,盯着来人。那人一袭白衣,宛如山林中走出的谪仙,云淡风轻,不染尘埃。俊秀的五官并没有随着年岁的流逝而改变,十五年的时光,好似变的总是他身边的一切,而他,永远停留在那个笛声悠扬的清晨。
“师父……”顾了了嘴唇微微颤动,“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就是楚王?”
楚王容觞……楚千觞……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顾了了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再说不出半句话来。这仿佛是一场梦,一场她盼望已久的梦境。
楚千觞浅浅一笑,不置一词。他看向顾了了的眼神,温柔一如当初,招招手,道:“了了,你随我来。”顾了了木然跟在他身后。
“了了,无论我是谁,永远都是你的师父。”楚千觞轻声道。顾了了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一样的。师父是师父,楚王是楚王。这中间,已经完全变味了。
就像是……当你一门心思以为,你的师父仅仅是师父时,却被告知,他还有一个更加高贵的身份,而你,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追赶上他的步伐。这之间划下的鸿沟,无法跨越。
顾了了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好像是被人欺骗了这么多年,满心满腹的委屈无处倾诉。
“师父,您知道了了是女子?”想了许久,顾了了最终只能找到这么一个话题。
楚千觞嗯了一声,道:“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千觞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很早以前。”
“在琉璃宫的时候吗?”顾了了追问道。
楚千觞默然。顾了了以为他这是默认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一时五味杂陈。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步子,痴痴笑道:“我真傻……”真傻……以为你一直不知,所以一直拒绝我、远离我,原来这其中种种,你早已看清看透。只是我一直看不清,一直固执地以为,如果你知晓我是女子,或许会待我有所不同。
楚千觞无力地叹口气,“了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儿,永远都是。”
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徒儿!顾了了苦涩地望着楚千觞的背影,想要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却生生止住,望而却步。她害怕说出这样的话,楚千觞会离得自己更远。
他是深深刻在她心间的伤痕,而她,或许只是遗落在他身边的尘埃。她对他,有许许多多情愫,喜爱的、敬畏的、崇拜的、眷恋的……无数种情感掺杂在一块,最终成就了今日的自己。
你能明白吗?那是一种比爱恋更要刻骨铭心的感情。
“师父,为何要把了了带到南楚王府,为何要了了换回女装?”反反复复思虑,顾了了闷闷问道。
楚千觞笑,“师父刚赶回来,就见到你在街头闹事,还喝得大醉,自然把你接回来了。至于换回女装,是我的私心。”说罢,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顾了了,满眼温然,带着几分欣赏几分怜悯道:“了了,你这样很好看。”
心中的阴霾,因这一语而彻底消失。顾了了欢快地走过去,走到楚千觞身边,笑道:“比其他女子还要好看吗?”
楚千觞颔首,笑道:“是,比其他女子都要好看。”
顾了了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难免得寸进尺,问道:“那……师父喜欢了了男子模样还是女子模样?”
楚千觞揉了揉她的额发,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那般亲昵,道:“只要是了了的,师父都喜欢。”
喜欢……师父说他喜欢自己呢。顾了了心中一阵酸楚,她明白楚千觞的意思,那样的喜欢,纯粹是师父对弟子的宠溺。而她,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