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九月,在黎都的冬季到来之前,微浓起程返回燕国。与此同时,新任宁王原澈、燕王聂星逸正式宣布停战,宁、燕、姜三国展开第二次和谈。如今三国已达成统一共识,和谈地点便从苍山移到了宁国,就定在幽州。云辰、沈觉再次代表宁王室出面,就统一后新朝的军、政、农、工、渔、牧、林、商等各个方面商谈细节。
当年底,燕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曾被困于幽州府的五万燕军将士联名上书,为烟岚郡主请立军功。燕王聂星逸允准,下旨命微浓入庙改姓聂氏,册封其为“德劭公主”,取“功高德劭”之意。世人习惯沿用旧称,又称其为“烟岚公主”。
自此,微浓正式成为燕王室名正言顺的公主。
聂星逸在燕国王都京州为她赐下公主府邸,并将城郊璇玑宫所在之地千霞山赐予她作为封山,汤沐邑也从以前的烟岚城扩大到周边四座城池,并允准她拥卫戍一万人。这是燕国近百年来,除了长公主聂持盈以外,头一个被君王允准拥有卫戍的公主,相当于给了她一万兵马,并由军费开支赡养。
微浓知道,聂星逸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她即将成为新朝皇后,而这些封赏,则是燕国给她的陪嫁。
转眼到了来年三月,统一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三月十八,是三国钦天监一致测算出的黄道吉日。这一天,三国同时昭告天下:罢黩武,求同和,归四海,立新朝。以原氏为首,建立大熙王朝,取“祥盛和睦”之意,自此九州一统,四海一归,天下一家。
翌日,开国皇帝原澈登基,发布旨意:新朝定都黎都,建元“承天”,大赦天下;尊其祖父原清政为太上皇,同享九州帝仪;册封三王,可世袭,原燕王聂星逸为“怀义王”,原姜王楼非为“广德王”,原燕国镇国侯臣远为“镇国王”……
此外,追封燕国已故摄政王聂星痕为新朝“圣王”,谥号“成烈”,其牌位供奉于太庙,永受新朝香火。这也是史上头一次提出“圣王”的称号,所谓“帝王之间乃圣王”,言下之意,圣王的地位高于王而低于帝。
斯人已去,微浓对称谓倒是不大在意,她更在意的是“成烈”这个谥号。安民立政曰“成”,戎业有功曰“烈”,这“成烈”二字尚算中肯,是新朝对聂星痕在燕国摄政期间的评价,日后将会载入史册。
新朝建立之后,一些上了年纪的官员不约而同地选择致仕,挪出位置留待后生,新帝皆以极高待遇恩准。唯有云辰一人,正值壮年之际请求辞官,新帝多番挽留无果,与其秉烛长谈一夜之后,恩准其辞官。
这当中还有一桩美谈,说是新帝感念云辰对新朝有功,故在他辞官之际特赐侯爵之位,欲让他荣耀归去。因云辰表字“子离”,新帝便将从前人人惯于称呼的“离侯”作为其封号,正式赐予云辰,并声称“朝廷保卿侯爵之位,随时待卿归来”。
太上皇原清政听闻之后,却道:“自古侯爵封号多为两字,以一字赐之,未免轻视。”
新帝顿觉有失,便想着再赐一字给云辰,却苦思而不得。
太上皇便道:“云卿有长离之才、诸已之信,不若再赐一个‘信’字,以表其德。”
新帝闻言拊掌大赞,遂钦赐“离信”二字为云辰封号,表彰其才其德。云辰愧而不受,新帝坚持授之,云辰只得谢恩,受封之后辞官而去,不知所终。
此后,新朝百废待兴,新帝又勤政爱民广开言路,不拘一格广纳人才,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同年七月初一,新帝公开承诺聂氏永为大熙王朝后族,原、聂从此休戚与共,并下旨册立原燕国烟岚公主聂微浓为后,以不菲聘礼下聘京州,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就在新帝下聘三日之后,太上皇原清政突然病入膏肓,驾鹤西去。新帝欲为太上皇守孝三年,推迟婚期,但群臣纷纷上书,表示新朝初立,急需与聂氏联姻来稳定朝纲,请求新帝延续宁王室的丧葬传统,以三月孝期代替三年。
新帝纳谏,服孝三月。十月初一正式出孝,并将婚仪定在当月初十,取“十全十美”之意。这婚事看似时间紧迫,实则从今年年初就开始筹备了,一切不过是个形式。
在京州过完中秋,微浓便起程前往黎都参加封后大典。这些年她四处漂泊,独来独往,身边一直没有侍女相随。如今即将嫁去黎都,必须要有一个既八面玲珑又忠心可靠的女官在她身边为她分忧,晓馨毛遂自荐,微浓大喜。
到了宁王宫,微浓每日的行程都排得很满,试婚服、做妆面、学宫规礼仪……一切都超乎寻常地顺利,也超乎寻常地枯燥。
微浓虽比原澈大五岁,但她担的是暮烟岚的身份,比实际年龄要小五岁,故在外人看来,她与原澈乃是同龄之人。说来也奇怪,她二十岁嫁给聂星逸时,别人一眼便能看出她并非刚及笄的小姑娘;而如今她已经三十岁了,嬷嬷、喜娘们日日进出,却无一人怀疑她的真实年龄,连道她与新帝“同年同月出生,乃是缘分天定,般配至极”。
微浓每每听到这种恭维之言,都是一笑置之。
如此熙熙攘攘,终于熬到了婚仪当天。承天元年,十月初十,大熙王朝册立开国皇后,普天同庆。
一大早,微浓开始上妆、绾发、着钗钿礼衣。这虽然是她第三次披上嫁衣,却是头一次不必遮盖头,因为新帝要为她加冕凤冠。
正午吉时,微浓正式行册封仪式,在百官注目之下,她独自登上长长的朝阳殿,接受新帝为她加冕。朝阳殿共有台阶三百,每一阶都雕有龙凤呈祥的图案,龙凤形态各异,乃是为了封后大典特意赶工而成。台阶中央,铺了一条华丽的金丝红毯,各色牡丹绣于其上,异常耀眼华丽。
红毯尽头,丹墀之上,新帝一身龙袍挺拔而立。因着面上的灼伤没有痊愈,故而自他登基以来,每逢朝会必以一条金色纱帘垂于身前,百官早已习以为常。
而今日封后大典,他依旧站在金色纱帘之后,阳光透射过去,依稀可见他脸上戴着一张金箔面具,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显得他更加英挺威严,不同寻常。
微浓就在这百转千回的心情之下,登上那三百台阶。她经过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感受到一道道熟悉的注视,明尘远、聂星逸、姜王……这些人,都是她过往岁月的见证,她见证了那段或好或坏的时光,永不可磨灭。
终于走完三百台阶,微浓站定在丹墀之上,恍然发觉原澈竟如此高大,自己的视线平扫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胸口。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一袭红色绣金绲边龙袍着于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
可时机不容微浓多想,礼节也不容她多看,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她唯有敛去心神,徐徐朝着新帝跪拜。礼官开始诵读长达万字的册封语,随即,新帝徐徐拨开纱帘,将凤冠郑重地戴于她的发髻之上。
微浓感到头上一沉,那凤冠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脖颈,无数金色流苏缓缓垂下,遮住了她原本明朗的视线。然后,新帝伸手将她扶起,两人相携而立,接受百官集体跪拜。
霎时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声音响彻天际,朝阳大殿钟鼓擂动,礼乐齐鸣。
微浓只觉得身旁那人将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她感到有一丝疼痛。可在这关键时刻,她唯有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默默承受着来自颈上、腕上的巨大压力,耳畔已被那振聋发聩的鼓乐声充斥盈满。
待到百官朝拜结束,帝后两人又前往太庙祭拜先祖。过后,微浓独自前往栖梧宫聆听女官礼训。训言涉及身为皇后品德言行的各个方面,分外冗长,待聆训完毕,微浓接过凤印,封后大典才算真正结束。
而此时,已然接近黄昏,大熙王朝的皇宫——序央宫一片欢腾,朝阳殿内新帝还在宴请百官。
微浓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整天的婚仪持续下来,头上那顶凤冠将她压得苦不堪言。趁着新帝宴请百官之际,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遂除下钗钿礼衣,准备卸簪换妆。
她刚将凤冠摘下,原本在外忙着迎送的晓馨突然走进来,怀中抱着一个长长的锦盒,向微浓禀道:“启禀娘娘,圣上差人送来一样东西。”
原澈送来的?微浓视线落在那锦盒之上,见它被红色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形状细而瘦长,看样子,里面像是剑器或者一幅卷轴。
微浓感到很奇怪,因为这锦盒包裹的样子,更像是送礼。可她与原澈已经成亲了,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也不用如此见外吧?显然,晓馨也对此一头雾水。
微浓接过锦盒,忍不住询问:“是原……是圣上亲自送来的?”
晓馨摇了摇头:“是礼官送来的,说是圣上交代给您的。”
“圣上人在何处?”
“应该还在朝阳殿饮宴。”
微浓便没再多问,摸着那锦盒上的绸布,沉吟片刻,将它打开。只一眼,便让她万分惊讶——那锦盒里竟躺着一柄金光闪闪的长剑,剑上龙身蜿蜒、龙头狰狞,赫然是龙吟剑!
晓馨是头一次见到这把绝世名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微浓心中则更觉得奇怪,原澈为何突然将这把剑送给她?还不当面给她,而是像送礼一样差人送来。难道原澈是在暗示她什么?这剑上有什么玄机?
微浓忙将龙吟剑拿在手上反复细看,可看了半晌,什么异样都没有。唯有拔剑出鞘之时,她发现剑柄上刻着四个小篆。
微浓从前见过龙吟剑,也曾偷偷为云辰描摹过剑身上的图案,她很肯定,从前剑柄上没有刻字,这四个小篆必定是新刻的。
上面刻的是:情深不寿。
怎么如此伤感?而且,这四个字更像是赠别之言。原澈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微浓尚来不及细想,便看见喜娘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附在晓馨耳畔说了句话。晓馨面上划过一丝惊讶,立即找了个借口出去,不多时,她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再禀:“娘娘,栖梧宫正殿里突然多了三样贺礼。”
“什么叫‘突然多了’?”微浓不解。
晓馨面有异色:“就是凭空冒出来三样贺礼,被人放在正殿的龙凤烛台下面。”
今晚真是奇了,怪事一桩接一桩。微浓按下心中疑惑,轻轻挑眉:“也就是说,送礼之人能在今晚这个日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我栖梧宫?”
晓馨点点头,心头涌起一阵后怕:“奴婢觉得此事太蹊跷了,栖梧宫乃皇后寝宫,守卫森严,外人是怎么进来的?”
微浓倒是面无惧色,放下手中龙吟剑,吟吟再笑:“既然是送礼的,就由他去吧,以后加强防卫便是了。你先将那三样东西拿进来。”
晓馨领命,倒也谨慎,亲自抱着三个锦盒进了微浓房中,搁在她的梳妆台上。
只见这三个紫檀锦盒大小相同,只不过其上雕刻的图案不一。第一个锦盒雕的是龙凤呈祥,第二个雕的是金玉满堂,第三个雕的则是花好月圆,心思倒也精巧。
微浓先打开第一个锦盒,入眼是一把扇面,绣着一只青色的鸾鸟腾于云雾之上,似要引吭高歌、振翅欲飞。这图案她太熟悉了,正是来自她的两支峨眉刺,而扇面的奇特之处在于,鸟的图案是青鸾,但云雾的图案来自火凤。
这扇面是将两支峨眉刺的图案合二为一了!送礼之人是谁,根本不做第二人想。微浓知道,他送的礼物定然别有深意,便执起扇面细看,才发现扇柄上刻着两句词: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微浓思量片刻,按照提示将扇面置于烛火之下。果然,但见那青色丝线绣制的鸾鸟之中,隐约有一条金线,从鸾鸟的眼眸处蜿蜒向下,一直延伸至其脚下的云海,形成一条曲折盘桓的路线。
这才是真正的藏宝图。微浓看着扇面勾唇浅笑,对晓馨言道:“你看这扇面,是不是栩栩如生?”
晓馨早就难掩好奇之心,伸长脖子去看:“咦?这不是您那对兵器上的图案吗?绣得可真好,倒也是个有心人。”
“的确有心。”微浓别有深意地附和,她将扇面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又打开第二个锦盒,不出她所料,里头装的是惊鸿软剑。
四四方方的锦盒之中,惊鸿剑被卷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薄如蝉翼的剑身在烛火下光泽剔透,煞是夺目。
她有多久没见到这把剑了?微浓大感亲切。她将惊鸿剑执于手中,轻轻甩了两个剑把式,晓馨在旁拊掌惊呼:“娘娘舞剑舞得真好!”
微浓只是淡淡地笑着,将惊鸿剑仔仔细细收好,重新置于锦盒之内。
晓馨见了这两样精致的物件,好奇之心大起,连忙追问:“娘娘,您知道送礼之人是谁吗?”
微浓笑而不答,只用玉手抚摸着第三个锦盒,心中有些莫名的期待。除了藏宝图、惊鸿剑,她实在想不出他还会送些什么,又有什么寓意。
于是,她满怀期待地打开第三个锦盒,发现里头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色泽圆润,光彩照人。夜明珠上,盖着一条白色的绢帕,丝光缕缕,触感柔软。
微浓曾几度出入宫廷,也算见过无数珍宝,可如此大而圆润的夜明珠,实在毕生未见。她忍不住将夜明珠捧在手中,左看右看,却不明白他为何要送来这颗珠子。
云辰绝不会无缘无故送她一颗夜明珠,这当中必有什么重要的含义,否则比着前两份贺礼,这夜明珠未免太过失色。然而这珠子上没有刻字,也没有什么装饰,根本看不出任何暗示。
怎么今晚大家都给她出谜题呢?难道线索在这盒子上?微浓又放下夜明珠,转而打量起这只紫檀木雕花锦盒,除了花好月圆的雕纹之外,这与前两只盒子并无明显区别。
微浓想了想,对晓馨命道:“你将屋内的烛火都吹了。”
晓馨竟比微浓还要迫不及待,一口气将几十盏烛火全都吹熄。那夜明珠便在微浓掌心之中光华流转,熠熠生彩,洒下一室珠光。
“娘娘,你看那帕子!”晓馨的惊叹声再度响起。
微浓忙将锦盒中的绢帕摊开,只见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那绢帕上竟隐隐呈现出八个大字:
托君社稷,还君明珠。
什么意思?微浓再次看向那颗夜明珠,更加感到不解。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响起太监的高喊:“圣上驾到!”话音落下,随即而来的是一阵阵请安声、见礼声、恭喜声,不绝于耳。
晓馨恍觉失礼,不禁“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点燃烛火。
可惜已经晚了,她才刚刚点亮一对龙凤烛台,新帝已经推开殿门,负手踱步进来。烛火与珠光交织之下,那金箔面具率先映入眼帘,微浓似被那金光晃了眼,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
“微浓。”新帝嗓音沙哑,唤出她的名字,脚步停在不远之处,修长的手指缓缓摘下脸上的金箔面具。
烛光摇曳,珠光氤氲,一切都显得越发虚幻,微浓睁大双眸,手捧明珠呆立在原地:“是你?”
一阵微风吹入殿内,吹得龙凤烛火影影绰绰,那忽明忽灭的光影所见证的,是一段大熙王朝开国帝后的不世传说……
托君社稷,还君明珠。
功业弹指,唯情亘古。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