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帝业凰途 > 第五十九章 生当来归,死当相思全文阅读

中秋佳节,皓月千里,宁王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微浓亦在蓬莱阁二楼设下小宴,等候云辰。

他比她想象中来得要早,神色从容,带着些微醉意。彼时,她刚从蓬莱阁后面的小院子里折花回来,抱着几株香桂,在厅内插花。

云辰还没踏入阁楼,满室的桂香便扑鼻而来,而微浓就亭亭立于主座的小案几前,素手摆弄着瓶中桂枝。长身玉立,长发如缎,长眉清眸,长睫微垂,发间一支素淡的珠钗微微摇曳,衬托出她沉静而认真的容颜,一身鹅黄色宫装在橘色灯火下显露出几分暖意,将她盈润的肌肤氤氲出一种炫目的白。

恍惚之间,云辰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也是这般迷离的夜晚,也是这般朦胧的灯火,她轻轻打开殿门,抬起一双清透的眸子看向他,仿如一枝晨间初露的芙蕖,不经意间绽放于他的眼底。

有些事情从不敢回首,一旦回首,就意味着别离。

有些事情从不敢回忆,一旦回忆,就意味着失去。

“你来了。”微浓简短的三个字,轻易将他从往事之中唤回,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眸却一如宁谧幽深的湖泊,不起一丝波澜。

还是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面容丝毫未改,只是当年她眸中的跳跃再也不见,变得深邃内敛。

他与她就隔着一扇敞开的门,不近不远的距离,四目交会,过去的十几年就在眼前静静流淌。踏入门槛,一切将回到现实,从此沧海桑田。

短暂的沉默中,某种情绪如浮光掠影般划过心头,云辰缓慢地朝微浓走去,随即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清淡的笑,口中说出三个字来:“久等了。”

微浓的脸上也漾起一抹笑意:“没有,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我以为宁王要到亥时才肯放你过来。”

“我多喝了几杯告罪,先从席上退出来了,”云辰笑着解释,“他必定知道你我有约。”

“在这宁王宫里,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微浓边说边放下手中桂枝,对云辰相请,“我也设了一台小宴,就在二楼,我们上去吧。”

云辰颔首,两人均不再多言,默默地登上二楼。

小宴就设在露天的回廊之上,一张案几,两把椅子,陈设简洁,唯有回廊四周插满刚折下的桂枝,香气弥漫。

这是云辰最喜欢的味道,多年来从不曾改变,就像他也一直喜欢着某个人,慎重地将她珍藏于心,遗憾的是,从此那人只能用来怀念。

如此想着,云辰心头泛起一阵苦涩,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揽月楼。

微浓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隐约看到第五层有个人影,裹得严严实实,正朝蓬莱阁的方向望过来。旋即,那人突然转了个身,迅速地消失在她视野之内。

微浓耳畔又响起轻微的“骨碌碌”声,看来是他自己推着轮椅走了。微浓突然想起连庸,便道:“连先生好像一直住在揽月楼里,听说是在照顾宁王的贵客。”

耳中听着这番话,鼻端闻着熟悉的桂香,云辰薄唇紧抿,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半晌,才道:“连先生会留下辅佐新帝。”

果然如此,连庸只追随帝王,微浓不好评判太多,径直邀请云辰落了座。随即,四名宫婢脚步轻盈鱼贯而入,将八道凉菜和一壶好酒摆到桌案上,微浓屏退她们,亲自为云辰斟上满满一杯纯酿。

“中秋佳节,先喝了这杯再说正事。”微浓开门见山。

云辰颔首,面上仍旧维持着淡笑,举杯与之轻轻对碰,率先开口说道:“今晚中秋夜宴之上,宁王已经正式宣布退位,要将王位传给原澈。”

这么突然?微浓有些意外:“今日中午,他专程召见我,也没见他提起此事。”

“他大约是想让原澈尽快上手,届时新朝称帝,才会更加名正言顺。”云辰如是猜测。

微浓亦做此想,点头附和。两人对饮而尽,微浓便提起心头揣着的正事:“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可有什么想法?”

“譬如?”云辰把玩着手中酒杯,神情自若。

“譬如是谁散播的流言?目的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微浓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啪嗒”一声轻响,云辰将酒杯置于案上,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流言散播者是宁王。”

“宁王?你为何笃定是他?”

“他是想逼迫我公开否认楚王室的身份,让天下人都做个见证,好断绝我复国的后路,防止我日后卷土重来。”云辰平静回道。

乍一听,这的确符合宁王的立场,可是微浓总有一种感觉,这流言不是宁王所为。

微浓遂提出疑惑:“我觉得不是他。你想,这流言不止关于你,也毁了我的声誉。而我即将成为他的孙媳,他这么做,岂不是丢了原澈的面子?丢了宁王室的面子?”

“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云辰提醒她道,“流言传开,你我必定都要出面澄清,而一旦公开否认,我们就得避嫌,他是要彻底斩断你我的联系。”

话虽如此,也有理有据,但微浓还是觉得始作俑者不是宁王。这位老爷子,可是将王室声誉看得至高无上,又怎会允许他未来的孙媳传出这种不堪的流言?退一万步讲,就算为了聂星痕,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微浓前思后想,再次提出异议:“倘若真是宁王在幕后主使,今晚他就不会默许你来见我了。”

云辰听到此言,仿佛骤然惊醒,抬目看向天际那一轮满月,然后面上浮起一抹若有所思的、了悟的笑。

微浓不明所以:“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云辰的视线转而看向揽月楼,别有深意地回道:“我在想你说的话……也许,这的确不是宁王所为。”

“那会是谁?原澈?”微浓说出她的猜测,又自行否认,“不会的,原澈已经变了,如今的他不会这么做。”

“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云辰早已看得透彻,“重要的是,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否认到底。”

是啊,微浓也知道这则流言处处都是陷阱,云辰即便有心复国,也绝对不可能承认。一则,流言牵扯她的声誉,他若不否认,她的处境只会比他更艰难;二则,一旦他默认流言属实,世人只会说楚王室无能,要假借他人身份复国,这于一国王室的尊严损伤极大;尤其,他不能承认他是楚璃,若被人知道死去十年的楚太子还活在世上,而当年是亲弟弟代他受死,世人会怎么看他?楚璃的声誉和威信也就完全毁了。

横看竖看,云辰都只能否认到底。

“不过这样也好,我本就打算以云氏的身份长久经营,既然他要个公开承诺,我就给他好了。”云辰说得轻松,主动给微浓夹了一筷子菜,“至于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我公开否认传言,你的嫌疑自然会洗清。过不了多久,新朝建立,帝后的婚事一旦公开,一切都将不攻自破。”

即便知道云辰已经放弃复国,但此刻听到他这般明确地说出来,微浓还是感到不真实。她望着盘中云辰夹给她的桂花糖藕,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决定放弃了?”

“嗯,放弃了。”

“不会后悔?”

“我不习惯后悔。”云辰也给自己夹了一块桂花糖藕,径直放入口中,感受着桂花的芬芳和糖藕的香甜,他心中出奇地平静,无滋无味。

事到如今,他已经彻底接受现实:“楚国已亡了整整十年,世人健忘,我何苦再去悖逆历史洪流,揭开已经愈合的伤口。”

原来楚国已经亡了整整十年了!微浓心里是满满的辛酸与感慨,她抬起头来,目光恰好撞进云辰一双幽深的星眸之中,听到他低声再说:“如我所言,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是啊,他们都不能再失去了。不过还好,他还有忠心耿耿的部下,他还可以远离庙堂。而自己呢?唯一在世的亲人,唯一深交的朋友,却都离自己很远很远,栖身在那座海岛之上,一个叫作墨门的地方。

相比之下,她似乎比他更加贫瘠与孤独,但她也只能接受现实。

想着想着,微浓眼眶灼热,喉头略有哽咽,遂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朝他举杯:“我为我在苍山上说过的话道歉,现在我理解你了,也祝福你。”

“不必道歉,”云辰执起酒杯,“是我该请求你的原谅。微浓,我这一生对得起任何人,只有对你,我亏欠太多。”

听闻此言,释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微浓别过头去,将表情隐匿在灯火的阴影之下。可她的双眸是如此晶莹剔透,在月色的照映下分外明亮,那是一种别样的夺目。

云辰专注地望着她,想要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唯有缄默。一阵秋风拂过,慢慢吹醒他微醺的醉意,也吹干了微浓颊上的泪水。

她执杯的手在微微颤抖,无言地泄露出她的心事,她立刻回过头来,朝他绽开一个笑容:“不说这些了,我们都往前看。”

“叮”的一声,两盏白玉杯再次相碰,两人的指尖也在无意中互相触碰,又迅速分开。

这一杯美酒入喉,彼此都觉一阵苦涩。微浓连忙岔开话题,若无其事地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云辰也配合着她说道:“在苍山时我曾告诉过你,我打算经商。”

微浓假装记起:“哦对,你买断了新朝的漕运权。”

“嗯,”云辰再笑,“既然复国无望,那就让自己富可敌国,一旦掌握天下经济命脉,不仕而仕,也算是无冕之皇了。”

掌握天下经济命脉,做无冕之皇……微浓替他感到担忧:“这条路并不好走,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将子孙后代都搭进去。”

“再不好走,也总比复国之路好走,我有信心。”云辰微微敛笑,“至于子孙后代……朝代有兴有亡,若是做了皇帝,子孙岂不是更加危险?”

确实如此。微浓心里知道,云辰有杀伐决断之谋勇,有蛰伏屈伸之沉静,亦有俯览天下之胸襟。这样的他,注定不会寂寂无名,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情,他都会做到极致,做到光芒万丈。

富可敌国,对他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看来你真的想通了,”微浓也颇感欣慰,“我原本还以为你多少会有些不甘,毕竟放弃尊贵的姓氏和王室身份,不是人人都能下得了决心的。”

“你也曾是宗亲公主,也曾做过一国王后的,当年你放下这些身份,去出家、去游历,你可有半分不甘?”云辰以问作答。

微浓顿时语塞,继而笑言:“原来我也这么了不起。”

“你以后还会更了不起。”云辰由衷赞道。

“经你这么一说,我可要做好这个新朝皇后,总不能辜负你的期望。”微浓说起玩笑话。

然而云辰却不笑了,反而面色肃然,沉默良久:“其实,劝你做皇后,我有私心。”

“什么私心?”

云辰握紧手中空杯,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口:“因为你对楚国有感情,只有你做了新朝皇后,才会善待楚国百姓。因为是你,我才能心甘情愿放弃复国。”

因为是你,我才能心甘情愿放弃复国。

微浓心头猛然一紧,今夜第二次哽咽,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月色之下,云辰一双星眸似也敛去所有光华,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信任。他主动执起酒壶,将彼此的酒杯斟满,郑重其事地举杯言道:“微浓,我把楚国百姓托付给你了。”

亡国之恨,断情之殇,拱手之痛,孑然之憾……因为是你,一切才都值得。

此时此刻,微浓只觉得无比动容,想要开口承诺什么,却是词穷。唯有手边这一杯酒,仿似承载了千言万语。她素手执起酒杯,在云辰的注目下无言饮尽杯中之酒。

而后,彼此相视一笑。

时光无情,将两人的缘分碾落成泥,吹散在尘埃里,再也寻不回来。

不过还好,他们之间的信任仍在。时间到底是优待了他们,留下了这最珍贵的一样东西。从今往后,无论海角天涯,无论何时何地,念及那一段过往岁月,他们终归没有辜负彼此,能给对方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是一段关系的升华,是另一种圆满,为他们之间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这一晚,把酒问月,宾主尽欢。

因着今夜中秋宫宴,宁王特许宫门推迟两个时辰落锁,及至亥时末,蓬莱阁的小宴结束,微浓亲自送云辰出宫。

秋风轻拂,惬意而凉爽,两人徒步而行,醒醒酒意。微浓边走边问:“你打算何时向宁王辞官?”

“不急,”云辰负手回道,“等一切尘埃落定。”

“那你以后打算在何处安家?回楚地吗?”微浓又问。

“还没想好,不过我要开发漕运,会定居在水路发达之处。”云辰说着,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地名,不禁问道,“房州青城,是你的汤沐邑吗?”

“对,不过现在不叫青城,改叫烟岚城了。”微浓出语纠正。

云辰笑了:“房州河流交错、水路发达,烟岚城又是首府,不如我就定居在那儿,至少确保你的汤沐邑比别处都富有,你收的赋税比别人都多。”

房州是聂星痕从前的封邑。这句话,微浓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不过她还没醉,终究忍了下来。这些年里发生过的一切,谁是谁非,谁还能分得清呢?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恨了,恨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于是她微微朝云辰点头:“我一定把烟岚城要过来做嫁妆。”

“本就是你的汤沐邑,做你的嫁妆理所应当。只一个烟岚城,恐怕宁王还看不上。”云辰笑回。

微浓也跟着笑,心里却被伤感所弥漫:“你会来参加我的婚仪吗?”

“不会。”云辰不假思索地回绝,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话音戛然而止。

微浓不知自己是庆幸还是如释重负,只觉得还有满腹的话语要问他,然而这条路却快要走到尽头。也许是离别在即感怀所致,她也有些不管不顾了,借着酒意再问:“你以后还会再成亲吗?”

“会,”他说得极其坦诚,“楚王室就剩我一个,即便改姓,也不能断了香火。”

很直白的理由,也很诚实,微浓点头:“你若娶妻,记得给我下个帖子,我会备下厚礼。”

“好。”云辰口中答应,面上却没有什么笑意。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两人均是黯然不语。人生如戏,曾经的爱恨情仇虽已抹去,但角色转换,他们还无法立刻跳出以往,去适应彼此新的关系。

眼见宫门在望,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想让这离别的时刻晚一些到来,再晚一些。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以后她将永居深宫,他将避居天涯,从此隔着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再无相见之期!

夜风夹杂着远处的桂香飘来,令人沉醉,微浓感到自己的酒意非但没醒,反而慢慢翻涌,越发上头。她真的醉了,醉得恍惚,只觉眼前此情此景在哪里经历过,好像很久以前,也是身边这个人,也是一袭白衣,也是在一个微风徐徐的夜晚,和她一同经历过这个画面。

夜色斑驳,月影缭绕,他们一起漫步于静谧的宫道上,他负手于身后,她双手拢袖中,就连动作都与那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他们脚下的路已经通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云辰一直没再说话,似也陷入了某段回忆当中。微浓看着他,鼓足勇气问道:“这个情景,你觉得眼熟吗?”

云辰没有回答,月色下他的表情有淡淡的怅然和寂寥,是他鲜少流露出的神色,他只是轻声说道:“宫门就在前面,你回去吧。”

“好。”微浓颔首,“我看着你出去。”

云辰“嗯”了一声,深深地看着她,像是无比留恋、无比哀伤,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镌刻在脑海之中,像是要一眼万年。

最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如她印象中那般风光霁月、气质卓绝,朝她吐露出四个字,简单而饱含万千深意:“保重,微浓。”

微浓点头,报以微笑。

月光流泻,云辰转身离去,颀长的白色身影在夜色中格外分明,渐渐地远了,渐渐地变小,渐渐地变模糊……

微浓站在原地,突然脑中一热,冲口而出:“云辰!我还有最后一问!”

云辰停步回身,隔着夜色遥遥看她。

微浓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问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时光在这一刻凝结,风停云滞。而云辰只是看了她片刻,一个字都没说,转身继续向宫门行去。

时光忽又重新流逝,风吹云动,朝着微浓的方向扑面而来,好似也传送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几句熟悉的话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一刹那,微浓泪如雨下。岁月仿佛倒回从前,就在楚国的毓秀宫中,那一袭白衣披星戴月款步而来,自此揭开她与他历经十三年的爱恨情仇。

楚璃,如若这是你最终的选择,我愿从你手中稳稳接过楚地百姓。这是我重如山的承诺,只愿你从此能轻盈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