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十八年,九月初七,太子聂星逸大婚,迎娶长公主和定义侯之女暮微浓。
婚仪盛况空前,举国同庆。
凤冠霞帔,钗钿礼衣,叠压的连裳花钗礼服足有九层之多,层层颜色不同,从里至外呈现出渐变的红、橙之色,再辅以青绿色的广袖罗锦翟衣,便是太子妃的大婚礼服。
即便微浓先前已试穿过数次,此刻也仍旧被压得透不过气,遑论还有繁复的金翠花钿簪满了发髻。
冗长的婚仪持续了数个时辰,待到礼成,已近深夜。东宫含紫殿内红闱低垂,衬得夜色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红纱,旖旎而暖艳。
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惊动了蒙着盖头的微浓,一路上宫婢们的恭喜声此起彼伏,无不暗示了来者是谁。微浓交叠的双手紧了一紧,流露出无声的抗拒。
推开含紫殿的门,一袭婚袍的太子踏入其内,穿过正堂,转过帘幕,绕过屏风,终于缓慢行至婚床前。
“啪嗒”一声,他将带来的锦盒搁在紫檀桌上。
“你们退下。”他低声开口,将屋内下人屏退。
“殿下,这……礼数还没行完呢!”嬷嬷忙道。
太子向来为人温和,此刻也不例外,一抹笑意挂在嘴边,轻声道:“余下的礼数,本宫自会与太子妃行罢。怎么,嬷嬷怕本宫不懂?”
“老奴不敢。”嬷嬷在宫中见多识广,一看这情形便知有异,立即带着一众宫婢退下。
殿内仅剩他二人时,太子聂星逸才用金挑子挑起新娘盖头,看着眼前这张盛妆容颜——清淡冷静,没有不甘,也没有甘愿。
聂星逸嗤笑出声,将带来的锦盒打开,看向微浓:“这是二弟的贺礼。”
微浓不看也知是何物。那日在荣昌当铺,太子是亲眼看到聂星痕赎回了峨眉刺的,今日他又光明正大地送来当作她与太子的大婚贺礼。个中用意,不言而喻。只是她未曾想到,聂星痕竟做得如此直接,毫不遮掩。
“今日见了这峨眉刺,我才知道,二弟对你的心意不一般啊!”聂星逸冷冷一笑,“他是在向我示威,还是暗示?”
微浓没有接话。是啊!燕王算无遗策,向来隐忍克制的敬侯,终于要出手还击了。微浓蓦地想起中秋那夜,在千霞山上发生的一切,鲜血遍染的峨眉刺、聂星痕愤怒的誓言,还有他的再三挽留。
“殿下怎知他不是和您一样,看中了我的皇后命格?”微浓淡淡道,“一对峨眉刺并不能代表什么。”
“若是为了皇后命格,他大可暗中筹谋,何必明面上刺激我?”聂星逸左手按在那双峨眉刺上,凤眼微眯,“想不到二弟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不正合你意?”微浓反问。
聂星逸猛地看向她,见她仍旧端坐在婚榻旁,仍旧是那副淡然之姿。
她与他想象中不一样。当母后命他娶她为正妻时,他虽诧异,倒也不排斥,毕竟,她有皇后命格,又是一介女流,不过任人摆布而已。可他险些忘了,她曾嫁过一国太子,而那个太子,死在了他二弟聂星痕手上。
而如今,她又轻而易举地挑起了他们兄弟的争端,让从前藏在暗处的倾轧摆到了明面上。也许这并非巧合,也许这正是她的手段。
聂星逸越想越觉心惊,却听微浓又道:“您若嫌弃我、鄙夷我,大可悔婚,我求之不得。”
聂星逸回过神来,狠狠蹙眉:“这是父王选定的婚事……”
“不必拿王上做借口,恐怕是您自己舍不得皇后命格。”微浓目光澄净,言语冷漠,“既然如此,您计较这些做什么?彼此心生嫌隙,对您有什么益处?”
聂星逸一时哑然,竟无话可说。
“不要把我看作一个妻子。”微浓言语冷淡,声色却厉。
“你是说……”
“你要聂星痕出局,我也要为楚璃报仇,你若看得上我,就把我当作盟友。”微浓直截了当撂下了话。她要聂星逸知道,这段婚姻,只是审时度势下的利益置换,仅此而已。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聂星逸能听到自己沉而缓的呼吸声,他正面临人生当中的重大抉择。若是将微浓当作妻子,想起她和聂星痕的关系,他会很难受、很恶心;但若推开微浓,他又不想将皇后命格拱手让出去……
良久,他到底是敌不过皇后命格的诱惑,终于点了头:“好。我们只做盟友,不谈其他。”
“如此甚好,我会恪守本分,与您相敬如宾;也请您……自重。”微浓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垂下了双眸。
聂星逸显然明白她话中之意,嗤笑道:“你放心,东宫有一位良娣、三位良媛、四位承徽……我还不至于。”
微浓口上不言,心里却因此放松了些:“那就好,今夜劳您委屈一晚。往后,您可自便。”
聂星逸会意:“人前我会给你足够的尊敬,也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他说完这句,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如今有一子两女,你是否需要……”
“不需要。”微浓直接回绝,“我对养育别人的孩子没兴趣。”
堵得聂星逸无话可说。
微浓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也不再多说,径直走到梳妆台前,一一卸下头上发簪花钿。戴了几个时辰,她的脖子早就累酸了,如今诸事已定,她也不需谨守这些繁文缛节了。
聂星逸看着她卸簪解钗、对镜梳发,知道她这是赶人的意思,便识趣地说:“我去偏殿凑合一宿,明早再过来。”
微浓起身做了做样子:“恭送殿下。”
聂星逸笑出声来,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要转身往偏殿而去,却忽听外头传来隐隐的呼喊声,而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难道是聂星痕使了什么动作?微浓与聂星逸对看一眼,彼此的第一反应均是如此。两人齐齐往殿外走,微浓正要打开殿门,却被聂星逸一手挡住,朝她指了指窗户的位置。
微浓立刻会意,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这才发现,含紫殿正西方向的流云殿,隐见火光。
而流云殿里住的人是……太子良娣、明氏嫡女,也是聂星痕曾经的恋人——明丹姝。
与此同时,聂星逸也有些惊疑,便上前将窗户稍稍推开了些,想要探探流云殿的火势。
这可就奇了,好端端的,流云殿怎会突然失火?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者,是良娣明丹姝的争宠手段?可她会这么傻,在今日落人话柄?
“您不去看看?”微浓望着窗外起火的方向,主动问道。
聂星逸转头看她,见她无甚表情。他不知她是否听说过明丹姝与聂星痕的事,也猜不透她的想法,便在心中兀自斟酌:
今夜是自己大婚,若此刻抛下新婚妻子,去探望一个得势的妾,是否符合礼数?尤其,这个妾还和自己不一心。
“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他小声喃喃。
“她可是您的表妹。”微浓点到为止。
聂星逸恍然大悟。是了!虽然今夜是他大婚,可明丹姝是他母后的甥女,当朝宰相的嫡女,也是他的表妹。他不去探视,绝对不合适。
他若不去,才更显得明丹姝是蓄意放火,公然争宠。若传了出去,且不说他东宫威望扫地,母后和明氏脸面上也绝不好看。
相反,这场走水若是天大的圈套,至少他也可以归结为“争宠”,借口是小儿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大事化小。
“你若不觉得难堪,我便过去瞧瞧。”聂星逸表态。
微浓一笑回之。
聂星逸知她不在乎,便也不再多说,径直推开了含紫殿殿门,故作质问:“怎么回事?外头如此喧闹?”
“回……回殿下,良娣的流云殿起火了。”
“带路!”
聂星逸放下话,匆匆赶去流云殿,才知是值守的宫婢打翻了烛火,顺着帘幕烧了起来。宫婢亟亟跑出去找人救火,再回来时,火势已旺。所幸起火的是偏殿,夜色又深,无人受伤。
“良娣如何?”聂星逸直接问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宫装女子已从他身后跑了出来,惊魂未定地敛衽行礼:“殿下!妾身一切安好。”
聂星逸连忙握住她一双玉手,将她扶起。
起身仰首之间,这宫装女子的面容被宫灯映照了出来。长眉连娟、星眸皓齿、粉腮朱唇、丰姿冶丽,眉心天生一颗淡淡的朱砂红痣,端庄之中为她平添了一丝妩媚。
这就是明丹姝,着一袭流彩暗花云锦缎裙,发髻上簪着一整套赤金点翠如意步摇,步摇随着她的身形盈盈晃动,更衬得她娇艳欲滴。
的确是极美。放眼整个燕国,无论样貌、才学,还是出身,样样堪为女子中的翘楚。这样的女子,本可以做太子妃的,却因为燕王一番心思,最后只做了太子良娣。
她的出身,是她的助益,也是她的阻碍。
明丹姝今日特意妆点过一番,穿得比以往都讲究一些。众人都道是因为太子大婚,她才重妆以示东宫之喜。实则,她并不是为了太子聂星逸。
“殿下,这可是您大婚之夜啊!您……您怎能出来?”明丹姝瞟了一眼微浓所在含紫殿的方向,又看了看聂星逸身上的婚服,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聂星逸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笑道:“你的安危要紧,也是太子妃让本宫出来看你的。”
说到“太子妃”三个字时,聂星逸感到明丹姝身子一僵,他却只作不知,将关切之情表现得更重了一些:“宫婢怎么如此不小心?幸好你没伤着。”
明丹姝似是感动的模样,盈盈欲泣:“多谢殿下挂怀,您快回去陪伴太子妃吧!妾身不要紧。”
聂星逸既然来了,自然要将戏演得更
像一些。他探首看了看殿内,继续关切:“这乌烟瘴气的,流云殿今晚是住不成了,不如你先歇在本宫殿里?”
“不,不!”明丹姝受宠若惊地道,“这于礼数不合,殿下千万别这么做!妾身去魏良媛屋里歇一宿即可。”
魏良媛娴静温婉,是太子聂星逸纳的第一个妾室,也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但后来夭折了,再无生养。所以聂星逸对她格外爱怜一些,日常用度都照顾有加,她住的宜暖殿也和明丹姝的寝殿同等规制。
明丹姝素来与魏良媛交好,聂星逸见她要去宜暖殿住,便也没再多说,执意送她过去。两人相携去了宜暖殿,魏良媛也出来迎接,聂星逸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明丹姝与魏良媛站在宜暖殿门口,目送聂星逸重回含紫殿,才施施然进殿,一叙姐妹之情。
“我与良娣要说些体己话,你们先退下吧!”魏良媛如是命道。
明良娣与魏良媛时常单独说话,宫婢们早已习以为常,便领命退出殿外。见下人们都散了,两人才一并往内殿而去,明丹姝边走边问,语带急切:“他人呢?”
“在偏殿隔间。”魏良媛给她指了指位置。
明丹姝面色一喜,又突然顿下脚步,有些忐忑地问道:“我这样子……可有不妥?”
魏良媛浅笑:“您今夜甚是明艳动人。”
饶是对方如此说,明丹姝还是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这才重新抬步往偏殿走去。
魏良媛适时停下,止步于偏殿门口。唯明丹姝一人撩起帘幕,独自走进黑黢黢的隔间。
外头的烛火隐隐流泻进来,依稀照见一个人影站在案几前,背对她而立,身姿笔挺,身材高大。
明丹姝眼眶一热,立刻从背后环住他,哽咽呼唤:“你终于来了……”
来人慢慢转身,将她双臂拂掉,后退一步问道:“你找我来,有事?”
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起伏急缓错落有致,险些令明丹姝哭出声来。
是聂星痕。
今夜太子大婚,聂星痕借口不胜酒力,宿在燕王宫中。其实,他是为了赴明丹姝之约。就在方才,明丹姝的流云殿起火,众人忙碌救火之时,他在魏良媛的掩护下进了宜暖殿。
不过明丹姝那把火,却不是为掩护他而放。相反,是他授意明丹姝,为转移聂星逸的视线而放。
他要太子的新婚之夜,就此作废。
明丹姝似是没听见聂星痕的问话,泪意蒙眬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薄唇与下颌。浅浅的胡楂儿擦着她的掌心,她的纤纤玉指流连其上,反复摩挲。
聂星痕再次拂掉她的手,语气冷淡:“魏良媛可信得过?”
明丹姝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她是父亲安排的人,不会出卖我。”
聂星痕在黑暗之中紧蹙眉峰:“你放火的内情,她也知道?”
“不,我没告诉她。”明丹姝语气隐含失落,“她大约以为,这是我为了见你而耍的把戏。”
聂星痕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明丹姝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鼻尖酸楚:“你很久没和我联络过了……”
“如今你是太子良娣,我该和你频繁联络?”聂星痕低声讥嘲。
明丹姝见他如此冷漠,终于低泣出声:“别这样……你知道的,我当初并不情愿……”
“是吗?”聂星痕收起嘲讽,转而平静地说道,“我还以为是王后许你太子妃之位,你心动了。”
“可我并没有当上太子妃。”明丹姝流泪辩解。
“所以你后悔了。”聂星痕替她说了出来。
明丹姝没往下接话,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曾几何时,她爱慕着那个沉默寡言、刚毅隐忍的王子,每次母亲带她进宫拜见姨母赫连王后,或是参加宫宴,她都是雀跃的,因为可以时常见到他。
她知道,他也对她有意,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在他封侯出宫之时,她私下接受了他的鸾佩,那是王子诸侯下聘正妻的信物。
其实她心里隐隐清楚,赫连王后想要撮合她与太子表哥,但她情窦初开,一心想着那个远在房州的英俊男子,等待他的求娶。她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一定不会反对。
后来,聂星痕真的去提亲了,却被父亲拒绝了。姨母赫连王后也召她入宫,狠狠斥责了她一番,还要她想清楚,这辈子是想做太子妃、做王后?还是蜗居房州,做一个时刻担心守寡的敬侯夫人。
她回去想了一整夜,考虑了方方面面,到底是觉得自己从前太过天真。不可否认,她确实为太子妃的位置动摇了,她也想和姨母一样,有朝一日能入主凤朝宫,立于女子的巅峰。
于是,她让父亲退还了聂星痕的鸾佩,也拒绝再看他寄来的书信。
她以太子妃的准则来要求自己,等待姨母和父亲斡旋,给她一个世间女子最美好的前程。可人算不如天算,宫里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当燕王旨意下来时,她只是太子良娣。
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正妃,正三品,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妾。
为了一个妾的名分,她背叛了她喜欢的人。她后悔了,旨意下来那天,她给聂星痕写了信,想让他去求燕王收回成命,但他没有回复。
再后来,聂星痕寻回了燕王的私生女青城公主,奉命去楚国送嫁了。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直到去年他攻下了楚国,威望大增,她再次设法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中没说别的,只有恭贺之语。
信送出去,一直未见回复,她等了大半年,快要死心了,却在今年三月有了回信。
当时燕王刚下旨册立了太子妃,她对自己的未来已经绝望,见他肯回信,还以为他愿意来解救她。可他信上客客气气,通篇是礼节问候,只在末尾提了一小句,请她帮一个忙。
她一口答应——他要她在太子的新婚之夜放火。
虽然不知聂星痕是何用意,但她隐隐察觉到,他开始有所行动了,他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
若是从前,她根本不信他。但如今,他灭了楚国,威望大增,手中又有兵权,也许他真的会成功!
她愿意帮他!为了错失的爱情,也为了她的前程。她不愿做个妾,一辈子屈居人下。
燕国民风开放,常有儿子娶庶母、父亲纳儿媳的事情发生,虽然登不上台面,但久而久之,大家都默默接受了。况且,她只是太子的妾,弟娶兄嫂都可以,她为何不行?
思及此处,明丹姝连忙拭掉泪水,仰首看向聂星痕,啜泣问道:“你还在怪我?若你不能释怀,为何要回我的信?为何要我帮你?”
这次轮到聂星痕沉默了,而这种沉默在明丹姝看来,是一种极好的回应。她顿时提起精神,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掌,破涕为笑:“我知你一时半刻难以释怀,但求你再给我次机会,我愿意帮你。”
她说话的同时,冰凉的玉指在聂星痕掌中挠了一下,后者立刻收到暗示,凝目看她:“你愿意帮我什么?”
“任何你想要的。”她声音婉转低絮,带着些微诱惑,一个“要”字说得轻悄而饱含深意,一语双关。
聂星痕的表情隐于晦暗的屋内,深沉模糊,他拂掉了她一双玉手:“不怕我利用你?”
明丹姝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动摇,忙道:“本就是我有错在先,我不介意。”
她心中有些忐忑,急促地喘了口气,亟亟补充:“但求你能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原谅我。”
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她的双手已拽住了聂星痕左臂的衣袖。这次她学聪明了,不去碰触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以此来显示她的诚意与卑微。
果然,聂星痕未再抗拒她的触碰:“作为回报,你想要什么?说得实际些,我反而容易接受。”
明丹姝闻言先是一喜,又是一悲。喜的是,他变相给了她承诺;悲的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原谅她,只是与她谈了一笔交易。
不过,他不松口原谅,必然是对旧事耿耿于怀。她有自信,只要聂星痕对她念有旧情,哪怕一丝一毫,她迟早都会重新占据他的心。
她决定以柔克刚,给他留个好印象:“我没什么所求,只希望以后能留在你身边。”
“你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聂星痕直白相询。
“你还是不信我……”明丹姝又开始哽咽了,“我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若只是贪图一个位置,我大可以去对付太子妃,总比帮你容易得多!”
“你敢!”聂星痕骤然开口。
明丹姝闻声一惊,不看他表情也知他怒意。她很是疑惑,聂星痕为何对太子妃如此关切?一个体弱多病、刚及笄的长公主幺女,还比他小七八岁,按道理,他们不应有什么关系。
而且,长公主的驸马定义侯一直与太子过从甚密,长公主一家更不可能与聂星痕有什么交情。
那么,聂星痕为何会反应这么大?又为何要她纵火扰乱太子新婚之夜?他究竟是在针对谁?他的计划又是什么?
明丹姝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又怕急功近利,惹他厌弃,只好再道:“我说说而已,你不必当真,我如今也想不到要什么,可以先欠着吗?”
黑暗的隔间里,聂星痕踱了两步,回说:“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但你若执意不说,我不会接受。”
“今夜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你不是也接受了?”
“今夜是桩小事,对你没有风险。这个人情,来日我会加倍感谢。”
听到此处,明丹姝终于有些恼了:“你非要和我算这么清楚?那好,我要你重新喜欢我!”
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毫不意外,她听
到聂星痕的拒绝:“抱歉,丹姝。”
“那你能给我什么?”明丹姝以手抵着桌案,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沉默之中,聂星痕似在斟酌措辞,半晌才回:“你一人帮我,我许你荣华富贵;你父亲帮我,我许你满门荣耀。”
荣华富贵、满门荣耀,这些她已经有了,明氏也不缺了。明丹姝露出讽刺一笑,正要反驳,却听聂星痕又补充道:“会比如今更好。”
比如今更好?明氏如今已是燕国数一数二的门阀氏族,她是太子良娣,她父亲是当朝宰相,她母亲是王后的胞妹,她哥哥是驸马……
比如今更好,那只有一个可能——当朝后族。
想到此处,明丹姝压抑下激动之情,紧张询问:“你方才承诺了什么,你明白吗?”
“我自然明白。你是否明白?”聂星痕声色低沉。
明丹姝抵在桌案上的手紧了一紧。他话中之意很明确,如若她想当王后,明氏想当后族,就必须要得到她父亲的支持。
可这太难了!父亲娶了王后的妹妹,大哥又娶了王后的独女……他们明氏,早已和王后、和太子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让父亲改为支持聂星痕,可能吗?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偏偏又如此诱人!
“好,我会尽全力。”明丹姝一口应承。
夜色里,她看到聂星痕似是笑了笑,可她把握不住这笑的深意。总之,她又回到他身边了,这种感觉令她稍感安慰。
“往后我如何联络你?”当务之急,她需要知道这个途径。
“你设法带话给你二哥。”聂星痕回道。
明丹姝迟疑片刻,正欲说明她和二哥关系不睦,却听聂星痕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见过青城公主吗?”
青城公主?那个落魄回国的和亲公主?聂星痕问她做什么?明丹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道:“她受封和亲时,我刚嫁入东宫,不大认识。”
她虽是太子良娣,但从前太子未娶正妃,她又是赫连王后的甥女,所以好些场合都是她陪伴太子参加。印象中,她曾在宴席上见过青城公主一两次。不过,她对这种出身不高的私生女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又知青城公主即将远嫁,故而没有交情。
“她不是入道了吗?听说去年底病逝了。”明丹姝顺口又道。
聂星痕却没有再往下交谈的意思了,他将墙壁上挂着的斗篷取下来,穿戴在身:“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明丹姝走过去想替他系颈带,被他躲过,这时她才发现,聂星痕身上穿的是禁卫军的戎服。可宫中禁军分为南北六衙,共十二卫,派系又多,她分不清这戎服是属于哪一卫的。
但总归,聂星痕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宫中了。也许,他比她想象中动作更快,走得更远。
如此想着,明丹姝心中更坚定了几分,领着聂星痕走出偏殿隔间。今夜太子大婚,东宫的一切视线,都盯着太子妃的含紫殿。而且流云殿刚刚又走水,余下的人手都在帮忙救火洒扫,无人注意这里。
明丹姝打开殿门,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忙道:“你快走吧!”
聂星痕未再多言,迈下台阶,脚步却又顿了顿,朝太子妃的寝殿方向望了一眼。
廊下灯火阑珊,映着聂星痕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明丹姝分明看到了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怅然。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敏感。可尚且来不及细想,聂星痕已收回了视线,快步离开。
明丹姝望着他在夜色下渐行渐远,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转回目光,也看向太子妃寝殿的方向,口中低声说出三个字来:“暮微浓。”
三日后,太子陪同微浓归宁,两人回了长公主府。
当日,明丹姝的母亲、当朝宰相的夫人赫连氏便特意进宫,先前往凤朝宫拜见王后,再去东宫探女。
由于太子大婚那夜走水的缘故,流云殿正赶着修缮,明丹姝这几日都是挤在魏良媛的宜暖殿。赫连夫人便借着魏良媛的地方,与爱女一叙家常。
人前是一番母女情深,相顾关切,待殿内只剩下她母女二人时,赫连夫人立刻沉了脸色,怒声质问:“太子大婚那夜,你私下见了谁?”
有魏良媛在,明丹姝早知此事瞒不过父母,便跪下来如实回道:“见了敬侯。”
赫连夫人气得双手发抖,颤巍巍地指着明丹姝,竭力压低声音:“你找死是不是?你还以为跟家里一样,给敬侯写几封信,你父亲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丹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赫连夫人脸色涨红,今日又穿了繁重的外命妇朝服,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明丹姝服侍她喝了茶压惊,倒也教她平息了怒意。赫连夫人改为垂泪:“丹姝,母亲知道你有怨气。可你不该……你可知道秽乱宫廷,那是什么罪责?咱们明氏可都要受到牵连!”
赫连夫人一想到王后会为此大发雷霆,便吓得浑身发颤,越想越是心惊:“你快和母亲说,你跟敬侯他到哪一步了?”
明丹姝面色平静,只摇了摇头:“母亲别多想,敬侯只是通过女儿,给父亲传个话。”
“给你父亲传话?”赫连夫人很是诧异,“他若想传话,找你二哥就行了,何故冒这么大的风险来东宫找你?”
众所周知,聂星痕虽与明家不睦,却与明相庶子、明家二公子相交甚笃。
明丹姝咬唇想了想,到底是隐瞒了聂星痕与太子妃之间若有似无的牵扯,随口说道:“您又不是不知,二哥与父亲关系不好,与咱们也不亲近。再者言,他一个庶子的分量,哪里比得上女儿?”
赫连夫人半信半疑:“那敬侯也可以去找你大哥!他堂堂驸马爷,难道不比找你更合适?”
“大哥是王后娘娘的女婿、太子的妹婿,敬侯找大哥有用吗?第二天便会被大哥告发。”明丹姝跪在地上,握住赫连夫人的双手,低声说道,“敬侯自然是想着,与女儿故人一场,如今女儿不得志,他才会走女儿这条路。”
赫连夫人听到此处,冷笑一声:“看来敬侯是找对人了?他要让你传什么话?”
明丹姝沉吟片刻,径直站起来,附在赫连夫人耳畔说了几句。
赫连夫人霎时脸色大变,也不顾面上残痕,低声呵斥:“胡闹!这种事情你也敢传话?我本以为你二人是旧情难忘,原来他是……他是……”
赫连夫人狠狠拽住明丹姝的手,眼珠子似要在女儿脸上剜出一个洞来:“你想让咱们全家都跟着你陪葬?为了你这点可笑的妄想?你可别忘了,你哥哥是金城公主的驸马,你是太子良娣!咱们满门荣耀,可都拴在王后与太子身上呢!”
“难道您一点儿都不担心太子之位会易主?如今敬侯军威甚高,太子唯王后之命是从,这样的男人,能是君王之才?”明丹姝哽咽一瞬,“您忍心看着女儿跟在太子身边做一辈子妾?”
然而赫连夫人毫不动摇,态度仍是坚决:“你若想做太子妃,就去把暮微浓拉下来!你这是在帮敬侯造反!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说到“造反”二字,赫连夫人甚至没敢说出声来,只是重重做了个口型。
“您以为暮微浓是好对付的吗?她身后有长公主呢!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女儿第一个就会被怀疑!”明丹姝抽噎一声,“母亲,此事你我都做不得主,还是要看父亲的意思。您将我的话带回去,父亲若不愿,女儿也就死心了。”
明丹姝见赫连夫人还欲张口说些什么,唯恐她出言回绝,忙又劝说:“您可曾想过,咱们与王后走得近,是福也是祸。王上为何不许女儿做太子妃,不就是为了压制王后。他们夫妻不睦,举朝皆知,您就能保证将来王上不会废后?还有,万一敬侯最终胜出,咱们还能有活路吗?”
明丹姝说到“活路”二字时,赫连夫人莫名打了个冷战,气焰一下子弱了。许是方才没想得这么细,此刻听爱女一说,竟有些后怕。
明丹姝乘胜追击:“女儿这也是为家里铺后路!您和王后是姐妹,大哥又是太子的妹婿,咱们与太子的关系是坚不可摧了。倘若能再与敬侯联系上,则无论两位王子谁胜出,咱们都有自保的能力啊!”
“敬侯无权无势,他能赢得了王后和太子?”赫连夫人根本不相信。
“未雨绸缪不会有错,”明丹姝又附到赫连夫人耳畔,低声说道,“太子即位,女儿至多是个贵妃,父亲已经做到宰相,也难再晋一层;可敬侯即位,女儿却是王后,父亲便是国丈。您若是父亲,您怎么选?”
话虽如此,赫连夫人还是有所顾虑:“可是你哥哥……”
赫连夫人口中指的是她唯一的儿子,金城公主的驸马,明丹姝的同胞兄长明重远。
“母亲,您怎么这么傻!”明丹姝急道,“金城公主是王上唯一的女儿,就算以后太子换了人,公主还是公主,哥哥还是驸马。难道敬侯还能不认公主这个妹妹?他还能废了驸马不成?”
明丹姝这一席话,终于打消了赫连夫人的一切顾虑。她此生最担心的,便是这一双子女。但她也知道,儿子做到驸马,前程已经到头了;可若是女儿能做王后……这份荣耀可是举国第一!
当年姐姐赫连璧月做了太子妃,后来又做了王后,父亲、母亲是何等风光!可惜父亲无福,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姐姐在族内挑了一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只好将目光放到她女儿明丹姝身上,想借明氏来再续辉煌。
可谁知女儿没能当上太子妃,只做了太子良娣。如今,东宫有了身家强势的太子妃,她也自知女儿无望了。
也许,敬侯真是另一条路子?想到此处,赫连夫人终于咬了咬牙:“好!我回去对你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