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城依山傍水,城池雄高,四季如春,气候湿润,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翠湖位于京州城外北麓地带,依傍着千霞山璇玑宫,中间被一条长长的白玉拱桥隔离成南、北两个小湖,面积加起来抵得过三座皇城。
南湖略靠近城内,人们熙攘往来,一年四季热闹非凡、游人如织;北湖更靠近城外,其上廊亭高檐、飞柱雄抱,两侧均以盘螭雕栏隔绝开来,乃是王亲贵族出入专用。
隆武十八年二月刚至,京州城已是春色宜人,暖风和煦。这一日夜幕初临,华灯初上,璀璨的灯火已在翠湖之上被次第点亮。风过水动,整个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一艘华丽的云舟徐徐驶入翠湖之北,与另一艘小舟渐行渐近。直至两艘船只贴得近乎相撞时,一名白衣女子突然从小船中走了出来,欲换船登上那华丽云舟。
她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按在云舟的甲板边缘,也不让人搀扶接应。夜色里,只见她微踮脚尖轻身一纵,裙裾已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形扇面,随即她优雅轻盈地跃上了云舟。
白纱裙角逶迤摇曳,紧裹着她曼妙的身姿,素色丝带束着她丰盈的秀发,夜风一吹,衬得她整个人衣袂飘飘,恰如九天仙子。
她正是燕王已下令为其治丧的青城公主——微浓。
自去年十月答应改嫁太子之后,她便在燕王的授意下“云游病逝”。燕王将她安置在了长公主聂持盈府中,恰好长公主去年三月夭折了一个女儿,她便顺势顶了那身份。虽然,长公主的女儿夭折时还不满十五,而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可谁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呢?有个合适的家世背景就够了。至少,要比明相嫡女的身份尊贵,否则也越不过太子良娣的头衔去。
只是微浓万没有想到,自己“病逝”的消息方才传回京州城,燕王便迫不及待地约了她出来,商议定亲之事。为此,还特意微服出宫,摆宴翠湖,倒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微浓边想边踏入云舟上层,顺着通廊步入内舱正殿,拨开长垂的珠帘纱幕,便见燕王站在一扇舷窗旁边,正负手看着湖上夜景。
他今日穿了件极为普通的墨绿色刻丝锦袍,颀长的身形飒飒临风,看起来比在宫中更年轻些。若忽略他发间的满头霜雪,单看这背影,倒像是个而立之人。
可即便再不服老,岁月也瞒不住痕迹了。
微浓在心里兀自感慨,正打算出声行礼,燕王已察觉到了舱内动静,转过身来看她:“今日在外,礼数从简,入座吧。”此言甫罢,他已走到黑漆彭牙四方桌前入了席。
微浓也俯身称是,行至桌前,款款落座。
舱内除了他二人,唯有宝公公在侧服侍,此时正为两人斟酒布菜。一桌子精致的凉菜,独他二人享用,然而微浓无甚胃口。
“在长公主府中,可还住得习惯?”燕王率先发问。
“嗯。”微浓简要回道,“公主与定义侯对民女十分照顾,府中下人也一应知道分寸,不曾多问一句。”
说起长公主与驸马定义侯,这其中还有一段众人皆知的故事。长公主聂持盈,小字“婵娟”,是先王长女,也是先王最钟爱的女儿。她的驸马暮皓出身寒门,两人在京州城的上元灯节一见钟情,从而结为连理。
按祖制,驸马是不能封侯的,干政也极为有限,领的多是虚职。但燕王聂旸当年龙潜时,便与长公主聂持盈交好,虽非一母同胞,感情却更胜同胞姐弟。
后来燕王也是在长公主的支持下做了太子。燕王继承王位之后,不忘旧时恩情,又因长公主已封无可封,便破格册封驸马暮皓为定义侯。
若说燕国煊赫之家,第一当数长公主府。
“长公主和定义侯足以信任。”燕王也不避讳宝公公在场,直白地说道,“况且你如今是长公主的女儿,一旦做了太子妃,对她有益无害,她岂敢对你不照顾?”
微浓看了一眼宝公公,未再多言。
宝公公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布菜,表情如常,仍旧是在宫里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看来早已练就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本领。
燕王像是看出了微浓的顾虑,便主动笑道:“你想说什么,不必顾忌他。”
微浓迟疑片刻,才将心底的疑虑问了出来:“关于太子和敬侯……”
她还未说完,燕王已了然她话中之意,反问:“你担心他们兄弟阋于墙?”
一直以来,燕王于女色上都较为节制,再加上有个强势的王后,故而后宫子嗣异常单薄,膝下唯有二子一女——太子聂星逸、敬侯聂星痕、金城公主聂星彩。
这兄妹三人之中,太子与公主皆为王后亲生,独有聂星痕一个庶出子嗣,在这王宫里艰难地活到成年。王后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种情况下,王后代太子求娶她为太子正妃,就显得很有深意。而燕王明知她与聂星痕有些过往,竟然还同意了,这更让微浓感到不解。
难道皇后命格这四个字,比他两个儿子相亲相睦还要重要?
“民女不明白,您既然知道敬侯他会……”
“孤就是要他心怀怨愤,忍无可忍。”燕王没等微浓说完,即接下了她的话茬儿,“痕儿太能忍了。王后明目张胆欺辱他,太子有意无意压制他,孤赐他封邑远离王都,他都能忍。”
燕王神情微妙,低声评价:“韬光养晦是好事,但若是忍过了头,得不偿失。”
这言下之意是……微浓蓦然心惊,不自觉地抬手捂上心口,为燕王这番直白相告,也为这其中毫无隐瞒的惊天秘密!
燕王竟然属意聂星痕!那自己嫁给太子,到底是为了帮谁?
微浓一时还难以消化其中奥义,忍不住问道:“您让我嫁给太子,是为了激怒敬侯,逼他出手?”
她一时激动,连自称都换成了“我”,御前失仪也恍然未觉。
燕王也没多计较,看着她回道:“痕儿一直隐忍不发,藏得太深了。孤需要知道他的帮手是谁,才能确定他是否适合这个位置。”
这一番话,已算是变相回答了微浓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他只在一件事上冲动过,便是知道你的身世之后。一夜之间,他改变主意,不仅主战,还主动请缨挂帅。”燕王笑意渐起。
湖上夜风轻轻吹过舷窗,撩起微浓几缕发丝,而她却觉得周身泛冷,冷如数九寒冰。
“这样一个为了女人而亡一国的人,您竟然属意他继承王位?”微浓诧异反问。
“可是他也赢了军心和前所未有的声望。”燕王终于握住夜光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续道,“你看,痕儿懂得平衡,他能做出最两全其美的选择。或者说是一举两得。”
微浓冷笑一声,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孤只属意强者。”燕王幽幽解释,“太子有王后一族相帮,位置坐得太容易了。王位自然是强者登之。”
燕王点到即止,但微浓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也许一定程度上的竞争,是能激发太子与聂星痕的潜能,锻炼他们的心志,锻炼出最适合王位的储君。这是生于王室所不可避免的磨砺,若不能坦然面对,则终将不能自保,白白牺牲在这宫廷与权术之中。
身为一国之君,燕王自是为了国祚着想。至少如今,还有他这个父王看顾着,儿子们再敌对、再不济,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痕儿有优势,也有劣势。一则庶出,再则他血统不纯。”燕王索性对微浓和盘托出,“其实痕儿的生母是宁国人。二十三年前,孤为太子之时,宁国太子出使燕国,将一个美人送给了孤。后来,孤让她入籍赫连氏,做了王后的族妹,才光明正大生下了痕儿。”
早在四年前,聂星痕就对微浓提及过这段身世。她以为,燕王为此也算煞费苦心了,让聂星痕的生母入籍赫连氏,赫连王后必定顾忌家族利益,不会轻易对聂星痕下手。
再看长远些,若聂星痕当真做了储君,取太子之位而代之,至少从名义上看,太子还是出自赫连氏,这也能将换储的风险降到最低。
燕王看见微浓对此无甚反应,便猜到她早已知晓此事,又笑:“看来痕儿是真的喜欢你,连身世都说与你听了。”
微浓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执箸吃了口菜,回道:“您是想他们兄弟竞争,您从旁观望,选定最后的继承人?”
“生逢乱世,这有错吗?”燕王反问道。
微浓无话可说了,此刻,她也深深体会到了燕王的苦处,体会到了他身为君王、身为父亲的双重苦心。
“你可知道太子的表字是什么?”见她长久不说话,燕王突然如此问道。
太子的表字?微浓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那痕儿的呢?”燕王再问。
微浓沉吟片刻,低声答道:“竞存。”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放眼九州四国,任何地方都适用这个道理,不是吗?”燕王笑问微浓。这一刻,他仿佛只是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正用最好的耐心教导后辈,话中道理浅显而深刻。
微浓无法否认。
燕王这才满意,示意宝公公斟上美酒,朝她举杯道:“好孩子,利用好你的优势,不要让孤失望。”
不过一句话而已,他又从循循善诱的长者,变回了心机深沉的君王。
微浓也举起酒杯,却并未与之对饮,盈盈素手把玩着杯身,轻轻说道:“您难道不怕我与太子联手?您知道的,我恨透了聂星痕。”
燕王闻言大笑起来,索性再次放下酒杯:“你可别忘了,你上头还有一个王后。她能容你操控太子吗?只要有王后在,你对痕儿还不算威胁。”
“您看得真透彻。”微浓自嘲地笑笑。
是啊!她一个毫无势力的孤女,王后不可能看着她起势而不管不问,她以后要处处受燕王和王后的钳制,又怎么可能对聂星痕构成威胁?
她的作用只是搅乱争储的浑水,给聂星痕一个理由起势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有一个皇后命格的头衔可以自保,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明知自己是被利用,却无法逃避拒绝,可她偏偏不想服输:“王上,既然您给了我这个机会,就别怪我泄私愤。我会向您证明,聂星痕不是合适的人选。”
“他有多少能耐,孤心里清楚,”燕王忽然心情舒畅地笑了起来,“你只管对付他。”
两人都坦诚至此,话题算是暂时揭过去了,宝公公适时命人上了热菜。
纵然微浓心里有千万种恨、千万种不愿,可面对这个胁迫她改嫁的君王,她还是勉强与之对饮了几杯。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吃完了一顿饭,落在外人眼中,就好似真正的父慈女孝,席间气氛融融。唯有扒开潜藏在深处的真相之时,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竟会有如此之多的相处方式,纯粹与复杂、真挚与虚伪。
如此虚与委蛇一番,一顿饭也临近了尾声。微浓虽已微醺,心里却还清醒着,不忘借着酒劲提醒燕王:“但望您不要忘了,善待楚国王室。”
“你喝醉了。”燕王笑回,“京州城里已经没有楚王室,只有永安侯一门。”
微浓立刻一个激灵,被湖上夜风吹得清醒了。是啊,早在一个月前,楚王已经被册封为燕国永安侯了。
燕王又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酒杯,刻意对微浓强调:“只要你安分守己,孤保他们平安终老。”
微浓握杯的右手抖了一抖,终是无声。
燕王沉吟片刻,再道:“还有一件事,望你务必答应。”
“王上但有所命,民女岂敢拒绝?”微浓唇畔浅笑,略略讽道。
燕王只作未闻,眉宇之间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待孤百年之后,无论他们兄弟谁登上王位,败的那个,请你保他活着。”
堂堂燕国君王,对她用了一个“请”字。
至此,微浓的酒彻底醒了,随着湖上渐渐冷去的夜风,脱口而出:“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有。”燕王虽一直看着她,目光却变得杳然幽寂,“别忘了,你是皇后命格。”
“皇后命格……”微浓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未再往下接话。
燕王也不催促,只是无声地等着。
“您为敬侯考虑得真多!这才是您的目的吧?让我做太子妃,以期我能在太子面前保下他一命?”微浓一语中的。
鎏金云舟在翠湖上缓慢行驶,两侧舷窗大开。酒气随之散了出去,换来一室乍冷夜风,冷得比人心更加深沉。
世事多么可笑!燕王胁迫着她,也有求于她;她受制于燕王,还要解燕王之困。
然而她却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楚璃的父亲、永安侯一门,性命皆系于她。
“我答应您。”终于,微浓抬眸看向燕王,“倘若敬侯败了,我会拼尽全力保他不死。”
微浓虽只说了聂星痕,燕王却已放心了。因为他知道,以微浓的心肠,根本不可能看着太子丧命,唯有次子聂星痕,他怕她心怀怨愤,坐视不理。
如今得了这个承诺,燕王也落下了最后一块心中大石,诚恳叹道:“无论你是顾念旧情,还是迫于孤的压力,孤都感谢你。”
“不用谢我。”微浓转眸看向舱外,冷冷道,“他一旦失去所有,便已生不如死,保他一命也没什么。”
微浓不知燕王听见这话会是什么表情,便也刻意不去看他,双眸仍旧望着舱外,瞳仁里映出流光夜景:“夜深了,请您下命回航吧!”
她的这种表情、这种语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漠,这令燕王感到无比熟悉——酷似她的母亲。
往事在这一刻随风袭来,燕王想起了那段模糊的旧情,还有微浓的身世。
当时,他还是燕国太子,痕儿的母亲产后不久抑郁而终,他厌恶正妻赫连氏的雷霆手段,便借口治理水患出宫散心。在房州,他遇上了微浓的母亲,当地有名的捕蛇女——叶阑珊。
其实他心里清楚,最开始的时候,阑珊喜欢的是他的侍卫良夜。可是,他却被阑珊独特的性格所吸引,再者当时又痛失爱妾,他便急于找一个女子抚慰他内心的孤寂。于是,在他有意无意的暗示下,良夜退出了,他乘虚而入,与阑珊定情。
后来,房州的水患治好了,他的父王却突染恶疾。他赶着回宫查探情况,唯恐自己失了先机,无法顺利继位;又恐自己与民间女子有私,会给反对他的朝臣落下话柄。于是,他向阑珊许诺,等他坐稳王位,再迎她入宫。
谁想这一耽搁,就是整整一年半。父王的病症时好时坏,宫中又是血雨腥风,他为此殚精竭虑,几乎将阑珊抛诸脑后。好不容易坐稳了那个位置,他才遣了良夜去房州找她。良夜一走半年,回来却说,阑珊已嫁人生女,迁居别处了。
不知为何,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也许,他私心里并没有打算接阑珊入宫,他不想看她独特的性情被磨灭在这深宫之中,换她红颜早逝吧。
知道阑珊嫁了人,再加上他又是初登王位,政务上千头万绪,很快地,他便从中走了出来,渐渐忘怀了。
可谁知事情过去两年之后,房州刺史却突然上了道密折,说是有一民间妇人因病身故,其夫闹到刺史府衙,称替燕王养女三载。折子上还附带了孩子的生辰八字。
他当年去房州治理水患之事,时任房州刺史是知道的,倘若不是查证属实,谁也不敢轻易上这道密折。
他细算时日,也对此事半信半疑,又隐约觉得,阑珊的确不像攀附权贵之人,也做得出默默生养的事。于是,他立刻派了良夜去查证。然而良夜刚走到半路,房州又有消息传来,说孩子失踪了!
这一下子,阑珊的孩子成了他的心病。他唯恐是当年对不起阑珊,害她未婚先孕,万不得已嫁为人妇。他多方派人寻找孩子,十年来却始终未有所获,直至痕儿十五岁封侯出宫,他还特意嘱咐他留心此事。
原本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可谁知两年后,痕儿突然从房州送来消息,说是寻到了一个在镖局长大的女孩子,身负王室信物,疑为阑珊的女儿。
而开镖局的那对夫妇也承认了,这个孩子并非他们亲生的,但却死活不肯说是谁送给他们的。只说孩子送来的时候已经三四岁了,脖子上挂着她的生辰八字和名字。
这对夫妇不知孩子的身世,又恐孩子已经记事,也不敢自称是她的父母,便假称是她的姨父、姨母,替她去世的父母代为照顾她。
也许是对阑珊的这份愧疚心理,促使他认下了这个私生女。也因为微浓与阑珊的确长得极为相似,连胎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往事回忆至此,燕王忽然感到有些无力。或许是因为他老了,已不愿再一遍遍回想过去的背叛,可那种被捉弄的难堪又是如此强烈,令他忍不住去想,去回忆。
就在微浓认祖归宗两月之后,楚国突然提出想要联姻,王后赫连氏不舍爱女金城远嫁,痕儿遂提出让微浓去和亲。如此,微浓便顺理成章地做了楚太子妃,又被算出身负皇后命格。
事情到此原本就该结束了,可就在微浓和亲楚国一年之后,燕、楚逐渐交恶,他被疑为楚国细作的刺客刺伤,侍卫良夜也为救他而身受重伤。
良夜伤重不治,临死前,才终于说了实话——阑珊的孩子不是他的。当年,就在他要回宫的头一晚,良夜去与阑珊道别,两人情难自禁发生了肌肤之亲。一年半之后,良夜奉命再回房州找她时,发现她已有了孩子,也已经嫁了人,良夜便将这欺君之事瞒了下来。
再后来阑珊死了,她的夫家还是误会了,以为这孩子是王室血脉。良夜眼见事情败露,唯恐牵连甚广,只好托付自己的师弟趁夜把孩子抱走,养在别处。恰好良夜的师弟从前救过一对镖局夫妇,知道他们膝下无儿无女,便将三岁大的微浓给了他们。
这些年来,良夜的师弟受托,时不时会去看看微浓,还传授她使得一手峨眉刺,勉强替良夜尽了父亲的责任。
至此,他才知道,阑珊自始至终绝口不提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赌气,不是怨他负心薄幸,而是因为,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她怕良夜因此获罪,才千方百计地隐瞒此事,谁想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让他阴差阳错地误认了微浓。
但他没有怪罪良夜。那是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卫,又因救他而死,况且,当初本就是他夺人所爱。
可微浓的命数却因此而改变了,既不是他的女儿,又是皇后命格,他怎能允许她留在楚国?再有痕儿积极主战,他便借着攻楚之势,命痕儿把她接了回来。
也是那时,他发现了痕儿与微浓有些暧昧的过往。
回忆似乎飘得太远了,燕王及时将思绪拽了回来。而此时,云舟也已回航,泊船的码头隐隐在望了。
再看微浓,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似也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男人总能适时遗忘,而女人却总是不能自拔。
唯独痕儿是个例外。
如此想着,燕王竟不知不觉地笑了,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而笑。
“孤打算将婚期定在今年秋。”他挑拣重要的信息告诉她。
微浓也终于回过神来,想了想,未有异议。
燕王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容颜,目光穿透了她,恍惚越回到二十年前。一刹那,感慨顿生,他开口问道:“你从前叫什么?”
“夜微浓。”她答。
“夜微浓……”他想起来了,刚与她父女相认时,他曾问过她的名字。不过那时,他以为她是“叶微浓”,从母姓,如今才知,是“良夜”的夜。
夜色微浓,恰如此刻。
燕王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流光溢彩的翠湖湖面,刻意忽略心底那一丝旧伤,缓缓说道:“你母亲很会取名字。”
兹闻长公主三女暮氏,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淑敏,持躬持谨,端而不恃,乃闺中典范。值太子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适暮氏已及笄,特赐名微浓,配予太子,择良辰完婚。盼承以此好,永结同心,琴瑟在御,福祚绵延。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隆武十八年三月,上巳节刚过,燕王便以一道御旨将这桩婚事定了下来,也让微浓有了名正言顺的新身份。
都说做戏做全套,燕王显然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赐婚之余,他还命人修建了一座青城公主陵,就选址在千霞山璇玑宫后二十里处的公主峰。
当公主陵建好之时,京州城已入了夏。夜微浓,不,是暮微浓,也在长公主府住了半年有余。
这半年多里,她重新学习了王宫礼仪、宫制宫规,熟读了《女诫》《女训》等典籍,为入主东宫而做准备。此外,宫里还时不时会送来赶制的婚服、头面首饰,请她
试穿、试戴,拿主意。
虽是燕王赐婚,可该走的礼数一样都没少,甚至更加隆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数一一走过,最后算了黄道吉日,燕王亲自将婚期定在了九月初七。
可太子妃的妆奁清单却一直在增删修改,眼看婚期越发临近,筹办处上上下下忙作一团。王后也多次下令,要举全国之力为太子妃筹办妆奁。
众人闻风都道太子妃集万千恩宠一身,未过门已得王后欢心。唯独当事人自己知道,王后恩宠的不是她这个儿媳,而是皇后命格这四个字。
一整个夏季,微浓没出过长公主府半步。好容易办妥了首饰、试妥了婚服,宫里又派人来教授她婚典仪制,微浓对此不胜其烦。
如此一直忙到八月,王后选定吉日将妆奁抬到了长公主府,她才得以稍稍喘了口气。即便如此,筹办处还一直在诚惶诚恐地告罪,道是妆奁置办得太过仓促,未免有所遗憾。
仿佛人人都在为太子大婚而忙碌不已,唯独她这个准太子妃,漠不关心。
八月十五,距离太子大婚仅剩二十余日了。时值中秋佳节,长公主阖府家宴,众人均为府中出了一位太子妃而欢欣不已,却对微浓的真实来历绝口不提。席间心照不宣地推杯换盏,微浓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回了闺房歇息。
到了后半夜,阖府人皆入眠,她才换了身衣裳从后门离开,她想去千霞山看看她的坟陵。
长公主和定义侯表面上不肯答应,可到底不想得罪她这位准太子妃,私底下还是让门房放了水,为她备了马匹和出坊文牒。
京州城九九八十一坊,除了声色之地以外,其他里坊均会在亥时之前闭坊,出入须凭文牒。长公主府位于宗亲聚集的胜嘉坊,管制更为严格,而长公主之所以放心微浓深夜外出,自然是因为她身边有人保护,或者说是监视。
微浓夜中纵马奔驰,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着,肆意驭马往城北而去,想要借此放纵一回,抒发心底积郁。
千霞山公主峰上,青城公主陵简约而大气,三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做了陵门,其内是一间巨大的碑亭。内设御赐石碑一块,镌刻着燕王的亲笔悼文。碑亭之后是陵墓正门,东西各立有十块石表,围绕着二十间石室,从地下微微凸起拱形室顶,这才是真正的墓穴。
青城公主的棺椁,就停放在这墓穴的正殿之中。微浓抚摸着石碑上的悼文,燕王寥寥几句,已书写了青城公主短暂的一生。她读着这些字句,就好似在读另一个人的一生。显然,短短大半年的时光,她已适应了新的身份。
如今她是持盈长公主的幺女、燕王的甥女、太子的表妹和未婚妻子,暮微浓。
“你终于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乍起,令微浓抚碑的动作突然一凝。
不远处,一袭紫衣的聂星痕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恨意中带着疼痛,怒意中带着悲怆,惊破了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像是被揉碎了的一个酣梦,残忍而孤清,冷冽而伤情。
微浓眸光转向虚空之中,刻意不看聂星痕,问道:“敬侯殿下怎么不在封邑?无诏入京,可是大罪。”
聂星痕只冷冷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微浓一声淡笑:“哦,对了,您是来参加我与太子大婚的。”
“你在刺激我。”聂星痕眸色一凛,“微浓,你太狠了。”
她的确是在故意刺激他,便也不否认什么,幽幽再道:“殿下可要注意称谓,应该称我‘王嫂’了。”
她不欲再谈,边说边往公主陵外走。待走到聂星痕身旁时,霍然感到一阵冷冽之气朝她猛地逼近,像是即将黑云压城,兵临城下。
微浓立即后退闪躲,口中冷冷提醒:“我带了侍卫,殿下自重。”
她话音刚落,右臂骤然被聂星痕抓住。与此同时,黑暗中“嗖嗖”地跃出四名侍卫,齐齐跪地请罪:“敬侯殿下恕罪,我等奉命保护太子妃。”
“太子妃?”聂星痕唇畔勾起一抹讥嘲,“你们是哪一卫的?”
“北衙禁军,神武卫。”其中一个侍卫回道。
“神武卫……是父王亲信呀!”聂星痕语中讥诮之意更盛,“今日本侯与太子妃所言,你们尽可禀明父王,不必隐瞒。”
他重重咬下“太子妃”三个字,右手依旧握着微浓的右臂,对神武卫们命道:“退下吧。”
几个侍卫单膝跪地,纹丝不动。
“退下!”聂星痕面色骤变,厉声呵斥。
侍卫们面面相觑,仍不敢起身。
最终,还是微浓开口说道:“敬侯与我叙旧而已,你们暗中看着便是。”
四名侍卫这才出声领命,重新隐于暗处。
聂星痕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俊颜则变得更加阴沉,戾气也更浓:“为了楚王室,你竟答应嫁给太子?”
“你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微浓淡淡笑回。
聂星痕双目盯着她,毫不顾忌暗处的侍卫,脱口便道:“楚王室我替你保,不要嫁。”
不要嫁?他有什么资格不让她嫁?又哪来的权力替她保下楚王室?他甚至连太子都不是,他根本斗不过他的父王。可这些话,微浓没有说出口,燕王也绝不会允许她出尔反尔。
真是可笑!从夜微浓变成暮微浓,不过是换了个姓氏。而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已改变了她的家世门楣,再次改写了她的人生。
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就在于此。有些人倾其一生想要改变的一切,某些人一句话即可成全;有些人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某些人一句话便可践踏毁灭。
不过还好,至少她让聂星痕难受了。看到他难受,她很痛快。
微浓回看聂星痕,朱唇轻启,言语如刀:“不全是为了楚王室,也是为了报复你。在驿站我便说过了,会让你为楚璃的死付出代价。”
冷香微微袭来,她的话语就在耳畔,一如五年前彼此相恋时的耳鬓厮磨。可是,她轻描淡写说出的话,轻易堵住了他未出口的剖白与质问,一瞬间令他心头痛楚,无话可说。
他有些失神,眼前的女人便趁机逃脱了他的钳制,向后退开几步。她连笑意都懒怠继续敷衍,容颜渐渐浮上了疏离与憎恶。
如同她归国时的那场暴雨,淹没了他满腔的热切。
自去年她入道修行时起,他一直顾虑着她,也唯恐父王对她不利,忍着不去见她。唯一的一次不期而遇,她身边还有太子聂星逸,不曾对他假以辞色。
当时他虽心生不悦,却也知道,她根本看不上聂星逸。而且,“皇后命格”摆在那里,父王也不会轻易让她改嫁。
正是这份笃定,让他强迫自己隐忍克制,伤势未愈便返回封邑。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离开京州城才短短两个月而已,赫连王后便动手了!父王也变卦了!而她,竟同意改嫁!
从去年到今年,密报一封封传回封邑房州,有军机大事、有宫闱动向,但更多的是关于她的事。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假装云游、假装病逝,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去做太子妃。
他筹谋了那么久,请缨攻楚,就是为了找回她;留下楚王室,也是想给彼此一个转圜的余地。岂料一念之差,自食其果!
如今,看她为楚璃的家国而忧,为楚璃的亲人而虑,为楚璃的死而视他如敌,甚至不惜断送自己的终身……他快要嫉妒得发狂了。
早知如此……
“我把你接回来,不是让你做太子妃的!”他愤愤不甘。
微浓闻言沉默一瞬,忽而又眸光闪烁,回报他冷若冰霜的一笑:“你喜欢的女人,全都嫁给了太子,你早该习惯了的。”
一句话,惹得聂星痕勃然大怒,却又不得不克制:“王室联姻太过复杂,利益才是首要。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与不是,与我无关。”微浓转眸看向别处,出语讥嘲,“而且,我又焉知你不是看中了我的皇后命格?”
她总是知道该如何惹怒他!聂星痕双手紧握成拳,心绪平复良久,终还是手腕翻转,露出藏在袖中的一对兵器。
红、绿幽芒突然绽放,刹那间晃了微浓的双眼,她惊怒交织:“你动了我的供奉!”
“我在璇玑宫等了你三个晚上。”聂星痕自嘲地笑笑,“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能折磨你自己。”
他边说边取出峨眉刺递予微浓,目光带着近乎执拗的痴狂,紧紧盯在她面上,逼她做出一个选择:“倘若这是你要的,今天我们可以彼此成全。”
微浓诧异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寒凉而脆弱的,承受不住这一夜的沉黯。
微浓躲开他的视线,没有伸手去接峨眉刺,一种万劫不复的绝望漫至她心底深处,终至全身。她一字一字地告诉他:“我不杀你,我要让你一无所有。”
聂星痕变得面无表情,连那双星眸中也看不出半分异样,没有伤情,没有愤怒,没有失望,没有一切。
夜微浓,这个女人就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儿,令他想要采摘,却又把握不住那些深藏的、细密的刺。于是,他只好看她在春夏秋冬里肆意生长,让那些花刺越发地尖锐,也让她越发地香气诱人。
终至今日,变成了他无法靠近的毒。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是非嫁不可?”聂星痕的声音近乎喑哑。
“是!”微浓不假思索地作答,“看着你败在太子手里、看着你一无所有,楚璃地下� ��知,一定痛快至极!”
楚璃……又是楚璃!
聂星痕心头一窒,双手狠狠攥紧峨眉刺,任由那锋利的刀刃割裂他的掌心。许是太久没有尝过血的滋味,那双峨眉刺竟在鲜血的染裹中寒芒大作,红、绿幽光更胜从前!
手柄处的青鸾与火凤,就像是一直蛰伏着,等着这一刻接受鲜血的洗礼,然后张牙舞爪地飞出去,去逆天改命,去扭转乾坤!
“微浓,你听着!”聂星痕平静而克制地道,“杀母之仇、欺压之辱、夺爱之恨,我必要聂星逸百倍偿还!”
“还”字出口,巨响骤起,是聂星痕一拳砸在了青城公主的墓碑之上。裂声随即传来,碑身浮现出一丝裂纹,深而长,疼而伤,夹杂着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他终于走了,带着他狠戾的誓言,带着那双峨眉刺。夜风吹过,微浓只觉得周身很冷很冷,似难以抵挡那即将到来的、严酷的宫廷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