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微浓归宁回宫。燕王立即宣召其面圣,没有太子,独她一人。
从东宫去往圣书房的路上,必要经过御花园。如今虽已是秋冬季节,但燕国四季如春,此时尚有不少花花草草争相斗艳,娇艳多姿,一如东宫里各色花枝招展的美人,教人眼花缭乱。
而那灿烂花丛之中,突然有一人的侧影生生撞进了微浓的视线。那人颀长身形、负手而立,下午淡金色的日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描摹出一个玉树挺拔的影子。
清风徐来,吹动他暗紫色的衣袍下摆,花移树摇之间,那浓郁的紫夹在一片缤纷颜色中,独有一个锐利而起伏平缓的轮廓,更显出挑与厚重,便似辽阔旷野上高耸入云的一座孤峰,可以吸引人的全部注意。
聂星痕似在等待什么人,又似在欣赏眼前的名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幅浓墨淡彩的画,偏巧,堵在微浓去圣书房的那条小径上。
千霞山夜会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微浓原想对他视若无睹,可四周宫人、侍卫围了一群,她不想落人话柄,只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聂星痕率先转身看她,目光专注而深沉,待她走近,才薄唇微勾,颔首礼道:“见过太子妃。”
他没唤她“王嫂”,微浓也只好敛衽而回:“敬侯殿下。”
“太子妃是去圣书房吗?”他从容地问。
“正是。”她淡然地答。
聂星痕的笑容渐渐变得很微妙:“我刚从圣书房出来。”
微浓不知他此话何意,也不想搭腔,便道:“为免王上久候,我先告辞了。”
聂星痕闻言,笑道:“怎么?太子妃不称‘父王’?”
一句话,使得两人之间暗潮涌动,剑拔弩张,似棋盘博弈。
微浓瞥了他一眼,隐约见他俊颜上浮现一丝嘲意,可转瞬又消失不见。她索性笑回:“确实还不习惯这个称呼。”言罢,也没给聂星痕再开口的机会,随即敛衽颔首,“告辞。”
聂星痕倒也没阻拦,后退两步让出路来,负手目送她擦肩而过,渐渐远去。
就在这时,微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怪异的想法——生如聂星痕这般,一看便是太子的威胁,赫连王后竟能容他活到现在?究竟是赫连王后对太子太过自信,还是聂星痕太过谨慎顽强,又或是燕王将他保护得太好?
一路上,这个念头在微浓的脑海中盘旋不去,直至走到圣书房,她还在想着这件事。
迈上圣书房的台阶时,微浓终于克制了自己的念头,任由公公引领入内:“微浓见过王上。”四下无人时,她坚持这般称呼。
燕王像上次一样端坐在御座之上,轻声笑道:“起来吧。”
微浓起身落座。她本还以为,燕王会问问她在东宫的情况,岂料,他开门见山地撂给她一个问题:“楚地发生暴乱,太子与敬侯,谁去平乱合适?”
楚地发生暴乱了?一瞬间,微浓的心被提了起来。楚地,曲州,那个她曾生活过三年的地方,是楚璃的故国。
此时此刻,微浓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回答燕王的问题,而是担心这件事是否与楚宗室有关、是否会牵连到楚王。
心思提起又放下,她到底没敢细问详情,想起燕王的问话,唯有回道:“楚地暴乱之事,微浓无权置喙,也不敢置喙。”
“怎么?当了太子妃之后,胆子变小了?难道是被王后震慑住了?”燕王依稀带了点讽刺,却不知是在讽刺微浓还是在讽刺王后。
微浓便只好细细问了暴乱发生的时间、内情,最终表示:“太子平乱较为合适。”
“哦?为何?”燕王饶有兴味地问道。
“其一,敬侯因攻楚一事,在楚地已是人人唾弃,以他的血腥手段,去平乱只会激起民愤;其二,敬侯攻楚之后,在军中威望大增,太子这两年一直被压着风头,若此次再让敬侯去,对太子不公平。”微浓毫不隐瞒,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你就这么笃定,敬侯若去了必然能平乱?而且还是血腥手段?”燕王追问。
微浓不语。她想起了聂星痕在破楚期间的攻城略地,想起了他于阵前射杀楚璃,只这两样,她便能笃定,聂星痕绝不是心怀慈悲之人。而且,他连整个楚国都能攻下,一次暴乱又怎会平息不了?
燕王见她一直不答话,便笑道:“你方才说的理由,一是为了楚地百姓,二是为了压制敬侯。好像都不是为了太子考虑。”
微浓一怔,下意识地否认:“压制敬侯,不就是为太子考虑?”
燕王再次轻笑:“你有问过太子的意思吗?你举荐他,他未必领情。”
“难道太子不愿?”
“至少他没说愿意。他今日一直在王后宫里,必然还在犹豫此事。”燕王叹了口气。
微浓立刻想起方才碰到聂星痕的事,忙问:“那敬侯呢?他愿意去?”
燕王似笑非笑:“当初他请缨攻楚,多半是为了你;如今你已嫁了太子,他心里怨孤还来不及,怎会想去?”
是了,谁都乐意安享富贵,谁都不想去讨这种辛苦差事。尤其聂星痕已有灭楚的军功在身,楚地暴乱这等事,他根本不屑再管了,他不需要再添这笔小小的军功。
“不过方才孤也问过他,他倒是说了,若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愿领命。”燕王神色莫辨。
这的确是聂星痕在委婉回绝了,言下之意,非要朝内无人可用,他才会去。
“非派太子或敬侯去不可吗?难道朝中真的无人可用?”微浓根本不信。
燕王垂目看了她一眼,又是一叹:“你到底还是太单纯了。楚民暴动,必是对我大燕心怀愤恨。这等情况下,一旦平乱的将领生有异心,立刻便能在楚地拥兵自重。”
“原来如此。”微浓恍然大悟,转瞬又更加担心楚宗室的安危。燕王是否会为此迁怒楚宗室,或是借机发难?
若是楚宗室有人主动要求平乱以表忠心,会是什么后果?燕王会允准吗?
微浓正暗自想着,燕王却像是洞穿了她内心的一切:“放虎归山,孤还没那么糊涂。”
翌日,敬侯聂星痕奉燕王之名,率军两万赶赴楚地平乱。
从京州城到楚地曲州,至少需要一个月,尤其聂星痕还带着两万人,路上疾行、安营,均是耗时颇久。可就在他离开京州城仅仅两个月后,消息传来,暴乱已初步得到遏制,楚民共伤亡六千,燕军伤两千,死五百。
燕王龙心大悦,举朝皆为敬侯领军之高效而交口称赞。
然而,就在燕王下令命其班师回朝之际,楚地再次传来消息——聂星痕遇刺重伤。
此时,隆武十八年刚刚进入最后一个月。寒意突然来袭,一夜之间西风冷冽,万物凋敝,燕国迎来了近五十年里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路有冻死骨。
像是上苍在为燕国战神的重伤而迁怒,刻意惩罚人心的罪恶。
这无疑让燕王都如今的氛围雪上加霜,直至临近年关,整个京州城都毫无喜气,一片萧瑟。百姓闭门不出,唯恐祸从天降。
腊月二十七,聂星痕被送回京州城。在楚地遇刺之后,他一直昏昏沉沉,时昏时醒,到如今,已彻底陷入昏迷。
燕王震怒,倾举国之力寻找医中圣手,赶往楚地为聂星痕医治。一路上且行且治,大夫们却都束手无策,只能勉强维系着他的性命。
眼看年仅二十二岁的敬侯即将英年早逝,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龙乾宫里,燕王私下传召随行侍卫,才知聂星痕在楚地曾遭遇过两次袭击。第一次伤势虽重,倒无性命之忧;但第二次,刺客在兵器上淬了毒,而这种毒极为罕见,极有可能出自姜国。
姜国独处于蟾州,教化落后,国内密林遍布,瘴气深重。国人肤色奇白,瞳仁色浅,擅使蛊毒,对外敌意甚深。因此,姜国历来为九州其余三国所排斥与不齿,唯独与楚国有点复杂的关联。
楚璃的长姐楚瑶,是姜国王后。但这位大公主楚瑶,却不是因为两国邦交而和亲,她是与楚王脱离了父女关系,独自远嫁姜国。
正因如此,燕楚之战时,楚王宁可归降,也不向姜国求助;姜国也自始至终没有出兵相助,一直对燕楚之争坐视不理。这其中内情深远,又时隔多年,就连楚宗室都未必全部知情。
如今聂星痕所中之毒,被疑是出自蟾州姜国,燕王对刺客身份的第一反应,便是归降的楚王。尤其,聂星痕还是在楚地遇刺,楚王又有行刺的动机。但他也明白,也许这正是刺客使的障眼法,想要借此嫁祸他人,逃脱罪责。
燕国内外局势复杂,此事的幕后主使指向三种可能:一是太子聂星逸借机剪除异己;二是楚王趁机报灭国之仇;三是宁国伺机挑起燕楚争端。
凤朝宫中,赫连王后也得知了此消息,对太子聂星逸笑道:“只可惜没有一击即毙。”
王后赫连璧月,赫连氏最才貌双全的一个女儿,当年曾艳绝天下,被先王钦点为太子妃。可惜时光并没有厚待她,从太子妃到一国王后,宫闱中的种种争斗、与燕王的貌合神离……三十年的风雨,让她逐渐凋谢,失去了颜色。
然越是衰老,她越发注重装扮。今日特意穿了件绛色鸾鸟朝凤绣纹袆衣,满身都是用金丝线绣的鸾鸟朝凤图;面额上贴了花钿,虽未戴凤冠,发髻上却插着赤金环珠九转玲珑簪;成套的金镯子、金戒指戴了一手,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可再华贵又有什么用呢?她极力保持的身材到底是有了微凸的肚腩,领口包裹着的脖颈上头,顶着一张历经风霜的脸,却又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衣装越是锦绣,越衬得她面容衰老。
这世上最悲凉的事不外乎两件: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赫连璧月,很好地诠释了后一种。
此时,她便与聂星逸说起了遇刺之事,连连感叹:“那贱种真是命大。”
聂星逸回道:“听御医们说,他如今昏迷不醒,至多再活一个月。”
“夜长梦多,恐生后患。”赫连王后走到窗前,望着胜嘉坊的方向,而敬侯府就在坊内。
“让驸马盯紧点。”王后淡淡发话。
“是。”聂星逸正打算差人去吩咐此事,却见王后身边的姑姑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附在王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赫连王后脸上慢慢浮现惊疑的神色,还有几分困惑与算计。
聂星逸见状颇为不解:“母后,您怎么了?”
赫连王后沉默一瞬,回道:“驸马方才传话过来,说他只派人行刺了一次,没刺中要害,也没下毒。”
“没下毒?”聂星逸很诧异,“那……谁会将时机算得这么准,在他平乱之后下毒?一没耽误军政,二没让他返程?”
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对看一眼,母子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惊悚。
是夜,微浓做了一个梦,是今日燕王召见她的场景重现。
丹墀上的燕王面色憔悴,一只手撑在御座的靠背上,沉稳地问她:“你猜幕后主使是谁?”
“微浓不知。”她垂着眸,双手在袖中狠狠攥紧。
“不要去问太子。”燕王沉声道。
微浓自嘲:“您太看得起我了,即便此事是太子做的,他也不会对我说。”
燕王重重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痕儿必须得活。”
他这话说得无力,像是一种自我说服,可事到如今,微浓依然无法相信,聂星痕居然危在旦夕!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无往而不利的燕国战神,他的抱负才刚要展开,信誓旦旦地要让王后与太子血债血偿,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死去?这一定是聂星痕的障眼法!
然而燕王在此刻所流露出的无力情绪,根本不像是伪装。就在十个月以前,他还曾逼她做出保证,无论太子与聂星痕谁输了,她必须保他们活着。
没想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让人如此无力,猝不及防。
“无论下毒之人是谁,这个毒出自姜国,必定有法可解。”燕王一刹那目光骤利,瞥向微浓,“孤已派人去姜国寻找解药,倘若姜王后见死不救,孤会让楚宗室为痕儿陪葬。”
姜国王后楚瑶与楚宗室之间的恩恩怨怨,微浓从前在楚国也略有耳闻。她知道,姜王后与楚宗室积怨很深,就连燕楚之战时也未曾施以援手。
那么如今,如何指望她为了楚宗室,来救聂星痕?
“陪葬!”微浓猛地喊出声来,“此事未必就是楚宗室所为!”
“但痕儿是为了去楚地平乱!他是在楚地遇刺的!你能说完全无关吗?”燕王突然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终于濒临愤怒的边缘,“孤的儿子若是死了,谁都别想活!”
“王上!”微浓心中似也燃起了一把火,烧灼着她的心,令她不顾一切说道,“您这是迁怒!根本不是明君所为!”
“那就让他们想出解毒的法子!”燕王嘶声喝道。
梦中的场景,止于燕王的这句伤心与愤恨的怒吼。然而微浓昏昏沉沉,始终无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仿佛是有什么复杂的念头钩住了她,让她继续沉溺于梦境之中,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来回往复。
十五岁时,恋上聂星痕的悸动;十六岁时,得知身世的打击;十九岁时,失去楚璃的悲痛;二十岁时,改嫁太子的怨愤……
蓦然间,梦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有个人在她耳畔愤怒地呼喊:“什么皇后命格?明明是煞星命格!和你有关的男人,注定颠沛流离!”
微浓猝然惊醒。
梦中最后这个场景,她根本不曾经历过,为何会突然梦见?是谁说出如此犀利的诅咒?
微浓陡然觉得浑身泛冷,那种寒意从四周向她聚拢,一瞬间侵入她的心扉,只因为那四个字:颠、沛、流、离。
也许,她是该去看看聂星痕了。
翌日一早,微浓打扮成寻常信女的模样,坐上车辇去往璇玑宫。今日是青城公主一周年祭,璇玑宫会举行盛大的道会,她借口捐些功德出宫散心,王后与太子都准了。
腊月二十八,街上终于热闹起来了,诸多百姓冒着严寒外出采办年货,只是,各坊均未挂上红绸灯笼,人人都知敬侯性命垂危。
微浓的车辇沿着街道一路向北行驶,中途不小心与另一辆车辇撞了一下,并无大碍。因她是微服出行,不欲与人发生争执,便命车夫继续赶路。两辆相撞的车辇看似如常,其实不然。
方才那一撞,是燕王刻意安排的,为了摆脱东宫的眼线。就在撞车的一瞬间,一个与微浓穿着相同的女子已经与她调换了车辇,代替她坐上了属于东宫的马车。
天气寒冷,微浓裹着披风,几乎将大半张脸遮在了狐裘当中,不经意看去,一切如常。再有几个人接应,眼线们根本无法立刻察觉太子妃已被偷梁换柱。
可饶是如此,微浓的时间也很紧迫,几乎是坐上新车辇的同时,马车已经飞奔起来,往胜嘉坊敬侯府驶去。
她的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如此行驶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渐行渐缓,停在敬侯府后门。明家二公子——明尘远早已在此相迎,见微浓下车,连句话都来不及多说,引着她便往聂星痕的寝殿里走。
明二公子在明家是个异数。举朝皆知,明家是王后与太子的势力,明大人乃当朝宰相,其夫人是王后的胞妹,嫡子是公主的驸马,嫡女是太子的良娣。
唯独这个庶子明尘远不与太子一党亲近,却与敬侯聂星痕交情甚笃。他们两人同龄,自小相伴十余载,读书、习武、骑射、狩猎,几乎形影不离。即便六年前聂星痕封侯出宫,去了封邑,两人也没有断过联系。
去年攻楚之时,也正是因为聂星痕的竭力举荐,明尘远才能擢升得如此之快,在军中一跃而起,风头一时无两。
在外人看来,明尘远是聂星痕的亲信部下,但事实上,他们亲如兄弟,无话不谈。聂星痕所有的心思,无论是抱负还是感情之事,他都一清二楚。自然,他也清楚聂星痕与微浓的爱恨情仇。
明尘远一路沉默,表情黯然,将微浓引至聂星痕的寝殿。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还未走近,微浓已被呛了一下。明尘远二话不说,打开房门,这时才低声说道:“殿下他……很不好。”
闻言,微浓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地龙蒸得满屋子热气沸腾,似为这寝殿蒙上了一层雾,低垂的帷帐之下,是一张朦胧的面庞。微浓狠狠眨了眨眼,才发觉不是这屋子蒙了雾,而是自己流泪了,她平复片刻,再睁开眼时,才看清了聂星痕的模样。
消瘦苍白,唇色泛青,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峰,长长的睫毛下深陷的眼窝,无不昭示了他昏迷中的痛苦。
从前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不在,往昔之神采不在。所有玉树临风的姿态都被这伤痛带走,只剩下一张皮囊附着于骨血之上,勉强可以看出来,他还是聂星痕。
却已不是她十五岁时所爱上的那个风采卓然的男子了。
微浓的视线缓慢向下,她想要掀起被褥,去看看他伤在何处。然抬起的右手一直在颤抖,攥着被褥的一角,却无力掀开。
明尘远见状,便上前给了一把助力,将被褥掀至聂星痕的胸膛处。裸露的肌肤肌理起伏鲜明,依然可以看出他从前健硕的底子。绷带层层包裹着他的心房,药物已将伤口周围的皮肤浸成了青黑色,有一种即将腐烂的恐怖感。
还有,一道已然痊愈的疤痕从绷带下方露了出来,紧贴在心房靠右一点的位置,伤口细而锐利,一看便是旧伤。
微浓情不自禁地去触碰那道伤口,即便时隔一年多,这伤口依然触目惊心,全是拜她所赐,拜惊鸿剑所赐。她似乎还能忆起那个夜晚,那种冲动,那种刚刚失去楚璃的悲痛,促使她不顾一切地刺了过去,想要报仇。可惜,未中要害。
聂星痕,我还没有找你报仇,你怎么能死?
微浓轻轻将被褥替他盖好,缓缓站起身来。眼泪将落而未落,凝结成一颗颗明珠,缀满她的长睫。
“如今殿下这个样子,您还恨得起来吗?”明尘远在旁边低声问道。
“恨。”微浓扯动唇角,不知是微笑还是哽咽,“王上说,倘若他死了,整个楚宗室都要陪葬。”
明尘远蹙眉:“您是为了楚宗室才来?”
微浓却不答话,只道:“我要去找救他的法子,你去不去?”
一个时辰后,璇玑宫待客苑。
微浓差人添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换来这么一座清幽的园子,明尘远在外头与东宫的眼线相周旋,试图为她多争取一点时间。
微浓坐在案几前,将两只茶杯相对摆放,静待来人。她竭力说服自己,今日之举并不单纯是为了聂星痕,更多地,是为了楚宗室。
脚步声慢慢临近,微浓紧张地盯着房门。可当来人推门而入时,她吃了一惊。
来人似是更加吃惊,站在门槛处,再也不往里迈入一步。
微浓起身张了张口,还是无力地唤了一句:“父王。”
楚王胤,不,如今应当是永安侯楚胤,早已没了从前在楚国时的清朗矫健。他瘦了,也苍老了,亡国之君的滋味不好受,遑论他还痛失爱子,寄人篱下。
微浓眼眶一热,正待开口问候,便见楚王惊讶之余已冷笑起来:“原来你真的没死。”
微浓低下头,强力遏制住心虚之意:“臣媳有苦衷。”
楚王毫无知悉的兴趣,勉强跨入门槛内,却不落座,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她:“你以‘故人’身份相邀珩儿,是什么目的?”
微浓犹疑一瞬,回道:“是有些私事……想请他帮忙。”
“哼,”楚王的脸色极为难看,“我还真是小瞧你了!竟能与珩儿联络上。怎么,你害死我一个儿子还不够?”
微浓死死地抿着唇,无声地承受楚王的冷对。
“你……以前见过珩儿?”楚王斜目再问。
微浓如实点头:“见过两次,均是深夜偶遇,未有机会深谈。”
楚王这才脸色稍霁,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的不是道袍,还盘了发髻,终究忍不住问道:“你假死一场,如今在做什么?”
微浓沉吟起来,挣扎着不愿告诉楚王实情,唯恐他愤怒失望,更恐他知道得太多,为燕王所忌。她只得模棱两可地回道:“臣媳……改嫁了。”
此话一出,楚王脸色果然不好,比方才还要阴沉三分。但微浓想象中的讽刺却没有袭来,他只是平静地说道:“改吧,改嫁了,就同我们楚氏再无关系了。好得很,好得很!”
这句话似一盆冰冷的水,轻易湮灭了微浓祈求原谅的奢望。心中虽痛,时间却紧迫,她自知此刻不是难过的时候,便低声问道:“今日臣媳是想见二王子一面,他……”
“珩儿因天气之故旧伤复发,不宜出门。”
楚珩旧伤复发?微浓关切问道:“严重吗?是否需要……”
“不需你关心。”楚王将双手并拢于氅下,不欲多谈的样子,“幸好他没来!早知是你,我也不会来!”
微浓闻言只得沉默。
“你到底要说什么?若再不说,我可就走了。”楚王渐起不耐。
微浓连忙回神,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敬侯在楚地遇刺之事,您听说了吗?”
楚王猛地看她,目光锐利:“怎么?你怀疑我?”
“不,”微浓忙否认,“臣媳知道,此事与楚宗室无关。”
“楚地暴乱却与我有关。”楚王冰冷地笑道,“是聂旸要给我们定罪了?”
聂旸,正是当今燕王的名字。
“不是。”微浓顿了顿,低声回说,“臣媳此次约见,与燕王无关。只是想知道,敬侯所中之毒,楚宗室是否能解?或者,能否找到姜国王后……”
“不能!”楚王听到此处突然打断,愤怒质问,“你找珩儿,就是为了这个?”
“扑通”一声,微浓突然跪地,咬了咬牙:“臣媳知道,您定然恨透了敬侯。但他是在楚地遇刺,此事牵连甚广,燕王已发了话,倘若此毒无解,便要楚宗室陪葬!”
“陪葬就陪葬!”楚王咬牙切齿地看向微浓,“楚国归降那日,宗室就该以身殉国了!活着也是受辱!死有何惧!”
楚王此刻已气得面目扭曲,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微浓:“国破之日,璃
儿战死,我已准备火烧楚宫。燕王也下令屠宫了!偏就是聂星痕装那伪善之人,非要把我们带回燕国!害我被百姓唾骂,被燕民耻笑!你竟还让我救他?”
此话一出,微浓大为吃惊:“是燕王下令屠宫,不是聂星痕?”
楚王却气得顾不上回她,愤愤续道:“亡国之君,还有什么脸苟活于世!亡国宗室,怎能受嗟来之食!死便死吧!”
“那楚珩呢?楚环、楚琮呢?您这两子一女风华正茂,难道也要为聂星痕陪葬?”微浓立刻反问。
楚王沉默片刻,似有不忍之色:“他们是楚国的王子、公主,楚国既亡,还活着做什么?苟活了这一年多已是偷来的性命,若能换聂星痕一死,也该瞑目!”
听闻此言,微浓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跪地仰头看向楚王:“您不能这么想。即便为了楚璃……也不值得。”
“既然改嫁,就别再提起璃儿,也别再喊什么‘父王’!”楚王不再看微浓一眼,双手负在背后,面露憎恶之色。
他这一席话,真正伤了微浓的心,可她已痛无所痛,只是执拗地跪地恳求:“求您……聂星痕还不能死。”
“他死有余辜!”楚王越说越是激愤铿锵,到最后已然憋得脸色涨红,“楚国上下皆拥戴璃儿,如今害他的刽子手死了,不知道国人有多欢喜!我怎么可能救他?我只恨他死得太晚!”
“至于姜国,与楚国历来没有交情!”楚王言罢,抬步便往门外走。
微浓眼睁睁看他离去,却无力挽留,也没有任何颜面挽留。如若今日来的是楚珩,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惜天意弄人,是楚王代子赴约。
“还有,”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楚王突然又转过头来,看向微浓,“你活着的事情,不必让珩儿知道了,既已改嫁,我们楚宗室是生是死,不劳你费心!”
微浓闻言双唇已开始打战,可到底还是尊重了楚王的意愿,点了点头。
楚王这才拂袖而去。
微浓跌坐在地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很久,她才缓慢地站起来。这一起身,余光便瞥见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是明尘远,他已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微浓朝他摇了摇头:“让你失望了。”
明尘远从她的神情上已看出了结果,便有心安慰:“你尽力了,我没想到你竟会约见楚王。”
微浓也无心再做解释:“为今之计,只能看燕王与姜国的交涉了。”
明尘远有些迟疑:“你难道真的没想过,可能是太子所为?”
微浓不答,只道:“今日辛苦你了,我也累了,散了吧。”
明尘远很无奈,对她的逃避有些负气,便道:“好。您这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从璇玑宫出去了。”
微浓懒于再说,正要敛衽告辞,却见明尘远身边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禀道:“二公子,太子妃的马车被撞了。”
明尘远蹙眉:“谁这么不小心?”
“是……驸马爷。”
放眼燕国,真正意义上的驸马爷,只有一位——赫连王后爱女、金城公主的驸马,明相的嫡长子,也是明尘远的兄长,明重远。
“大哥来璇玑宫做什么?”明尘远立刻询问小厮。
小厮摇了摇头:“驸马爷没说,只说是来为公主上香。”
难道金城公主出了什么事?微浓看向明尘远,问道:“你是否要见见他?”
明尘远沉吟片刻,拒绝道:“不了。”
微浓明白他的意思。明重远是金城公主的驸马、王后的女婿,自然是太子党;而他明尘远是敬侯党,两人必定不会交好。
再者,明尘远是庶子,生母早逝,在明相府中并不受宠。直到去年燕楚之战,聂星痕极力举荐他任先锋,大胜而归之后,这个明家庶子才真正被世人高看一眼。想必,他从前在家之时,没少受他这位哥哥的冷眼吧。
“你留在此处避一避,我去见见驸马。”微浓道。
明尘远点头,面上却有迟疑之色:“您若方便,烦请问一问金城公主如何。”
这句话看似平淡,却让微浓察觉出几分不同的滋味。忽然间,她想起了明丹姝错嫁太子之事,心中不禁猜疑,难道金城公主也是这般?
那聂星痕与明尘远,倒还真是同病相怜了。
不过微浓没再追问,她也不是多话之人,只点头答应:“好。”言罢便抬步往外走。
“公主,”明尘远在她即将跨出门槛之际,突然又喊住她,提醒道,“您要提防,也许是太子起了疑心,才让我大哥来撞您的马车,好趁机看您在不在璇玑宫。”
“多谢,我知道分寸了。”微浓朝明尘远颔首,拢紧狐裘跨门而出。
日渐正午,璇玑宫中善男信女越发多了,熙攘往来之中,微浓发现,青城公主一周年祭的法事十分盛大,比她想象中更加隆重三分。
她一直走到山门处,远远便瞧见两辆相撞的马车停在了路旁。乔装的东宫侍卫们团团围着一个男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看样子氛围还不错。待微浓走近,众人也不敢行什么大礼,只朝她拱手作揖。
微浓的目光在这群男人中间搜寻,一眼便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正噙笑朝她看来。
这个人必定是明重远。他长得与明丹姝真像,也算一表人才。只是微浓万万没想到,堂堂金城公主的驸马,竟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与明尘远的气质相去甚远。
“见过太子妃。”尚未等她开口见礼,明重远已先行礼道。
论礼而言,太子妃之位仅次于燕王、王后、太子三人,金城公主的驸马朝她行礼,她也受得。于是,微浓没多做矫情,款款回礼:“驸马爷好。”
这是两人头一次见面,明重远不知微浓过去的身份,只在心底疑惑,太子妃为何不像十五六岁?但他毕竟在仕途浸淫多年,早已修得沉稳心态,面上也看不出一丝异样,只是略带歉意地解释:“也不知这马匹突然发了什么癫,瞧见您的车辇,便疯了似的撞上来。幸好您不在车里,不然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微浓摆手表示无妨,顺势看向自己那辆马车,只见车尾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飕飕地往里灌着风。而公主府的马车也好不到哪儿去,车头塌了一小半,车板也被撞得不知去向。
受惊的马匹想必都被牵走了,徒留两辆车辇歪歪扭扭地杵在这儿,看样子都废了。
“我已派人回公主府取车了,请您稍候。”明重远又是一阵道歉,看似极为愧疚。
微浓是个直性子,想起临走前明尘远的提醒和所求,便直白相询:“驸马爷今日为何来璇玑宫呢?”
这一问,倒让明重远止不住地面露喜色:“我是来为公主祈福的。”
“哦?公主可是……”微浓原本想问金城是否“身体抱恙”,可看到明重远这笑意,恍然明白过来,金城公主想必是有喜了!所以明重远才独自来璇玑宫祈福。
“恭喜公主,恭喜驸马。”微浓笑言,“既然如此,驸马爷还不赶紧去上香?”
“总得等车马来了。”明重远再次致歉,执意在此等候。
微浓无法,只好冒着寒风与他闲聊,问起金城公主的近况。幸好公主府的下人手脚够快,两人还没说几句,马车便来了。
这一来,就来了两辆。
微浓倒是没多想什么,可明重远瞧见两辆马车的规制,显然有所不满,也不顾及微浓在场,径直质问下人:“怎么是这两辆车?如此寒酸,让太子妃怎么回宫?”
那下人低着头,诚惶诚恐回道:“驸马爷恕罪,公主今早进宫,府里两辆宝盖金鼎马车都伴随鸾驾去了。您来璇玑宫乘了这一辆,又叮嘱咱们不要招摇,奴才们在府里挑来挑去,唯独这两辆合适。”
明重远显然对这个解释极为不满,张口欲斥,被微浓拦下:“驸马爷息怒,我今日本就微服出宫,不宜招摇,这两辆马车正好。”
“撞坏了您的马车 ,还要委屈您一路回程,改日必定得去东宫向太子赔罪。”
“驸马爷不必在意。天色不早了,您也快去祈福吧。”微浓随口敷衍他几句。
明重远便没再挽留。他从两辆马车里挑拣了较为宽敞的一辆给了微浓,目送她坐上车辇启程回宫,自己才带人上了千霞山,往璇玑宫行去。
微浓坐上公主府的马车,颠颠簸簸往燕王宫返程。她今日着实是累了,此刻松懈下来,便想往车壁上靠。
哪知同车的宫婢惊呼一声:“太子妃小心。”
“怎么?”微浓立刻直起身子,警惕地问道。
但见宫婢用袖子擦了擦她身后的车壁,回道:“奴婢是看这马车不够干净,怕您身上沾了灰尘。”
宫婢不说,微浓还没察觉到,这马车的确不够干净,至少打扫得不够仔细。想来公主府上马车数辆,金城公主与驸马主要乘坐的是宝盖金鼎马车,而余下的长年累月停放着,下人们打扫便松懈了。
今日事发突然,下人们回去取车,估摸也来不及重新打扫,抑或是有人偷懒,胡乱收拾了一番。微浓宽容地笑了笑,没多计较,她并不是个过分讲究的人。从前在房州跟随镖局出镖,也曾历经千难万险、重重艰辛。相比当时,如今这马车已足够舒适了。
想到此处,微浓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开始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宫婢也在旁打着盹儿,时辰便过得极快。
待马车回到东宫,宫婢服侍微浓下了车,忽然又是“哎哟”一声。
微浓对她的大惊小怪已经习以为常,忍不住笑问:“这次又是哪儿脏了?”
宫婢指了指她的狐裘下摆靠近左脚的位置,撇嘴道:“公主府的马车也太不干净了吧!您这好端端的狐裘,蹭的是什么呀?可别是马粪!”
微浓顺着她所指的位置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一些非黑非紫的东西蹭到了自己的狐裘之上。但没有她说得那么夸张,只不过是一丁点儿,让原本纯白的狐裘下摆,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
微浓十岁起跟着镖局走镖,虽不敢自称马术超群,但也对马匹极为熟悉。她仔细瞧了瞧这些污渍,绝不像宫婢所说是马粪。可在公主府的马车里,又会沾染上什么灰尘呢?
她近来头痛于聂星痕遇刺之事,今日又被楚王冷言相待,此刻也无心探究,回到含紫殿便脱下狐裘,交给宫婢打理。
那随侍的宫婢名叫晓馨,算是个可靠之人。平日微浓在东宫的一切事务,多是交给她打理,今日出门微浓在半路上“移花接木”,也多亏她做内应。虽说不上忠心耿耿,但也算深谙宫廷处事之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很懂得分寸。
晓馨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挑剔,此刻一直念叨着公主府的马车不干净:“好端端的狐裘,染上这一片污渍,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黑紫黑紫的一片。”
黑紫黑紫?微浓本已走进内殿,闻言又立刻走了出来:“狐裘呢?让我瞧瞧。”
晓馨将狐裘递了过去,口中嘟囔着,不忘提醒微浓:“您当心,可别脏了手。”
微浓似没听见一般,只将狐裘拿到窗户旁的敞亮处,用手抹了抹那点污渍。指尖传来粗粝干燥的触感,微浓对着那紫色的细小颗粒,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