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浓感到很口渴,头昏脑胀,四肢无力。朦胧之中,她好像听到了云辰和原澈的说话声,还有人在抚摸她的额头和脸颊。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燕王宫吗?
微浓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又发生过什么,她只觉得很累、很困,想无休止地睡下去。
“她在发烧,额头很烫。”原澈看着微浓,忧心忡忡。
云辰上前解开她肩头的绷带,声音一沉:“是伤口化脓了。”
原澈连忙看过去,只见微浓伤口周围隐隐发白,整个肩头都是肿的:“一定是河水太脏,你没有把伤口清理干净!”
云辰蹙眉,无从辩驳。
原澈很是心疼:“这可怎么办?还有半日水程才到胭城呢!”
胭城,丰州首府,魏侯府所在之地。
今日凌晨,船队进入丰州地界,算是彻底摆脱了燕军的追击。原澈惦记微浓的伤势,便大大方方地命令船只靠岸,找了不少伤药,又让将士们都饱餐了一顿,换了几艘舒适的大船。
可刚一重新起航,微浓便发起高烧,怎么叫也叫不醒。若是就此靠岸寻医,免不得要给将士们话柄;若是不靠岸,谁也不知微浓能否撑到胭城。
原澈正是焦虑之时,忽听云辰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马?”
“一万不到。”其实原本逃出来的不止这些人,但昨夜燕军在水上一路追击,殿后的人马又折损了两千。原澈想到此处便心中难受,神色黯然,“听说燕军俘虏了一万余人,徐将军那边逃出来六千多,已从陆路北上了。”
幽州府一战,宁军出动七万人马,如今只有不到三万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万还是俘虏,这一场,他们败得太惨。
“燕军那边的死伤人数,世子知道吗?”云辰再问。
原澈摇了摇头:“不清楚,总归比咱们好一些。”
“我有个主意,不知世子准不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
云辰便径直说道:“我想留下照顾微浓,你率军继续北上,去向王上请罪。”
“这怎么行!”原澈立即否决,“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你是督军,难道你不回去?”
“我怕微浓撑不住。”云辰看向微浓,目露担忧,“再者以王上如今的心情,她随你回去必死无疑。”
“那……那怎么办?”原澈闻言心神大乱。
“你是三军统帅,必须回去复命。”云辰分析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头次出征,面对的又是聂星痕,输了也就输了,王上未必会大加责难。但你要尽快回去复命,路上不能再耽搁。”
“那微浓呢?她若不随我回去,老爷子可要发怒啊!”原澈忽然变得六神无主。
“你率军回去复命,放低姿态,言明生擒了烟岚郡主,但因其重伤在身,无法赶路,由我留下照看,随后押送回京。”云辰教他如是禀明。
“若是老爷子怪罪你呢?”
“他不会的,我本就不是宁国人,何谈忠心。”云辰的唇角勾起一抹讽笑,“更何况,他还要留着我对付聂星痕。”
“行,就按你说的做吧。”原澈心里也明白,此刻他若强行带走微浓,即便她挺过身上的重伤,到了黎都也要再吃苦头;至少丰州是他的地盘,她留下,身边又有云辰照看,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就怕老爷子听说微浓在丰州,会派人来捉她。”原澈仍有顾虑。
“王上会派人捉拿,微浓难道不会跑吗?到时世子暗中帮她一把,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云辰倒显得很自信。
“你说得也是。”原澈讪笑一声。他虽心中不舍,亦不想创造机会让云辰和微浓单独相处,可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一面是家国重任,一面是儿女私情,他只能选其一。
原澈抿紧嘴唇,想要再去抚摸微浓的脸颊,却被云辰抬手挡住。他心情沉重,此刻也无心计较,只道:“我这就命人靠岸找医馆。”
一个时辰后,云辰和微浓已经秘密抵达当地最好的医馆。他挑了几名亲信留下随护,其余人马则跟着原澈继续走水路,赶往黎都复命。
云辰选的这家医馆,东家姓郑,五十多岁,医术在这小城里也算首屈一指。为免泄露风声,他将整间医馆包了下来,几个药童也都暂时迁去别处,只留郑大夫和其孙女在此。
云辰是想打个时间差,趁着原澈等人还在返程的路上,尽快替微浓治伤。等到原澈一行走到黎都附近,宁王就会得知微浓不在队伍里的消息。届时她的伤必已好转,他可以再将她转移到别处,保她不会被宁王捉到。
既有郑大夫为微浓诊治换药,云辰也稍感放心。他在众人的劝说下休息了两个时辰,但也睡不大安稳。起身之后,天色已晚,眼见微浓仍旧高烧不退,他心中焦急,忙将郑大夫招来询问情况。
“禀大人,这位姑娘伤口化脓严重,高烧不退,今夜最是凶险……请大人有个准备。”郑大夫实话实说。
云辰心头一抽:“她不过就是落了水,肩上中箭,为何如此严重?”
“据小人诊断,在中箭之前,这位姑娘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大概……大概……”郑大夫吞吞吐吐。
“大概什么?”云辰凝声质问。
“她大概先前服用过某种药物,勉强支撑精神罢了。”郑大夫亦是心生怜惜,“有些药物能在短时间内将人的精力发挥至最大,但过后对身子的损害不可估量……这位姑娘,显见是用了这种药,且用药过度。”
用药过度!云辰倒吸一口气,没再说话,挥手屏退郑大夫:“还请大夫费心医治,多谢。”
“呃……小人就在外头守着,姑娘若有什么不妥,您尽管吩咐。”郑大夫说完这一句,便恭恭敬敬地告退。
是夜,云辰陪着微浓枯坐一宿,直至天色渐明之时,他才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十名亲信全是他的心腹,自然知道微浓是谁,见他满面憔悴之色,忍不住劝道:“主子,留不住就别留了,她原本就是……早该死了的人。”
云辰没有接话,只目视前方,沉声吩咐:“看好这屋子,除了郑大夫之外谁都不许进去。若有违者……”他眸色闪过一丝阴鸷,没往下说。
这警告之意不言而喻,言罢,他快速迈步离开医馆。
半个时辰后,云辰拿着一包东西返回,命郑大夫煮了药。微浓服用之后高烧渐退,待到翌日清晨已悠悠转醒。
睁开双眸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云辰的脸。他撑着额头在她枕边休息,想必是累极了,眉目紧蹙、面色憔悴。微浓动了动四肢,想要起身,双臂刚使出点力气,云辰便惊醒过来。
四目交汇,彼此都没移开目光,云辰长舒一口气:“你终于醒了。”他伸手便往微浓额头上探去。
微浓偏头躲过,勉强坐直上半身,低头看了看肩头伤口。绷带已经拆掉,伤口裸露在外,被一片绿色的药汁全部敷盖,药味刺鼻难闻。
不只这药味难闻,微浓浑身上下都很难闻,河水的腥气扑鼻而来,她忍不住蛾眉微蹙:“多谢你救我……我想沐浴。”
“你高烧刚退,再等等。”云辰耐心回答。
微浓没再坚持,抬眸望向窗外,迟疑着问:“这里是……丰州?”
“是。”云辰没多说。
前日受伤之时,微浓隐约知道自己被人所救,还曾听到过云辰和原澈的声音。眼下自己能在这般敞阔的屋子里休息,没有遭到拘禁与虐待,也没有随军赶路,不想也知,她一定是在原澈的地盘上。
那么幽州府一战的胜负,她几乎可以断定了。
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觉得煞是讽刺。她代替聂星痕出征,扰乱了原澈和云辰的心思,为燕军突袭争取了更多机会。可宁军事败,她却被敌人所救。
这个时候,她宁愿自己身在牢房,而不是如此难堪地面对云辰。
“世子呢?”她没话找话。
“回黎都复命了。”
“宁王可会怪罪他?”
“怪罪会有,总不致死。”
“为何救我?”
云辰有问必答,却败在这一问上,答不出来。
正顺六十一年十月,微浓和原澈上孔雀山寻书,自此一别,彼此已近四年未见。这四年里,他们都经历了很多,有些伤口渐渐愈合,有些事情渐渐想通,但有些心情依旧翻覆。
越是想要倾吐什么,越是无法开口。两人静默半晌,是微浓先开口表态,神色坚定:“待我伤好之后,就随你去黎都复命。”
云辰蹙眉:“难道你不怕死?”
“怕,”微浓直白言明,“等到了黎都,我会想法子自救,你不须插手。”
她想激怒他,可惜没能成功,他依旧冷静自若:“你见宁王,无非是想说动他找到连庸,或者逼我交出月落花。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心思被识破,微浓垂下眸子,只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求你的,你不救他是人之常情,但我会努力到最后一刻。”
云辰听闻此言,心中酸涩难忍:“你以前如此恨他,终究还是原谅了。”
微浓默然一瞬:“这不是如你所愿吗?我回了燕国。”
云辰似乎是在强忍情绪,额上青筋逐渐显露,怒意难掩:“我让你回燕国,是希望你平稳度日,不要插手四国纷争!”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微浓直视窗外,眼中有晶莹的泪光一闪而过,“你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微浓言罢躺下翻了个身子,背对云辰:“我身为囚犯就该有囚犯的自觉,从明日起,你不要再来看我了。至于你救我的恩情……那一箱《国策》和王拓的性命,我想应该够还了。”
从那天起,云辰真的不再来了,连个人影都不见。微浓的饮食起居、煎药用药,全由郑大夫的孙女小猫儿照料。微浓清醒过来的第三天,执意要沐浴涤发,郑大夫拗不过她,只得让小猫儿去服侍。
小猫儿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其父继承祖父的衣钵,在胭城开医馆,娶妻纳妾生下她和两个儿子。胭城生活不易,父亲嫌她是个女孩,便将她扔回家乡交给祖父照料。她每年只在过年时才能见上父母一面,但她从不抱怨,乖巧地帮祖父经营医馆打下手,这几年也学会了些皮毛。
微浓肩上有伤,一不能沾水,二无法抬手,故由小猫儿为她涤发。微浓坐在浴桶之中,小猫儿开始为她清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很快便洗完了。
微浓穿好衣裳,坐到简陋的梳妆台前,小猫儿替她擦着头发,随口问道:“您和那位大人,是黎都来的
吗?”
“算是吧。”微浓不想说太多。
“真好,你们一看就是贵人。”小猫儿压低声音,悄悄地道,“其实……其实大人他很关心您的,我每天早上煎药的时候,他都在旁看着;您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他也是要过问的。”
微浓望着铜镜之中那张天真的、稚嫩的脸庞,笑问:“小猫儿想说什么?”
小猫儿扁了扁嘴,有些踌躇:“我是想说,您别再和大人闹别扭了,他……他待您很好的。”
微浓望向窗外,指着门口隐隐约约的几个人影,问:“你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吗?”
小猫儿也望向窗外:“他们是侍卫,在保护您。”
“不,”微浓从妆台前站起身,“是监视。”
“监视?!”小猫儿大吃一惊,“我以为您和大人是……是一对……”小猫儿到底年纪小,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略显羞涩。
微浓神色复杂,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好七月十五,今晚有圆月亮!”小猫儿又高兴起来。
七月十五?聂星痕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了!微浓推窗望向天际高悬的烈日,良久无语。
用过午饭,微浓到庭中散步,饶是有数名侍卫监视着,她也能做到旁若无人。小猫儿见她穿得少,忙将一件披风送出来,笑道:“您怎么出来了啊!”
“活动活动筋骨。”微浓环顾庭院一周,自然而然地问,“小猫儿这会儿有空吗?带我四处转转行吗?”
“当然好啊!”小猫儿痛快应下,带着微浓把这医馆里里外外逛了一遍,每到一处便介绍道,“这是前堂,这是药房,这是厨房,这是专门熬药的地方……”
微浓饶有兴致地看,丝毫不在意身后跟着侍卫,看过之后仍不肯回房,又在庭中走了好久,直至身上出了汗才回去休息。云辰白日不在医馆,几个侍卫自然不会顾忌微浓的身体,也不管她是否吹风,是否劳累,只是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
是夜傍晚,秋风清凉,圆月高悬,果然不负这七月十五的好时节。小猫儿下厨做了几个小菜,和祖父在庭中设下小宴,特意邀请她和云辰一同小酌。微浓不忍扫了祖孙二人的兴致,只得勉强自己出席。
席间,她与云辰各自都不开口,纵有小猫儿说说笑笑,也难以抵挡这尴尬之景。从始至终,云辰只对她说过一句话,就是在她想要小酌之时开口劝阻。
但微浓执意喝了两杯小酒,像是刻意挑衅。郑大夫忙在一旁打圆场,道是“小酌怡情,于伤势无碍”。云辰这才没再说什么。
说来也怪,本是好端端的晴夜,不知何时忽然变了天,乌云渐渐浓密,时而遮住月色,时而风吹云散,像是人心一般难以捉摸。
郑大夫见此情形,终于找到理由结束这场尴尬的小宴,忙道:“唉,要变天了,姑娘伤势未愈不宜吹风,要不……要不咱们就散了吧?”
微浓求之不得,立即笑道:“也好,今晚多谢您了。”言罢她起身朝郑大夫祖孙行礼道谢。
祖孙二人皆起身相送,唯独云辰坐在原处不动,抬目看着微浓,面无表情。
微浓视若无睹,拾级而上返回自己屋内。待推开屋门时,她又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对小猫儿道:“小猫儿,劳烦你打盆热水进来,可以吗?”
小猫儿点头应允。
微浓轻轻关上房门。
云辰又在庭中坐了片刻,才对郑大夫祖孙道:“今日有劳您了,这种事情,以后不必再做。”
小猫儿立刻哭丧着脸:“大人,我是不是帮了倒忙。”
云辰只笑:“没有,与你无关,快去烧水吧。”
小猫儿情绪低落,什么都没再说,去了厨房烧水。郑大夫也草草将碗筷收拾完毕,进屋歇下了。
小猫儿在厨房忙活一番,提着一壶滚烫的开水出来。路过庭中时,发现云辰仍旧坐在原处吹冷风,她不禁停下脚步关切道:“大人,天色已晚,您怎么还不去歇息啊?”
云辰清淡一笑:“睡不着,坐在这里想些事情。”他看向她手中的水壶,叮嘱道,“你去吧,不必管我。”
小猫儿是有些怕云辰的,也不敢多问,忙提着水壶进了微浓的屋子,不多时又打了小半桶凉水进去。两个女子在屋内说说笑笑,剪影透过窗户映射出来,像是两朵并蒂而生的睡莲,亲密无间。
不知怎的,云辰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妹妹,楚琳和楚环。曾经,她们也是这般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直至燕国的铁蹄冲杀进来,毁了楚王宫的一切。
心痛之感再次袭来,痛到窒息,云辰右手紧握成拳,一股杀意喷薄欲出。正当他克制不住时,“吱呀”的开门声响起,小猫儿从微浓房里走了出来。
这开门声惊醒了云辰,使他瞬间冷静。小猫儿见他脸色不好,本想关切几句,终究也没敢说出口,只朝他行了个礼便回房去了。
几个守在房门前的侍卫见状,也都纷纷劝他:“主子,您去睡吧,时辰不早了。”
“好。”云辰口中虽如此答应,但依旧没起身,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咣当”一声突然响起,屋内随即传出微浓一声呻吟,云辰倏尔起身,想也不想便冲进屋内。一只脚才刚迈进去,便听到微浓的警告声亟亟传来:“别进来!”
然而为时已晚,云辰已瞧见了屋内景象——微浓只着中衣,左肩雪肤外露,伤口正在汩汩流血。在她脚边,面盆打翻,水洒了一地。
“主子?”侍卫们在外问道,“可须属下进去?”
“不必。”云辰跨进屋内,反手将门关上,开口问她:“伤口裂开了?”
微浓“嗯”了一声,赧然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我去叫小猫儿。”云辰拾起地上的面盆,作势欲走。
“不必打扰她,我这儿有药。”微浓疾步走到桌前,伸手一指桌上几个药瓶,“你走吧,我没事。”
云辰站着没动,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微浓有些紧张,猜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片刻,倒也不再忸怩,坐下开始为自己处理伤口。
“你单手不便,还是我来吧。”云辰走到她身边,拿起案上的白绢替她擦拭肩头血迹。白色的中衣薄而透,根本掩藏不住内里的肚兜,玫红的花纹隐隐约约透出艳色,描摹出一个欲拒还迎的形状,令人难耐。
云辰目不斜视地替微浓处理完伤口,小心翼翼地为她拉上衣襟,不忘叮嘱:“今夜睡觉一定小心,不要再碰到伤口了。”
“嗯。”微浓垂眸,面容藏在烛火的阴影之中,看不到表情。
云辰也自觉无话可说,遂站起身来:“那你休息吧。”
“好。”
微浓这一个“好”字刚落下,云辰突然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紧接着他便头晕目眩、脚步趔趄。在他即将摔倒的那一刻,微浓伸手扶过他,将他拖到了床边。毫无疑问,微浓的肩伤又裂开了。微浓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样子,淡淡地叹:“云辰,抱歉了。”
她从枕下摸出一瓶药粉,倒在门梁之上,又再次返回床边,迅速剥下云辰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还将他的头发打散。她搜了他的身,找到一把防身匕首、数张银票和一包碎银子,并将统统塞入自己怀中。
准备完毕之后,微浓放下床帐,将半个身子轻轻倚在云辰身上,故作惊慌地大叫:“救命啊!不要!”
门外四名侍卫听到动静破门而入,这一进来,却都傻了眼——只见垂下的床帐之内,“云辰”正压在“微浓”身上,似乎要行不轨之举。床头的位置,“微浓”一头青丝垂在帐外,似乎是在拼命挣扎。
烛火本就昏暗,几个侍卫看得模糊,全都想歪了,站在原地尴尬万分。香气在此时扑鼻而入,几人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已纷纷晕倒在地。
微浓听到门口传来几声“扑通”,知道事情已成,立刻从云辰身上爬起来。饶是如此,她肩头的鲜血还是滴在了他的中衣之上,染出一片刺眼的红色。微浓没有时间再作流连,走到桌案前草草处理了伤口,又将几个药瓶胡乱塞入怀中,迅速往门外奔去。
此时郑大夫祖孙已经听到了动静,连忙披衣出来查看,恰好瞧见微浓穿着云辰的衣袍跑到庭中,步履匆匆。小猫儿举着烛火,诧异地问道:“您……您这是要走?”
郑大夫则转头看向门里,瞧见几个侍卫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生死未卜。他惊恐地指着他们:“这……他们……”
“他们是被迷药迷晕了。”微浓解释。
郑大夫这才放下心来,又亟亟劝道:“姑娘伤势未愈,可不能走啊。再说您若走了,大人他……他可是要生气的。”
微浓没有作声,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庭中石案上:“抱歉,今晚我非走不可。您放心,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姑娘……”见郑大夫还要再劝,微浓摆手阻止他:“您二位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将报答。但此刻,我必须离开。”
“姑娘,您误会了!不是老朽救了您。”郑大夫不愿无故居功,忙解释道,“大人送您过来时,您高烧一天一夜都不退,万分凶险,老朽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后来是大人从外头找来了灵丹妙药,才救了您一命啊。”
是云辰救了自己?微浓鼻尖一酸,正待说句什么,便听郑大夫又道:“姑娘,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大人对您如何,老朽和猫儿都看在眼中,您昏迷的时候,大人衣不解带地照顾您,一看就是……就是很关心您啊!”
小猫儿也在旁连连附和:“是啊,您要是走了,大人一定会很伤心的。”
然而微浓不为所动,依旧坚持:“抱歉,我真的要走了,二位多保重。”
“你要去哪儿?”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带着十二万分的冷意,直逼微浓的背脊。
微浓一惊,亟亟转身看去,只见云辰穿着单薄的中衣,就站在屋门口看着她。廊下灯火幽暗,衬得他脸色异常阴冷,寒如冰霜。
微浓顿时反应过来:“你骗我?”
云辰嗤笑:“谁骗谁?”
微浓默然一瞬,疑惑地问:“我配的迷药……你为何会没事?”
云辰没搭话,转而看向郑大夫祖孙,礼道:“让二位见笑了,我这几个侍卫,还请二位想法子弄醒。”
他直接走到庭中,将微浓拽到他房间里,又对郑大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此言甫罢,他面沉如水地关上房门,“啪嗒”一声上了锁,朝微浓讽道:“四年不见,你竟会用美人计了。幽州府一次,今日又一次,是谁教你的?是聂
星痕,还是《国策》?”
此时的云辰双目阴鸷,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微浓见他这样子,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惧意,不禁后退两步,追问道:“你为何没中迷药?”
“你下午逛遍整座医馆,专程在药房停留半晌,还能做什么?”云辰再次露出嘲讽的笑意,朝她逼近,“怎么?等不及了?想去救他?”
微浓面露防备之色,一再后退,抿紧双唇不再说话。
云辰步步进逼,话语越发尖刻:“你方才在我身上搜什么?月落花吗?让你失望了。”
微浓闻言停止后退,正色道:“我没有找月落花,我只是找些银两。月落花……我也没脸问你要。”
“那你跑什么?没有月落花,你还妄想救他?”云辰走到她面前,与她贴得极近,近到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额角。他也的确低头了,却不是吻她,而是放轻声音在她耳畔说道,“你死心吧,那朵月落花,已经被你吃了。”
“什么?”微浓惊讶万分,根本无法相信。
云辰缓缓站直身子,敛去讽笑:“我说,那朵月落花用在了你身上。”
微浓只觉浑身一软:“不!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中箭之后高烧不退,若是没有月落花,你还能活到现在?”云辰顿了顿,语气渐趋平静,“还是你以为,我会留着那朵花,让你有机会去救聂星痕?”
微浓霎时流下眼泪,拼命摇头:“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呵呵,”云辰冷笑,“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走吗?我打算耗死他,三个月之后再放你回去。有情无情又如何,你们生死再也不复相见。”
“云辰!你不能这样!”泪眼蒙眬中,微浓抬眸看向他,见他面色冷肃,没有丝毫玩笑之意。
可云辰似乎还觉得不够,继续狠狠刺激着她:“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幽州府一战,聂星痕受了伤,此刻正昏迷不醒。否则你以为,这些天他为何不来找你?”
眼前的云辰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像是最可怕的魔咒,令微浓不敢再看,不敢再听。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耳朵疯狂挣扎:“滚!你滚!滚出去!”
云辰唯恐她伤势恶化,连忙钳制住她的手脚,口中却忍不住恶言相向:“你难受了?心疼了?要不要为他殉情?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云辰!”微浓疯了一般叫喊着,“你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变成这个样子,是谁的功劳?”云辰死死扣住微浓的四肢,悲愤质问,“我也曾有父母妻子,有兄弟姐妹,有家有国!现在呢?我一无所有!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是谁?!”
微浓心痛万分,声音喑哑颤抖:“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了报仇,你变得像个怪物!”
“怪物……”云辰双手一紧,心头猝然疼痛,似有万箭齐发,穿心而过。
“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你非要把你自己的命也赔上吗?国复了,人都死完了,复国还有什么意义?”微浓拼命扭动手腕,“你醒醒吧!燕宁无论谁胜谁败,都不可能让楚国东山再起!你难道要把一辈子都耗在复国之上,斗了燕国再斗宁国?无休止地争斗下去?”
微浓想起前尘往事,更是痛哭不已:“楚国亡了,我和你一样心痛!你若是要报仇,现在就杀了我吧!但求你看清楚,不要再执着了!”
微浓哭得几乎岔气,泪珠颗颗滚落在云辰手背之上,灼烫了他的肌肤。他想过收手,可冥冥之中却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推着他前进。他背负着千万人的希望,背负着千万人的血海深仇。纵然前方是万丈深渊,他已没有回头之路了。
他看着微浓,双目骤然变得猩红:“你没有资格阻止我……谁都不能阻止我。”
“那你就杀了我!”微浓紧紧合上双眸,将他一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是红颜祸水,如若你非要报仇,就杀了我吧!”
她脖颈上的肌肤细腻光滑,有一种久违的温暖触感,可云辰像是被烫到了手心,猛地放手:“你想替他去死?”
“不,不是。”微浓难忍抽噎,颤声摇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左肩已被鲜血染红,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疼痛,唯有那一颗心疼到无以复加,疼到割肉蚀骨,疼到千疮百孔。
“我不会杀你的,”云辰想要抬手替她擦拭泪水,手伸到一半,还是收了回来,“我不会杀你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
“但你已经杀死我了!”微浓一味摇头痛哭,撕心裂肺。
“是啊,我已经杀死你了。”云辰喃喃自语,悲凉自嘲。
没有人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彼此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被对方亲手扼杀。
极怒过后是极度的平静,失态过后是失常的镇定。云辰目中猩红之色渐渐退去,缓慢地起身后退两步,垂目看她:“没有人能阻止我杀聂星痕,就算我放过他,我的臣民、我的追随者、我父王母后的在天之灵,也绝不允许他活着。”
微浓再也无话可说了,唯有捂住胸口抽噎不止。肩头血色渐渐扩大,越染越红,可她手脚酸麻,已无力阻止云辰的动作,只能任由他撕开她的衣襟,扒开她的衣裳,替她重新上药包扎伤口。
“我答应你,不再对付他,”云辰颤抖着双手替微浓上药,“左右他已经这个样子,一切都快结束了。”
两人默默相对,一个坐着痛哭,一个站着不语,屋里尽是悲伤的气氛,压抑窒息。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云辰的心情才彻底平复,转身从屋里走了出来。此时几个侍卫都已转醒,就守在屋子外头,皆是不约而同地表态:“主子,她太过分了!”
云辰沉声道:“今日是我疏忽,日后不会了。”
侍卫们面露愤恨之色:“主子,您忘了她是什么身份?她是害我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您千万不能……不能对她……”
“对她什么?”云辰语气渐冷。
打头的侍卫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戳破,只道:“不能对她手下留情了。”
“我自有分寸。”云辰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今夜她就睡在我屋里,你们看好。”
他像是刻意要让微浓听见一样,扬声再道:“反正聂星痕活不久了,不需要再迁怒旁人。”
七月十六,云辰开始让小猫儿寸步不离地跟着微浓,并扬言若是微浓再敢逃跑,就拿小猫儿治罪。这一招很管用,微浓变老实了,只是每日茶饭不思,吃得越来越少。
但云辰已经无暇顾及她,他白日里从不在医馆,总是带着一个侍卫外出,一走就是一整天,每每到傍晚才回来。
如此过了五日,云辰突然决定离开医馆,便去找郑大夫辞行,谁知恰好赶上郑大夫外出买药,他只得先去知会微浓。刚走到她屋外,云辰便听到小猫儿的笑语声,无忧无虑,清清脆脆。
小猫儿好似在逗微浓笑,一直不停地讲着笑话和她从前做过的顽劣之事。微浓大多时候不出声,偶尔会开口插两句话,能听出来她兴致不高,但不致抑郁。
云辰原本打算敲门的手又收了回去,转身走到医馆前堂等待郑大夫。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郑大夫才拖着一车药材回来,五十余岁的年纪,自然累得气喘吁吁汗流不止。
云辰有些愧疚,上前致歉:“您辛苦了,若非我强行赶走您的药童,也不至于让您亲自出去采办药材。”
郑大夫倒是笑着摆了摆手,边擦汗边道:“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您给的银子足够我们祖孙十年的营生,是老朽感谢您才对。”
云辰闻言犹豫片刻,才道:“我有件事想请您答应。”
郑大夫诚惶诚恐:“大人言重了,您说。”
“明日一早我就告辞了……我想把小猫儿带走。”云辰直白请道。
郑大夫吃了一惊:“这……这……”
云辰再行解释:“一则是我带了女眷,想请小猫儿帮忙照顾;二则是她心性善良,也值得更好的前程。”
郑大夫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询问:“更好的前程……是什么?”
“目前我不方便说,请您谅解。”
云辰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什么信息都没透露,郑大夫自然不会应允:“大人恕罪,其实您一进门,老朽便知您一定非富即贵。可是老朽祖孙都是平头老百姓,只求平安度日,恐怕小猫儿没那个福分。”
云辰知他想歪了,忙道:“您误会了,我并非要纳小猫儿为妾,而是……”
“爷爷,”不知何时,小猫儿竟已站在了门口,泪意盈盈地道,“爷爷,猫儿愿意跟大人走。”
郑大夫很诧异:“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小猫儿点了点头:“猫儿虽与大人认识不久,但猫儿知道,大人是个好人,不会欺负猫儿的。爹爹和娘都不喜欢猫儿,猫儿也想出人头地,让他们另眼相看!”
郑大夫眼中一刹那闪出泪光:“ 猫儿,爷爷竟不知你有这个想法。”
小猫儿摇头抹泪:“在大人没来之前,猫儿并不觉得日子难过。可是……可是看到大人和那位姐姐,猫儿才发现这日子还有另一种活法。猫儿想去试试……”
郑大夫已是听得老泪纵横:“可你都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你就敢去?猫儿,爷爷是怕你后悔啊!”
小猫儿于泪意之中笑了:“猫儿不后悔,能出去见识见识,猫儿高兴!”
云辰听了这番话,不知怎的也被感染了,便对郑大夫承诺:“您放心,我不敢保证能让小猫儿一步登天,不过她会有好日子的。关于她的终身大事,我也不会勉强她,到时定会回来征询您的意见。”
眼见小猫儿心意已决,郑大夫虽有不舍,却也不好再强留,毕竟她也到了说亲的时候,留也留不了几年。郑大夫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拉着小猫儿的手道:“女大不中留,你想走就走吧!爷爷不拦你。”
小猫儿立刻下跪,恭恭敬敬地向郑大夫磕了三个头,抽噎着道:“爷爷,猫儿走后,您也去胭城找爹爹吧!”
郑大夫将孙女扶起来:“以前我就想过此事,你若嫁了人,我就关了医馆去找你爹。这次你执意要走,我也收拾收拾,将几个药童给放了。”
云辰知道,自己一个决定影响了数人的营生,或许还有这小小边城不计其数的生老病死。他心中终究是感到愧疚,便从袖中掏出一包碎银子,交给郑大夫:“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您去胭城的盘缠。”言罢他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这原本是想给您修缮医馆的银钱,如今就算是猫儿的卖身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