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云辰等人悄然离开了丰州的这座边境小城。他选择弃水路走陆路,但一直不说要将微浓带向何处,更绝口不提回黎都之事。一路上,云辰不放心几个侍卫看守微浓,便与她和小猫儿三人共乘一辇,其余几个侍卫则另乘一辇,由他们轮番驾车赶路。
如此过了两日,微浓实在忍不住了,出口相询:“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一个安全的地方。”云辰不欲多言。
微浓心生疑惑:“你作为宁军督军,难道不用回黎都复命?”
“你觉得宁王会在乎吗?”云辰浑不在意。
微浓这一问,算是说穿了他的真实身份,小猫儿在旁听得目瞪口呆,指着云辰:“您是……您是督军大人?云大人?”
云辰不置可否,对她命道:“你先去另外一辆车上。”
小猫儿不敢再问,连忙跳下车辇。她这一走,车内只剩微浓和云辰两个人,后者才道:“宁燕开战,正是我复国的好时机,我要做些事情再回去。”
微浓立时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
五日之后,云辰一行快马加鞭到了演州地界。经过小猫儿的细心照料,微浓的肩伤渐趋好转,左臂已能够小范围活动。因着幽州失守之事,演州也是人心惶惶,唯恐燕军会跨过闵州打过来。
正午时分,云辰带着众人来到酒楼用饭,刚点了几个菜,便听到旁边一桌有四五个书生正凑在一起讨论战况。
“燕军占领幽州之后,这都半个月了,是一直在休养生息吗?”
“听说闵州人都在逃难啊,我姑妈一家前些日子都来投奔我爹了。”
“也不知王上到底能不能收复幽州,总之别再把闵州搭进去……”
几个书生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听一年轻人嗤笑出声:“你们不必杞人忧天,燕军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来。”
“为何?”众人纷纷询问,这下子不止同桌,就连邻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
那年轻人兀自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解释:“其一,听说幽州府一战,燕国的摄政王受了伤;其二,楚地前些日子发生了起义。”
起义!微浓噌地站起来,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如今正值燕宁交战,楚地这几年都好端端的,早不起义、晚不起义,为何偏偏选在这时起义?是楚地人的自发行为,还是有人唆使?聂星逸坐镇燕王宫,可有能力将此事解决?若是处置不妥,起义越闹越大,燕国岂不是“后院起火”?
还有,无论是镇压起义还是和平谈判,聂星逸必定要派一批燕军赶赴楚地,这是否会影响支援前线的燕军数量?是否会影响拱卫京畿的人数?燕国是否会内里空虚,被人乘虚而入?
一瞬间,微浓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又想到了许多种后果,每一种都能给燕国带来灾难性的伤害。微浓将视线转向云辰,意思不言而喻。后者却从容自若地喝着茶,似乎没什么反应。
微浓顿时明白过来,没了胃口:“你们慢慢吃吧。”她说完这一句,转身便往酒楼外走,几个侍卫立即跟上。
这一次,云辰倒是坐着没动,只是嘱咐小猫儿:“一会儿带些点心上车。”
此后一连数日,微浓不再和云辰说话,并两次试图逃跑。云辰对此早有防范,命侍卫寸步不离地监视,微浓毫无办法。
八月初,一行人落脚在演州与富州的交界之处,云辰将微浓安置在一所三进三出的宅院之中,微浓发现,此地是云辰的一处秘密据点。
他竟对她毫不隐瞒。
与此同时,原澈也快马加鞭赶回了黎都。因为这次吃了败仗,半路又送走微浓,他也是胆战心惊,不敢有一丝懈怠,连衣裳都没换便直奔宁王宫面圣。
宁王很快便传见了他。可他一迈进殿门,迎接他的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和随之而来的晕眩、疼痛。宁王直接将笔洗砸在了他脑袋上,怒声呵斥:“你还有脸回来!”
原澈立即下跪,连连磕头谢罪:“孙儿知错,是孙儿无能。”
宁王气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了:“当初你求了多少次,还胸有成竹地对孤说,定能杀得燕军片甲不留。如今呢?输了不算,还让燕军俘虏了一万多人!”
宁王“啪”地将一封书简扔在地上:“你自己看看!聂星痕要求用这一万俘虏换回烟岚郡主!可人呢?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啊?”
原澈心虚地低着头,不敢接话。
宁王似乎还不解气,又怒气冲冲地走下丹墀,一脚踹到原澈身上:“折子里说得倒好听,生擒了燕军主帅,你擒到哪儿去了?她是死是活?孤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看见!”
原澈挨了窝心脚,猛地向后仰摔在地,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她……她重伤欲死,孙儿怕引起燕军愤怒,便让云辰带她治伤去了。”
“死就死了,你还救她?”宁王年纪虽大,但身手依旧矫健,一把拽住原澈的衣襟,“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知道云辰是谁吗?你让云辰救她,岂不是把鱼儿送到猫嘴里?”
原澈当时一心顾及微浓的生死,哪里想得到这么多,惶恐地解释:“孙儿……孙儿是……”
“行了!”宁王怒而打断,“战场上无分男女,更没有恩义可言,难道因为她救过你一次,你就对她手下留情了?”
“没……孙儿并没有……”原澈也不知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是她太能打,实力不容小觑,不信您可以问徐将军……”
“问什么问?孤是在问你的话!”宁王面色涨红,“当初孤派你领军,是想让你看看聂星痕的排兵布阵,学学云辰的对策计谋,挫挫你的狂妄之气。但是没想到,你竟连聂星痕的面都没碰上,就被一个女人给打得落花流水!”
原澈除了磕头请罪,什么也不敢再说。他只觉得心窝疼,腿也疼,浑身便如同散架一般难受。但最疼的还是他的额头!方才被宁王砸中的地方又痒又疼,他抬手一摸,竟然流血了!
可宁王根本没注意,他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继续斥道:“哪怕全军覆没,都比如今这个结果强!让燕军俘虏是何等耻辱?主帅还是一个女人!孤在位六十余年,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宁王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心里也略微好受了一些,毕竟战败的消息半月之前就传回来了,他最生气的时候已经过去。当初他之所以同意原澈领兵出征,便是想让这个最自傲、最不知好歹的孙儿吃点苦头,哪怕小败几场。他相信有云辰和几位老将辅助,总不至于一败涂地。他甚至还曾抱有希冀,万一原澈深藏不露,真的能打败燕军呢?
可眼前这结果,他无法接受!聂星痕的本事,难道他不了解?就算多一个烟岚郡主,又能多加几分实力?燕军怎可能一日之间就破了幽州府?燕军到底是从哪儿杀进城门的?他到如今还一无所知!
就在宁王心头滋味万千之时,一个太监突然在外禀报道:“启禀王上,王太孙殿下求见。”
宁王从气闷中回神,缓了缓情绪:“宣吧!”
祁湛进来时,便看到原澈跪在地上,形容狼狈。但他并无嘲笑之意,如今宁燕局势紧张至此,他也无心再与原澈逞凶斗狠了。
宁王见他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不禁目露一丝欣慰,问道:“何事让你匆忙赶来?”
祁湛跪在原澈旁边,回禀:“孙儿请求王祖父允准,让孙儿接替澈弟领兵出征。”
祁湛此言一出,原澈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个巴掌,立刻朝他怒目而视。
祁湛则目不斜视、神情肃然,恳切地看向宁王:“幽州失守,孙儿作为王太孙责无旁贷。先前一战,聂星痕被传得神乎其神,孙儿也想去会会他。”
闻言,宁王缓步走回丹墀之上,似在斟酌此事。殿上祁湛和原澈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祁湛才听他问了一句:“你可想过,你若再败了怎么办?”
祁湛一愣,忙道:“孙儿自当竭尽全力……毕竟孙儿曾是杀手,万不得已时,可以潜入燕军帐中将他……”
“不行!”宁王突然打断他,似乎是有些生气,“这些都是旁门左道,即便你胜了也胜之不武,落人话柄。你若有心,不如想想如何排兵布阵,光明正大地击退燕军,收复失地!”
祁湛立刻垂下头去:“孙儿正在努力,这些日子也一直在关注战况,望能为我国社稷略尽绵力。”
“哦?既然你关注战况,你倒说说看,咱们为何会输,燕军为何会赢?”宁王沉声问道。
祁湛来之前,已考虑过宁军惨败的根本缘由,还曾与门下谋士讨论过,自然有些心得:“禀王祖父,孙儿以为,一则是咱们太掉以轻心,小看了燕军;二则是燕军对幽州的地形太过熟悉,甚至比咱们某些将领更熟悉,燕军在地形地势上做了文章,才使得咱们措手不及;三则……”
“三则是什么?”宁王见祁湛有些迟疑,不禁追问。
“三则是澈弟并无领兵经验,几个将领忌惮他的身份,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而且澈弟与云辰战前沟通不畅,两人各有主意,未能达成一致,从而延误了军机。”祁湛一口气说道。
“谁告诉你我和云辰沟通不畅的?你是哪只眼睛看见了?”原澈突然破口斥问。
“原澈!”宁王大怒,“你太放肆了!”
老爷子只会在极度愤怒之时才会对他直呼其名,原澈又岂会不知?但他还是忍不住道:“王祖父,您还没听出来吗?他说了这么多,就是在怂恿您降罪于我啊!他有私心!”
“难道他说的不是事实?”宁王脸色沉凝。
原澈愤愤不平:“事实如何,孙儿自会当面向您禀报,可他……”
“出去!”宁王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指着殿门暴怒呵斥,“你滚出去!”
“王祖父!”原澈还欲辩解。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口舌之争!孤说过多少次,要你们兄弟友爱、手足相亲,你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宁王比方才更加生气,抄手将案上一摞奏折统统扔到他身上,厉声斥责,“朽木不可雕!滚!滚出去!”
原澈心头大有不甘,本欲再说两句,却见宁王身边的全公公一直在对他使眼色。原澈见状,到底是压制住了胸中怒火,将地上散落的折子草草拾起,回道:“孙儿知错,孙儿告退。”言罢又瞪了祁湛一眼,才故作恭谨地退了下去。
而从始至终,祁湛没再说过一句话,也没再看过原澈一眼。
想必是太过愤怒引发了心疾,宁王在原澈走后忽然跌坐到了椅子上,捂住心口蹙起眉峰,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事实上,自从幽州府失守的消息传出来,他已经前后犯过两次心疾,故而这段日子御医一直都守在偏殿,以防万一。
眼见宁王再次犯病,祁湛忙传御医前来诊脉,几个太监也拿出药丸让宁王含服。殿上众人一时手忙脚乱,忙活好半晌,宁王才缓了过来,但脸色奇差无比,大不如从前精神矍铄。
祁湛面露愧色:“都是孙儿们不好,惹您生气了。”
宁王摆了摆手,瘫坐在龙椅上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祁湛见此情状,又道:“王祖父好好休息,孙儿今日就不打扰您了,随时等候您的召见。”他作势告退。
“你……慢着……”宁王勉强抬手指向他,无力地道,“留下,孤有话对你说。”
祁湛反倒有些担心了:“王祖父,龙体要紧,有话改日再说不迟。”
几个太监也在旁连连劝阻。
然而宁王心意已决,对太监们命道:“你们都……都退下。”
宁王性子如何,众人都知道,便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纷纷退下守在殿外。祁湛意识到宁王一定是有万分重要之事要说,不禁打起精神。
“孤先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宁王喘着大气,目光又渐渐犀利起来,“两年前,澈儿指认你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件事算是祁湛作为王太孙生涯的转折点,也是从那时起,他
的储君道路遇上了阻碍,一蹶不振。想到此处,祁湛立即下跪陈请:“王祖父明鉴,孙儿从不认识那个王拓!”
“你的意思是,澈儿有意陷害你,甚至不惜舍了他最看重的侍卫?”宁王眯着眼睛看他。
祁湛没有接话,算是默认。宁王亦不再问,非要等他亲口表态。
“孙儿的确怀疑澈弟,但也极有可能是……是有人利用澈弟挑拨离间。”祁湛如实说出想法。
“好,你也算是理智,”宁王并未评判他是对是错,又问,“你对孤说句实话,这王宫里,真的没有你的眼线?”
“没有。”祁湛痛快作答。
“真的没有?”宁王声色骤然转厉,“墨门的也没有?”
祁湛唯有再次沉默。
“你已过而立,怎能没有一点担当?你是孤的孙子,难道孤还能杀你不成?”宁王再次质问,“到底有没有?”
“有……”这一次,祁湛挣扎良久才回道,“但在去年初,已被您揪出来了。”
“几个人?”
“四个。”祁湛低声说出四人的名字,又怕宁王因此迁怒墨门,前思后想,辩解道,“舅舅他并无反意,他只是怕……”
“只是怕你王太孙的位置保不住,”宁王替他作答,“是不是?”
祁湛闻言将头垂得更低:“舅舅他一心为孙儿考虑。这次燕军进犯幽州,您要求墨门不插手,舅舅也确实没有任何动作。”
“你可知道孤为何不让你舅舅插手?”宁王反问。
“因为暗下杀手是旁门左道,两军交战要正面取胜。”祁湛方才听过宁王对原澈的斥责,活学活用。
“这只是其一。”宁王坦诚道,“其二,孤不想让墨门参政,你懂吗?”
祁湛抿唇不言。
宁王叹了口气:“你这个王太孙和别人不一样,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家族可以倚靠,这是你的弱点,日后极有可能会任人宰割。”
祁湛点了点头:“孙儿明白,您的关爱才是孙儿最大的倚仗。”
“可是孤会死,这位置迟早会交到你手里。”宁王一语戳穿他的心思,“到时你没有任何倚仗,自然而然就想要依赖墨门,这会滋长你舅舅的野心。”
“人心隔肚皮,若你做了宁王,墨门又有拥立之功,难道你舅舅不会趁机扩张?你就能保证他永不入仕?不把那些下流的暗杀手段带到朝堂里?你能保证他能一心一意辅佐你,而不是掌控你,甚至自己当宁王?”
宁王一连四问,皆是问到了点子上,祁湛的确一条也不能保证。毕竟,他的舅舅曾逼迫过亲妹妹产下他这个私生子,而且一瞒就是二十几年。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甚至曾经怀疑过,宁太子膝下子嗣均在成年之前夭折,这是否与墨门有关。
祁湛根本不敢细想下去。
“你舅舅是把你教得不错,但墨门毕竟是个江湖组织,孤能容他留在江湖,却不能容他干涉朝堂。”宁王意有所指,“毕竟,你舅舅姓祁,而你姓原。”
“孙儿明白了。”祁湛当即立下保证,“您放心,只要有孙儿在的一天,孙儿会……会看住舅舅的。”
“嗯,”宁王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江湖组织,就是君王的一把利刃,必须臣服于王权之下。如果这把刀钝了,或是不能为你所用,你要毫不犹豫地扔掉。”
“扔掉……”祁湛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半晌无话。
饶是祁湛百般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也不得不承认,宁王的顾虑不无道理。若真有一天,墨门因为他的关系而干政乱政,舅舅会不会把那股暗杀之风带到朝堂上来?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祁湛内心挣扎半晌,才勉强点头:“孙儿记住了。”
当时祖孙二人都没有想到,关于墨门的这一番话,后来会成为原氏世代相传的一句叮嘱,每一任君王都顾念与墨门的情分,亦都忌惮墨门的扩张。世事流转,这一份顾虑也在三百年后终于成真,墨门真如宁王原清政所言扩张干政,风头之大甚至盖过帝王,逐渐成为大熙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在数次清洗与追杀之后,墨门门人逐步转入地下,从此一代只传一人,守护着王朝最深处的秘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宁王说出这番叮嘱之时,它还只是一个顾虑而已。
方才宁王说得急了,心口又疼痛起来,许是因为身体每况愈下,或是因为幽州的惨败,一些原本可以从缓的事情他忽然变得急切起来。他开始担心自己会突然撒手人寰,而有些秘密若来不及说,就会被他带入王陵之中,长埋地下。
于是,宁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含入口中,缓和半晌,虚弱地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扶孤起来……”
祁湛担心宁王的身体,连忙走上丹墀扶他,不忘关切:“您心疾发作,还是不要操劳了,孙儿改日再来恭听您的教诲。”
“孤心里有数。”宁王执意起身,两手撑在御案上,口中指挥祁湛,“你去将左侧扶手向东转动三次,再将右侧扶手向东转动两次。”
原来这张龙椅是有玄机的!祁湛连忙照做,果然听到龙椅后的书架“咔嗒”一声,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一条幽暗的密道。
“这密道,世代只传君王一人知晓,你要谨记。”宁王语重心长地道。
这算是承认自己身为储君的地位和权威了!祁湛更加振奋,连忙恭谨称是。
“扶孤进去吧。”宁王仍旧喘着气,但脸色已逐渐转好,由祁湛扶着慢慢走进密道之内。
墙壁四周点着无数长明灯,照亮原本幽暗的密道。祁湛放眼一望,发现密道中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尽头一处石室。祖孙二人缓慢走着,待走到石室门口,宁王在石门上敲击了八下,强调:“要记住这开启石门的方法。”
祁湛连忙点头,心里默默记下方位。片刻之后,石门应声开启,他这才发现,原来是石门里有人在操作机关。
两个守门人皆着青色衣袍,见宁王前来,均是下跪行礼,但都不发一言。大约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他们的肤色苍白到近乎诡异,皮肤下隐隐可见青色的经脉,形如鬼魅。祁湛见这两人的动作轻巧飘忽,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便知他们是屏息凝气的绝世高手。
宁王摆手屏退两个守门人,带领祁湛步入石室内。
“历代君王的秘密都藏于此处,你今日看过,万不能对外人泄露。”宁王再次慎重叮嘱。
“孙儿明白了。”祁湛又瞟了一眼门外两个守门人。
宁王知他所想,便道:“你不用顾忌,他们耳聋口哑,还不识字,不过就是太监罢了。”
祁湛颇为惊讶:“耳聋口哑?那方才您敲门,他们如何得知?”
“只要敲准方位,他们自然会有感知,但若方位不对,他们便感知不到。”宁王解释一番,隐隐感到体力不支,便自行坐到一处石凳上。
祁湛望着门外那两个青衣守门人,忽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杀手更加寂寞艰难的职业,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身体残缺、无处可去。
“你不须怜悯他们,身为君王绝不能有怜悯之心。”宁王看懂了他的心思。
祁湛立即回神,想了片刻,主动问道:“王祖父将如此隐秘之事告诉孙儿,可是有要事吩咐孙儿去做?”
宁王没说话,只缓缓走到石室尽头,用脚尖踢了踢一口箱子:“这里,是澈儿从姜国找回的藏书,全部是兵法奇谋,你拿去参详吧。”
“王祖父!”祁湛惊喜不已,此事他早就听说了,可谁也没见过这箱兵书,他本以为宁王会一直藏而不宣,没想到……
“您真要将这箱兵书都给孙儿?”祁湛忙问。
宁王叹了口气:“我已经想明白了,书写出来就是让人看的,我也不能带去地下。如今咱们节节败退,没有一人能与聂星痕相抗衡,这些书也是时候拿出来了。”
祁湛连忙蹲下身子将箱子打开,便瞧见七本用油布包裹着的书,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正是前朝的绝世兵法。
“听说聂星痕受伤昏迷不醒,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燕军刚刚拿下幽州,必定会休养生息一段日子。趁此机会,你好好准备吧,闵州可就交给你了。”宁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露希冀之光。
祁湛大为动容,旋即表下决心:“王祖父请放心,孙儿定当竭尽全力戍卫闵州,绝不给您丢脸。”
“嗯,”宁王颇感欣慰地颔首,“说句实话,你资质一般,心眼不及澈儿灵活,但我看重你秉性不坏,识大局,这点澈儿是比不上的。”
“孙儿自知愚钝,政事上不敢懈怠。”祁湛回完这一句才突然发现,自从进了这密室之后,宁王已不在他面前自称“孤”,而是称“我”,这无疑是对他们祖孙感情的一个肯定。祁湛自己也感到,经过这一番前所未有的长谈,他头一次有了归属感。
他想在这石室内逛一逛看一看,但终究没敢提出这非分的要求,便将一箱兵书抱在怀中,道:“孙儿这就回去仔细研读,尽快请兵出征。”
“不可急于求成,”宁王望着那箱兵书,颇为感叹,“孤对你的要求,是要有‘祁湛’的狠绝与身手、云辰的谋略与沉着、澈儿的精明与飞扬。能做到这三点,你才是孤认可的储君人选。”
自己的狠绝与身手、云辰的谋略与沉着、原澈的精明与飞扬?祁湛听闻这话,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由脱口道:“这三点聂星痕全都符合。”
“你说什么?”宁王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祁湛心头一惊,也悔于自己口快,忙解释道:“孙儿是说……聂星痕是强劲的对手,孙儿定会以打败他为己任。”
宁王仍旧不能释怀,冷哼一声:“论武功,聂星痕不及你;论才华,他不及云辰;论心思活络,他不及澈儿。你看他好像处处擅长,实则没有一处拔尖儿!”
聂星痕不久前刚刚大挫宁军,王祖父对他不满再也正常不过,祁湛忙附和道:“您说得没错。”
宁王倒也没再说什么,撑着石凳起身道:“行了,孤真的累了,走吧!”
“是。”祁湛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搀着宁王,慢慢往外走。他感到宁王大半个身子都倚在自己身上,不禁暗自揣度宁王的病况,遂问:“等出了密道之后,可须再请御医为您诊诊脉?”
宁王像是不服老似的,脸色再次沉下来:“不必了,孤自己心里有数。”
祁湛听他说话的中气比方才足一点,便也没再劝。祖孙二人返回到石室门口,两名守门人再次下跪行礼,仍旧如方才那般轻飘静默,无端令祁湛觉得悲凉,似能感同身受。
就在此时,宁王不知怎的脚步一停,面露几分犹疑之色。
祁湛好奇地问:“王祖父?”
宁王被这一声惊醒,转头盯着他细看,倏尔长叹一声:“罢了,你扶孤回去。”
祁湛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祖孙两个又一并返回石室之内。宁王让祁湛将他带回原处,指了指另外一个箱子,道:“这箱子里有一幅画,你拿出来。”
“是。”祁湛掀开箱子,见里头放着许多物品,有配饰、有衣料、有刺绣,皆是女子所用,精美非常。其中只有一幅画,他便伸手拿了出来。
“你将画打开。”
祁湛依言照做,将画轴摊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地铺开,便看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宫装女子跃然纸上。这女子眉眼精致,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装束像是宫里的妃子,又或是哪位公主郡主。
“这是……”祁湛疑惑不解。
“你仔细看看她。”宁王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上那幅画卷,神情忽而变得复杂难言。
祁湛顺着宁王的手指定睛细看,觉得这女子的面相有些眼熟,但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总之是个美人。他顺着画卷看向落款,恍然发现这幅画是三十几年前所作,不过落款上没有写作画之人,亦无任何印鉴。
祁湛不懂书画,无法
过多评判。但画中的女子栩栩如生,竟像真人一般鲜活,任谁都能看出画工精湛。而且,这画不知用了什么工艺竟保存得如此完好,颜色如新,毫无折痕。
“你方才打开的那个箱子,是你父亲的遗物。”宁王重重叹了一口气,面色惨淡,“孤即将告诉你的事,是孤此生最大的秘密,亦是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恨。五年前,孤之所以力排众议册立你为王太孙,甚至不惜让澈儿恨孤,也是因为孤此生亏欠你父亲太多,唯有在你身上补偿了。”
“这画上的女子,她是……”宁王缓缓合上双目,陷入一段沉痛的回忆。
半个时辰后,祖孙两人重新走出密道。宁王今日先是震怒一场,后又伤感一场,人已疲惫至极。但他却卸下了心头重担,释然地道:“记住孤今日对你说的话,上了战场你该怎么做,一定要心里有数。”
祁湛方才听到一个惊天秘密,心里滋味正是难言,一时竟缓不过来,神色恍恍惚惚。
宁王见状,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湛儿你记住,无论如何,王祖父只属意你继承大统,别人都不行。”
祁湛怀抱着那箱沉甸甸的兵书,仿佛是将宁王的一切希望都抱在手中。直到此刻他才蓦然发现,他从前与舅舅的那些小心思、与原澈的明争暗斗,可笑至极。
告别宁王,祁湛亲自抱着箱子返回东宫,一路上心思沉重。可他没想到刚一进门,便有太监禀报道:“王孙殿下,魏侯世子等您多时了。”
祁湛有些厌烦,他几乎能猜到原澈会来做什么、说什么,便对太监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监想要接过他手中的箱子,可他不放心,便亲自抱着箱子往前厅走去。还没进门,他一眼便看到原澈坐在梨花木椅子上,正悠闲自若地喝着茶,额头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包着一块白纱布,衬得那一张俊脸有些可笑。
祁湛站在门外,盯着原澈的脸庞看了半晌,才无奈地跨进门槛:“让澈弟久等了,找我何事?”
听到祁湛的声音,原澈“啪嗒”一声放下茶盏,站起身冷笑:“王太孙殿下,我的好哥哥,你今天可真是抖威风了啊,你……”
说到此处,原澈的目光突然被祁湛怀中的箱子所吸引。这箱子他曾见过无数次,更曾险些为此丧命,原澈不禁脸色大变:“这箱子你哪儿来的?”
“王祖父给的。”
原澈二话不说上前查看:“里头装的什么?”
祁湛忙后退一步,躲了过去:“王祖父吩咐过,这箱子除我之外,任何人不许查看。”
原澈将信将疑:“你该不会整了个空箱子骗我吧?”
祁湛并未回答,反问:“你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原澈便气恼,毫不留情地骂道:“你别装蒜,你今天是什么意思啊?你就住在宫里,什么时候不能见老爷子?非得挑我回来复命的日子见是吧?你还请缨,还分析老子输掉的原因,落井下石是吧?”
原澈每骂一句,手就在箱子上敲一下,用以放松祁湛的警惕。骂到最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箱子,往里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心便凉透了——他辛辛苦苦找回来的兵书,屁股上掉块肉才找回来的兵书,居然都在这里!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原澈的火气噌地燃烧起来,破口大骂:“祁湛!你是个贼!你就是个贼!你偷了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祁湛今日刚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根本无心与原澈胡搅蛮缠,不禁冷着脸道:“澈弟,你自重!”
“我自重?你捡现成的便宜怎么不说?你怎么不自重?”原澈恨得牙根痒痒,“也不知我领兵期间,你给老爷子喝了什么迷魂汤!就你这种心怀不轨的贼孙子,老爷子疑心多重,还能再次相信你?打死我也不信!”
祁湛忍住一腔怒火,不耐烦地重申:“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心怀不轨,你那个王拓,也不是我的人!我根本不认识!”
“呵!敢做不敢认!”原澈根本不相信,只一心想要对付祁湛,战败的耻辱、祁湛落井下石的言辞,还有兵书被夺之恨……此刻全都聚集在了他心头。他盯着祁湛看了片刻,忽然一拳打了上去,幸好东宫的侍卫们听到风声及时阻拦,原澈才没有得逞。
祁湛见他仍旧不知悔改,索性放下箱子,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冷冷道:“论功夫,你没我强;论杀人,你更比不过我;论身份,我也在你之上。原澈,你若再惹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祁湛此刻是下了狠手,一刹那便将原澈掐得脸色涨红。可后者依旧咬牙不肯认输,一双俊目死死地瞪着祁湛,眼中恨意不加掩饰。
祁湛见他憋得快要断气,才猛然松开手,怒道:“我没有心情与你瞎胡闹,东宫也不欢迎你,滚!”
“喀喀,喀喀……”原澈捂着脖子咳嗽半晌,“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敢杀我……喀喀,你还要当个好孙子……”
祁湛是真的恼了,再也忍无可忍,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瞪着原澈,杀意骤起:“碍于身份,我自然不会亲自动手,但你别忘了我出身何处!墨门若想让你死,你活不过明天!”
原澈闻言一怔,正想着该如何赢回气势,便见一个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王孙殿下,世子殿下,王上宣您二位觐见!”
“不是才宣过吗?”祁湛疑惑。
原澈也是一头雾水。
“听说是……是楚地发生起义了,王上说机会难得,要……要……”
太监话还没说完,两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迈出前厅,祁湛还不忘吩咐道:“看好箱子,任何人都不许动!”
宁王今日本已疲倦至极,可一听到楚地起义的消息,他立即意识到是云辰在幕后操控。既然云辰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捧到他面前,他自然不会任其溜走。于是,他拖着劳累的身子再次宣召了两个孙儿。
当看到原澈和祁湛一起进来时,他已经猜到方才发生过什么,脸色一冷,讽道:“澈儿来得倒快。”
原澈有些尴尬,没接话。
宁王此刻也没心思教训他 ,将手边一封军报展开,招他与祁湛上前研阅。只见折子上说,楚地于今年七月初发生起义,宣称要“反燕自治”,大约有一万人揭竿而起。燕王聂星逸从前做太子时,一心想要“以暴制暴”,如今做了几年空心燕王,倒不知怎的转了性子,声言“要以安抚为主,不以武力镇压”。如今,燕国已派遣官员前去楚地谈判,双方正在胶着之中,尚未动武。
祁湛与原澈看完这道奏报,心思各异。宁王则破天荒地露出笑容,看向原澈:“澈儿,你怎么看?”
原澈立刻回道:“楚地起义,燕国必受影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王祖父您一定要趁机开打!”
宁王不置可否,转而又问祁湛:“你说呢?”
祁湛迷惑地摇了摇头:“孙儿不知。”
原澈旋即露出鄙夷之色,心中扬扬得意。
可宁王却并未生气,反而问祁湛:“哦?你为何不知?”
祁湛沉吟片刻,才道:“孙儿只是觉得奇怪,起义人数不多,只有一万余人,真要镇压根本花不了多少工夫。聂星痕不在燕国,聂星逸主政,他为何不愿意‘以暴制暴’?这显然要比和谈更有效也更快。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怕引起楚地民愤?还是这当中有什么阴谋?孙儿想不明白。”
宁王目露赞许之色,转而指向原澈:“你听到没有?越是看得深刻,越不会轻易发表意见。你之所以表态快,证明你看得太肤浅!”
原澈悻悻地表示受教,不敢再顶嘴。
宁王再看祁湛,又问他:“你来分析分析,聂星逸为何要和谈?”
祁湛面上流露出为难之色:“难道是因为他与聂星痕不和,想趁机掌权?”
宁王叹了口气,摇头否认:“聂星逸也不是傻子,此刻燕军正在前线,他若扯聂星痕的后腿就等同于扯燕军后腿,一旦燕军战败,他会有好果子吃吗?恐怕连燕王的位置都保不住。”
祁湛若有所思:“是孙儿想得太肤浅了。”
宁王顺势再言:“孤以为,聂星逸不派兵镇压,还是兵力的原因。目前军权都在聂星痕手中,他根本调动不了在京人马,也不敢调动。一旦把军队派出去了,京州戍守空虚,容易被人乘虚而入。他不敢冒险。”
“可若是起义迟迟得不到遏制,岂不是也会扯燕军后腿?万一楚人真的借机复国了呢?”原澈出言追问。
“复国?”宁王“呵呵”一笑,“别说聂星痕不肯,孤也不肯。平白多个对手,谁会愿意?此事恐怕是云辰的乱兵之计,想借此扰乱燕国人心,顺便试探燕国余下的兵力。”
“云辰会这么傻吗?他走这一步,岂不是让咱们白捡了便宜?”祁湛不大相信。
“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他自己不也到我宁国来了?”宁王心情变得大好,“他定是想借孤的手先灭燕国,等孤百年之后,他再想法子反了宁国,顺势复国。”
“这计划可真够长。”原澈笑了,话中不知是贬是赞。
宁王也笑:“孤虽然不比他命长,却比他见得多,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不过眼前有利可图,也要多谢他牵制燕国。”
话到此处,宁王顿了顿:“当然,作为回报,孤会助他一臂之力。”
“您是想……”祁湛大概猜到一些,“您是想派兵绕到楚地,帮云辰加一把火?”
“不错,你总算开窍了。”宁王“哈哈”大笑两声,“咱们可是与楚地接壤的,若要派兵自然神不知鬼不觉,不仅能逼得燕国出兵镇压,还能搅乱云辰的计划,让他无法复国。”
原澈在心中一寻思,觉得此计甚妙,立即拊掌大赞:“王祖父真是英明,这主意甚好!”
“湛儿也想到了,你怎么不夸他?”
“呃……”原澈被宁王甩了脸子,只得转向祁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湛哥也真是……呵呵,王祖父没白疼你。”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不过祁湛也不在意,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只对着宁王请缨:“王祖父,孙儿愿意率军去楚地。”
然而宁王竟摆了摆手,不假思索地否决道:“你不行,这差事看似简单,其实不然。楚地形势复杂,此去不仅要煽风点火,还要同时面对燕楚两方人马,一个不慎就会事败身死。你心思直,只适合正面敌对,不适合在幕后搅局。”
原澈一听此言,心里振奋不已,还以为宁王是要选他。他上前走了半步,正要开口请命,岂料宁王话音一转,续道:“孤准备派一个经验充足的老将过去,这种事情,毛头小子不是云辰的对手。”
原澈的心瞬间冷了下来,忍不住抱怨:“就算是经验充足的老将,也未必就是云辰的对手。”
宁王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混账东西!”
祁湛见宁王又要生气,忙转移话题:“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云辰,只要他不在楚地坐镇,任他有千般计谋万般心思,威力都要减半。”
宁王点了点头,兀自接道:“澈儿半月前才与他在丰州分手,这么短的时间,他跑不回楚地,况且还带着一个重伤的女人。”
原澈听到此处,心里已有一种不祥之感。果不其然,宁王看着他说道:“目前关键所在,是要找到云辰,防止他逃回楚地。澈儿,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我?”原澈睁大眼睛指着自己。
“怎么?”宁王再次沉下脸色,“人是你放的,还在丰州,你不去谁去?”
“可是云辰诡计多端,孙儿怕他……”原澈面有难色。
“你怕什么?他如今还是我宁国的臣子!臣子逃窜,孤师出有名!”宁王突然拍案而起,“孤这就下旨,他若不肯随你回来,格杀勿论!”
“孙儿领命。”原澈不敢再言。
“还有,”宁王看向祁湛,“你去查查聂星痕究竟有没有受伤,伤势如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