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正月,燕军拔营返程,胜利之师浩浩荡荡,在九州的土地上划过第一道辙痕。来时只有燕军,返回时,多了微浓和连阔。
自从姜王后死后,微浓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力钻研医术,成日不是混在伤员之中,就是缠着连阔、军医请教。聂星痕也想让她找些事情来做,见她学得刻苦,便也随她去了。
大军进入燕国境内之后,聂星痕记挂朝中大事,决定弃车从马先走一步,去孔雀山找书的数十人是他的心腹,自然要随护在侧。临行前,他特意询问过微浓的意见,看她是否要跟着他先回宫,然而微浓的医理、药理才刚刚入门,正是勤学好问之时,实在不愿和军医、连阔分开,她便出言拒绝了。
聂星痕是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她留在军中好处更多——如今她每日都要去给伤员问诊、换药,早已博得美名,若能留下随军,只会让她声名更盛。此事正合聂星痕之意,所以他尊重她的选择,又让当地刺史临时调拨了两名侍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这才放心走了。
自聂星痕离开之后,微浓钻研得更加勤奋,营帐内时常彻夜亮着烛火,或是去军医的帐内彻夜研讨。明尘远见过几次,初始忍着没说,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对军医和连阔下了命令:每晚亥时必须熄灯,非紧急事务不得外出或见客。
这道命令一下达,无人敢违抗,几个军医一到亥时便“送客”,让微浓大感无奈,只得回营帐歇息。
因她有事可做,故也不觉得大军行进缓慢,这般随军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才回到京州。而此时聂星痕早已回宫主政一月有余,将积攒的政务全都处理完了。
这次明尘远率军前往姜国,打的旗号是“迎接废后归国”,后来聂星痕又陆续派兵增援,大军便一路增至四万人马。但回来的只有不到三万人,其中还有一半是伤员。
这样的胜利在聂星痕看来,并不能算是凯旋,而且发兵的借口还与微浓有关。他唯恐这个借口会给微浓招致祸水之名,便否决了朝臣们“检阅大军”的提议,只是论功行赏了一番。
除了犒赏军队之外,他又特意下旨赐封微浓。四年前宫变之后,微浓名义上已经被聂星逸废黜。而这一次,聂星痕下了一道旨意,褒扬微浓献计抗宁、改良军中伤药有功,以她嫁予聂星逸前的封号“烟岚郡主”为名,将她的故乡房州青城更名为“烟岚城”,赐给她做了汤沐邑,并在京城为她新建了府邸。
如此一来,从前那道贬黜她的旨意自然而然就作废了,微浓摇身一变,从废后又变回了烟岚郡主。
真正的长公主之女暮烟岚原本就是外戚,是聂星痕名正言顺的表妹,摄政王疼惜表妹,不忍她在外漂泊,将她接回京州封赏本也无可厚非,尤其这次她还立下一大军功,深受将士们爱戴。因此,朝中虽议论纷纷,倒也没引起什么大的波动,只是让在位的燕王聂星逸感到难堪罢了。
微浓一回到京州城,这道旨意便送到了她的手中,聂星痕根本没与她商量,便私自做了决定。微浓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燕人本就开化,弟娶兄嫂之事常有,况且她名义上是长公主之女,是他名正言顺的表妹。而今她在军中有些美名,再有这道恢复郡主身份的旨意,日后他若想娶她,阻碍会少很多。
这种基于情爱的谋算和伎俩,令微浓抗拒又动容。她的师父冀凤致目光如炬,已经看穿聂星痕的心思:“京州这么多空置的宅子,你可知聂星痕为何要下旨新建郡主府,而不是择一座现成的?”
“徒儿不知。”微浓一回京便来探望冀凤致,也是想听听他的意思。
“新建一座府邸,至少需要两三年光景,这期间你住哪儿?他是想让你住到宫里才这么做的。”冀凤致一语道破。
微浓恍然大悟,更加抗拒:“我是您唯一的徒弟,自然要留在您身边侍奉,再不然碍着名分,我也该回长公主府。”
冀凤致失笑:“别耍脾气,这种时候你更应该进宫去。如果你真不愿意进宫去住,也要当着他的面说清楚。你越是躲着,他越不会放手。”
微浓内心挣扎:“可我还没想好,我和他……”
“傻孩子,”冀凤致轻笑,“逃避是最没用的法子。”
“但我真的想留在您身边!”微浓又找了个借口。
冀凤致目露几分慈爱之色:“我老了,跑不动了,已经决定长住燕国,你随时可以来看我。”
闻言,微浓自责之意更甚:“这些年都是您在为我操心,我从没为您做过什么。如今我已开始学医,恰好能照顾您,实在不想再进宫了!”
只是冀凤致态度坚决:“我在这儿有仆从、有侍卫,过得清净又自在。你若住进来,聂星痕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我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你还是进宫吧,隔三岔五来看看我便好,什么时候想清楚了,真要和他一刀两断,你再回来也不迟。”
“那我就回长公主府。”微浓仍旧抗拒。
“你这是赌气。”冀凤致无奈地评价。
微浓也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若是回长公主府,她只是一个客人,还会让长公主左右为难。她若是单独置办宅院,就是打了聂星痕的脸,而且这京州城里也不可能有人卖宅子给她。
“你不是想学医吗?哪里的大夫能及得上御医?你只当进宫求学去了。”冀风致劝说她,“再者燕、宁两国局势紧张,你就算是帮帮他,别让他为了私事再烦心。”
这话的偏向再明显不过,微浓疑惑地看着冀凤致:“难道师父是燕国人?为何帮着他说话?”
冀凤致摇了摇头:“我自幼父母双亡,不知自己是哪国人。从前效力墨门时,我只把自己当成宁国人,但如今……四海为家吧!”
微浓略有羡慕之意:“这样多好,不必为了家国之事而烦恼。”
“有利有弊,漂泊的感觉也并不好受。”冀凤致叹了口气,“眼下的局势,无非燕、宁之争,相比之下,我更希望聂星痕胜出。”
“为何?”
“宁王老迈;湛儿不是为君之才;云辰大势已去,且戾气太重。”冀凤致断言,“聂星痕身具这三人长处,是统一九州的最佳人选。”
微浓终究还是进了燕王宫,仍旧住在老地方,聂星痕母妃生前所住的未央宫。这无疑是一种昭然的暗示,聂星痕根本不怕别人揣测,他怕的是别人不揣测。
微浓对一切流言蜚语充耳不闻,进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聂星痕,商量要如何把《国策》还给云辰,还要瞒过宁王。上次把姜王后的遗物送去时,宁王就专程派人一一查看,十分警惕,这让送还《国策》之事变得更加困难。
微浓来圣书房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径直被请了进去,彼时明尘远正在向聂星痕禀报姜国的近况,两人已经说到尾声。
明尘远一见微浓过来,忙要告退,被她出言挽留:“恰好明将军也在,正巧一起想想法子,这几卷《国策》该如何还给云辰。”
明尘远不知她与聂星痕的约定,便显得十分诧异:“《国策》要给云辰?”
微浓点点头:“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应该还给他。”
聂星痕也道:“此事我与微浓商量过,你不需担忧。”言罢他话锋一转,又道,“虽然我没留副本,不过我全都看了一遍。”
他说这话的同时,眼睛一直瞟着微浓,明尘远也看向她,两人都害怕她太过刚直,因此恼火。
哪知微浓很平静地道:“我自己也看了,可惜很多地方都看不懂。”
聂星痕遂笑道:“我以为你是要生气的。”
“从前我一定会生气,如今不会了。”微浓垂眸道,“你是摄政王,应该看看。”
明尘远也在一旁帮腔:“咱们能把《国策》给他已经仁至义尽,若不给他,他也无话可说。”
微浓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结,直言道:“我在想,这《国策》要怎么给他才能瞒过宁王,还要保证不被外人偷看。”
聂星痕也不想让宁王看到这几本《国策》,越多人看过,《国策》就越是无用。而云辰现今势单力薄,即便拿到《国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你有什么好法子?”聂星痕先问。
微浓摇头:“其实我师父想去,但他身子骨不好,我不想让他再奔波了。”
聂星痕也同意:“冀先生去年大病一场,不宜再操劳,还是交给王拓去办吧。”
“可是,王拓已随原澈回丰州了,而云辰在黎都,两人见不到面。”明尘远提醒他。
“无妨,宁王七岁登基,今年是正顺六十三年,亦是他七十大寿,最迟五月底,魏侯父子就会启程赶往黎都。”聂星痕默算了一下时间,对明尘远命道,“你尽快给王拓递个消息,若再晚两天他就该上路了。”
王拓收到消息的第五日,魏侯父子便从丰州出发,前往黎都为宁王贺寿。俗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宁王七十已算高寿,此次自然是举国同庆。早在年初,魏侯便开始着手准备寿礼,备了一批生辰纲上路。
对此,原澈是很不乐意的,他倒不是心疼钱财,只是觉得宁王这次有失偏颇,得了他几卷绝世兵书,还要把他赶回丰州。结果他回来没几个月,又要重新去黎都贺寿,路上来来回回地折腾。
“老爷子是高寿,但底下的子子孙孙,我看没一个能活长!”原澈不免抱怨,“全得被他折腾个半死。”
魏侯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虽然身材已经发福,但能看得出来,他传承了宁国王室的良好相貌,年轻时应是个俊美男子。这些年来,他与宁王的感情一直不睦,一则是宁王意图削藩,二则是祁湛的横空出世搅了他的太子美梦。
为了这两件事,他近年来一直默默抗议,称病不上朝。细算时日,他也有四五年没回过黎都了。这次若不是宁王七十大寿太过隆重,原澈前些日子又惹出大事,他仍旧不想露面。
一路上,父子两人都在商议要如何扳回一局,给祁湛一个下马威,故也忽略了王拓的心神不定。他一直在思考,该怎样不动声色地完成任务,把十二卷《国策》交给云辰。
此事说简单也不简单,书不多,一个包袱就能送过去,但他是原澈的心腹侍卫,黎都又眼线众多,如何才能避过所有人?尤其,还不能让云辰发现送书的人是谁。
想了千万种复杂的方法,明示、暗示……他最终想起原澈的一句话来:简单粗暴,直接有效。
王拓忽然觉得,原澈说得很对!
云辰如今几乎没有什么应酬,姜王后的死讯传来之后,他索性戒了酒,除上朝、办差之外,闭门不出。
眼见着即将七月初七,宁王七十大寿在即,楚琮也把姜王后的遗骸安置妥当,来了宁国。云辰借此机会带着楚琮外出看看,顺便搜罗寿礼。
他根本不会在此事上多费心思,逛了一整天,采买了几样贵重物件,兄弟二人便准备打道回府。
坐在车辇上,楚琮细数着几样玉器,一一品评。不多时,马匹的嘶鸣声突然响起,车辇随即急停。兄弟两人险些栽出去,云辰连忙扶稳,掀开车帘蹙眉问道:“什么事?”
“回大人,有个小子挡了咱们的路。”车夫慌忙回道,作势要往那挡路之人身上抽鞭子。
云辰眼疾手快阻止了他:“先问问是什么事,不要随意出手伤人。”
他话音落下,便听到那拦路人对着车内大喊:“您是云大人吗?您要的东西,我师父已经准备好了。因久等您不至,我们便去了您的府上,但两次都被赶了出来。不得已我只好拦路于您,还望您恕罪。”
暮色渐沉,云辰只隐约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大约十五六岁,瘦小单薄,身后背着一个大箱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马车前。
云辰心生疑惑:“你师父是谁?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少年摇了摇头:“师父没告诉我。”
云辰朝他招手,和蔼地道:“你过来。”
少年又摇头,只朝车夫伸手道:“我师父说了,让您付清尾款,您还欠我们一锭金子。”
云辰心中疑惑更浓:“我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为何要给你一锭金子?”
“我师父说,这里头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东西。”
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东西?云辰望着他背上的箱子,若有所思。
而少年也不催促他,站在原地,固执地伸着手。
思索片刻,云辰从腰间扯下自己的钱袋,看都没看直接扔出车辇,正好砸在少年手中。
少年打开钱袋看了一眼,便放下箱子,一溜烟地离开。
车夫见状很是警醒,忙道:“大人千万别下车,待奴才看看是什么。”言罢他便跳下车辇,蹲在那个箱子前,试图打开它,“咦?上了锁?”
上锁?这让云辰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忙道:“快把箱子拿过来。”
车夫便将箱子抱上车辇。云辰看了看锁头,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锁,但上头被人划了一道长长的缝隙,一看就是在模仿藏书箱子上的锁,只可惜模仿得不够精细,划得很粗糙。
云辰目中掠过一丝异色,想了想,从袖中掏出防身匕首,往锁眼里捅了几下。“咔嗒”一声,锁头被捅开,他连忙打开箱子,但见最上面一层覆着一张白色绢帕,帕子下面是整整齐齐的十二卷书。
云辰眯着眼睛观察片刻,又怕书上有毒,便隔着衣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书里夹了一张字条,他粗略一扫,立即把字条放入袖中,又去翻看手中的书。只看了几眼,他眸色已沉,想了想,附耳对楚琮说了句话。
后者的脸色瞬间变幻,青一阵白一阵:“果然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东西。”
云辰慎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掀开车帘,对车夫命道:“先不回府,去晚香楼。”
晚香楼?自从流苏姑娘嫁进府里之后,大人好久没去过晚香楼了。但车夫也不敢多问,只得掉转马头往如意坊的方向驶去。
不远处的角落里,装成叫花子的王拓静静地看着,直至云辰的车辇越行越远,他才目露几分得意之色,转身离开。
如意坊,晚香楼。
车辇刚刚停下,老鸨已经迎了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打趣道:“自打云大人赎走我们晚香楼的花魁,可就没再来过了!这前后算起来,总有一年半不止了。”
云辰微微笑着,坦然说道:“中间大
起大落,恐牵连了妈妈,没敢再来。”
老鸨掩面咯咯地笑:“云大人就爱说笑,咱们晚香楼开门做生意,谁能拒绝财神爷?”她边说边做了个手势,将云辰和楚琮请进了大堂。
云辰指了指楚琮,道:“这是我远房表弟,刚来宁国投奔我。今日我特意带?他出来见识见识。”
老鸨一副暧昧的样子打量着楚琮,连连点头:“云大人放心。哦对了,您以前常用的包厢恰好空着呢!”
云辰“嗯”了一声,笑着拍了拍楚琮的肩膀:“你在下头挑几个姑娘,好好挑,我先上楼等你。”
老鸨也打趣楚琮:“表少爷慢慢选,我们新近来了许多姑娘呢!”
楚琮被他二人接连打趣,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辰见状笑了两声,转身便往二楼的包厢走,走了两步又对龟奴吩咐道:“去把我车上的箱子抬进来。”
云辰说出这话时,他的车夫正在悄悄地翻看那个箱子,然而打开第一本书,车夫的眼珠子就险些掉了下来,不禁骂骂咧咧。
他骂完仍旧不死心,又继续翻看其他书,每翻开一本都要骂上一句。恰好龟奴过来索要箱子,车夫便立刻将箱子交给了他。
龟奴不疑有他,抱着箱子上楼,径直送到云辰的包厢里。此时楚琮还在楼下挑选姑娘,老鸨却已经上楼来了,云辰指着箱子对老鸨道:“这东西送你了。”
老鸨笑回:“殿下说笑了,我们这里没人看书。”
云辰无奈:“这些书你肯定需要。”
老鸨闻言,好奇地拿起一本翻看,只看了一眼,脸上便挂不住了:“这是春宫图啊!”
云辰笑而不语。
这春宫画得太过逼真,就连老鸨这种见惯风月的高手都看不下去了:“这是谁做的?”
“不知道,”云辰云淡风轻地笑回,“看来是有人在提醒我,从前的风流名声不能断啊。”
老鸨也笑:“您从前隔三岔五就往如意坊跑,自从那位姑娘来过两次之后,您就再也不过来了。这在外人看来,确实不符合您一贯的风流做派。”
云辰显然不想提起微浓,只敛去笑意道:“我想去从前流苏住的屋子看看。”
“这……”老鸨略有踌躇,“那屋子已经安置别的姑娘了,叫作沉鱼。”
云辰沉吟片刻:“你想法子让她出来,我在里头藏了些东西。”
老鸨也没再多问,领命称是,哄着沉鱼出去办事。云辰趁机进屋,熟门熟路地来到内室,掀开了流苏帘子,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纵身一跃跳上房梁。
果不其然,梁上也搁着一个箱子,与那放置春宫图的箱子一般无二,就连锁头也一模一样。云辰抱着箱子跳落地面,返回包厢之内。
老鸨见他又抱回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惊讶至极,忙问:“这箱子哪儿来的?”
云辰没答,再次用匕首捅开锁头,打开箱子。这一次他看到的是真真正正的十二卷《国策》,从纸张和字迹来看,均是原本无疑,但书页上已有折痕,显然被人翻看过。
云辰说不清自己心中作何感想,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那张字条,再次看了一遍——
晚香楼中晚香生,流苏屋内流苏垂。十二书卷已送回,梁上君子在闺帷。
云辰将字条递给老鸨,命道:“看完烧了。”
老鸨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您今晚会突然过来!”她边说边将字条放到烛火上烧掉。
云辰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从第一个箱子里拿出几本春宫图,放在第二个箱子的最上层,又把白绢重新覆上,再次落锁。
从外表上看,两个箱子一模一样,云辰指着春宫图的箱子,对老鸨命道:“这箱子你想办法毁了。”
老鸨点头:“您放心,属下一定不让人发觉。”
云辰又指着那箱子上的锁和白绢:“你去查查这锁的来历,还有白绢的出处,若能查到这些春宫图的卖家,再好不过。”
“属下遵命。”
“还有,沉鱼近十天接过哪些客人,一并查清楚。”
楚琮叫着几个姑娘上楼时,云辰和老鸨已经说到了尾声,兄弟两个便逍遥起来,听完了琵琶听古琴,听完了古琴看歌舞,在外人看来风流又快活。
再后来,两人在晚香楼留宿了一晚。翌日早晨,云辰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进宫上朝了。而楚琮则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起身,又慢悠悠地拖着那口箱子返回云府。
当天云辰下朝回府之后,便有不少下人听到了女人的哭喊声。据说是流苏痛斥云辰花天酒地,自从孩子出生之后便一直冷落她,如今又去晚香楼嫖妓,羞辱她的出身,还拿着春宫图回来。
两个人从晚饭一直吵到半夜,摔了无数碗碟花瓶,最终以一把火和一张纸宣告结束——流苏一把火烧了春宫图,云辰一张纸放了妾,将她贬为了云府奴婢。不过所幸他还算理智,到底是把孩子留下了。
妾的地位本就低下,被主子遗弃也是常有之事,下人们责难流苏恃宠而骄的同时,也在感叹她的境遇。须知流苏有孕之时,恰逢云辰被贬。在云辰最落魄的时候,她毫无怨言地脱籍进门,也算是与云辰共过患难的女人。
然而如今云辰重新出仕,她却被嫌弃了,不少人都觉得云辰此举太过薄情。云辰却对此充耳不闻,又开始往晚香楼里跑,原因无他,是老鸨根据他的吩咐,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老鸨分别查了锁头、白绢、春宫图的来源,又排查了近半个月以来沉鱼所见过的全部客人,最后将一份详细的记录呈给了云辰。
乍一看,这些记录中毫无线索可寻。锁匠每天都卖出十来把锁,那条细缝是后来被人为刻上去的;白绢是今年的新绢,手感顺滑,产地就在宁国;沉鱼近半个月也见了不少客人,没有任何异常。
还有那些春宫图,是十来年前从宫里流传出来的,据说是已故太子原真身边的大太监当年犯了事,才擅自把太子私藏的春宫图偷出来送作人情。可惜这位公公去年已经病逝,查无可查。
于是,云辰把注意力放到了白绢之上,对老鸨说道:“既然是新绢,应当开卖不久,宁王七十寿宴在即,黎都的布庄为避忌讳,三个月前就不再买卖白绢了。你去查一查城内所有布庄,最近有谁买过白绢,这种时候私下采买,若非熟客,布庄不会做这门生意。”
主子有令,下属自然不敢不从,但老鸨还是很好奇:“这些藏书不是被带去燕国了吗?既然微浓姑娘愿意还给您,自然是她派人做的,属下不明白,您为何还要查这白绢的来历?”
自从姜王后死后,云辰再没公开提过微浓的名字,这还是头一次:“把《国策》还给我,一定是微浓的主意,但她绝不会用春宫图来混淆视听,这种手段只有男人才想得出来。”
“那就是聂星痕?”老鸨顺势猜度,“一定是他出的主意。”
“不论是不是他的主意,这事总得有人替他去做,而且一定是他在宁国的心腹。”云辰目露一丝冷意,“我要查出这个人是谁。”
近几日云辰时常出入晚香楼,自然逃不过宁王的耳目,幸好他早有准备,做了一个局,用以混淆探子的视线。
“禀王上,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云辰之所以频繁进出晚香楼,是因为一个叫作沉鱼的姑娘。那姑娘曾在楚王宫当差,好像是楚琮身边的侍女,后来楚国被灭,她沦落到宁国卖艺,误入青楼。楚琮来到宁国之后,一直在找她的下落,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她在晚香楼,云辰怕有辱楚琮的名声,才每次跟他一起去。”探子将自己查探的消息如实回报。
“这倒是符合云辰的作风,”宁王沉吟片刻,又问,“那春宫图又是怎么一回事?”
探子垂下头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春宫图是从宫里流传出去的,已经有十几年了,据说是与刘德威公公有关。他这些年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此事被人发现,便托付云辰帮忙寻找。”
探子只挑拣了重要之事禀报,但宁王还是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十多年前,东宫大太监刘德威为了某件事将春宫图外泄,为此一直提心吊胆。因为云辰是个异族人,与朝内的势力没有牵扯,刘德威才托了他去寻找这些春宫图。
想通前因后果,宁王似乎还不放心,便对身边的人命道:“去太子宫里问问那些老人,查查春宫图丢失,且这件事是否和刘德威有关。”
宁王的这种反应,都在云辰的意料之中,事实上他正是想利用宁王的多疑来调查春宫图的事。毕竟这些图来自宫中,又是陈年往事,他能力有限查不出什么,只能借助宁王。
高明的局有四层境界:第一层是“推”,挖好陷阱,推着对方跳进去;第二层是“诱”,做好诱饵,引诱对方主动上钩;第三层是“等”,守株待兔,让对方顺藤摸瓜跳进陷阱而不自知;最后一层叫作“用”,要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办事,为己所用。
这也是云辰新近从《国策》上学到的,他立刻用在了宁王身上。
没过多久,宁王的人便把太子宫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全都问了一遍,着重拷问了刘公公的几个徒弟徒孙,终于挖掘出了一些线索:
十四年前,原澈进宫消暑,太子将他交给大太监刘德威照顾,后来就发生了原澈被后妃猥亵的事,致使原澈对女人产生了阴影。魏侯曾因此向刘德威询问过内情,刘德威不敢泄露宁王的丑事,又恐得罪魏侯,知晓他身患花柳之疾后一直房事不力,便将太子私藏的一箱春宫图送给了他,算是为照顾原澈不周而谢罪。
宁王听到这桩旧事之后,倒也没再怀疑什么。毕竟两三年前,云辰和魏侯府走得极近,也许是刘德威想托他找回这批春宫图,他才差人去办这件事。谁知后来刘德威病逝,云辰又遭到贬斥,受托之人不想惹祸上身,找到春宫图之后便一直没有现身。直至如今云辰重新出仕,对方才把书送过来向他索要余款,云辰见刘德威已死,便将春宫图送给了相熟的青楼。
“既然春宫图的事不假,此事就不必再查下去了。不过你们还是要盯紧云辰,以防他又有什么异动。”宁王如是命道。
那边厢宁王查出了春宫图的旧事,这边厢云辰也已经有了白绢的消息。宁王做寿的缘故,整个王都避卖白色绢帛,唯有两家布庄还在偷偷做这个生意,而近几个月以来最大的买家来自魏侯京邸。
据说是魏侯世子原澈去年在姜国受了伤,伤在臀部,从此以后亵裤必须用异常柔软的材质,而且要舒适干净。为此,魏侯府找了无数种布料为原澈做亵裤,唯独这种绢帛穿起来异常舒适。再加上原澈患有洁癖,不愿穿其他颜色,故而从去年开始,他的亵裤全部都用这种白色绢帛制成。
早在去年秋天,原澈带回藏书之后,魏侯京邸就预订了一大批今年的新绢。因为早已付过订金,又是魏侯世子要的,所以布庄老板便大着胆子将这种白绢买了回来,已于今年四月送到了魏侯京邸,结清了款项。
单看白绢的买卖,其实还不足以让云辰怀疑到魏侯府身上,毕竟今年买过白色新绢的不止这一家。可春宫图的流向也是魏侯府,这就不得不引起云辰的注意了。
“最近这段时间,晚香楼是否接待过魏侯京邸的人?”云辰询问老鸨。
老鸨回忆片刻,眼睛一亮:“有的!六月下旬,魏侯父子来给宁王贺寿,押送生辰纲的一队侍卫曾经来喝过花酒!”
六月下旬?他得到那箱春宫图恰好就在六月下旬,确切地说是六月二十五。想到此处,云辰笃定地道:“燕国的细作,必定就在原澈身边,而且是他的亲信。”
老鸨闻言有所不解:“虽然这三条线索都指向魏侯府没错,可也不一定就是原澈的人啊,也有可能是魏侯身边的人?”
“白绢是给原澈做亵裤用的,魏侯的人不会接触到,此人必定贴身侍奉原澈。”云辰根据自己的了解,在心中细细排查人选,“这般说起来,王拓最为可疑。”
从晚香楼回来,云辰没有感到一丝欢喜,反而很是压抑。他必须利用这个细作去痛击聂星痕,战胜他心中越来越浓重的厌倦感和无力感,他详细回顾了王拓这个人,把手头所有的线索都整理了一遍,越发肯定那个细作就是王拓。
云辰又想起那幅山川河流布防图。自从布防图到手之后,他的生活便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充斥着。宁王盯他盯得越来越紧,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交给他去办,用以警告与防备他的小动作。再加上他近几日在调查细作的事,还要暗中提防各路眼线,琐事太多,他根本不能静下心来研究山川河流布防图。
他点亮烛火,摊开那张羊皮卷,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令人费解的线条与符号。这些符号都是兵家密文,唯有修习过正统《鬼谷子兵法》之人才能看懂。这种兵法历来诡谲,云辰不确定有多少人修习过,但他知道,宁王、聂星痕一定看得懂。
想到此处,他越发有一种紧迫感,遂迎着烛火迅速查看起来。图中笔触详尽,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被画得惟妙惟肖,高峰与低谷,湍流与缓冲,再辅以描述的密文,都成了兵家眼中最好的攻防之图。云辰赞叹之余,细数了图中的几大块分布,毫不意外地发现:这图上只有宁国和楚国,没有燕国和姜国。
楚国境内的山川河流,云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要来根本无用。而宁国的布防图虽有用,但他却更想得到燕国的布防图。
另一半布防图,到底在谁手中?是宁王,还是聂星痕?那人可知那张羊皮卷的重要性?
再反观自己得到的这一半,楚国他太熟悉,宁国不是他想要的,为防止引发后患,他决定烧掉这张羊皮卷。于是,他摊开羊皮卷认真研究了起来,想要将几处关键之地记在心中,再行焚烧。
然而,当他仔细去看宁国的山川河流分布时,他突然觉得有一个地方略显眼熟,那些线条、符号,他像是在哪里见过。他端详半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于是立刻打开房门,故作厉色:“去把竹风和流苏叫过来!”
不多时,两人匆匆忙忙进了门,都看到云辰罕见地面露急切之色。
“快!把上衣脱了!”云辰语气激动。
此话一出,流苏和竹风都明白了过来,连忙将衣裳脱掉,把后背对着云辰。云辰心无旁骛地拿起那张羊皮卷,比照着两人背上的青鸾、火凤图案仔
细观察。
竹风转头看到云辰时而蹙眉、时而激动、时而恍然大悟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主子,可是发现了藏宝之地?”
问出口良久,他才听到了云辰的回应,其中有着极力压制的激动之意:“是!找到了!”
“在哪儿?”流苏和竹风异口同声。
“就在宁国!”
半个时辰后,流苏的哭喊声震天而起,惊扰了云府所有的人。翌日,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流苏不满被云辰遗弃,难耐寂寞,与侍卫竹风通奸被捉!云辰念在主仆一场情分上,没有将两人送官或处死,径直赶出了云府,只把孩子留下了。
当整个黎都城都在流传离侯绿云罩顶时,那个“自甘下贱、不守妇道”的流苏和“色欲熏心、背弃主子”的竹风,其实早已出了黎都城,直奔藏宝之地而去。
流苏背后是青鸾的图案,竹风背后是火凤的图案,这次寻宝,二者缺一不可。一男一女结伴外出,最不易引人注意,何况两人本就是夫妻。云辰不指望他们能立刻找到宝藏,只是让他们先去探探路,毕竟宝藏就在宁国境内,一切都需要徐徐图之。
一夜之间,云辰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暂时不对付燕国,而是集中精力搅乱宁国。只有搅乱了宁国,他� ��能避开各路眼线,趁乱去找宝藏;只有找到宝藏,他才有足够的财资去复国。而搅乱宁国,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便是挑拨原澈和祁湛。
一个极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宁王寿宴。
七月初七,国君寿诞,又逢乞巧节,两节同庆,这日子就变得盛大无比,今年尤甚。宁王原清正在宫中大摆筵席,文武百官纷纷朝贺,王都处处张灯结彩。
原澈随同魏侯进宫贺寿,原本计划着利用此次机会翻身,重新博得老爷子青睐。可他没想到,宁王竟在寿宴上一力抬举祁湛,还将手中权力下放,突然宣布:“孤年岁愈大,政务力愈不从心,除军机大事和兵部、吏部、户部的事之外,其余事务都交由王太孙代为处理,非要务不必呈报的事。”
此言一出,满朝官员震惊不已。须知宁王在位六十三年,政事上一直亲力亲为,事无巨细,从没有服老之意。可在这七十大寿的宫宴上,他竟然……
难道是龙体欠安?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宁王又下旨,命云辰辅佐王太孙处理政务诸事,还笑言“太孙若有懈怠,唯云卿是问”。
云辰事先毫不知情,听到这旨意稍感意外,他深知宁王老谋深算,这“捧杀”的招数用得甚妙。辅佐王太孙,这差事看似风光,实则不然——若是干得好,自然是王太孙“高瞻远瞩”,他云辰顶多算是“辅佐有功”;可若是王太孙政务上出了什么差池,他云辰就会沦为替罪羊。
众人并不了解宁王的心思,都道是云辰苦尽甘来,重获重用。可想而知,席间嫉妒者、不忿者大有人在。一时之间,云辰成了众矢之的,无形中得罪了一帮同僚,也被迫与魏侯府断了干系。
“恭喜云大人,”在一片祝贺声中,但见原澈端着酒杯走到云辰面前,笑眯眯地说道,“魏侯府恭祝云大人成为首辅,从此平步青云,更进一步。”
“世子见笑,微臣自当鞠躬尽瘁。”云辰气定神闲地与之碰杯,一饮而尽。
参加完宁王寿宴,原澈的不痛快可想而知。这一晚,祁湛作为王太孙出尽风头,宁王不仅让他监国理政,还催促他繁衍子嗣,更特意叮嘱几位老臣照看……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他们魏侯父子来黎都贺寿,京邸却是门庭冷落。原澈气得咬牙切齿,一宿都没睡着。翌日清晨他仍觉不痛快,索性出门散心,可临出门前,却发现王拓又不见了。
自从这次重回黎都,王拓就不怎么安分。前几日他出门办事,不知怎的就迷上了逛青楼,时常流连于如意坊一带,更曾夜不归宿。初始原澈还大骂他几句,后来见他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原澈自己也尝过情爱之事,知道这滋味如何难挨,眼见近期并无大事,便也任王拓沉浸温柔乡去了。
既然王拓不在身边伺候,原澈也不想走远,便决定去燕子楼吃早点。哪知燕子楼酿了新酒,一大早便酒香四溢,恰逢原澈心情烦闷,便点了两壶借酒浇愁。
若是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因为几杯酒而喝醉,但今日他郁结在心,一口气喝得猛了些。不多时,他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头栽在了桌案上。
好在他是魏侯世子,燕子楼上下都认得他,见他没带随从、侍卫,便送他去酒楼的小雅间休息。原澈刚一躺下,就发现浑身不对劲,自己的双手双腿似已麻木,动弹不得,想要张口说句什么,舌头却也打了结。
他是真的喝醉了,还是被人下了药?他心中正疑惑着,便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原澈突然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他猛地坐起身,发现窗外已是日落时分,隔壁也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多谢离侯照看,不知我家世子现在何处?”王拓的语气还算恭敬。
“世子喝醉了,正在此地休息,没有大碍。”云辰的声音从容不迫,透着一丝丝算计。
王拓没再说话。
原澈听到云辰笑了:“王侍卫从不轻易接受宴请,若非云某找了这理由,焉能请得动你?”
是云辰约了王拓出来?原澈立刻来了精神,竖起耳朵细听。
但听王拓沉声询问:“离侯太看得起我了,您大费周章,不知所为何事?”
王拓身为一个侍卫,在云辰面前,气势完全不落下风。原澈忍不住要赞赏王拓一句,真是没给他们魏侯府丢脸!
“我今日约王侍卫出来,是想聊表谢意。”但听云辰不紧不慢地说道。
“哦?”王拓仿佛很好奇,“我没听懂离侯的意思。”
云辰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王侍卫还不承认吗?”
王拓仍旧绷着声音:“离侯越说越让人糊涂了,我该承认什么?”
“承认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原澈心头猛地一抽,唯恐是自己听岔了。
可王拓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我不知道离侯是什么意思,我对世子忠心耿耿,你若想挑拨,恐怕没那么容易。”
云辰似乎是笑了,没有接话。
王拓亦是冷笑一声:“离侯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
“王侍卫且慢,”云辰出言挽留,“我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话到此处,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须臾,椅子的拉扯声响起,像是王拓突然起身,冷冷地说了一句:“离侯真是好手段。”
然后推门声传来,王拓急匆匆地离开了。
王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再反驳?是予以默认?还是觉得云辰太过荒唐,愤而离席?此时此刻,原澈只恨自己没有长一双透视眼,看不到隔壁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贴紧墙壁静候下文,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连脚步声也没了。
原澈有些拿捏不准,不知云辰到底走了没有,正疑惑之时,忽听隔壁再次传来云辰的声音:“世子殿下听够了吗?”
早在原澈听到两人交谈的第一句时,他就知道这是云辰设的一个局,可他眼下脑子太乱,顾虑太多,根本摸不清王拓是中了圈套还是真有二心。他实在不知要如何质问云辰,一动不如一静,他决定躺回床上继续装睡。
想是他久久没有回应,云辰等得不耐烦了,便自行走了过来。原澈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连忙翻身朝里,放缓呼吸装睡。他清楚地听到云辰推开房门,然后轻笑一声,又关上房门离开。
原澈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整理衣裳,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发现,为他斟酒布菜的几个小二都被药晕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小隔间里。见此情形,他亦是冷笑,径直离开。
回府之后,原澈观察了王拓两天,见对方神色平静,举止平常,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依旧夜夜往青楼里跑。云辰也一直没再有什么动作,再不曾找过王拓,也不曾来找过他。
如此过了半个月,原澈听到几个侍卫私下调侃王拓,说他已被青楼女子勾了魂,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趁着王拓不在府里,原澈亲自去翻找了他的房间,从他床板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有和祁湛来往的书信,还有一份朝中要员的名单,而这些人都曾与魏侯府关系匪浅。
在祁湛与王拓的来往书信中,前者称呼后者为“刘师弟”。若非笔迹、口吻与王拓本人相符,原澈根本无法相信,他最信赖的侍卫竟会如此出卖他!
可饶是证据确凿,原澈也没有立刻发作,他还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派人去查了祁湛口中的“刘师弟”是谁。直至半个月后,一份关于“刘斯扬”的资料摆在他面前,他终于彻底失望了。
刘斯扬,祁湛在墨门的同门师弟,无论年纪、样貌、武功、行事做派,都与王拓本人异常吻合。这个人数年前就死在一次任务中了,而王拓来魏侯府当差的时间恰好是在刘斯扬死的当月。
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初,魏侯见黎都局势稳定,他已无翻身的机会了,便决定返回封邑。临行前的最后一晚,王拓从青楼回来收拾行囊,原澈特意将他叫到了书房,把一摞证据扔到他面前。
王拓看后脸色骤变,却没否认:“看来云辰还是告诉您了。”
“刘斯扬,这名字不错啊!”原澈咬牙切齿地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出身墨门,还是祁湛的师弟!”
面对原澈的质问,王拓撩起衣袍缓缓下跪:“请世子恕罪。”
原澈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他的肩头上:“恕罪?你忘恩负义,还想让我恕罪?”
他边说边将一摞书信扔到地上,恨恨地斥责:“那野种早早把你派到我身边,安的是什么心?真是好手段啊!难怪我这几年一落千丈,事事不顺,原来都是你在作怪!”
王拓被踹得肩头剧痛,没有半句辩解,只道:“无论您信或不信,我从没想过要害您的性命。”
“我信,”原澈怒极反笑,“但你做的事,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似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开口说道:“念在主仆一场……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王拓闻言身子一震,沉默半晌,在他背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烦请您做主,为如意坊晚香楼的沉鱼姑娘脱籍赎身,告诉她不必再等我了。”
“倒是个痴情人,”原澈合上双目掩去一切神色,“好,本世子答应你。还有吗?”
“没有了。”王拓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如释重负地道,“属下杀害了云辰的妹子,如今被他揭穿也算因果报应……属下并不怨恨。”
当王拓的死讯传回燕国时,聂星痕在未央宫喝醉了,无论微浓如何劝说,他都握着酒杯不肯放手。
“当初宁太子无嗣,谣传原澈会成为王太孙,父王想选几个人过去,”聂星痕撑着额头,难掩满脸的悲伤,“是王拓自告奋勇去的宁国……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一人得到了原澈的器重。”
“我早该把他换回来的,可一想到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我就打消了念头。”聂星痕仰首饮尽杯中之酒,自责而无力,“如今,我竟连个补偿之人都找不到!”
“他是如何被发现的?”微浓趁机夺下他的酒杯,开口问道。
“给云辰送《国策》时露了马脚,”聂星痕单手覆上眼帘,愧疚之意更甚,“云辰让他选择,是出卖我还是陷害祁湛,他选择了后者。”
“又是云辰。”微浓轻声说了一句,面无表情。
然而聂星痕根本没听见,他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几颗泪珠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出,那是他从不轻易流淌的男儿热泪。
微浓心里也难受,想起自己在魏侯京邸时受王拓诸多照顾,眼眶亦热:“他走得好吗?”
“原澈赐他饮鸩,对外宣称是他贪了库银,畏罪自尽。”聂星痕略有哽咽,“我甚至无法找回他的尸骨……是我对不住他!”
微浓没再说什么,斟了一杯酒递给聂星痕:“敬王拓。”
聂星痕沉默地接过酒杯,双手举杯将酒水倒在地上,聊表哀思。酒气弥散了满室,酒水渐渐渗进地底,似没入黄泉,慰藉那独孤寡言而忠诚的灵魂。
这一晚,聂星痕喝得酩酊大醉。他有一双好看的眸子,因醉酒显得蒙眬与惺忪,便似黑暗的夜里藏在云后的繁星,令人看不清楚。他固执地拉着微浓的手,口中念念有词:“你不能再走了……微浓,我太累了。”
微浓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挣脱他的手,回道:“你喝醉了,快歇着吧!”
聂星痕却牢牢抓着她不放:“我总告诉自己,再等等,或许你就会有回应。”
他的眸子里蕴藏着巨大的悲伤,像是绝望,又像充满希望:“我再等两年就三十岁了,你若还这样……我就登基立后……我不能再等了。微浓,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有责任和抱负,我必须要走了,你明白吗?”
微浓抿紧双唇没有作声。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很快就会过去。他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纠缠,真的快要结束了。
“你会回应我的,是吗?”他近乎祈求地看着她,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森林深处舔舐着伤口,孤独而无助。
这是聂星痕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从前她一直以为他强大到无所不能,坚韧到刀枪不入,她以为他的人生中没有失败、没有脆弱、没有伤口。她以为对于她的告别他迟早会习以为常,会坦然接受……
但是今晚,她发现他不能,原来他也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当她在燕、楚两国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他也要面对登基与立后的选择。
在感情一事上,他也和她一样执着,一样进退维谷,然后换来满身伤痕,默默承担。
突然之间,微浓迟疑了,她想起十年前曾与聂星痕度过的美好岁月。可是,心才刚刚软下来,耳畔便响起那一段可怕的预言——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脑后生起一丝凉意,微浓猛地恢复理智,逼自己硬起心肠说道:“我还需要点时间,对不起。”
她说完,便看到他眼中的神采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