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归去来 > 第25章全文阅读

萧清心里七上八下,鲁尼寻求合作的“中国企业”不就是成伟的伟业集团吗?“对方的巨额订单”不就是书澈父亲主持招标、缪盈父亲寻求竞标的地铁项目吗?

“我们的工作,是帮助CE向司法部和证交会主动举报违反FCPA行贿条款的内部员工,并提供相关证据。除了对鲁尼部门财务状况进行审计外,我们的调查从三个方向入手:一.调查通过旅行社、咨询公司转移资金的第三方行贿;二.调查CE聘用中国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子女,向他们提供量身定做的实习工作机会,承担不该为实习生承担的费用,以提升CE在中国乃至亚太地区的业务。三.调查为中国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子女提供担保,推荐进入美国大学就读,办理美国移民手续。”

萧清暗暗心惊,第三项调查所涉及的范围里,成然被旧金山大学录取的往事恐怕也在劫难逃。

“这些调查对象覆盖之广,从CE各级管理人员到美国大学主管、移民局官员甚至远赴中国到政府官员、企业高管,我们将逐一约谈,工作量巨大,旷日持久,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有一位特殊的调查对象,我还要特别提及,这位刚获得美国绿卡的中国籍女性,她的名字叫刘彩琪。”

这个名字让萧清心跳加速,会议主题如此迅速地进展到了刘彩琪身上,那么,距离书澈的父亲,还有多远?

汤普逊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刘彩琪的头像照,推到会议桌中间,供律师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阅,他继续介绍情况,而萧清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张即将传到她手上的照片。

“刘彩琪在一年多前来到旧金山,进入CE,任职于鲁尼部门。有证据显示,3年前,这位刘女士,就职于鲁尼寻求合作的中国伟业集团,她进入CE并同时办理美国移民申请,均由鲁尼一手操办。本来她被列入重点调查的对象,但就在几个月前,她的身份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变化:她和鲁尼结婚,成了他的太太。鉴于刘彩琪已经与鲁尼注册结婚、成为合法夫妻,任何接触刘彩琪的调查都会惊动鲁尼本人,引起他的警觉,所以,针对刘彩琪的调查,规定只限于外围,任何团队成员禁止接触、约谈她本人。”

照片传到了萧清手上,上面的刘彩琪笑靥如花,确实是一个兼具美貌与知性的女人,这就是书澈父亲的情人,导致书澈和缪盈分手的女人。萧清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但她无法预料,未来,自己将和这个女人发生怎样的紧密关联。

会议结束,萧清掌握了这次审计调查的全貌,CE内部自查是为了断臂止损,调查中心是鲁尼,涉及的中国公司和人脉虽然都被列入调查范围,但不会成为公司自查的制裁对象。而且,目前调查的事件也仅限于大学入学、公司入职和办理移民这一类发生在美国境内的“利益回馈”,除了成伟、成然以及刘彩琪,尚未涉及他人。

将被揭开的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依然千丝万缕勾连着萧清的情感。五年的法学专业学习,养成了一丝不苟忠于法律法规的职业素养,萧清想不到自己职业生涯开始的第一个案子,一上来就要面对情感。而一旦有了感情的立场牵绊,是与非的判断,就无法保持心如止水的理智和冷静,每一个判断,每一个结论,都会被“理智与情感”两边撕扯,心有楚痛。

午休时,通过绿卡的微信朋友圈,萧清得到了他们的消息。绿卡发了张照片,背景是在拉斯维加斯返回旧金山的高速公路上,她手举手机,和成然相拥自拍,在他俩身后,书澈和缪盈并肩而立,面对镜头露出笑容,金童玉女,一如往昔,四个人满面春风、云开雾散,绿卡配了一句话:找回丢失的自己,一起回家。

这条朋友圈信息,像针一样猛然刺痛了萧清,她本能地把手机屏幕倒扣在办公桌上,一会儿又忍不住翻过来,再去看那张照片上面——她深爱的他和她(他)们!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担忧他们的未来,牵挂他们的现在……现在,他们一起找到了回家和回到从前的路,可她却和他们失了联。

晚上走出写字楼,走到那一晚书澈来找她、等待她的地方,萧清停下脚步,想起他就站在这里问她:“是不是我的错觉?你有没有在故意躲我?”走近到令她脸红心跳的距离,对她说,“我特别想知道,你不希望的那种‘清楚’是什么?”想起自己的义正词严:“我喜欢你,但这不对,我讨厌自己这样儿!”“我是百分之二百的心机女,你——就是百分之百的渣男!”现在,没有人等着她了,这里成了一处伤心地。

从和书澈绝交那一刻开始,萧清就把黯然神伤隐藏得很好,没有人察觉她和平时有什么两样,除了莫妮卡,这一晚,也只有莫妮卡发现了萧清的眼泪。

“何必呢?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莫妮卡,他们复合了。”

“你怎么知道的?”

萧清把那一张绿卡朋友圈的四人合影放在莫妮卡面前。

“我就是个备胎,不对,想多了,是过渡胎。”

“还不如当初就横刀夺爱了呢。”

“我宁愿像现在这样,他们俩应该重新在一起。”

“你呢?对你这种在爱情里宁愿让别人舒坦也一定要让自己难受的品格,我表示——活该。”

“你喜欢一个人,可又不能喜欢他,你会把他搁在哪儿呢?”

“搁在心里。”

从莫妮卡嘴里说出这么一个传统的答案,让萧清十分意外。

“将来一比你就知道了,相比起爱过、破碎了、幻灭了、一地鸡毛、哪哪儿都不想搁、恨不得他一死了之可偏偏忘不了、时不时就冒出来恶心你一下这些相爱后的遗恨,喜欢一个人、把他(她)默默地搁在心里、一想起他(她)就想起了爱的感觉,是一种幸福。”

原来,把爱搁在心里,并非只能凄惨悲凉,也可以静默美好,这般感受出自小自己几岁的莫妮卡之口,让萧清既感动又向往,也抚慰了她想到书澈的失落。但是,萧清忽略了莫妮卡的这段话,是说给她的,但同时,也说的是她。

流浪到迷失自己的成然被姐姐和绿卡带回家,一回到成家别墅,他就给国内的父亲打去了越洋电话。

“爸,我回家了,给您报个平安,请您放心。这一回,我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错了,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我再也不狡辩,给自己的错误找理由、找借口了。这次谢谢您,虽然对我失望到底,但还是千里迢迢飞来给我擦了一回屁股,避免了更糟糕、更严重的后果,虽然,那也是我应得的。大学不能上了,我要深刻反省自己、重新思考一下未来的方向。我保证,这是您最后一次给我擦屁股,我即使不能立刻走上正路,至少也不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即使不能给您脸上贴金,但也绝不再给你抹黑添堵。”

电话那边,成伟一声不吭地听着,等成然说完了,他只“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成然既没等到训斥谩骂,也没等到谅解饶恕,一脚踩空,如堕雾里,缓了半天神儿才放下电话,绿卡追问他:

“你爸说啥了?”

“‘嗯’。”

“嗯什么?”

“就是‘嗯’。”

“‘嗯’是什么意思?表示他收到了?原谅你了?”

“也可以理解为我爱咋咋的,死不死,他都不在乎了。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我爸他真的不在乎我、不管我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在乎,我管你。”

成然哭倒在绿卡怀里,就算他众叛亲离、人人唾弃,即使山无棱、天地合,卡姐也会撵不走、哄不散、死皮赖脸地赖在他身边吧。从前避之不及的死缠烂打,现在变成了求之不得的雪中送炭。爱情中的主被动,可以在一夕之间发生倒转,就视乎谁更需要,也更依赖对方,绿卡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对成然的逆袭。

针对鲁尼?斯特朗的调查正式开始,第一个被请到MTA约谈的人,是旧金山大学的校长,萧清作为助手和陪同者,全程参与了汤普逊律师和校长的对谈。

“感谢校长先生光临律所,配合我们的调查。”

“希望我能帮你们厘清一些事实。”

“请问校长先生,鲁尼?斯特朗是否动用了私人关系,亲自向你推荐、担保成绩不够资格的学生,帮助他们得到了旧金山的入学申请?”

“是。比如有个叫Rudy 的中国裔、美国籍青年男性,就是鲁尼亲自找我,担保他入学的。”

听到成然的英文名字,萧清努力保持正常,不泄露丝毫内心的波动。

“校长先生,你知道这个Rudy 和鲁尼的关系吗?”

“不是很清楚,鲁尼没有告诉我,但我猜测,应该是生意上的关系或者朋友的孩子吧。”

“Rudy 目前就读于几年级?什么专业?”

“本科3年级,不过前不久他因为严重违纪,刚被学校开除。”

“他有什么违纪行为?”

“Rudy雇了一个中国人,替他代考代课,属于学术欺诈。”

“除了Rudy ,他还推荐、担保过其他人进入大学就读吗?”

“没有了。”

“为什么校长你要帮鲁尼这个忙?”

“鲁尼是我们大学校友捐款基金会理事,为旧金山大学募集了很多校友捐款,对学校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他过去从未有求于我,这回找到我,我也算投桃报李。”

“你愿意在刚才的口述文件上签名吗?”

“没问题,鲁尼会因此被追究责任吗?”

“我的职责,只是负责调查取证。”

“上帝保佑他。”

送走了旧金山大学校长,萧清知道,Rudy 的名字被正式列入调查对象,成然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在律所了。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午休,萧清等电梯下楼,电梯门一开,她就看到里面的成然,一左一右陪他走出电梯的,是萧清的同事、两名约谈律师。他和她同时看到对方,都有片刻惊愣。萧清赶紧从成然脸上移走视线,和同事打招呼;成然也回过神儿,没有表现出认识萧清的样子,跟随两名律师走进了约谈室。

取了工作午餐,返回办公楼层,坐回自己的工位,萧清的心一直为约谈中的成然揪着。她办公隔间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坐在约谈室里的成然,他也看到了她。虽然只是隔着玻璃墙的眼神交流,但萧清就在抬眼可见的地方,让惴惴不安的成然有了一种心定的感觉,感觉不再孤立无援,面对约谈律师的询问,他决定坦诚相告。

“Rudy,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14岁。”

“因为高中时期两次辍学,还受过几次处分,20岁你才参加SAT考试?”

“是。”

“成绩是多少?”

“1000多分。”

“你这个成绩,知不知道自己很难申请到旧金山大学?”

“知道。”

“那为什么居然申请到了?你知道原因吗?”

“知道,我爸找人帮忙,我是走后门上的大学。”

由于成然的配合,律师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约谈进展顺利。结束后,成然离开律所,和萧清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没有人看出两人之间的熟人关系,因而也没有给萧清造成任何麻烦。

当晚,萧清下班回到合租别墅,就见成然的宾利欧陆停在路边,见她回来,他下车走近她。两人之间生分了很多,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嘻嘻哈哈,甚至有几分尴尬,因为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幸亏白天在律所见到你忍住没打招呼,否则,会给你添麻烦。”

“如果律所知道我认识调查对象,他们可能会要求我回避。”

成然为自己即将提出的请求感到愧疚。

“那我现在来问你,是不是也会让你为难?”

“我要遵守职业道德和律所纪律。”

“我懂,那不问了,晚安。”

成然转身要走,萧清于心不忍,叫住他。

“成然!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目前的调查还是CE公司内部自查,怀疑鲁尼为了与伟业合作,贿赂中方高管、提供便利,涉嫌违反FCPA。FCPA的处罚只针对美国公司,公司自查是怕被司法部和证交会发现,避免巨额罚款。”

“调查的是鲁尼?”

见萧清点头确认,成然惊恐的心情放松了一大半,但他依然担忧调查并不限于此。

“会不会搞大,影响到我爸?”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非常感谢你,萧清。今天被请去律所,我慌得六神无主,幸亏遇到你,看见你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怕了,心一定,就想实话实说算了吧。”

“对,无论问你什么,就实话实说。”

他想起白天在律所见到的她,和平时在学校上课读书的样子又有很大不同,更令他难以企及。

“今天看到你在律所的样子,酷!那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祝贺你!”

“你呢?”

“无业在家,不知道何去何从,现在你……更嫌弃我了吧?”

“成然,你就是个小屁孩儿!才几岁呀?现在开始什么,都不晚。”

来自萧清的鼓励,比别人的更令成然温暖。

“萧清,我一直想问你……”

“问什么?”

“你真的……喜欢书澈?”

他的问题,让她瞬间变了脸色,她的变化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

“那就是……真的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我姐分手以后?”

“更早……”

“可你从来没有……”

“那时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你和他现在?”

“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萧清没有丝毫踌躇,成然明白她,书澈之于萧清,就像萧清之于他、缪盈之于宁鸣、书澈之于缪盈,每个人的感情都那么执拗专一,却又不由自主,所以,每个人都陷在无解的困局里,兜兜转转,谁能将自己解套?最后,又如何解开这个连环套?也许只有时间才知道。

宁鸣腹部和左臂的两处枪伤愈合得很好,刚能下地走路,他就迎来了第三个因祸而得之福。

艾瑞克教授来医院探望他,自从学校开除了成然,教授就再也没有见过宁鸣。在病房里,他向自己喜爱的这个“假学生”问了困惑许久的问题,他想了解品学兼优和学术欺诈这两种南辕北辙的行为之间因为什么以及如何对立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现在,他也知道了他的真名。

“宁鸣,我一直有个疑问,想得到你的解释。在我眼里,你是个品学兼优的人,为什么会做出代课代考这种欺诈行为?”

“艾瑞克教授,我很抱歉,愧对您的欣赏。接受这个‘工作’,是因为……我没有钱,不得不在美国赚钱生存。”

“你这么优秀,为什么不申请大学继续深造呢?”

“因为无论我本人还是我父母,都支付不了高额的留学费用。”

“既然没有钱留学,你又为什么来到美国?”

“因为……一个女孩。”

艾瑞克教授恍然大悟,因为爱情这个理由,在宁鸣的这个年纪,可以让一切离经叛道都变得可以理解。

“那么宁鸣,你的付出有结果了吗?”

“我不知道……”

宁鸣确定不了自己和缪盈这一段甜蜜却无法定义的感觉到底算不算相爱。他们有了初吻和初吻后很多缠绵的、疯狂的甚至激烈的吻,他们随时耳鬓厮磨、随时意乱情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对方,分开时想,在一起时还想,两人知道现在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燃烧、都在爱,但是未来呢?

艾瑞克教授突然提出了一个“地震级”的邀请。

“如果下学期,我为你争取到一个全额奖学金的机会,你愿意申请我的硕士,来旧金山读书吗?”

宁鸣张口结舌,他不知道应该欣然接受,还是该婉言谢绝。这本是一个求之不得、喜从天降的机会,但是,但是……对于宁鸣意外收获的留学机会,缪盈当然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吗?教授帮你申请到全奖,你只要回去参加托福考试,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对你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为什么没立刻答复他?你在顾虑什么?”

宁鸣顾虑的,首先是钱,当然远远不止于钱,还有对父母家庭的责任,还有……他依然没有让缪盈幸福的能力。

“全奖解决不了一切问题,我爸妈虽然不能在经济上给予我任何支持,但他们也不愿拖累我。可是,父母年纪越来越大,爷爷也越来越老,到了需要我为他们做些什么的时候。来美国这一年,我对他们够不负责任了,如果再留学3年,3年后,如果还有可能留在这里,对他们而言,就等于从此没有了我这个儿子、这个孙子……对于工薪阶层家庭,一个守在身边的儿子,意味着老有所依,没有我,他们靠谁呢?父母在,不远游。另外,我替成然代课代考,在美国教育部和移民局都有不良记录,能不能顺利申请到F1学生签证也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我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你呢?哥伦比亚大学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在等。”

“你想好要离开这里了吗?”

就像宁鸣回答不了他能否回到这里,缪盈也尚不清晰她的未来是走还是留。他和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对彼此的爱,其他一切都是未知,既确定不了爱的未来,也确定不了自己的未来。

诡异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萧清经常在夜里下班的回家路上感觉被人跟踪。在行人稠密的大街上走还不可怕,但必经之路上有一段僻静路,路两边没有房子和住户,白天是树林草地,到了晚上就陷入一片漆黑。每次夜深人静,萧清骑车经过这一段,她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车轮碾过路面和沙石的声音。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除了自己的车轮声,她还能听见身后有另外一辆自行车的行进声。然而,无数次刹车回望,身后一个人影都没有

,更别说看见什么自行车。萧清心里越来越毛,每晚出了律所,到回合租别墅,一路上都四处张望、疑神疑鬼、神经兮兮,她担忧自己被“色情狂魔”或者“连环杀手”锁定了目标。莫妮卡听说了,把她的越野让给萧清上下班开,但有时两人都要用车,萧清还是不得不骑车,她就在包里准备了各种防身武器,以防万一。

这天,被请到律所约谈的是鲁尼部门的一名高管,也是和他私交甚笃的幕僚兼死党,名叫约翰?布朗。汤普逊没有主持约谈,依照惯例,由两名律师对其进行问询。

萧清突然听到约谈室的玻璃门被猛然撞开的响动,抬头看到一名律师正飞奔出来,疾步奔向汤普逊办公室,约谈室里剩下的一名律师也起身离席,一脸凝重地来回踱步,而约翰?布朗的脸上,有一种风暴中心的反常平静。种种异象表明:一定出现了超乎调查团队预料的重大情节!

随即,汤普逊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抢在尾随身后的律师之前,冲进约谈室,一屁股坐到了约翰?布朗的对面。约谈室的百叶窗帘迅速被放下,外面的工作人员无法再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当晚,参与鲁尼审计调查案的全体成员得到通知,加班召开紧急会议,在这个会上,汤普逊律师告诉众人白天的约谈发生了什么,萧清终于得知约翰?布朗说了什么。

“今天,我们在例行约谈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线索:鲁尼团队的高管约翰?布朗得知整个调查源于CE公司内部自查后,迫于心理压力,向我们举报鲁尼窃取了CE部分核心技术文件,私下无偿赠送给伟业集团,换取伟业的订购大单。他涉嫌违法的行为升级,这件案子的性质严重了!”

整个律师团队发出一片惊呼之声,所有人当中,最震惊的莫过于萧清。她猜到了有不同寻常的状况发生,但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程度的“状况”。鲁尼的行为已经涉嫌触犯美国法律,属于刑事犯罪,而成伟和伟业如果接受了他窃取的核心技术文件,势必会被裹挟进来,被美国国家安全机构追究刑事责任。

“得到这个情报后,我和CE总裁进行了直接沟通,向CE呈报了律师团队现阶段的审计调查结果,确认鲁尼?斯特朗多项违反FCPA行为的证据。CE责成我们以最快速度、最高效率,派出调查小组,前往中国,对伟业集团总裁成伟先生进行约谈调查。”

成伟终于也被纳入了调查范围,鲁尼送给他绝密技术文件,他接受了没有?是否也一起卷入了窃取商业机密的刑事犯罪活动?

“调查小组由我带队,费迪南德、丹尼尔、史蒂芬,你们三人,明早7点和我一起前往机场、飞往北京。我们计划滞留5天,加上旅途往返,大概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团队其他同事,完成剩余财务审计和证据补充工作。待我回到这里后,向CE正式提交调查报告和证据,给出是否向司法部和证交会自我举报并向警方报警的建议。”

整个律师团队都意识到,调查的关键时刻到来了;萧清知道,令成然恐惧的更大危机,也来到了眼前!会议一结束,她就不由自主走上了前往成家别墅的路。萧清想给成然和缪盈一个提醒,让他们对父亲、对家族企业即将遭遇的危机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是她又知道,一旦那么做了,自己就违反了职业道德。在“去还是不去”的反复纠结中,她来到了成家别墅。

站在别墅外,望着窗口里的灯光,一边是职业道德,一边是个人情感,萧清来回摇摆,上前却止步,离开又折返……

突然,萧清被一束车灯照得通明瓦亮、无处遁形,一辆车停在了面前,缪盈坐在车里正狐疑地打量她。萧清像做错事被当场抓了现行,尴尬无措间,缪盈下车来到她面前。

“萧清?!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

“你来找成然还是找我?”

“我……谁也不找。”

“谁也不找?那你在这儿干吗?”

“真没事儿,我走了,再见。”

萧清掉头就走,令缪盈更加狐疑。这时别墅大门开了,成然闻声冲出别墅,叫住萧清。他对她的来意,显然要比姐姐清楚。

“萧清,你来找我们,一定有话要说,有事儿要告诉我们!”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

成然走近萧清,心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是不是……关于鲁尼的调查?真的和我爸有关?”

萧清已经恢复了理智,面对成然的追问,她反而笃定了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

“打扰你们了,晚安。”

“萧清,你已经走到这儿了,你的脚就是你的心,咱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站在一边旁观的缪盈窥出了一些端倪,出言劝阻成然。

“成然,别用感情绑架,别为难萧清。”

成然被姐姐劝住了,不想继续施压逼迫,萧清骑上自行车,离开成家别墅。即使她守口如瓶,什么也没有说,但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的行为本身,就透露出一种信息,还是传递给了缪盈和成然姐弟俩一种不安的情绪。萧清走了以后,姐弟两人坐在一起,深入分析她的来意。

“萧清来,会不会是因为书澈?”

成然摇头否定了姐姐的猜测。

“肯定不是,萧清在对书澈、对你的关系上,绝不会这么拖泥带水。”

“你很了解她?”

“姐,你知道吗?她和书澈不来往了,他们已经绝交了。”

“难道……是因为我?”

“还会因为别的吗?”

缪盈非常惊诧,在她的认知当中,书澈和萧清已经毫无阻碍地在一起了。因为顾及她的感受和她们之间的友谊,萧清干脆断绝了和书澈的来往,这让缪盈始料未及。但是成然此刻更为关注的,不是姐姐、姐姐前男友和萧清的三角感情纠缠,而是父亲和家族的危机。

“让萧清这么纠结的,一定是她的工作立场和对我们的……担心。”

“她担心我们什么?”

“我猜,会不会是鲁尼调查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新情况?”

“你是说……咱爸?”

缪盈终于明白了弟弟所指,在成然被约谈后,萧清关于鲁尼调查传达出来的信息,让他们的担忧得到了平复,觉得调查重心既不在伟业,也不会牵扯到成伟本人。但今晚萧清的意外出现和明显欲言又止的行为,很可能就是出于成然猜测的原因,调查出了意想不到的状况,他们对父亲的担忧陡然又起。

“我给他打个电话。”

刻不容缓,缪盈拿起手机,向成伟发出微信语音邀请,萧清没说出的“状况”,会不会已经“作用”到了北京的父亲身上?接到缪盈的微信语音邀请,成伟非常意外,这是和书澈分手后始终对他冷淡处之的女儿第一次主动给他发来语音邀请,赶紧接通应答。

“缪盈?”

“爸,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呀,就是忙,地铁竞标到了最后阶段。”

“你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啊,一切正常。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问问。”

“成然怎么样?上次被律所约谈后,他们又找过他吗?”

“没有。”

“告诉他不会有什么事儿,我和鲁尼的私人交往不过如此,就算成然上大学走了后门,现在他也被学校除名了,以后不会再有麻烦。”

“爸……”

“嗯?缪盈,你想说什么?”

“你和鲁尼之间,没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吧?”

“我向你保证,没有,放心。”

“知道了,挂了。”

父女两人结束了短暂的通话,成然追问姐姐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儿,缪盈表示一切正常。这个电话虽然解除了姐弟俩眼下对父亲的担忧,但是,萧清制造的疑虑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扩大了。

而成伟这边,虽然女儿只有只言片语,他却有了某种预感,甚至,准确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会是哪件事情。成伟胸有成竹,他早已预见到这是一个雷,所以当时就做了防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来什么他都不怕。

成伟的预感一点也没错,仅仅一天后,汪特助就向他汇报了来自旧金山的MTA律师事务所的四人律师团队刚飞抵北京即刻联系伟业,请求当面约谈的情况。

“他们谈什么内容了?”

“透露了一些,他们想了解伟业与CE谈判过程中鲁尼?斯特朗的一些事。CE和伟业最终没有达成合作,鲁尼和我们也没有关系了,您要是不想配合他们,我就坚决替您挡了。”

“不用挡!就让他们来我办公室谈吧,我见他们。”

对于MTA律师团队来找他谈什么,成伟心知肚明,他对此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是一件对他、对伟业有利无害的事情,唯一的损害就是会让鲁尼堕入更深的深渊,但是他爱莫能助,谁让对方曾经利令智昏、铤而走险呢,现在东窗事发,牵扯到了伟业、牵扯到了他,除了洗脱干系,成伟别无选择。

商务车载着MTA律师团队来到伟业大厦,汪特助引领着汤普逊一行四人,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成伟从沙发上起身,笑容可掬地迎接来访者。

“久仰成伟先生大名!我没有想到您这么痛快就答应见面,因为涉及贵公司的商业机密,我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甚至做好了被您拒绝、无功而返的准备。”

“汤普逊律师,你要问什么?请随便问,我知无不言。”

汤普逊没有想到成伟如此磊落坦荡,约谈顺利展开。就在成伟在北京办公室里接受调查的同时,缪盈站在旧金山公寓的落地窗前,心神不宁。从昨晚到今晚,萧清莫名其妙地出现和成伟在越洋电话里的若无其事,越发让她感觉没着没落,心里七上八下。她拿起手机,决定再给父亲打个电话,更深入地问一下。等候在董事长办公室外的汪特助暂时接管了成伟的手机,听见手机响,一看是缪盈发来的语音邀请,赶紧远离办公室,接起大小姐的电话。

“爸。”

“不好意思,缪盈小姐,我是汪特助,成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他正在接受一个美国律所的调查。”

缪盈心脏抽紧,果不其然,萧清来了又走,原来是怀着对他们的满腹担心却无法言说。

“是MTA?”

听到大小姐准确说出律所的名称,汪特助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确定无人,才低声回答。

“是。”

“他们去北京了?”

“专程来的。”

“调查什么?”

“我一直在外面,不是很清楚里面的谈话内容,据说与伟业和CE之前的谈判有关,刚才进去送咖啡,我听了一耳朵……”

“你听到什么?”

汪特助又往四下里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说鲁尼偷了CE核心技术文件,被下属举报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天哪!”

这个消息让缪盈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汪特助。

“谈话一结束,请你让我爸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好的。”

挂断电话,缪盈被震惊和担忧乱了方寸,满屋乱转,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鲁尼窃取CE的核心技术,就是为了给伟业;万一,成伟接受了这样的“馈赠”,后果将不堪设想……她完全没有办法在家里安静地等下去,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匆匆出门。缪盈急需一个心理依靠,而能够给予她依靠的,只有一个人。书澈的门铃在深夜里被急促按响,他走到门口,纳闷儿这么晚有谁会来。

“谁?”

“我。”

书澈一听就知道是谁,打开门,门外站着缪盈,满脸都写着无助,特别像被他宣布分手时的那个样子。

“书澈,我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办好……”

“进来说,怎么了?”

“我爸正在北京接受MTA调查。”

“他们也去调查你爸了?萧清不是告诉成然这个调查只针对鲁尼吗?”

“汪特助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说鲁尼偷了CE核心技术文件……”

这个消息同样震惊了书澈。

“什么?这已经涉嫌刑事犯罪了!”

“我怕他把偷来的文件给了我爸……”

“这就是MTA去北京的原因?”

“应该是,现在,我爸正在接受他们调查……”

书澈迅速恢复镇定,因为他必须安慰缪盈。

“不会的,缪盈,你放心。”

� �不会什么?”

“你爸历来是一个心思缜密、思前想后、行动谨慎的人,他绝不会铤而走险,更不会暴露自己的软肋,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地铁竞标的成败。这样明晃晃的商业间谍犯罪,他怎么会蠢到把自己卷进去呢?我觉得,如果是真的,也是鲁尼单方面的个人行为。还有一点可以佐证我的猜测,如果MTA掌握的情况是你爸涉嫌同谋,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要么报警,让美国检察院、警方调查,要么秘密调查,从旁取证,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地去北京约谈你爸呢?这种调查方式,看上去更像是取证,调查的还是鲁尼。”

书澈的分析有理有据,缪盈被他说服,也被他安慰了,心里稍微安定下来。

“我慌,是因为……自从发生过刘彩琪那些事儿,我已经不知道我爸的底线在哪儿了……”

“我懂。”

“抱歉,书澈,这么晚跑来,我不知道和谁说这些……”

“我陪你一起等消息。”

书澈坐到缪盈身边,伸臂揽住她的肩头,他突然近在咫尺,熟悉的气息重新裹挟住她,让她回到巨大的安全和依赖感当中,这一刻,他还是从前那个足以让她依靠的书澈。

伟业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成伟和汤普逊的谈话,进展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成伟先生,你不否认鲁尼?斯特朗将窃取到的CE核心技术文件亲手交给你的事实?”

“我不否认。”

“那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几乎一字不差,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成伟向汤普逊还原了当时鲁尼把存有CE核心技术的移动硬盘交给自己的情景。

鲁尼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移动硬盘,放在面前茶几上,躬身推到成伟面前。成伟不动声色。

“这是什么?”

“你需要的——CE地铁车厢制造核心技术数据、参数和工艺方法的文件。”

“鲁尼,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两年,我向中国朋友学会了……变通。”

“这是你的变通之道?”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桌面上的游戏,我们按照CE董事的规则来玩儿。这是我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成总,你应该能清楚看到我想要拿到伟业大单的十足诚意了吧?”

“鲁尼,我理解你奋斗两年的目标功亏一篑的郁闷,也理解一个人努力到极致,因偏执而生的孤注一掷、剑走偏锋。这不是你的错,是现实辜负了你。但是,你比我更清楚这种行为的性质。这已经是犯罪了,还要拉我共同犯罪、触犯美国法律吗?我在商言商,但是违法的事情,我绝对不干!把这个拿回去,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讲完了事件始末,成伟告诉汤普逊。

“从鲁尼走出我公寓的那一刻,我和他再没有任何联系。为了证明我说的全部属实,这段视频录像,你们可以拿走。”

翻译把一张光碟放在汤普逊面前,这就是当时成伟留的后手,一旦遭到美国司法机构的追究,凭着这段视频录像,他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个铁证,既有力证明了鲁尼的犯罪行为,又完全解除了中方的过错嫌疑,落井下石的同时,洗白自己。

汤普逊被突然出现的视频证据震惊了,他想不到成伟这个调查对象不但替审计团队完成了最艰难的取证工作,甚至给未来对鲁尼提起诉讼的美国检察机构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想不到成伟先生考虑得这么周到!”

“我是个遵纪守法、崇尚法治精神的企业家。”

尖厉的手机铃声在深夜里响起,把缪盈和书澈从睡梦中惊醒,她一跃而起,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果然是成伟。

“爸!”

“没吵到你睡觉吧?汪特助一直催促我,说你再三强调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你在担心老爸?”

“鲁尼真偷了CE核心技术文件给你?”

“是,不过我当场就拒绝了,刚才已经把现场视频录像作为证据,交给汤普逊律师了。”

缪盈长出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心安。

“我说过很多次放心。缪盈,老爸走的每一步,都慎之又慎、稳上加稳。我不能拿奋斗一生的事业冒险,更不会让你和成然的生活有丝毫动荡。”

女儿在话筒另一端的沉默,让这一端的父亲听出了她对自己无声的牵挂。

“咱们父女俩,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说话了……缪盈,老爸很开心,早点睡吧,晚安。”

挂断电话,缪盈的眼泪掉下来,一直紧张关注的书澈问她:“没事了?”

她凝视他,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伸手揽住她,轻轻安抚。他们像没有分开时那样,耳鬓厮磨,在他们重新能够共处一室、重新可以肌肤相亲后,静静感受着彼此。

几天后的晚上,萧清骑车经过那一段两边是树林草地的僻静路上时,又听到身后另外一辆自行车的声音。减慢车速,身后的车轮声一直在尾随。这一次,她不动声色,不疾不徐地骑着,突然,车把一拐,车轮撞上马路牙子,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坐地不起,这一跤摔得不轻。车轮声快速接近,就在那辆自行车停在身后,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的同时,萧清一跃而起,举起手里的防狼喷雾,对准了身后的脸。

他俩大眼瞪小眼。

书澈屏息盯着对准双眼的防狼喷雾,下意识举起投降。

萧清蒙了,怎么会是他?!

“后果严重,求不喷!”

“你跟着我干吗?!”

“我……”

“你是不是总跟着我?!”

“呃……”

书澈没有否认,萧清劈头盖脸展开了对他的妄加推断和无情审判。

“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些不该问的问题?”

“不该问?”

他还没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已经发出怒喝。

“那就别问!”

“我什么也没问呀。”

“我知道你担忧你爸,是不是也担忧你前女友她爸?是不是现在又变回现女友了?”

听到萧清语气里冒出来的酸爽,书澈的眼神里露出笑意,她越发被他的轻佻气得半死。

“律所有律所的纪律,律师有律师的职业道德!缪盈、成然都没有主动跑来逼问我,因为他们尊重我的工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徇私违纪?!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

书澈脸上浮现出在萧清看来绝对欠抽的笑容,一步步逼近她,他们脸对脸,呼吸相闻。

“你喜欢我,本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可是第一次,你这样说,”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她的高冷脸,“‘我喜欢你,但这不对,我讨厌自己这样儿。’第二次,你这样说,”他又模仿她的愤怒脸,“‘你凭什么利用我?就因为我喜欢你?’”完成模仿秀,他恢复了正常表情,“能不能用表白应该有的温柔,对我说一遍你喜欢我?”

萧清蒙了,一身武功尽废,方寸一乱,脚下踉跄,就要往后摔,被书澈拦腰抱住。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书澈凝视萧清,确认他真的爱上了她;萧清凝视书澈,缴械投降,她对自己无能为力。

他把嘴唇压在她嘴上,深深地吻下去。时间,都凝滞在这一个吻里!

理智是个恼人的东西,悄悄潜回迷乱的意识,萧清用力,一把推开书澈,浑身颤抖,气喘吁吁。

书澈继续恬不知耻地逼近,又来到眼前。

她运起丹田之气,以毕生之力,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书澈被扇得头晕目眩,连萧清怎样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都没看清,他摇晃脑袋,双眼重新对焦,抬头仰望,看见了满天繁星。

宁鸣伤愈出院,出院日就是延迟到来的离境日,缪盈亲自送他到机场,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时,不知何处。走到安检入口外,宁鸣不肯松开拉住缪盈的手。

“如果我回来,那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确定自己会回到这里吗?”

宁鸣也没有回答,他们谁也给不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从视线里消失的一刻,她心底突然涌起莫名的惶恐、失落和悲伤。这一刻,缪盈终于确定了自己对宁鸣的爱情。

但是,他还会回来吗?他回来时,她是否还在这里?

地铁车厢投标终于尘埃落定,伟业建设集团与日本山崎重工合作竞标成功,不但拿到了地铁车厢的订购大单,还与山崎重工签署了技术转让协议,自主研发制造国产地铁车厢,迈出了垄断全国市场、进军国际市场的脚步。在书望的庇护下,成伟的商业航母启航了。

鲁尼?斯特朗对于CE公司委托MTA律所针对他进行公司自查的事情一无所知,更没有想到当中国的投标结果传回CE时,他竟然成了背锅侠。当初否决技术出让的董事会妄自尊大,自以为中方的选择非CE莫属,没想到中方如此强势,宣布美方出局,CE错失进军中国市场良机,铸成公司国际发展战略的重大失策。董事会迁怒鲁尼,认定他存在职务失误。之前被保守派毁掉两年之功、现在又被反咬一口的鲁尼羞愤交加,忍无可忍!

刘彩琪像往常一样,在自家别墅的现代化厨房里,为即将下班的鲁尼做晚饭。当初选择和鲁尼结婚是被动的,现在看来,却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婚后这几个月,是刘彩琪这四年来过得最安稳舒心的日子。几个月前还在撕扯她的那些爱与恨,仿佛已经淡漠远去,她终于找到一种愿意永远维持下去的生活。突然,她被人从身后抱住,不用看就知道是鲁尼提前回家了。

“你回来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

鲁尼转过刘彩琪的肩,让她面对自己,她这才看到他表情凝重。

“怎么了?”

“我可能要失业了。”

“为什么?”

“今天,我向BOSS发了脾气,提出辞职。”

“因为什么?”

“因为——伟业今天赢得了地铁车厢项目竞标,正式成为地铁车厢制造承包商。”

“他最终选择的合作方是?”

“山崎重工,日本人不但全盘接受了技术转让协议,还承认中方未来技术升级改造后的自主研发权。”

“这些不都在意料之中吗?有什么好惊讶?”

“但BOSS他们非要等到亲眼看见竞争对手抢走本来属于自己的利益,才会如梦方醒、追悔莫及。”

刘彩琪替丈夫感到愤愤不平。

“他们难道不该为辜负了你的努力向你道歉吗?”

“那就不是他们了。山崎重工的选择,让当初投否决票的董事会意识到决策失误,固守技术壁垒让日本人渔翁得利,错失进军中国市场的良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经济损失。但董事会的愤怒,不是针对自己的自责,而全部指向了——我。”

“这不是很荒谬吗?”

“他们迁怒于我对日本人的谈判策略没有预见性,没有及时提醒董事会,指责我重大职务失误,我忍无可忍,和BOSS激烈争执,提出了辞职……”

“我支持你!”

“你的新婚丈夫恐怕要失业一段时间了。”

“无所谓,我们有房子,还有积蓄,你失业了,我们还有了时间呢。”

“我和你在一起后,好像没有人生低谷这件事了。”

在事业折戟沉沙之际,好在还有幸福的婚姻,鲁尼搂住妻子的腰,拥她入怀,正要亲吻,门铃突然响了,打断了两人的甜蜜。

“谁这么不解风情?”

鲁尼走过去打开别墅门,门外站着几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最前面一位先出示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证件和徽章,随即亮出《拘捕令》和《搜查令》。

“鲁尼?斯特朗先生,现在我代表美国联邦调查局,以涉嫌窃取商业机密罪和违反《反海外腐败法》两项罪名,宣布逮捕你!你有权聘请辩护律师,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法庭指控你的证据!根据法院签发的《搜查令》,我们有权拿走属于你的个人电脑和电子产品,并对你的住宅进行搜查并获取证据。”

鲁尼虽然感到震惊,但立刻就意识到东窗事发是因为什么,刘彩琪闻声出现在丈夫身后,从天而降的联邦特工令她惊慌失措。

“是不是抓错人了?你们一定误会他了!”

“请配合我们执行命令。”

“我起诉你们擅闯民宅!”

“斯特朗太太,我们有《拘捕令》和《搜查令》!”

“彩琪,保持镇定!立刻联系我的律师,我需要和他沟通。”

刘彩琪还想阻止FBI特工进入别墅搜查,被鲁尼拉到一边,他知道任何不冷静的反抗都无济于事。看到FBI特工掏出手铐铐住丈夫,刘彩琪捂住嘴,不让自己失声痛哭,特工例行交代。

“不需要随身带任何东西,一切物品都会被收缴保管,联邦监狱会为你提供衣物和被褥。”

就在两名FBI特工带走鲁尼的同时,其他特工鱼贯而入,搜查电子设备。刘彩琪既拦不住丈夫被带走,也阻止不了家园被侵入,她一直追到FBI的汽车前,迈进车门前,鲁尼最后回头凝望了妻子一眼,还努力对她笑了一下。押解鲁尼的汽车开走后,刘彩琪蹲在地上,哭得连追赶的力气都没有。搜查特工抱着鲁尼的笔记本电脑和各种电子设备走出别墅,经过她,坐上另一辆车,绝尘而去。

短短20分钟,刘彩琪的生活就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几个月的短暂幸福,成了一个幻象,瞬间幻灭,霉运依然没有结束,人生还不到谷底。

随着鲁尼被联邦调查局逮捕,即将被联邦检察院正式起诉,MTA接受CE公司聘请进行审计自查的工作圆满收官,律师团队簇拥在一起庆祝,萧清的心情也因为解除了对缪盈、成然,同时也有对书澈的担忧而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听着汤普逊律师讲话。

“基于所有调查对象的高度配合,团队这次调查审计工作完成得超级完美,即使在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鲁尼?斯特朗的犯罪行为,也由于中方伟业集团总裁成伟先生出示的视频证据,顺利帮助团队完成了证据采纳收集工作。CE集团董事会对律所团队的成果非常满意,刚才总裁先生亲自打来电话,表示感谢,并告知CE已经向司法部和证交会自我举报,提交了鲁尼涉嫌违反FCPA的证据,获得了司法部和证交会不会处罚CE的承诺。我们的工作,不但还事实一个真相,还帮助CE避免了巨额罚款。现在,我们可以举杯庆祝了!”

萧清长长舒了一口气,随着鲁尼调查案的结束,她为她爱的他们悬着的心,貌似可以放下了。

自从那一晚被萧清的“如来神掌”打脸以后,书澈再出现在斯坦福,都面戴一只口罩,见人躲躲闪闪,尽量减少被人注视。

这天是安德森教授的小课,只有萧清和十来个研究生一起上,书澈最后一个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但是他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大口罩,还是引起了教授的好奇和关心。

“Kris,你生病了吗?”

“是,我感冒了,不确定是不是流感,担心传染你们,所以戴了个口罩。”

对书澈的就坡下驴,萧清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赶紧一秒恢复严肃。安德森教授瞥了她一眼,继续慰问书澈。

“上帝保佑你,需要休息吗?”

“不用,我很好,谢谢你,教授。”

午休时间,书澈在清静的湖边找到一把无人的椅子坐下,四下看看确定没人,才摘下口罩,露出被萧清扇过耳光,又红又肿、不挡上没法见人的那半边儿脸。拿起中餐饭盒,用勺盛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慢慢地送进去,缓缓咀嚼,不时因为疼痛龇牙咧嘴,一顿午饭吃得艰苦卓绝。他感觉一侧有人正在看自己,一扭头,萧清悄无声息地站在身旁,正用鄙视的眼神斜睨着他。书澈放下饭盒,找口罩,想遮掩惨不忍睹的脸。

“别挡了,都看见了,你有这么不经打吗?”

“你是不是练过铁砂掌?一巴掌下来,我嘴里全破了,吐了半个小时血!”

“活该你!”

“你也算个女的?”

“我怎么就不是个女的!再来犯贱,当心残废!”

“这回不是我招你吧?”

萧清转身要走,走出几步,还是站住了。

“鲁尼案调查结束了,成伟拿出证据,证明他没有参与商业犯罪,你和缪盈、成然不用担忧了。”

她拔腿就走,书澈起身追赶,冲着她背影喊道:“你告诉我这些,不违反律所纪律吗?”

“违反。”

他绕到她面前,丝毫不长记性地又浮现出了欠抽之微笑。

“你是有多——喜欢我?可以为了我,违反职业道德和律所纪律?”

恼羞让她涨红了脸,喜欢他的心虚和违反职业道德的自责在心里反复交织。

“没错,我就是喜欢你!”

“这次比前两次说得动人多了。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萧清恨死自己既做不到傲娇高冷,又做不到口是心非。

“早在你和缪盈金童玉女天下无双时,我就喜欢你!之前你和她分分合合、藕断丝连,我还是喜欢你!现在你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烂成了一块豆腐渣,可我他妈的不争气,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你!”

还有比这么直眉愣眼不拐弯更动人的表白吗?书澈收敛起笑意,露出内心的深情。

“我找你,从来都不是为了向你打听什么。”

“那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因为……我想见你,就算你不理我,我还是想每天都看到你。”

萧清里里外外全副的武装,被书澈的一句话统统解除。这是他的表白吗?这是他对自己说“我也喜欢你”的意思吗?她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的眼泪,倾泻在他肩上。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说道:“萧清,我每一步心路历程你都了解,你早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人了。你知道,就在不久前,我曾经相信的很多东西,爱情、原则、底线,都在一夜间坍塌……是你让我重新开始相信它们。从你拖着、拽着、逼着我去参加最后一门考试那时候起,我生活的阴霾,就被你吹散了。”

有那么一刻,萧清闭上双眼,心里泛起一丝甜蜜,甜蜜又被更多苦涩稀释。她确信了书澈喜欢自己。但两情相悦又有什么意义?爱和应不应该爱,是两回事儿。想到这一点,她用仅存的理性冷却了感情,推开书澈,向后倒退,退出他的温柔怀抱。

“我不能喜欢你。”

“即使我和缪盈分开,你也不能吗?”

“你和她分得开、分得清吗?”

一句话把书澈问住了,是的,至少现在,他和缪盈的感情,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了断,依然互相缱绻;自己和萧清、缪盈和宁鸣,每一段爱情都被“卡门”,进退两难,无法确定。

“就算你们分了,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我,我都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缪盈……我不想失去你们每一个人,可是,我好像每个人都失去了。”

萧清转身走出书澈的视线。

回国后,宁鸣很快收到了旧金山大学网络工程学院的入学Offer,并向美国大使馆递交了F1学生签证的申请。等待签证的时间里,他从北京返回长春老家,一进家门,宁鸣就发现自己返回美国的可能性一天小过一天。

宁鸣刚对争先恐后冲到门口迎接他的父母说了声“爸妈,我回来了”,就撞上两张失魂落魄的脸,宁妈一把抓住远归的儿子,悲喜交加。

“鸣儿,你回来咋不提前告诉爸妈一声呢?”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怎么了?爸妈,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你回来得正好,多个人手,帮我们找爷爷。”

“爷爷怎么了?”

宁鸣变了脸色,拔腿就往爷爷卧室走去,只见爷爷床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焦急地追问:“爷爷去哪儿了?”

“你爷……丢了整整3天了。”

游子回家的喜悦被老人离散的沉重冲得一干二净,父母告诉宁鸣,他在美国的日子里,爷爷被确诊为老年性痴呆,这是老人第三次在深夜里趁着其他人熟睡时出门走失了。

宁爸:“3个月前,你还在美国时,爷爷就被确诊为……啥来着?”

宁妈:“阿尔茨海默病,你咋永远记不住呢?”

宁爸:“反正就是老年性痴呆。开始是忘事儿,什么都记不住,撂爪就忘,骑驴找驴,但是800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给你记着,动不动就翻出来。”

宁妈:“光是忘事儿也谢天谢地了,后来就是回了家忘关门,出去了忘回家,好几回被街坊邻居从几条马路外给领回来,说见他一个人在路口转,找不着方向,那个吓人啊!再后来,他就把会的事儿一件一件都给忘了,连饺子怎么包,茶叶怎么泡都忘了……”

宁爸:“医生说他这种情况,24小时不能离人了,但我的班得上,你妈的营生儿也不能说扔就扔,正想着入冬前把杂七杂八的事儿交代妥,让你妈回家,专职照顾你爷爷,他就出门走丢了。”

宁妈:“我和你爸这两天,警也报了,居委会也招呼过了,街坊邻居四处帮着找,可就是找不到。”

想到3个月来父母对他只字不提的心力交瘁和爷爷走失几天来的心急如焚,宁鸣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这些急需他的时刻,他都在干吗?

“都怪我!”

宁爸:“怪你啥?你又不在,又不是你丢的。要怪就怪我之前没重视,没想到你爷爷病情这么严重,一下子没看住……”

“就怪我!在家里需要的每个时刻,我都不在。”

宁爸:“好男儿志在远方,你窝在家里算什么?”

“我在远方,都干了些什么啊?”

宁妈:“鸣儿,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不找着爷爷,我就不走了。”

宁爸:“不能耽误你工作事业!”

“什么都没有找到爷爷重要!”

宁鸣每天在长春走街串巷、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寻找爷爷的时候,缪盈在旧金山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信笺,还没有拆封,凭着一本书的厚度,她就判断出这是商学院的入学Offer,哥伦比亚大学录取了她。缪盈随时可以起程,转学东迁去纽约了,最终抉择的时间到了。

宁鸣信步走到地质宫广场,这里是全家人带着爷爷经常来遛弯儿散心的地方,此刻的广场上,慈老怡然,顽童雀跃,放风筝的人在奔跑,天上飞着的风筝吸引住宁鸣的视线。

父母在,不远游,当初为了无望的爱情,他是否走得太潇洒轻松,太随心所欲?一旦拿到F1签证赴美留学,再一走,至少三年,甚至可能一去不回,能否走得身无羁绊?随理想而飞时,似乎天空都不是止境;但一落回现实的土壤,理想就像是……正在远去的风筝。宁鸣陷入了两难之中,一边是承担伦理责任,一边是追求自我实现。也许被拒签了,倒省去他的抉择之难。

走还是不走?缪盈也陷入了无解的纠结,拿起手机,进入与宁鸣的微信聊天界面,手指在语音聊天按钮上悬浮了很久,才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