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像是八年前的那个午后,不明不暗。
周雅瞳放下手中捧着的木盒,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放进那冰冷的石窖里,墓园的工作人员耐心地等她放手,才将封闭的石板压了上去。
身后齐刷刷的两排人在这时候同时举起了右手,向着黑色墓碑上的少年,敬了一个礼。
这是她等了八年的时刻,是她完成给赵允轩承诺的时刻,现在她终于做到了。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伞沿落在地上,苏孝全打着伞没有动,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封墓人的动作上。每一个动作都很仔细,很小心,像是怕雨水会不小心渗进石碑里,用油布小心地遮挡着。
“周小姐。”警司走上前朝周雅瞳敬了个礼,帽子夹在腋下,看起来庄重而肃穆,“我代表港城的全体警员向赵允轩道歉,让他蒙受了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是我们的失职。”
周雅瞳只是垂着眼睫微微低着头,长而浓密的眼睫下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那警司有些尴尬地看着她,目光慢慢地移到了站在周雅瞳身后的苏孝全身上。苏孝全也抬起目光来和他对视,在这样一个场合里苏孝全的出现当然是不合时宜的,就像把诱饵扔进鲨鱼池,然而水面还是平静的,即使看不见的地方暗流汹涌。
“谢谢您。”周雅瞳终于抬起目光看向那位警司,“我替允轩,谢谢您。”
那警司微微皱了皱眉,略微点了点头之后四周便陷入了惯常的沉默。警员们挨着顺序上前行礼,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而又释然的表情,除了孙亦扬。
他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离开,但因为是最后一个,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催促他。
“谢谢你。”周雅瞳看着墓碑前堆起来的花束,垂落的眼睫上沾着细碎的水珠,像沾着露水的黑玫瑰,“允轩如果知道你来会很高兴的。”
孙亦扬低了低头,空旷的皓园里似乎只剩下了墓碑前的三个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一直都知道。”孙亦扬抬起目光看向周雅瞳,“但我没有办法承认,因为如果承认允轩是对的,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孙浩是错的,你没有办法否定自己的父亲,就像你没有办法看着他出事而袖手旁观一样。”周雅瞳勾了勾嘴角,眼神里有一种天空般的清明,“但是现在不要紧了,不会有人来追究孙浩的责任了,我说过我要的只是让允轩回到他该去的地方而已。”
孙亦扬低下头,仿佛不敢看周雅瞳的眼睛,那眼神太亮太刺眼,让他有种会被刺穿的感觉。
“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的。”周雅瞳向着孙亦扬伸出了苍白的手,“孙警官,再见了。”
孙亦扬愣了愣,抬头的时候看到周雅瞳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不是嘲讽,不是冷笑,而是像深夜绽放的昙花般淡然而从容的微笑,她说:“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雨越下越大了,走出皓园的时候苏孝全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了。
“要不要……”
“不用。”周雅瞳扭头看了看苏孝全,“我还有几个地方要去,我想自己去。”
苏孝全看着她没说话,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的周雅瞳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有种无法形容的从容和淡漠,像是暴雨过后的天空,带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清明。
“你放心。”周雅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说,“我只是想去疗养院看看奶奶。”
“嗯。”苏孝全低了低头,看着周雅瞳转身要走,突然上前拉住了她。
“嗯?”周雅瞳愣了愣,一只脚不小心踩进水塘里,水溅湿了裙摆。苏孝全把伞放进她手里,又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我说过,我不会替你把赵允轩送进皓园,要送的话,你自己来送……”
周雅瞳看着他,仿佛知道他要说的并不止这些。
“你也说过,不会再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苏孝全捏着周雅瞳的手微微用力,“我做到了我说过的,你也要记住你说的话。”
他不放心似的,最后又追着问了一句:“知道吗?”
周雅瞳盯着苏孝全的眼睛看了很久,小时候她总觉得苏孝全的眼神很吓人,抱着对世界的厌恶和不屑,但现在她才知道那只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和不安全感,他只是在害怕,害怕失去七七,害怕失去允轩,甚至害怕失去自己。
“我会记得的。”周雅瞳从苏孝全手里抽出握着伞柄的手,向他点了点头又说了一次,“一定会记得的。”
孟江洋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秘书就飞快地站了起来:“孟先生,里面……”
“有客人?”孟江洋朝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虽然只看得到坐在椅子上的背影,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勾着嘴角笑了笑。秘书不懂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他都没问就直接进去了,我们也不好拉他出来……”
“没事了,你忙你的吧。”孟江洋抬了抬手,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正站在落地窗前看风景的人在听到门锁声的时候转过了身,向着门口进来的人说了句:“你这里的风景不错,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因为你以前有自己的办公室,现在跟个流浪儿似的。”孟江洋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了,背对着站在身后的人说了句,“你来找我一定没什么好事,说吧,什么事?”
郑凯文笑了笑,仍然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说着,“你也说了,我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还能有什么事。”
“你是把寰宇给了乔伟业,但不代表你不用上班了啊。”孟江洋转过椅子看着郑凯文,“还是说从今天起,你打算乞讨为生了?”
郑凯文低头看了看身侧的人:“放心,我不会跟你要一分钱的。”
“我也不会给你。”孟江洋转过椅子,抽出手边一份文件翻了开来。还没等他把电脑文件夹打开,就听见郑凯文说:“我在等她。”孟江洋伸出去拿笔的手顿了顿,郑凯文继续说着:“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孟江洋垂着眼睫看了看桌上的文件,从笔架上抽出了那支万宝龙钢笔。
“她回不回来都不会来我这里,你是不是等错地方了。”孟江洋翻过一页文件,转开笔帽开始看文件。
“我怕在家里等着的话,会永远都等不到。”郑凯文静静地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孟江洋低头笑了一下:“还真是自欺欺人的好方法。”
是自欺欺人吗?
也许是吧。
她从来都是为了赵允轩而活着的,即使他说,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但,她会接受吗?
也许不会吧。
没有人能取代赵允轩,郑凯文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霓虹想着,没有人。
周雅瞳到疗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把伞放到了门口的伞架上,护士刚好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她有点吃惊,但很快就笑了:“周小姐来了啊。”
“来了。”周雅瞳点了点头。
看见赵奶奶正坐在椅子上织着毛衣,护士也回头看了一眼才说:“赵奶奶今天精神特别好呢,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孙子的事了。”
疗养院的老员工都知道一些赵允轩的事,奶奶没事就会念叨几句,虽然很多人不当真,但经过今天早上报纸这一番轰炸的话,应该都会知道了老人的那些话,不是疯话吧。
“不,她还不知道。”周雅瞳朝护士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房间,“我就是来给告诉她的。”
老人正低着头织毛衣,好像漏了一针怎么都挑不回来,有点着急,连周雅瞳走到她面前了都没有注意。周雅瞳把毛衣针拿了过来奶奶才抬起头,她看到雅瞳的时候松了口气:“你来得正好,我这个绞花老是漏针,你正好来帮我看看,我这个是要织给允轩的,马上天就冷了……”
“奶奶。”周雅瞳把毛衣放到了身后的床上,坐在床沿上拉着奶奶的手柔声道,“冬天过去了,马上就是春天了,穿不上毛衣了。”
“穿不上了吗?”赵奶奶有点茫然地看着周雅瞳,想了想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他们执勤都要穿制服,也不能穿我的毛衣。”
周雅瞳努力笑了笑,但嘴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形成就消失了。
“奶奶,允轩不做巡逻警了……”
“是吗?那他干什么了?”
“他去重案组了……”
“是啊,什么时候的事啊,上个月吗?”
周雅瞳看着老人一脸高兴又欣喜的模样,握着的手也紧了紧,如果是以前,她会顺着老人的话说下去,但今天她不会了。
“不是上个月,”周雅瞳说,“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老人脸上的笑容散去了,愣愣地看着周雅瞳,转而又笑了,在周雅瞳手上拍了一下,“哎,你又逗我,十年前允轩才多大啊,他考上警校才几年啊。”
“是真的。”周雅瞳坚持地拉过老人的手,“十年前允轩转去重案组,和孙亦扬一起……”
“亦扬……哦,我记得那个孩子,来玩过两次,个子高高的,他也去了重案组吗?”
“是,他们一起。”周雅瞳说,“当时允轩要查一个案子,可能会牵扯很大,他犹豫过,所以他问我要不要继续查……”
赵奶奶没说话,皱着眉头像是没听懂,就这么看着周雅瞳。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年就跟他说不要去查,那该多好,那现在的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周雅瞳垂着眼睫盯着那双苍老的手,“我为什么要跟他说喜欢就去做呢,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呢……”
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的时候,周雅瞳感觉到了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怎么了?怎么哭了,允轩欺负你了吗?”赵奶奶轻轻擦着周雅瞳脸上的泪水,又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来给她擦眼泪,“这孩子,就是不懂事,我老跟他说要对你好点儿,把你气走了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女孩子去。”
“他没欺负我。”周雅瞳捏住老人递过来的手帕,努力笑了一下,“他对我很好,只是……”
雨后的阳光从玻璃窗外洒了进来,照在老人膝盖上的毯子上,十年了,毯子上的印花都已经有些褪色了,织物也
没那么柔软了,但模样却还是没有变。
“只是他说他去去就会回来的,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周雅瞳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毯子上的纹路,低声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他,等他回来接我,但他一直都没有再回来过……”
“既然他不肯回来接我,那就只能是我去找他了。”周雅瞳看着老人淡淡地笑了一下。老人也跟着笑了一下,柔声道:“不哭了就好,允轩那孩子,来了我要好好说说他。”
“他不会来了。”周雅瞳伸手抱住了老人,抬起眼睫的时候,窗外刺眼的阳光照进了眼底,但她没有闪避,任由那阳光就这样照进眼底,“允轩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在奶奶的耳边说出了那句话,像是砸在石头上的最后一丝冲击力,将一切都击得粉碎。
她说:“允轩他已经死了。”
山本雄信把水壶重新放回到炭炉上,抬起目光看向对坐的人:“我以为你明天才会来,想不到你今天就过来了。事情办得顺利吗?”
“虽然有点波折,不过还算顺利。”周雅瞳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谢谢您答应替我归还那笔保释金,我不希望因为我,再牵累到无辜的人遭受损失。”
“只是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茉莉已经睡了吗?”
“睡了,不然她一定会扑出来见你。”山本雄信说。
山本雄信来得这么快是周雅瞳没有想到的,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甚至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报纸上新闻出来也不过才两三天,他在这期间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直奔港城来找她……不,应该说在这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直奔港城来找她了。
她是笼中鸟,山本雄信才是猎人。
周雅瞳抬起目光看向对面的人,这个男人的脸看起来很刚毅,轮廓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这和她第一次在便利店门口垃圾桶旁看到的那个吃面包的流浪汉已经判若两人了。
事情的表面和真相,总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她睡前都一直都在念叨你,”山本把茶具一件件摆好,看起来很有心思的样子,却幽幽地说出了让周雅瞳心惊的话,“我答应过她,这一次让你们永远都不分开了。”
周雅瞳手里的杯子轻轻地晃了一下,然后才放到了桌上。
山本雄信仿佛没看到,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医生已经做好了手术的一切准备,我想这些天如果你没什么事,就来陪陪茉莉……”
“还有点事。”周雅瞳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茶具,开口打断了山本雄信,虽然声音不高,但山本还是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周雅瞳也抬起目光来望向了他:“您说过是承诺,就必须要遵守吧?”
山本雄信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对周雅瞳做出承诺时说过的话。
“我也对某个人做出过承诺,那么我就必须要遵守那个承诺。”周雅瞳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所以,现在还不行。”
“哦?”山本雄信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周雅瞳。
“但是您放心,我答应您的事,也一定不会食言。”
“我相信。”山本雄信说着,语气里有一种肃杀般的平静。
周雅瞳知道那不是相信,而是自信。
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他山本雄信办不到的事情,即使是从死神手里夺回一条性命。
和室内很安静,山本雄信在倒茶,听得到水从壶嘴里流淌出来,落进杯子里的声音。
这个酒店房间就是原来用来囚禁孙浩的套间,大约是山本在这里的固定住所,所以布置得和他在日本的家很相似,位置也相当隐蔽,应该说这个楼层,在电梯上根本没有显示。所以除非孙亦扬有这里的设计图,否则就是挖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这里。
“在想什么?”山本雄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周雅瞳正望着窗外出神,楼层高得除了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还是看得很专注。
那双眼睛山本雄信很熟悉,是一种妖艳而变幻莫测的美。
真是个美人啊,山本看着面前的人想。
“您相信有轮回吗?”周雅瞳转过脸来,灯光下暗紫色的眼瞳里呈现出少见的幻色。
美得让人心疼。
山本雄信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几秒钟后才垂下了眼睫:“信或者不信,都只是活人的执念罢了,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根本没有意义,那毕竟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是另外一个世界吗?
周雅瞳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那么赵允轩,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你还会等我吗?
郑凯文把车停进车库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进车库之前他把车停在路口的地方向楼上看了看,房间的灯是暗的,连窗帘也没有拉上,一切看起来都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低了低头,踩下油门把车开进了车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周雅瞳出门的时候他没有问她晚上会不会回来?也许怕问了就真的会成真了,但她出门之前还是和平常一样,甚至过来抱了抱他,像某种告别仪式。
也许她自己也有预感,不会回来了。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誓言,但总也挡不住所谓命运这种东西,周雅瞳的命运在赵允轩那里,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预感,但……是真的。
郑凯文靠着电梯轿厢闭了闭眼睛,睁开的时候电梯已经停在了公寓的楼层,他摸出钥匙卡从门缝里看,房间是暗的。果然推开门,房间里也并没有光,客厅的窗帘敞开着,连茶几上的烟灰缸也还是走时的模样。
他莫名有些失落,虽然这种日子已经过了几十年,但是……
郑凯文愣了愣,脱外套的手顿了一下,才把西装扔到了沙发上。
卧室的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他推开拉门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墙灯的光感应到最弱,但依稀能看得出床上躺着人,背对着门口,落地窗的窗户开着,在郑凯文拉开门的刹那,风从外面呼呼地吹进来。
周雅瞳觉得床垫微微向下沉了一沉,跟着就有条手臂环住了自己。
“回来了。”她闭着眼睛,仿佛怕光刺痛了眼,只伸手在他胳膊上抓了一下,脸颊蹭着他的手轻声说着,“怎么这么晚?”
“嗯……”郑凯文没说话,只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她冰凉的头发丝擦着他的脸颊,他紧了紧搂着怀里人的手臂,“睡觉怎么不关窗?”
“本来想着睡一下就起来的,结果就睡着了。”周雅瞳的手在郑凯文的手臂上勾了一下,“几点了?”
“十二点多。”
“这么晚了……”周雅瞳作势要起身,却被郑凯文抱了回去,“等一下,先别动,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
周雅瞳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了对面楼亮着的灯。一定是很晚了,不然不会这样灯火璀璨,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手掌轻轻地敷在了郑凯文的手背上。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郑凯文的声音有些哑,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因为刚才吸了冷风。
“为什么?”周雅瞳问。
“不知道,只是有这种预感……”
预感吗?
周雅瞳安静地躺着,手在郑凯文的手背上轻轻地握着,山本雄信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周小姐,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山本雄信放下茶壶,对着正望向窗外出神的周雅瞳说道,“是茉莉很小的时候我给她讲过的一个童话故事。”
周雅瞳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山本雄信说:“有一个男人的妻子怀了孕,非常想吃莴苣,但那个季节没有莴苣,于是男人就到了一个女巫的菜园子里偷了两棵莴苣,但是却被女巫发现了。男人于是跪下来乞求女巫饶恕。女巫说,你可以带走莴苣,但是你妻子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给我。男人因为非常想要莴苣,于是就答应了。
“几个月后,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女巫带走了女孩,取名叫莴苣,莴苣长得非常美,女巫把她囚禁在一座高塔里,每天靠她的长发为梯爬上高塔。直到有一天,一位王子路过,听到了莴苣的歌声,爱上了她,于是王子爬上了高塔,带走了莴苣。但是这件事被女巫知道了,女巫剪掉了莴苣的长发,杀了王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周雅瞳听到这里突然说,“女巫剪掉了公主的长发,但并没有杀死王子,只是弄瞎了他的双眼,后来王子找到了公主,并且带走了公主……”
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如同所有童话的结局。
“是吗?”山本雄信微微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像在对幼儿园的小朋友讲故事一样和善,他说,“那是我记错了。”
“但如果我是那个女巫的话,我就会杀死王子。”山本雄信低下头,用一根小竹棍一点点翻动着炭炉上的炭,“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王子带走公主的悲剧发生了。”
是悲剧吗?
周雅瞳安静地看着那小炉上熊熊的炭火想,也许对女巫来说是的吧。
那么到底对谁来说是喜剧呢?
“周小姐,”山本雄信忽然抬起目光,“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灯光下周雅瞳暗紫色的眼瞳里闪着星星般的光。
“就赌一赌……”山本雄信右边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王子是不是真的爱上公主好了。”
被炭火灼烧过的竹棍前段微微发黑,透着一股淡淡的烧焦味。
“为什么?”周雅瞳低声问。
“不是都说当光明战胜了黑暗,这个世界就会一片美好吗?”山本雄信垂下眼帘,把手里的小竹棍扔到了桌上,然后又看向周雅瞳,“我也很想知道,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么,我们就来赌一赌吧。
周雅瞳慢慢地睁开了眼,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缝照进来,在地毯上洒下一片炫目的金色。
是的,天亮了。
她忽然想起临睡前郑凯文说过的话,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而她说:“不,我当然会回来,我们不是还说好要一起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只有我和你的地方。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山本雄信却没有动。
他已经在窗边站了一夜,这个时候能看到天际微微浮现的白光。竹本把水壶从炉子上移开了,放到炉架上,抬头看到山本雄信还站在窗边。
竹本在山本雄信身边三十几年了,已经从一个四十岁的壮年人熬成了七十岁的老头子,但精神依然矍铄,态度也始终谦恭。他把手里的茶杯放到了山本的脚边,跪坐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先生,茶好了。”
山本雄信低了低头,看到榻榻米上的茶盘便也坐了下来,从竹本手里接过茶杯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窗外微白的天际线上。
“你有话要说?”山本雄信扭头看着竹本。
竹本苍白而微谢的头顶在他眼前,确实不如周雅瞳的脸孔美好。
“我只是不明白。”竹本低着头说。
“不明白什么?”
“先生为什么要让周小姐离开?”竹本抬起目光,“茉莉小姐那么期待和她见面,而且您不是……”
“茉莉是很喜欢她。”山本点了点头,端着杯子凝视窗外,“所以我答应了再也不让她们分开。”
“可是,”竹本微微低着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慢而低沉,“您就不担心周小姐不会再回来了吗?如果那位郑先生最后选择相信周小姐,并且与您为敌……”
山本雄信扭头看了看竹本,而后淡淡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竹本的问题。竹本也没有追问,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个室内的摆设。
“不会的。”山本雄信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双手撑着膝盖微微挺起身子。这种姿态竹本见过,是山本雄信少有的表现自信的方式。山本说:“郑凯文是个多疑的人,我相信他不会的,也相信周雅瞳一定会回来的。”
“您总是这么自信。”竹本笑了笑,端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满了茶汤,“我只是觉得你这一次真的太费心了。”
山本雄信望着杯子里一点点满起来的茶汤,声音清朗:“因为我希望茉莉能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别人对她的爱,而不是恨。”
——如果要恨的话,那就只恨我一个人好了。
山本雄信端起了杯子,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缓缓升起的朝阳。
清晨苏孝全进办公室的时候孟江洋已经开完了一个电话会议,正切断视频信号的时候苏孝全推门进来了。
“没睡好?”孟江洋看了一眼进来的人,顺手合上了右手边的笔记本电脑,拿起了台式机的鼠标在桌面文件夹上点了两下。
苏孝全没说话,安静地走到桌边在孟江洋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手搓了搓脸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是一夜没有睡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周雅瞳离开墓园时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一直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不会忘记的。
虽然是这么说,但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苏孝全想了一夜都想不出来个头绪,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天亮了。他感觉这一夜比打了几百个人的群架还要累,早上起来想拨周雅瞳的电话时已经拨不通了,他慌忙查了一下,周雅瞳的护照显示已出境。
“感觉像你老婆跟人跑了似的。”孟江洋勾了勾嘴角,按下内线接通了秘书,安排了一下之后的会议内容之后,扭头看向苏孝全,“不说的话,我去开会了。”
“雅瞳走了,”孟江洋刚要站起来,苏孝全便开口了,“跟郑凯文一起。”
孟江洋低头看了看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我说呢,你最近对郑凯文怎么这么上心,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了……”
“三少,”苏孝全皱了皱眉头,抬起目光来看着苏孝全,“我担心……”
“我跟你说过吧,你这个朋友身后的人我不敢查,也不想查。”孟江洋打断了苏孝全的话,“我不希望因为无谓的人给自己惹上麻烦。”
无谓的人吗?
或许是吧,周雅瞳对他来说是曾经,但对孟江洋来说确实只是“无谓的人”。
苏孝全低下头没再说话,孟江洋也没有再出声,只是这么冷静地看着苏孝全,几秒钟后他转开脸去:“苏三,我对你说过吧,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苦难都需要被救赎,有时候对方期望的和你想给的,很可能并不是同一样东西。”
苏孝全抬了抬头,阳光从落地窗一路洒进来,照进眼睛里感觉有点刺眼的疼。
“真正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体会到。”孟江洋看了看苏孝全,“所以周雅瞳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
苏孝全没再出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让人有一种眩晕感,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天气了,好得让人以为是活在油画般的电影胶片里。
他抬起头的时候,孟江洋已经走到了门口。
“三少,”苏孝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一趟马来西亚。”
孟江洋也停下了脚步,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他才转过身去离开了,不轻不重地丢下了一句:“你不用去了,周雅瞳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了没?”闭着眼睛的周雅瞳小心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脚下软软的细沙和空气里微微的海风气息提醒她是身在海边了。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并不在意。
郑凯文带着她上飞机的时候对她说:“以前的路你一个人走,从现在开始我带着你走,你不需要想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
机场嘈杂纷乱的人声中,她只看见郑凯文眼底如春阳一般的光,嘴角带着她熟悉的笑意,轻声问她:“周雅瞳,你愿意吗?”
广播里是嘈杂的最后登记通知,小孩子在四周跑着喊妈妈,行李车的轮子发出的声音……这个繁杂忙碌的世界在这一瞬间都停止了,只有这个人拉着她的手说:从现在开始我带你走,你不需要想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跟着我……你愿意吗?
“愿意。”周雅瞳轻轻地点了点头,握着郑凯文的手紧了紧。
一天也行,哪怕一分钟也好,她想跟着这个人去任何地方,只有他和她的地方。
飞机的目的地是马来西亚,但下了飞机之后他们又辗转坐了汽车和小船,最后才到了这个海岛上,这岛看起来不大,只有一座当地风格的酒店,一下船就有工作人员来为他们提行李。
天色微暗,空气里都是海风的凉意。
“趁现在,我先带你去个地方。”郑凯文握着她的手说,“不过你得先把眼睛闭上。”
周雅瞳笑了笑没有动,郑凯文扬着眉毛朝她勾了勾嘴角:“不敢吗?”
周雅瞳仍是笑着没说话,却把眼睛闭上了。
在黑暗中行走并不是一件让人觉得愉快的事情,但有这个人的手牵着自己,就像是能看到海上的灯塔一样让人安心。周雅瞳默默地想着,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放开我的手,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
海浪声在耳边一波接着一波,郑凯文的手指轻轻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勾了一下:“睁开吧。”
周雅瞳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暗紫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像宝石一样透出让人惊艳的光。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一波波推上来的白色海浪下,掩映着许许多多蓝色碎钻,零碎却又规整地沿着海岸线铺成一串长长的珠帘。她知道那是夜光水母,旺季的时候,能将整个海岸都铺得严严实实,最华丽的珠宝展也无法掩盖那样的光辉。
赵允轩说过:“等我赚够了钱,我就买这样一条蓝宝石项链给你。”
那一年,他们都还是初中生,随学校的修学旅行团去了冲绳的海边。但那里并没有这样多的水母,只是零星路过的几只,已经让女孩子们都惊艳得尖叫了起来。
赵允轩问她:“到那时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婚,在海边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手指。
但是赵允轩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像曾经的赵允轩那样陪她度过青涩时光了,却又有一个人带她来这里,对她说:“我带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愿意。”
是啊,她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其实是凯悦喜欢这里。”郑凯文朝着岸边走近了几步,望着漆黑无边的海面眯了眯眼睛,“凯悦是我最小的妹妹,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很喜欢了,每天晚上都要跑到沙滩上来看水母,还有一次不小心被水母蜇了,但那都没办法阻止她喜欢这里。我就想着要在这里建个酒店,等她大一点了就送给她,她要是喜欢就是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也也可以,只要她喜欢……”
周雅瞳慢慢地跟了上去,海风吹着她鬓间的碎发,轻轻地擦过脸颊。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郑凯文扭头看了看周雅瞳,“不过他成年之后就离开家了。我以前一直想着等我长大了,有能力接下寰宇的时候就把大哥找回来,我以为他会愿意回来的……只是没想到等到我‘长大’原来要用这么久,而又有太多事是即使我‘长大了’也没有办法控制和改变的,就像我没有办法救回凯悦一样……”
海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郑凯文的声音夹杂在凉凉的海风中,有些沙哑。
周雅瞳低了低头,冰凉的指尖一点点穿过郑凯文的指缝,扣住了他的手指。
“你说过,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让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郑凯文轻轻地捏了捏周雅瞳的手,“那么如果我说,我想让你做我的家人呢?”
周雅瞳愣了愣,抬起头的刹那正对上郑凯文的目光。
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让她说不出的窒息感,不是压迫,也不是犀利,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抓住的温柔。
她知道她可能抓不住,但还是想要试一试。
哪 怕一瞬间也好。
“我不想再失去家人了。”郑凯文紧了紧握着周雅瞳的手,“雅瞳,你能答应我吗?”
“好。”周雅瞳笑了笑,张开手抱住了他,“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