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亦扬已经在电脑前坐了快三个小时了,然而除了屏幕上细小的小黑点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周雅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背后到底又是什么人?孙浩现在会被藏在哪里,是死是活,他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孙亦扬用力抓了抓头发,像是要把答案从脑袋里抓出来一样,坐在旁边看着他的队友互相使了个眼色,却没有人敢靠近。
就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正在面面相觑的几个人猛地站直了身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长官。”
孙亦扬却还是抓着头发坐在那里没有动,直到身后的人一巴掌拍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孙亦扬才抬起头来看了面前那人一眼。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查了,我是不是说过谢成祖的案子不要查了,你又把那个周雅瞳带回来干什么!”穿着制服的高级警督用力地拍着桌子上那张纸,“现在好了,现在上面压下来要翻八年前的案子了,你满意了?满意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孙亦扬也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拉出刺耳的声音。周围的同伴都不敢出声,怯怯地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人。终于还是老警员上去意图拉开孙亦扬,却被孙亦扬甩开了胳膊。
“高长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那个被绑架的是我爸爸,是我亲爹,你让我袖手旁观,我做不到!”
“这是命令!”警督高声喝道,“孙浩的案子有专门的调查组在调查,你负责的是其他的案件,不服从命令你还有理了……”
“我是不服从命令,你开除我啊。”孙亦扬把警员证拍到了桌子上。队友忙喊了一声:“亦扬,别冲动。”
“叫我怎么不冲动,我就这么一个爸爸,你们爸爸被人绑走了你们能冷静下来吗!”孙亦扬扭头扫了一眼周围的同伴,又把目光转回到面前的警督身上,“高SIR,我孙亦扬凡夫俗子做不到你这么义正词严秉公执法,但我希望如果你将来有一天被人绑架了,你儿子能做到像你一样秉公执法,服从命令。”
“你……”警督气得差点摔帽子,一旁的队友急忙上前拦住了。孙亦扬却已经推开椅子,大步地走出了办公室。
周雅瞳成功了。
八年前的案子被调档翻查了,虽然孙亦扬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条路几乎像是天路一样从上面直通下来,没有任何阻挡,也没有人察觉,等到事发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了。
真的很了不起,了不起得让人害怕。
孙亦扬站在冷风中摸出打火机,擦了三四次才把烟点燃了,重重地吐一口气之后他才觉得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赵允轩,你真是了不起,”对着灰蒙蒙的夜空,孙亦扬眯了眯眼睛,“我输给周雅瞳了。”
保释金定了以后,周雅瞳被取保候审。
她从法庭出来的时候,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简直如洪水一般汹涌而上,一个个话筒像机关枪似的朝着周雅瞳戳了过来,以至于保镖不得不筑起人墙左推右挡,才把律师和当事人从台阶上一直送到了停在路边的黑色私家车里。
齐子方一坐进车里就猛地拉上了门,朝后座上的人充满牢骚地念叨着:“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安排好了就是这样的?”
苏孝全像没听到似的,只看着身边人问了句:“还好吗?”
“嗯。”周雅瞳扯了扯刚才被挤皱的衣裳,外头还有记者在拍打车窗,而她就像根本没听到没看见一样,朝苏孝全说着,“替我谢谢你老板,那三百万美金的保释金,我不会让他打水漂的。”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苏孝全敲了敲司机的后座说了声,“开车。”又说:“如果郑凯文没有把寰宇押给乔伟业的话,这笔保释金对他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齐子方听到这里,抬头想从后视镜里看一看后座上的人,但抬起目光才想起来自己坐的是副驾驶座。
“不管怎么说,替我谢谢孟先生。”周雅瞳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这笔钱我无论如何都会完璧归赵的。”
苏孝全似乎不愿意再谈论这个问题,扭头盯着窗外,汽车驶离高等法院很长一段距离都还有采访车跟在后面,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这次不会石沉大海了。”
“嗯?”周雅瞳正整理头发上的飞絮,听到这里扭头看了看苏孝全,但苏孝全并没有再看她。她也没有继续盯着苏孝全,车里安静得能听得到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齐子方用手指扣了扣车窗,朝司机说:“先送我回事务所吧,顺便绕个圈。”
采访车在绕完这个圈之后终于跟丢了,齐子方下车之后,司机扭头看了看苏孝全,苏孝全这才想起来问周雅瞳:“回孤儿院吗?”
“不。”周雅瞳看了看苏孝全,“去郑凯文那里。”
仿佛是意料到他会觉得吃惊,周雅瞳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苏孝全朝着司机点了点头,司机乖觉地转过身去开车,直到开出很长一段距离,苏孝全才开口问了句:“你是不是真的……”
“你不用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周雅瞳望着窗外,然而窗外除了林立的高楼和匆忙的行人之外,并没有别的风景。
这就是香港了,从来都是匆忙而繁华的地方,周雅瞳记起自己第一次跟赵允轩回来这里的时候,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被吓到了,那时候即使在东京也很少能看到这么多这么繁忙的人群。
周雅瞳看得很出神,苏孝全便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郑凯文把整个寰宇押给了乔伟业,对这一点他并不十分震惊,真正令他震惊的是郑凯文和温静怡离婚的消息。报纸上登出来的时候都用了三个感叹号,大半个版面,可见世人八卦之心多么热切。
而对于苏孝全来说唯一能感到吃惊的理由是,郑凯文把自己最后一条退路都断了。
如果没有和温静怡离婚,那么不管他押了多少个寰宇,他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如果连温静怡这条后路也断了,那么他就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一个山穷水尽的郑凯文,到底算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苏孝全看了看周雅瞳,说真的他不了解周雅瞳,以前看到的周雅瞳总是跟在赵允轩身边,像个挂件,像个装饰,像个洋娃娃,他真正认识周雅瞳应该是从他们在酒吧重逢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一刹那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是晶莹的水晶炸裂般震撼。
他不曾想过那个原本看起来柔柔弱弱甚至连掉了半个冰激凌都要哭好半天的女孩子,一转眼的工夫会变成了这样一个能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人。
赵允轩,是你赢了。
在多年前你说要赌这一把的时候,在你拉着周雅瞳的手说你想要维护正义的时候,你已经赢了。
苏孝全呼出一口气,靠着后座闭上了眼睛。
郑凯文看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早上九点开庭,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他答应过周雅瞳今天不会去,因为他答应过会在家里等她,他说:“我等你,多久都好,我在家里等你。”而在此之前郑凯文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通常这只会是一个女人对他说的话。
比如,温静怡。
想到温静怡他突然很难过,温敬贤那一拳头确实很重,但并不过分。
郑凯文知道相比温敬贤打自己的这一拳,自己伤温静怡可能更深,说是卑鄙也不为过。他曾经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过,但这一次他不择手段,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目的。
门铃响了两声郑凯文才听到,他扭头盯着暗色的木门看了一会儿,确定是门铃响之后才走了过去,手在门把上虚握了一下之后才攥紧了,慢慢用力向下按了下去。
门外的人在这时候向他微微地笑了一笑,走廊里明亮的白炽灯照着她略显清瘦的素颜,却意外地透出一种清冷的美。
她说:“我回来了。”
而他说:“你回来了。”
那一刻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人送走了?”看到苏孝全进来,孟江洋从文件上抬起目光,苏孝全点了点头,看起来很疲惫。
“去了郑凯文那里?”
苏孝全仍然是点了点头,然后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不满意?”孟江洋像是突然来了兴趣,放下了手里的笔,靠着椅子晃了晃,“你不喜欢郑凯文?嗯,我也不喜欢他。”
“我只是不明白。”苏孝全靠着椅子仰头叹了口气,“为什么郑凯文会这么做,他……”
“他不像是那种人。”孟江洋笑了笑,“我也觉得他不像,不过人总有出人意料的地方,也许这就是郑凯文出人意料的地方。”
苏孝全低下头来看着孟江洋,几秒钟后他皱了皱眉头道:“你的意思是,他对雅瞳是真心的?”
“寰宇是郑凯文的命根子,丢掉寰宇对郑凯文来说……应该是相当于挖掉心脏了。”孟江洋认真地思考着,“如果不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了周雅瞳,那就是说他在筹谋更大的棋局。”
苏孝全愣了愣,孟江洋转过目光看向他:“但在我看来,不像。”
“为什么?”
“他连温家都得罪完了,你以为他还能去哪里咸鱼翻身。除非他连自己都押给乔伟业,但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那么做的。”孟江洋摊了摊手,“香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郑凯文已经把自己能走的路都堵死了……”
为了一个周雅瞳。
苏孝全皱了皱眉头,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明他还有良知。”孟江洋仿佛看穿了苏孝全的疑惑,踱到了窗边站了一会儿才说,“或者说,他对梁洛心还有良知。”
苏孝全抬起了目光,孟江洋的背影修长而挺拔,公司的女职员私下里总是喜欢偷偷拍他的背影,即使在这样的逆光里看过去,确实也是让人感觉赏心悦目的一件事。
“也许,他是想从周雅瞳身上找回当年亏欠梁洛心的东西。”孟江洋的声音
很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也许他比我更不愿意相信洛心确实已经死了。”
郑凯文是进了超市才知道原来超市货架分这么多种,他平时进门除了直接去冰柜拿水之外,几乎没有注意过别的地方,现在才发现一个冷冻区就分水果蔬菜奶制品速冻食品和肉类等等。周雅瞳拿了两盒牛肉犹豫了半天之后,扭头看他:“这个好不好?”
“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区别。”郑凯文诚恳地说。
“你们有钱人还真是买东西从来不看价啊,”周雅瞳晃了下手里的那盒牛肉,“区别就是这个比这个贵了两块半。”
“两块半……你也能看出来。”郑凯文有点无奈,他以前买东西从来都不看个位数,有时候连百位数都不看,直接看看四位还是五位数,三位数的就连具体的数字都懒得瞄了。不过这话他不太敢跟周雅瞳说,周雅瞳的生活和他不一样,更何况现在他也不再是寰宇的董事长了。
周雅瞳把牛肉放到购物车说:“买东西不看价钱,你以为你还是大少爷呢。”
“小少爷也行……我也不信一块肉就能把我吃穷了。”郑凯文跟上了推着车在奶制品区闲逛的周雅瞳,“我虽然手里没有股份了,但好歹还领着总经理的薪水,不至于……”
“我猜,”周雅瞳拿起一盒牛奶,扭头看了看郑凯文,“你一定没有什么存款吧?”
“存款?”郑凯文被问得一愣,存款是个什么东西他还真没有概念。他手里除了股票基金和一些投资之外,就是流动现金,平时进出基本没什么数,但也不至于是糊涂账,总的流水还是清楚的,但是存款这个东西还真没有在他的资产范围内。
“以后要存了。”周雅瞳放下牛奶推着车继续朝前走,“每个月都要存,这叫有备无患。”
“存款跟放着贬值有什么区别……”郑凯文走过去伸手握住推车把手,“再说,我也不是真的没钱到那个地步。”
“因为你以后要娶妻生子,要柴米油盐,要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所以你要懂得存钱节约,懂得日常开支,更不能动不动就大手大脚。”周雅瞳在零食区逛了一圈,“你吃零食吗?”
“这方面你倒是可以把钱省下来了。”郑凯文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在周雅瞳替他这么精打细算的时候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这就是过日子了?以后就是这样了?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柴米油盐,老婆孩子?他心里如此想着。
郑凯文看着周雅瞳站在货架前细细挑选调味料的背影,伸手在她肩膀上搂了一下:“你放心,我以后也会赚很多钱,不会让你为这种事担心。”
周雅瞳低头笑了,伸手在郑凯文手背上抓了一下,轻声说了句:“我担心的又不是那个,我就是要改改你的毛病。”
郑凯文叹了口气:“你这是当老师的职业病吧。”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两个人提了大包小包两袋东西,郑凯文有点感慨:“我家阿姨一星期买一次东西,也没见她一次买这么多,早知道我就开车过来了。”
“就两条街,走回去也没几步,再说这里不好停车。”周雅瞳提着较轻的那袋走在前面,转身看着郑凯文,“你们家阿姨那也是豪门里出来阿姨,跟我们这种小市民不能比。你今天这点根本不算什么,我跟允轩以前为了来趟超市,能凑一个月的优惠券,然后换酸奶,换纸巾,换日用品能换一卡车……”
“那么多你们用得完?”
“搬回孤儿院啊。”周雅瞳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么多的孩子,你知道一个小孩儿一天要用掉多少纸巾吗?而且报纸上的优惠券也不是每天都有……”
郑凯文听着周雅瞳说这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人生百态,都有点恍惚了。
“而且那时候我们连报纸都不买,有时候就在公园长凳上捡别人看完的报纸,——哎,干吗?”周雅瞳正说着就被郑凯文拉到了路边,还没等周雅瞳回过神来,郑凯文已经从兜里摸出零钱,然后拿了一份报纸给她。
“干吗?”周雅瞳怔怔地看着报纸。
“剪优惠券啊。”郑凯文把报纸塞她手里,“要么从明天起,我也跟你去逛公园,然后看看哪位老大爷看完报纸随手扔椅子上。”
“神经病。”周雅瞳笑了起来,拿报纸朝郑凯文胳膊上拍了一下,“真是病得不轻。”
暮色时分,正是霓虹初亮行人忙碌的时候,他们在人流匆忙的天桥上行走,不急不缓,郑凯文拉着周雅瞳的手慢慢地走着,街上都是匆匆下班的人。她忽然想,这也许是郑凯文第一次在这个时候下班,也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买东西,回家,准备做晚饭。
他从来都是一个大少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甚至连买东西的个位数都不会看,他这样养尊处优,却会为她挤进了拥挤的超市打折区,甚至会和她一起剪报纸上的优惠券。
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了,他毕生最珍贵的都在这里了。
周雅瞳静静地看着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的郑凯文,也许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一世了,只有这样短短的几秒,只能走过这样一段不足十分钟的路,但是也够了,真的够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仿佛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郑凯文正伸手摸钥匙的时候,周雅瞳突然停了下来:“我忘了买咖喱,你先上去吧。”
“一起上去,放下我东西我再陪你去买。”郑凯文没松手。周雅瞳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他手里:“我自己去吧,不去那个超市了,街口便利店就有,几分钟我就回来。”
“哎……”郑凯文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为何不安,看着周雅瞳转身走了他想喊住她,却又找不出理由来喊住她。周雅瞳已经走出两步了,听到这里又折返回来,在他嘴角上亲了一下才说:“梁祝十八里相送都没你这么黏人,听话,先上去,我都饿了,你上去把饭先煮上。”
“好。”郑凯文猛地抬手拽住了周雅瞳,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天黑了冷,早点回来。”
周雅瞳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站住了,霓虹璀璨的城市即使隔着几十公里依然能感受到闹市区的气氛,她转身向着来时的路看了一看,才向左边的路口走了过去。
孙亦扬正靠在车边抽烟,看到周雅瞳走过来的时候站直了身子,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手里的烟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选择扔到了地上。
“孙警官。”周雅瞳一路走到了孙亦扬的车边才站住了。孙亦扬开的不是警车,而是他平时开的那辆黑色Toyota,车子很久了,车头上布满了刮痕。这不是一个警务处长的儿子该有的配备,但这是孙亦扬的配备。
周雅瞳从车子上移开了目光,孙亦扬也已经收起了刚才的惊慌,看着周雅瞳说了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看到你的车了。”她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但周雅瞳没出声,因为她不想让郑凯文也觉得被警察跟踪了,这种感觉很不好。她也知道在自己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孙亦扬没少找过郑凯文的麻烦,大约是因为孙亦扬以为郑凯文就是她背后的靠山。
这明显错得很离谱,但这也就是孙亦扬这种脑子能思考出来的结果了。
“不是郑凯文。”周雅瞳说。
“什么?”孙亦扬还沉浸在周雅瞳突然出现的混乱中,一时间竟然没能理出头绪。
“不是他在帮我,也不是他资助我。”周雅瞳看着孙亦扬脸上的那一抹错愕,“你找错人了。”
孙亦扬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自己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周雅瞳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好似她有千里眼顺风耳,即使身在高墙之内,依然能对外面的一切了如指掌。
真是有点……可怕。
“我虽然现在不在牢房里了,但我还是在保释期,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也不用总这么跟着我。”周雅瞳说完,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我认输了。”孙亦扬突然喊。
周雅瞳的脚步停了下来,孙亦扬垂着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低着头咬了咬牙:“是我输了,我认输。”
周雅瞳站在斜坡的行道上,转身看着孙亦扬。
路灯下孙亦扬的脸匿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就算是看不到,周雅瞳也知道那该是什么表情,懊丧无奈甚至还有一些愤怒。赵允轩一直说孙亦扬的脾气比他还火暴,他真的没有说错。
“我认输。”孙亦扬抬起目光来看向周雅瞳,“你赢了,你想我怎么做?”
“为什么是我想你怎么做?”周雅瞳勾了勾嘴角转身面对着孙亦扬,“身为警务人员,你该怎么做,难道不是依据自己的职责和法律吗?”
孙亦扬用力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重新睁开了眼睛:“我会查的。”
“查什么?”
“允轩的案子,我会查的。”孙亦扬说,“你要的答案,我会给你。”
路灯下周雅瞳温和平静的脸孔上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笑容,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感慨,她并没有因为孙亦扬的这个答案而感到愉快。
甚至有一些悲哀。
曾经是朋友啊。
这个人和赵允轩曾经是那么推心置腹的朋友,但结果却一直要走到了这一步,他才说出那句“你要的答案,我会给你。”
周雅瞳没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孙亦扬却追上来拉住了她:“等等,那我爸爸……”
“孙长官不会有事的。”周雅瞳扭头看着孙亦扬,眼睛仿佛要直直地望进他的心脏里去,“孙警官你可能忘了,我现在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杀人犯。”
孙亦扬愣了愣,手一松,周雅瞳便抽回了胳膊。
“我会查的。”孙亦扬看着渐行渐远的周雅瞳的背影,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和尴尬。他没想过要怀疑周雅瞳,却又不得不怀疑她,那曾经是“朋友”的人,现在却和他分立在锋利的冰刃两边。
不再是朋友了。
他想起周雅瞳的话:现在开始,我们是敌人了。
“但我不保证一定能顺利,也许
……”
“你只管去查,”周雅瞳慢慢地站住了,转身望着身后的孙亦扬,“所有的障碍,自会有人为你扫平。”
“周雅瞳,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孙亦扬大声喊着,而这一次周雅瞳没有再看他,目光仿佛落在很远的地方,声音飘在风中,“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我想这就是天意吧。”
也许是冥冥中早就注定了的,所谓天意。
孙亦扬没有再出声,夜风中那单薄的背影被路灯拉得斜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肃杀之美。他忽然明白了,那时候的赵允轩为什么总是说,那个周雅瞳是他的无价之宝。
是的,赵允轩,那个周雅瞳是你的无价之宝。
炉子里的水开了,周雅瞳把切好块的胡萝卜和土豆放了进去,熊熊的炉火之下,锅里的蔬菜块很快又漂浮起来,她用勺子搅动了一下锅里的东西关上了火。
郑凯文在阳台上打着电话,屋子里氤氲着热气在玻璃上蒙了一层,郑凯文的背影看起来模模糊糊的。
“是真的。”郑凯文的声调不高,也没有特别强调,但口气却很坚定。
“真的?”电话那头,郑凯奇还不太相信自己耳朵似的重复了一次。
“真的。”郑凯文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弟弟不是聋了就被吓傻了,“凯奇,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也没有跟你和爸爸商量,但是这一次……”
“二哥,你会后悔吗?”郑凯奇没有等哥哥把话说完,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虽然现在不会……但是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吗?”
会吗?
郑凯文愣了一下,那么自己在背叛梁洛心的时候,她后悔吗?
她恨过自己吗?
她懊恼过吗?
应该是没有吧。
他从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怨恨,她一直都很温柔,即使在最后的时候。
那么自己呢?
自己会吗?
“二哥……”郑凯奇追问道,“你没事吧?”
郑凯文没有说话,阳台虽然是半封闭的,但还是挺冷的,郑凯文扶着栏杆看着远处的霓虹:“没……”
郑凯奇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不在乎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我们俩是亲兄弟,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好吗?”
“好。”郑凯文回答得很干脆,夜风呼呼地穿过缝隙吹进狭窄的空隙,郑凯文低下头看着楼下狭窄的街道,“凯奇,你要相信我,就算现在寰宇不姓郑,但总有一天我还是会让它姓回郑。”
郑凯奇没有说话,电话里有风的声音呼呼地吹着,好像郑凯奇也是在室外。
“外面冷。”郑凯文收回抓着栏杆的手,转身要往屋里走,“进去吧。”
“二哥。”在郑凯文伸手要拉门的时候,郑凯奇突然出声了,“我信你。”
我信你。
这三个字让郑凯文心里绷得紧紧的一根弦在这时候松了一些,他慢慢地朝电话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挂断了电话。
周雅瞳正往桌上摆餐具,看到他进来才说:“打完了?冷不冷?来喝碗热汤。”
她折回到厨房里打开炖锅正往小碗里盛汤的时候,郑凯文从身后抱住了她,一股寒气毫不意外地扑面而来,简直隔着衣服都能感到丝丝凉意。
“今天气温该有零下了吧。”周雅瞳拿着汤勺的手慢慢地往碗里盛着汤。
“哪有,香港从来就没有过零下。”郑凯文低头笑了一下,把脸埋在了周雅瞳的肩窝里轻轻地喊了一声,“雅瞳。”
“嗯?”周雅瞳放下碗盖上了锅盖。
“等这件案子结束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郑凯文声音闷闷地说,“你想去热的冷的地方都可以,就我们两个,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
周雅瞳看着锅里清澈的汤汁,只是这样看的话,没有人会相信这清澈如无物的汤水竟然是用了那么多杂物熬煮出来的,不喝的话也不会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就像这看起来平静的人生一样。
“好啊。”她终于伸手在郑凯文的手上轻轻地捏了捏,“我想去热的地方,暖和一点,可以少带一些衣服,就我们两个,挑个便宜的房租住着,可以自己买东西做饭……”
像现在一样,然后,天长地久。
郑凯文心里静静地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突然觉得也许这个“天长地久”并不存在,人世繁杂,他们身在尘世之中,实在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但一瞬也好,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他想和这个人天长地久。
“周雅瞳。”他在她耳边轻声地说着,“谢谢你。”
郑凯奇从楼上房间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郑凯文进门把大衣交给保姆,他急急忙忙就下了楼,简直连蹦带跳的:“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回家有什么不对,爸呢?”郑凯文抬头看了看楼上。
“刚吃了药,今天精神不好,一直睡到现在,我刚让护理推他到阳台上晒晒太阳。”
“我去看看爸。”郑凯文说着就朝楼上走。郑凯奇站在楼梯口的地方,突然喊了一声:“二哥。”
“嗯?”郑凯文在楼梯口的地方站住了,回头看着弟弟。
“房子抵押的事……你先不要跟爸爸说了吧。”郑凯奇捏了捏手指,“虽然爸也不是很清醒,但是……但是我怕他受刺激。”
郑凯文看着弟弟,转身又走了下来,在郑凯奇肩膀上捏了捏说:“我知道。”
护理正在调配两个小时后之后要用的药,看到郑凯文进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郑先生,郑凯文只点了点头,朝护理说了句:“你出去吧,我跟想跟爸说会儿话。”
“好。”护理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磁盘里一起端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因为长时间待着病人,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有消毒水有药水还有人身上陈腐的气息,所谓人之将死,大约连气味都和生机盎然的年轻人是不同的。
郑凯文把窗帘又往两边拉了拉,坐在轮椅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两年前中风之后郑祖望就很少有处于清醒状态的时候了,大部分时间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任由人们把管子一根根插在他身上。那时候郑凯文看着这个人会觉得很陌生,曾经一手撑起整个寰宇的郑祖望,竟然会变得这么脆弱,甚至无助。
但凡是人总是要走到这一刻的,大概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明白很多事,并不是你一味地争取一味地努力就能改变的,再强大的人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但有些事情,人们在能做到的时候,却又不肯去施以援手。
所以会后悔。
是的,后悔,他非常后悔。
那时候他放开了那个人的手,抓住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爸。”郑凯文蹲下身子看着轮椅上的人。今天的阳光很好,晒得人身上暖暖的,郑祖望眯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糊涂了,在听到郑凯文喊他的时候只微微睁了睁眼睛,又闭上了。
郑凯文低头替他拉了拉身上的毯子。
“凯奇让我不要跟你说,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他抬起头看着郑祖望,“我把我名下的几处房产都和银行做了抵押,从现在开始,我一无所有了。”
郑祖望没有动,歪着脑袋好像是睡着了。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也不会让凯奇有事的。”郑凯文重重地捏了一下老人垂在轮椅旁的手,“凯奇长大了呢,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了,现在的他即使独立担当,也能扛起一个寰宇……”
刚刚被乌云遮住片刻的阳光这时候又射了出来,照在背上暖洋洋的。
“爸,你相信我,就信我这一次就好。”郑凯文看着父亲,站起来的时候替他拉好了膝盖上的毯子,郑祖望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沉沉地睡着。
“反正我这么多年也任性过这一次,”郑凯文松开手,转身看了看花园里枯黄了的草坪,“就只有这一次了。”
山本雄信正喝着茶,就听到室外有人敲门的声音。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门外的人就拉开了门,托盘上放着一张报纸,那人递了进来,放到山本雄信的面前。
山本雄信放下手里的那份《朝闻日报》,拿起了托盘上的报纸,进来的人低着头说了句:“今天早上的报纸,刚刚让人送过来的。”说完又恭恭敬敬地出去了,山本雄信倒了杯茶,继续吃着早餐。
报纸是香港的报纸,印着密密麻麻的繁体中文。
山本雄信把报纸捏在手里没有动,他要看的内容都在头版的头条上了,“沉冤得雪”几个字他还是认得的,上面还印着周雅瞳从法院门口出来的照片,虽然拍得很模糊。
“她还是做到了啊。”山本雄信笑了笑,随手将报纸扔到了榻榻米上。他正要拿起面包的时候,内间的隔门拉开了,茉莉一路小跑着就朝山本雄信扑了过来:“爸爸。”
“检查完了?”山本雄信拍了拍女儿的背,扭头看着跟在女儿身后进来的女看护。女看护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是的,小姐已经全部检查完了,还有两项指标要明天才有结果,其他的……”
“我来说,我来说。”山本茉莉阻止了女看护,端正地跪坐好看着父亲道,“爸爸你猜我的结果是什么?”
“一定是很好。”山本雄信咬了一口面包,“不然你早就乖乖地躺回床上去了。”
“爸爸好聪明。”山本茉莉竖了竖大拇指,然后歪在山本雄信身上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说,“爸爸你答应我如果检查结果好就带我去见瞳姐姐的,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嗯……”山本雄信嚼着面包,喝了一口茶把面包咽下去之后才慢悠悠地说了句,“是该去见见她了。”
“真的吗?”
“嗯。”山本雄信溺爱地揉了揉女儿的脸,“茉莉,这一次我让你跟瞳姐姐永远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