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在蚝壳间游走,轻轻一晃,蚝壳就裂开了一条缝,新鲜的蚝肉带着诱人的汁水滑了出来。围在一旁的小孩子都忍不住拍起手来,周雅瞳也跟着拍起手。
“好厉害啊,你。”她低头接过来郑凯文递来的生蚝,看见他转身又拿了一只蚝在手里掂了掂,说道,“看不出来你这么会开蚝。”
“我不是跟你说以前想过要把这个岛送给凯悦吗?”郑凯文看着蹲在旁边像个小粉丝一样两眼放光的周雅瞳,笑了笑低头敲了敲蚝壳,找到了下刀口,刀刃熟练地切进了缝隙里,“那时候我其实也想过有一天要来这里定居,做个渔民,卖卖小龙虾生蚝什么的。”
周雅瞳笑了起来。
“不像吗?”郑凯文把开好的蚝朝周雅瞳递过去。
“不像。”周雅瞳接过来,一手拿着一只生蚝捏着。
“那我像什么?”郑凯文把胳膊搁在膝盖上看着她,阳光洒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翻着粼粼的金光,但在他眼里却及不上周雅瞳眼底分毫的光华。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个人城府很深,很不好对付。”周雅瞳把生蚝放到一旁铺满冰块的盒子上,郑凯文盯着她的手。周雅瞳的手很白,手指也很长,他以前没注意过,其实周雅瞳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想着要对付我了?”他摘了手套拉过周雅瞳的手,“这些哪里来的?”
“那时候不是要对付谢成祖嘛,总觉得你会帮他。”周雅瞳把手翻过来看了看,“我也不知道,可能被纸划到的,有时候也不觉得疼,就流血了。”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谢成祖?”郑凯文把周雅瞳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捏着。
他身上穿着当地渔民的那种橡胶围裙,因为刚才帮忙一起搬鱼的原因,上面还沾着鱼鳞,周雅瞳伸手去摘那些鱼鳞,一片一片的,很小心。
“因为如果动了谢成祖,一定会牵扯到寰宇的利益,”周雅瞳把摘下来的鱼鳞放到手心里,日光下鳞片反射出银色的光,“我那时候就觉得你是那种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就会毫不犹豫斩草除根的人。”
郑凯文看着她,周雅瞳低垂着眼睫的样子很美,即使看不到她令人惊艳的紫色瞳孔,但无论是皮肤还是眼睫都有东方人特有的精致和华丽。
“一旦牵扯到自身利益,就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郑凯文笑了笑,握住周雅瞳的手捏了捏,“我还真是这种人。”
——所以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为了我做到这样的地步。
周雅瞳看着眼前的人,静静地笑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候酒店里的服务生跑了出来,一直到快要跑到他们蹲着的小棚子下的时候才用当地的方言喊道:“郑先生,有你的电话。”
“好。”郑凯文站了起来,扔掉手里的抹布就往酒店里走。
“哎……衣服。”周雅瞳拽住他,解开他身上的围裙。郑凯文里面穿的是衬衫和休闲裤,一脱掉围裙简直画风都变了,又像个书生一样,很难再回想这个人刚才拿着登山刀熟练开蚝的样子。
郑凯文脱掉围裙笑了笑就转身朝酒店跑了过去,周雅瞳站着没有动,日光下他身上的布料有隐隐的反光,那让周雅瞳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像只是幻象。
因为也许只有幻象才会这样美好吧。
郑凯文进了酒店就被直接进了房间。
酒店规模并不是很大,相较酒店来说,更像是度假屋,二楼和三楼都有木质楼梯可以直接上楼,郑凯文就是从楼梯直接上的二楼。
电话孤零零地躺在客厅的茶几上,郑凯文洗了手随手扯了块毛巾擦着就走过去看电话。电话已经响完了,屏幕上显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区号,是香港那边打来的,但号码却是陌生的。
正盯着电话犹豫的时候,屏幕又亮了起来,没等音乐响起,郑凯文已经划过了接听键,把电话放到了耳边:“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好像是个年轻的女人,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请问,您是郑凯文先生吗?”
“我是……”郑凯文站到了窗边。
窗外是连绵的沙滩和夏日的阳光,高高的棕榈树下周雅瞳正朝着酒店走过来,沙滩上是他刚才一路走来留下的细碎脚印,她正沿着那些脚印一步一步地踩过来,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仔细那么慢,像是怕踩坏了他刚才走过的痕迹。
郑凯文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郑先生,你好,我这里是医院……”电话里的声音像是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他的耳膜里,郑凯文皱了皱眉头,微妙的不祥预感像一股冰冷的水流蔓延上心头,那声音却还在细细地说着,“……请问,您是郑凯奇先生的家人吗?”
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竟然一丝暖意都没有。
周雅瞳走到门口才发现房门没有关严。
郑凯文坐在房间的床沿上,手里捏着电话,一动不动的,好像已经坐了很久,阳光从窗外茂密的树荫里穿进来,却一点都不温暖,空调里吹出来的风都有了寒意。
“怎么了?”周雅瞳走过去蹲下身子握住了郑凯文握着电话的手,屏幕已经暗了下去,看不出来刚才他是接听了什么电话,她仍然扬起脸来看着郑凯文,“出什么事了?”
郑凯文仿佛是刚回过神来,盯着周雅瞳的脸看了有好几秒才将目光焦点拉回到她身上。
“我得回去一趟。”郑凯文低了低头,捏着电话的手紧了紧,捏得指节都发白的时候也没有松开,“现在就得走……”
“好。”周雅瞳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握着,“现在就走,我让酒店订机票。”
郑凯文的目光顺着周雅瞳的手一点点回到她身上,周雅瞳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嘴角是微微扬起的,仿佛要给他安慰,而那笑容确实在一瞬间让他从窒息中缓了过来。
他松了一口气,抬手环住了周雅瞳的肩:“对不起……”
“没事,没事的。”她抬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轻声地安慰他,“但是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郑凯文用力闭了闭眼睛,电话里的声音还像根针一样扎在他耳膜里,一阵一阵的疼,“出事了。”
那是要回去的。
现在,马上就回去。
周雅瞳紧了紧搂着郑凯文的手:“我们回去,现在就走。”
窗外是晴空万里,泛着金光的海岸线上,有热闹奔跑的孩子们,和忙碌生活的渔民,高耸的棕榈树像是一道门,通往她以为会幸福的门,但现在那扇门要关上了。
周雅瞳知道,时候不早了,他们是该回去了。
回去他们各自该去的地方。
孟江洋已经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窗户开着一条细细的缝,微凉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孟江洋扯松了一些领带,低低喘了一口气。
他从来都不喜欢医院,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经历,还是与生俱来对医院的厌恶。却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爆炸伤及了郑凯奇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他对苏孝全说过,他不希望因为无谓的人惹上一身的麻烦,但郑凯文并不算是无关的人。
至少因为梁洛心,他不能算是一个全然无关的人。
想到这里孟江洋重重地舒出一口气,这爆炸来得太蹊跷了。郑祖望一个月都不一定来医院做一次检查,怎么那么巧就会在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生实验室爆炸。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一定不是单纯的爆炸事件。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是针对郑祖望呢?即使是觊觎寰宇的人也没有道理这么做,因为郑凯文早就把寰宇都拱手送人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孟江洋转头看了看戴着氧气面罩安静地躺在床上的郑凯奇,他能捡回一条命也不能算是偶然,也许对方都算计好了的,郑凯奇活着比死了更能刺激到郑凯文。
但是,到底会是谁呢?
孟江洋眯了眯眼睛,安静的房间里不时传来仪器的嘀嘀声,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正打算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就看到门开了。
门外走进来的人在抬头看见他的一刹那也愣了愣,灯光照着她白皙的皮肤,还有暗紫色的眼瞳,孟江洋想起来了,他在谢成祖的别墅里见过这个人。
周雅瞳。
“郑凯文刚跟医生去了办公室,”他看着门口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我是孟江洋。”
“我知道。”周雅瞳反手推上了门,径自走到床头柜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们见过的,孟先生。”
对,见过的。
在谢成祖的别墅里,那时候她还是被绑架的肉票,看起来柔弱无助的样子还深深地扎根在孟江洋的脑海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给人的感觉和那时候不同,像是屋檐上的水,已经凝结成冰,坚韧而冰冷的感觉。
“你不好奇吗?”孟江洋看着周雅瞳把买来的东西一件件放进冰箱里,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好像全然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
“什么?”周雅瞳扶着冰箱门站了起来,单人病房很大,这时候都显得有些空旷了。
“郑凯文进病房第一句话就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孟江洋朝前走了两步,站到床尾的地方看了看还在深度昏迷中的郑凯奇,目光转回到了周雅瞳身上,“你不好奇吗?你不想问问我,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周雅瞳看着他,然后垂下眼睫推上了冰箱的门,转身走到床边盯着仪器上氧饱和和心跳的数字没有说话。
“还是说,你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孟江洋抬手撑住床架看着她,“该我来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不会好奇。”周雅瞳没有看他,继续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去关心跟你没关系的事情的人。”
“我的确不是。”孟江洋摇了摇头,“不过郑凯文不算是完全没关系的人,我爱过的女人,爱过他。”
周雅瞳有点惊奇地抬头看了看孟江洋,孟江洋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直起身子看着她说:“很奇怪吗?如果梁洛心活着,她也不会希望我对郑凯文见死不救的。”
周雅瞳盯着孟江洋看了好一会儿,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却总给她一种近乎能和山本雄信抗衡的力量感。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变得很温柔,像她之前无法想象郑凯文的温柔一样,整个人也露出了有些不可思议的温柔。
“她叫梁洛心吗?”周雅瞳垂下眼睫看着床上的病人,“凯文没跟我提起过她,但我想应该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
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的温柔。
孟江洋突然沉默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起了“梁洛心”这个名字,房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却又是和之前不太一样的压抑。
孟江洋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之后,转身拿起了沙发上的外套。
“我跟郑凯文算不上是朋友,但如果有人对他下手的话,我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孟江洋拿着外套看了周雅瞳一眼,“周小姐,我不想去查你背后到底有什么人,也不愿意去查,因为苏三对我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周雅瞳的背脊微微颤了一下,微微抬了抬头,却并没有转身去看孟江洋。
孟江洋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走过去拉开了门。
“孟先生。”
孟江洋转过身,周雅瞳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只是从背影来看的话,这真是一个单薄而瘦弱的普通女子,但孟江洋却也知道,很多事都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像周雅瞳。
“也许你不相信,因为我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周雅瞳低了低头,声音听起来像吹散在风中的蒲公英,孟江洋没有再停留,他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但周雅瞳那句话还是像根尖锐的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口,她说:“我爱他。”
“……我们对这件事给您和您的家人造成的伤害深表歉意,我们会尽全力救助郑凯奇先生,请您一定相信我们。”院长诚恳的道歉让郑凯文有些喘不上气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就这么在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如果只是简单的实验室意外,那么时机也太凑巧了,但如果是针对他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朝他下手?那些人想要什么呢?他已经连寰宇都拱手送人了啊。
还有什么呢?
痛苦吗?
仅仅只是为了让他觉得痛苦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身上最后一层保护膜都一点点地剥下来,疼,而且鲜血淋漓,真的很痛苦。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又会是谁呢?
郑凯文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在空气里幻化,最终化作细小的无法辨识的分子,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之中。他在角落里的烟灰缸里把烟掐了,摸出了口袋里的电话。
从他到港到现在,电话一直很安静,什么消息也没有。曾经的叔伯朋友竟然没有一个人给他打过电话甚至发过消息来问候,所有的人都像是聋了哑
了,甚至像突然就消失了。
唯一一个出现在现场救了他弟弟的人,竟然是孟江洋。
如果不是孟江洋,也许凯奇都没有办法捡回一条命来。想到这里郑凯文自己都觉得好笑,曾经每天都想着要怎么弄死自己的人,竟然在这种时候帮了自己。
他该对孟江洋说声谢谢的,但他现在还没有办法说,他还有太多事要做。
郑凯文盯着电话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划亮屏幕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了,赵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没睡醒:“郑先生?好久不见啊。”
“帮我查一件事,”郑凯文转过身,一步步沿着台阶朝上走着,“我要知道广慈医院的实验室爆炸,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太蹊跷了。
就像孟江洋说的那样,有些事情太巧了,就不会真的只是巧合了。
挂了电话郑凯文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对周雅瞳说过,他不想再失去家人了,但只是短短几天而已,他就失去了父亲,甚至还可能要失去唯一的弟弟。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整个身体都像是空了。
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病床上的人很安静,心跳和氧饱和都显示在正常范围内,只是还没有醒。
周雅瞳没怎么仔细看过郑凯奇,事实上她跟郑凯奇除了以前在公司里见过几面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交集,所以她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弟弟跟郑凯文长得真是很像。
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如果不是身高和年龄上略有差距,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你不会有事的。”周雅瞳握住了郑凯奇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因为你还要陪着他的,所以你不会有事的。”
门锁响了一声,郑凯文从门外走了进来。
下飞机之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医院,一路上的奔波和担忧使郑凯文看起来很疲惫,他看起来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医生怎么说?”周雅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着郑凯文走到了沙发旁。
“没说什么,孟江洋呢?”郑凯文抬头看了看窗边,窗户已经关严了,看起来人应该是已经走了。
“他走了。”周雅瞳蹲下身子看他,“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不用。”他突然伸手握住周雅瞳的手,抓得那么紧,像是怕她会突然挣脱他的手似的。周雅瞳没有动,任由郑凯文这么拉着她的手站着,她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地发抖。
“你会离开我吗?”郑凯文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的沙哑,“雅瞳,你会吗?”
“不会的。”周雅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蹲下身子看着他,“我不会离开你。”
光影在她脸上流转,表情也有些变幻莫测,但他听见那声音说“我不会离开你”,突然就有些承受不住,就这么拉着周雅瞳的手,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哭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周雅瞳抱住了他,窗外冷清的夜宛如大幕缓缓落下,终究将所有的光吞噬得一干二净。
郑凯文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房间里没有拉窗帘,光照得整个房间里蒸腾着细微的暖意,空气里看得到飞扬的尘埃,他闭了闭眼睛,起身的时候发觉周雅瞳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是周雅瞳留下的,她应该是出去买东西了。
郑凯奇还是安静地躺着,挂水的袋子已经换上了,护士应该是来过了。这让他恍惚想起当年凯悦出事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坐在医院里,只不过那时候陪在身边的人还有父亲、凯奇甚至梁洛心。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郑凯文捏了捏手指,起身的时候电话在茶几上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赵贺打来的电话,他走到窗边正好看见周雅瞳正从对街的便利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两大袋的东西。
郑凯文划下了接听键,赵贺的声音听起来清醒了不少:“郑先生,你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周雅瞳提着购物袋,快步走出了便利店。
东西她买得不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多买一点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所以能想到要买的东西她都丢进了购物车,最后推着满满一车的东西去了收银台,把店员都吓到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就看到停在对街的一辆黑色的私家车门开了。
车上下来的男人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装衬衫,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露出谢顶的脑袋。周雅瞳认得这个人,他总是在山本雄信的身边,也很少穿正装出门,毕竟年纪大了,山本待他像家人一样。
“竹本先生。”周雅瞳轻声地喊道。
竹本朝她点了点头,走过来的时候那辆车也跟着开了过来,竹本拉开了门:“周小姐,先生在等您。”
周雅瞳站着没有动,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让她觉得无法放下,竹本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手里的东西,伸手去接,然而周雅瞳没有松手,竹本抬眼看了看她,周雅瞳这才松开了手。
“请先上车吧,这些东西我会让人送到病房的。”竹本将东西交给车上下来的一个年轻人,扶着车门似乎在等待周雅瞳上车。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挣扎也没有意义,她早就选择了这条路,已经不能回头了。
山本雄信正坐在房间的榻榻米上泡茶,他对茶道的热衷周雅瞳是知道的,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了。茶桌对面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很年轻,穿着打扮却很随意,甚至说不上整洁,看到周雅瞳的时候,这个人站了起来,朝山本匆匆道了别之后,起身准备离开。
擦肩而过的时候,周雅瞳感觉到他特地看了自己一眼。
但回过头的时候,她却没能捕捉到那个人的眼神或者表情,只留下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感。
“认识那个人吗?”山本抬起头来看了看周雅瞳,周雅瞳正盯着从门口走出的那个人的背影,愣了愣才转身朝山本雄信摇了摇头。
“他叫赵贺,是一个地下私家侦探,也是一个为了保命和赚钱,什么都能做的人。”山本雄信抬手指了指刚才赵贺坐过的位置让周雅瞳坐下了,才继续说,“郑凯文正在委托他调查医院爆炸的事情。”
周雅瞳伸出去接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茶水不经意洒了半杯。
山本拿起一旁的手巾擦了擦茶盘上的水渍,继续说着:“所以我就都告诉他了。”
周雅瞳抬起眼睫来看着山本雄信,山本也正好看着她,笑了笑才说:“很少见吧,别人委托私家侦探调查才给钱,而我明明是要透露消息给他,却还要给他钱。但往往就是这种人,才最好用。”
周雅瞳慢慢放下杯子,因为手的颤抖杯子不停地撞在茶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问道:“都说了什么呢?”
“说了关于你的所有事。”山本雄信直起身子,手撑在膝盖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着她,“从一开始你的计划里除了那些该死的人之外,就还有一个郑家吧,虽然现在事情变了。但当初你想过要向郑凯文报复,也并非不是事实。”
山本低下头,用一根竹签拨弄着茶盘里的茶叶:“你不是说过,所有害死赵允轩的人都该死吗?不管是孙浩,还是谢成祖,甚至那些只是参与其中都没有拿到什么利益的人,你都毫不留情地下了手。那么,他们用来洗钱的最大的同伙,你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郑祖望也很该死不是吗?”山本捏着竹签看了看周雅瞳,“我只是替你做完了你想做而没有做的事罢了。”
周雅瞳坐着一动也不动,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让她整个背脊上都冒了一层冷汗。
山本雄信没有说错,这确实是她从一开始就有的计划。
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站到了岔路口,事情便朝着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她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输了这场赌注的,但她却还是下了注。
“你知道童话故事为什么总是很完美吗?因为它隐藏了人性。”山本雄信放下竹签,裹着手巾提起炭炉上冒着烟的小水壶,“所谓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除了你们以为的真善美,它还有嫉妒、猜忌、怀疑、贪婪甚至仇恨,你觉得郑凯文有哪几种?你觉得他如果知道了赵贺对他说的那些,还会选择相信你吗?”
周雅瞳没说话,水壶里的水灌进茶壶里时,翻滚的茶叶像是卷起的海浪。
她想起在那个海边,郑凯文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家人。
但是,都过去了。
这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就像翻滚的茶叶一样,终究会归于平静。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童话,”山本放好了小茶壶,用手巾擦了擦手,“所以这个赌局,你不会赢的。”
“我知道。”周雅瞳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是啊,即使知道,却也还是想要赌一赌。
就像当初明知道也许没有机会做成这件事,但她还是想要赌一赌,还是想要为允轩报仇。
所有的赌局都只有半数的把握,无论是输是赢,她都得接受。
“时间差不多了。”山本突然看了看墙上的钟,目光回到周雅瞳身上的时候恢复了如常的冷静和平淡,“茉莉一直在等你,你要去跟她打个招呼吗?”
周雅瞳垂下眼睫,茶杯里的茶凉透了,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很苦,发涩。
“还是你想要去跟他道个别。”山本雄信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头说,“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人性的丑恶会让你觉得很难过,我不希望你太难过,茉莉还在等你……”
“会难过还是好的,”周雅瞳放下茶杯,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阳光,“因为至少那证明你爱过。”
阳光透过二十七楼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来,空气里都是暖暖的。
身后的门锁响了一下,但是郑凯文没有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好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太阳从东边往西边走了,四周会渐渐地被黑暗吞噬,直到没有一丝光明。
“你还真是把这儿当家了啊。”孟江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听得见脚步声,但是却懒得动,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剩下一个铸铁的壳子,沉甸甸的,一动也不想动。
孟江洋把手里的文件扔到了桌上,看着窗口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
他进办公室之前就看到里面有人,只是没想到会是郑凯文。昨天才在医院见了面,今天他突然又出现在这里,真是不好的预感。
孟江洋皱了皱眉头,却还没等他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郑凯文已经开口。
“你知道山本雄信吗?”他问,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
孟江洋愣了愣,心里微妙的不安在这一刻炸开了锅。
“听说过,没见过。”孟江洋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这是实话,他知道有三百万美金莫名其妙地进账,但并没有真的见到过给他钱的人,即使他知道,那是山本雄信。
“听说是个打个喷嚏都能让国家经济跟着颤一颤的男人。”郑凯文轻轻地笑了一下,但太过细微了,甚至听不出那语气里的变化,“我没想过,原来这样的一个人还会跟我有交集。”
孟江洋捏着文件的手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文件架上抽出了一个蓝色文件夹,“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来,是想跟你说声谢谢。”郑凯文往后退了一步,侧身看着他说,“虽然没想到,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孟江洋也抬头看着他,他和郑凯文打交道很多年,这个人骨子里的阴险狡诈他都见过,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有时候朋友跟敌人真的很难界定。”郑凯文低了低头,抬头的时候向他笑了一下,“谢谢你。”
“不用谢,”孟江洋勾了勾嘴角,“反正我还是看你不顺眼。”
“是吗?你不说我还以为你爱上我了呢。”郑凯文看了孟江洋一眼,转身往门口走,“但是这个人情我会记得还的。”
“你打算怎么还?”孟江洋看着郑凯文,“你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乔伟业倒是样样都有了,却唯独缺少一个继承人。”郑凯文转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大嫂她这一胎,是个小侄女。”
“是吗?”孟江洋向后靠在椅背上,望着郑凯文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笑了笑说,“那真是恭喜你了。”
郑凯文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时,觉得耳旁的轰鸣声渐渐放大了。
赵贺的声音带着回响在脑袋里无限循环,他揣在口袋里的手还能摸到赵贺送来的那个U盘,虽然他不想再看了,但他也没有丢掉的勇气。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的公司改名叫寰宇之前,它还有个名字叫天域,知道那个时候那公司是用来干吗的吗?”赵贺点开了平板电脑上的银行交易记录,斜着眼睛看他,“跟你爸后来干的勾当一样,只不过那时候他不是为孟军山洗钱,他是在为谢成祖、孙浩那帮人洗钱……”
郑凯文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耳旁是赵贺轰鸣一般的讲话声。
赵贺说:“而那帮人,就是害死赵允轩的元凶
,那里面也包括了郑祖望。”
郑凯文好像没听清,连他面前赵贺的脸都有些模糊了,空调声音实在太大了,耳朵里像是塞满了棉花,心也堵得慌,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睁开眼,空荡荡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电梯还停在二十七楼没有动,他忘了按楼层按钮。
怎么会这么天真呢?相信这个世上还真的有人会等着他去救赎。
他没有能救回凯悦,也放弃了梁洛心,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人需要他拯救了,也许最终所需要的,只是他对过往的愧疚和痛苦罢了。
那就活在那些愧疚和痛苦之中好了。
什么都没有了,那就从零开始。
反正万物的起源也不过就是空空如也的,就像现在的他。
但这样的郑凯文,才是真正的郑凯文吧。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底楼大堂,他迈步走出电梯的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屏幕划亮接通了电话,他对着那机械般的接线员说了句:“帮我接乔伟业,告诉他,我是郑凯文……”
挂上电话走出大厦的刹那,明亮的日光照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但郑凯文没有低下头也没有避开的意思,只是眯了眯眼睛,仿佛要看清那日暮的光一般。
是的,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棋子。
所有的棋局没有到最后一步都不能定输赢,更何况他才刚刚走出这第一步棋。
一辆计程车从路口转弯而来,郑凯文抬起手,车子停了下来。
他按下快速拨号键,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郑凯文拉开车门侧身坐进了车里,陈子昂那熟悉的机器人般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郑先生,您回来了?”
“是。”郑凯文拉上车门,“我回来了。”
郑凯文回到病房的时候,周雅瞳正坐在床边,像他昨天离开时的那样,一切都没有变。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郑凯文推上了门,周雅瞳也从床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床上的郑凯奇,还是睡得很熟,就像医生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但他相信会醒的,那是他的弟弟啊,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我买了东西。”周雅瞳看了看床头柜上的两个塑料袋,还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买的,东西也都在袋子里,并没有拿出来。
“谢谢了。”郑凯文没有走过去,也不曾靠近她,径自走到窗边站住了。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远远地能看到被夕阳映照的晚霞,像血一样的半边天空,红得刺目。
“你是来看我现在这样子吗?还满意吗?”他看着窗外,医院大门口的地方人来人往,他是在这里看到周雅瞳上了那辆黑色私家车的,在赵贺来到之前的时候。
原来那就是山本雄信的车,看起来也很普通,却是个动一动筷子就能夹掉人脑袋的角色。
不简单呢。
“我之前以为你跟我很像,固执地陷在某些过去中无法自拔。所以我想如果我能救你,那么也许就能救我自己。现在我才知道,我想在你身上找到的救赎根本不存在。”
他忽然觉得眼底很痛,抬起目光想看得更远一点,但眼前除了血红色的晚霞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刺得眼睛疼得要流泪。
“没有人能救我,我也救不了任何人。”郑凯文的声音有些飘,过了很久,他才又说了一句,“不论现在,还是以前。”
周雅瞳没说话,只在他身后微微低了低头。又过了很久,仿佛空气里黏着的千丝万缕都已经扯断了,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是的,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即使地球是圆的,即使有一天还会再有机会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但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那很好。”郑凯文轻声地说着� �“很好。”
这样就够了,不要再见了,他已经不需要再得到任何救赎了。
周雅瞳抬起目光的时候,窗外的光彻底暗了下去,仿佛就在那一瞬间,世界都变成了黑色的,玻璃上映出郑凯文的影子。
她很熟悉那影子,曾经和他形影不离过的影子。
但现在她突然觉得那影子离她很远,分明只是在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一切都结束了,郑凯文说得对,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听到郑凯文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周雅瞳搭着外套的手紧了紧,郑凯文转过身来看她的眼神是空的,空得让人觉得心疼,但他却还是朝她笑了一下,笑得那么陌生。
“你说过那些人给赵允轩的痛苦,你会十倍地还给他们。”他看着她,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那些人里也包括了我吧?”
——那些人给赵允轩的痛苦,你十倍地还给了我。
她无法解释,也无从说明,这一切仿佛是诅咒,最后反噬的是她自己。
“没事了,”郑凯文转过身没有再看她,“你走吧。”
玻璃上映着他的轮廓,半明半暗的,她垂下目光,没有说再见,转身走了出去。她回头的时候还能看到房间里的人站在那里,影子交叠着映在玻璃上,看着那么真切,但摸上去却是冰冷的。
“我们不会再见了。”她轻声地对着影子说,“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苏孝全走进黑漆漆的办公楼,却意外地发现孟江洋办公室的灯还是亮着的。
“三少。”他敲了敲门,“你没走?”
孟江洋回头看了看他,这一天苏孝全都在外面跑,苏孝全没有见到郑凯文,也并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这大概是今天最好的事了。
“嗯,忙着忙着就忘了时间了。”他转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这城市总是灯火通明,几乎让人忘了还有夜晚。
“司机下班了吗?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苏孝全想了想,走过去关电脑。
“不用了。”孟江洋抬手挡住了他关电脑的手,“反正一会儿也该天亮了,你一会儿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苏孝全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孟江洋,却还是点头说:“好。”
近些年他已经很少看到孟江洋露出这样的神色了,仿佛只有少年时的孟江洋才会这样,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都能轻易地从他眼底眉心读出。
已经很久了吧,苏孝全低着头想。
“你说过你没什么朋友吧。”孟江洋望着窗外,没等苏孝全回答,又说,“我也没有。”
苏孝全低了低头,隔了一会儿才说:“三少……”
“可能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是孤独的,陪伴你的只有曾经美好的回忆。可是有些人,恐怕连美好的回忆都没有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郑凯文的影子从镜面里一闪而过。
他想起第一次和郑凯文的见面,在叔叔的办公室里,那时候他还是学生,只觉得这个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看起来却一脸城府很深的样子。
“三少?”苏孝全站在旁边看见他许久不说话,忍不住喊了一声,“你没事吧?”
“没。”孟江洋看着窗外的天,不知道为什么它正明显地在一点点地亮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揭开幕布变成一个明亮的白昼,孟江洋眯起了眼睛。
“苏三。”
“嗯?”
“你知道山本雄信吗?”
“谁?”苏孝全愣了愣,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但似乎又在哪里听到过,他猛地想起来还跟着孟军山的时候听到过一次这个名字,是个带着不祥符号的名字。
“三少怎么……”
“他前几天通过他个人名义打了一笔钱给EMK。”如此堂而皇之,简直就像是在挑衅。如果不是仔细查,他不会知道这个叫竹内的人就是山本雄信的亲信。
苏孝全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垂着的手用力地捏了捏:“多少?”
“三百万美金,”孟江洋转过脸看着苏孝全,窗外微亮的天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阴影交错,好看得像是精美的雕像,“和周雅瞳的保释金的金额一样,分毫不差。”
从医院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天边渐渐泛白的薄雾。
郑凯文在窗户边不知道站了多久,好像那些黑夜就是在面前一点点散去的,空气里的微分子每一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就像这些天来的点点滴滴,简直像梦一样,终究是要醒了。
只是留下的伤口和疼痛却并没有消失,他想起离开孟江洋办公室前,孟江洋突然问他的那个问题。
“你听说过宝莲灯的故事吗?”孟江洋问,“说的是二郎神的妹妹因为和凡人私通生下了小沉香。小沉香一开始以为是妈妈不要他了,一直很恨他妈妈,后来才知道妈妈是被舅舅囚禁起来了,所以跋山涉水踏遍刀山火海都要去救她妈妈……”
“我妈在凯悦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郑凯文看着孟江洋。
“我是说如果是你,”孟江洋眯起眼睛看着郑凯文,“你会为了救一个人跋山涉水,历经刀山火海,甚至不惜与神为敌吗?”
一个人吗?
不如直接说周雅瞳就是了。
郑凯文没说话,但他知道孟江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低下头盯着脚边的影子出神,那确实太不像他自己了。
但是他会的。
他可以为了周雅瞳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当然也可以为了她跋山涉水赴汤蹈火。
只是她已经不需要了。
从头到尾周雅瞳都不需要他的拯救,并没有任何人需要他拯救。
全部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二哥……”身后忽然有声音,郑凯文愣了愣,抬起头来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看了一眼,那声音又清晰地传了过来:“二哥。”
郑凯文转身看向床上的人,郑凯奇微微睁着眼睛,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呼吸的白雾蒙在氧气面罩上,看不清他的嘴唇动是没动。
“你醒了?”郑凯文走到床边,用力地捏了一下弟弟的手。郑凯奇回应似的在他手心里动了一下手指,分明很微弱,但他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急忙抬手按下了病床铃:“你别动,我叫医生来。”
“我睡了……很久吗?”郑凯奇动了动眼皮,很疲惫。
“你先别出声。”郑凯文抬手抚过弟弟的额头,光洁的额头上还有爆炸时被碎片划破的伤口。
“出了什么事?”郑凯奇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从肺里把空气用力地压出来,“我记得,我和爸爸……”
“别说话,别说了。”郑凯文捏着弟弟的手指用力紧了紧。
天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隔着蓝色的纱窗像是蒙了一层微冷的屏障,照在身上既不冷也不热。
但郑凯文知道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夜就过去了,这一切都过去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没出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他轻轻地抚开弟弟额头上的碎发,俯身在郑凯奇的耳边低声说道,“好好睡吧,睡醒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天正在一点点地亮起来。
周雅瞳穿着病号服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往外看,远处的天边能看到一点点红红的印子。
那应该是东升的旭日,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香港的新闻就会传到日本去,继父和母亲就会在报纸上看到赵允轩的消息,那么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女儿从来没有偏离过正途。
她爱着的人,也从未让他们失望。
这就够了。
即使再也不能见面,即使不能告诉他们,她多么想要回去那个家,又是多么爱着自己的家人,但是也足够了。
她没有辜负过父母,也不曾辜负赵允轩。
空调温度开得有点低,周雅瞳拉紧了身上的病号服。这是她第三次穿病号服,虽然她身体不好,但除了因为耳疾入院的那段时间,她只穿过三次病号服。
第一次是八年前,她从火场死里逃生,躺在医院里的时候。第二次是她发起高烧,被路人送进医院的那次,而第三次就是现在了。
这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周小姐。”护士喊了一声。
周雅瞳转过身去,看到戴着馄饨帽的小护士站在她身后朝她微微笑着说:“已经准备手术了,山本先生问您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好。”她点了点头,却仍然转身去看着窗外。
天马上就要亮了,而她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她不会再有新的一天了,可是郑凯文会有的,新的一天,两天,很多天。
她想起那晚在马来西亚的海边,郑凯文对她说:“我不想要再失去家人了。”
——你不会的。
周雅瞳望着晨曦想:你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了,至少不再会因为我而失去什么了。
“走吧。”她向着那护士说道。转身的刹那,太阳冲破了地平线,在她身后绽出一片灿然的金色,那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只是她不会再看到了。
周雅瞳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新的一天了。
——选择活在黑暗中的人,注定是等不到天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