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六月,岭南遍地开始溽暑逼人,哪怕只是下个楼梯走到厅堂,都能热得人出一身毛毛汗。整个苏府的太太、小姐、老妈子、丫鬟全都换上轻薄短袖的洋布衣裳,小心翼翼地露出深藏了冬春两季的胳膊来。六月间省城无甚大事,然市面却自年初休养生息以来,渐渐又有了些繁荣模样。政府发行新币,成立军校,聘请俄国人做顾问组建新军。报章上对此的报道多是赞誉,叶棠写给苏锦瑞的信中也多有踌躇满志之词。六月十六日黄埔军校正式开学,蒋介石做了校长,孙总统亲自致辞,这一日叶棠辗转难眠,起身给苏锦瑞写信,道这等奋发激昂之感慨,实属生平第一次。苏锦瑞回信很替他高兴,唯独遗憾没能亲眼看见他穿军官学校制服的模样。这封信托人送去黄埔没两日,东楼的丫鬟慌里慌张跑到她跟前道:“大小姐,不好了,有个军佬闯进咱们公馆里来要见你……”
苏锦瑞心中狂跳,跑下去一看果然是叶棠。
他身穿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如约而来,看到苏锦瑞眼睛发亮地瞧着自己,竟然有些窘迫。他摸了摸领口的铜扣,咳嗽一声问:“怎样?还能看吗?”
苏锦瑞笑着抿嘴:“哟,这是哪来的长官啊?”
叶棠也笑了,又怕她觉得自己肤浅,忙收敛笑容,讷讷道:“开学后,我们有两日闲暇整理内务,几位汉中湖南的同学想进省城看看,我便做个东道主……”
“那你的同学呢?你这东道主怎能抛下他们不管?”
“他们自己先逛去,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地点了。阿瑞,军校管理与军队一致,往后想进城来怕是难了。”叶棠低声道,“我,我想见你。”
苏锦瑞脸上火辣,顾左右而言他:“下回来别冒冒失失的,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备些东西。上次托人带过去的仁丹祛暑茶等收到了吗?天气热,你又不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小心中暑,平日里没事早歇息,别跟着点灯熬夜。你今日来得巧,我们厨房做萝卜酥呢,是我们府上独一份的做法,外头一层酥皮可有讲究,吃起来不比大三元的味道差,等下我收拾两匣子你带走,一匣留着自己吃,另一匣给同学。对了,你不是还有几位同学一道?几位啊?我一并给你备些手信,你也算是家在省城,总不好两手空空就带他们回去……”
“阿瑞,你别忙了,该有的我都有,琐细物件我家里也备了些,我不缺东西使。我们同学都是革命同仁,不讲究这些人情往来,你别忙了。”叶棠看着她,磕磕巴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苏锦瑞是拿惯主意的人,听他这句话却前所未有地扭捏起来,似有无限欢喜,却又夹着心酸和委屈,到了最后,到底是欢喜还是惆怅,却分也分不清了。她静静地看着叶棠,良久之后才低下头,几不可闻道:“我也是的。”
叶棠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他趁着左右无人,伸手拉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住:“真想就这样不松手。”
苏锦瑞狡黠地问:“难不成吃饭睡觉也不松?出恭练兵也不松?”
“你呀,真是一句话说出来就能让人哭笑不得。”叶棠笑骂,又嘱咐她,“我不能随时在你身旁,万事莫要逞强出头,保重身体,早晚莫贪凉。多给我写信,你写的信,我都好生收着,连同你上回给我的钱,我都收得好好的……”
“你收着干吗,给你用你就用,莫要担心你家里,我照看着呢。”
叶棠正色道:“正要同你讲呢,怀仁巷那边,你反倒不用多去照应。我兄长做了大半生的闲散公子哥儿,这回好容易下定决心做个教员,正该他担当责任的时候。妹妹开春了去上学堂,学费杂费理应我来想办法,我嫂子虽然嘴碎了点……”
苏锦瑞调皮地笑问:“原来她只是嘴碎了点?”
叶棠赧颜道:“好吧,她确实太啰唆,可她理家是把好手,不然这么多年我们早揭不开锅了。无论何时,自力更生才是根本,单单靠人照应怎么行?难不成还能照应一辈子?”
“晓得了,我有分寸的。”苏锦瑞没好气道,“再说了,我是为了谁呀?”
“对不住,”叶棠忙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嫂子是拿人不手短的那种,养大了胃口,反而不晓得要生多少事出来。再则说了,这对咱们的事也不利,你想啊,我们家伸手伸习惯了,我到你祖父父亲跟前先就矮了半截儿,那还怎么提咱们的事?”
苏锦瑞听他说得有理,撇嘴道:“好了好了,往后就只逢年过节时送些茶果点心总好了吧。”
“阿瑞,你别生气。”叶棠声音低下去,笑意却浮上脸,“过两日,我抽空给你做个匣子让你装钱用,好不好……”
苏锦瑞“呸”了一声,骂道:“哪个要钱匣子?我可只管花钱。”
“好啊,那往后我把饷银都换成铜子给你装满。”
“想得美,都给我,那还不是要我管?我才不管。”
“咱们家太太抓财政大权,这个规矩先定着。”叶棠微笑着看她,“阿瑞,你等我,我会快些配得上你。”
“什么话?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你。”苏锦瑞红着脸,“你先保证平平安安的吧。”
世道一好,银毫券果然随着行情水涨船高,没多久就传来陈大官脱手几十万银毫券,为此大赚了一笔的消息。二老爷三老爷得知后都有些悻悻然,后悔当初太早把手里的债券拿出来抵南北行的亏空,以至于全落在苏老太爷手里。而老太爷又不懂怎么玩儿这个,直接就把银毫券卖回给陈大官做人情,真真便宜了姓陈的,这要是还留在手里,现在大赚一笔的人可就是他们了。二老爷还好些,他韬光养晦了半年,又有二太太劝着,感叹了几句命中注定就过去了。三老爷却发了脾气,直怪三太太当初出了馊主意,天天催他把银毫券当钱拿出来将功赎罪,现下好了,到手的金元宝全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三太太岂是忍气吞声的,天热连带着脾气也躁,两夫妻当即吵了个不可开交。他们没吵出个输赢,却一起突发奇想,觉着当初自家掏了那么多钱做银毫券,现下老太爷那边不消说本金是捞回来了,那是不是该分点钱出来,给儿子们添补添补?
三老爷是个浑不吝,三太太又一贯厚脸皮,两人期期艾艾,真个到老太爷跟前把这意思拐弯抹角说了出来。苏老太爷看着这一儿一媳,突然有种荒唐到极致反生出笑意来的感觉,他也真的笑了,然后问:“别人家的老太爷到我这年纪都坐享其成了,可怜我却老运不济,替两个败家子儿擦屁股,连住的地方都抵押出去了。既然如你们所说,咱们家境况又时过境迁了,那是不是该紧着我,先把小洋楼连后花园赎回来?”
“那,那是自然。”
“好啊,赎回小洋楼要五十万,那三十万的银毫券我只收回了本,还差二十万。怎么样,你们两兄弟是一人一半,还是三七四六分摊啊?”
三老爷怎敢接这个话茬儿,三太太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两人总算平安无事地出了老太爷的房门,至此不敢再提分钱一事。苏锦瑞伺候在一旁,看了个完全,叹了口气想上来劝慰祖父,老太爷头也不抬道:“别说废话,这事换你,你会怎么办?”
苏锦瑞想了想道:“三叔三婶既然闲到这地步,看来找些事让他们做才是应当。”
到月中,省城又多了一件新鲜事。先施公司新上市一批广告扇,全做成团扇的样式,印有先施公司字样,只是那原该画些花草鱼虫的绢布扇面全换成了纸质,上印有色泽浓丽、丰腴貌美的时髦女子。她们一个个慵懒修长,或观花或逗雀,或游园或玩水,更有手持网球拍或脚蹬自行车的,令人一见便眼前一亮,男女都喜欢。这扇子一推出,登时风靡全城,很快药房饭庄、银楼金铺都推出类似的广告扇,无数女子手持一柄,走哪儿摇哪儿,香风阵阵,摇曳多姿。
苏家女眷中没了个最爱争奇斗艳的苏锦香,其余人等都歇了赶时髦的心思,却不承想托了三太太的福,竟然也人人分得了一柄精巧的广告扇。三太太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十来柄,每个房头都送,无论大人小孩,人人有份,连得脸的老妈子、贴身丫鬟们也没落下,务必让个个人见识一番什么叫千姿百态的广告女郎。广告扇不难得,难得的是三太太百年不遇的慷慨,伴随这慷慨的,则是三太太久违了的穿透力极强的笑声。再一打听,原来三老爷在外头瞎忙了大半个月,不知怎的真让他同英吉利商人做成了一笔洋布买卖,合约一签,三房整体扬眉吐气。三太太送广告扇不过是个由头,借此清风徐来告知众人,三老爷才是苏家日渐明显的中流砥柱,这才是三太太真正的本意。
可惜这扇子送出去,领她人情的却寥寥无几。二太太当场就笑着谢绝,言道自己现下多念经拜佛的,配不上这入世的团扇。东楼这边二姨太收了也只是收了,转手就抛到一旁积灰去。她是没了在装扮上斤斤计较的心思,可多年来却养成了细节上斤斤计较的习惯,以前便是苏锦香,也要同亲妈讨教穿衣配首饰的诀窍,二姨太如何肯随大流手持一柄随处可见的广告扇?大小姐苏锦瑞就更不要说了,她跟着苏老太爷最多,见的
好东西也最多,一见三太太巴巴叫人送广告扇过来便忍不住笑,回头把它当闲谈讲给老太爷听。苏老太爷倒反问了苏锦瑞一句:“能把五毫子的东西当五十块五百块的东西送,这种事你做得到?”
苏老太爷又道:“只怕你没拿出来,就先臊红了脸。所以啊,别小瞧你三婶的厚脸皮,遇上事,没准儿脸皮厚的人才扛得住。”
又过几日,女眷们难得坐在厅堂里一道纳凉,苏锦瑞命人端上刚上市的黄皮果,一颗颗饱满金黄。太太小姐们俱剥果子吃,众人未必能说到一块,却能吃到一块,一时半会儿倒也气氛融洽。正吃着,三太太自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额头上冒着汗珠,一见到她们便笑道:“哎哟,你们倒会享受,就我一个苦命,大热天还要替我们家老爷奔波,我现下总算信了老太爷说过的话了,天底下就没有白捡的银钱……”
老太爷是不是说过这句话谁也不记得,但谁也不会当面去请教三太太这句话出处何在。苏锦瑞站起来微笑着让了座,道:“论能干,哪个能同三婶比?能者多劳嘛,三婶不辛苦不行。”
三太太笑得眼眯成缝:“都是天生的劳碌命,没办法,我倒是想跟你们似的享清福,可谁叫我家老爷出去办事都离不得我。哎呀,以后你就知道了,这男人没有不粗心的,没有太太在旁边看着,他们不定疏忽到什么地步呢。哎,暑天真个到了,大小姐,我送你的扇子呢?怎不见你用?这时候用又好看又方便,你可别舍不得……”
二太太在一旁面色如常,二姨太却忍不住勾起嘴角,苏锦瑞只能笑了笑:“我收着呢,今日都待屋子里,不是很热。”
三太太立即道:“也是,你们娇小姐大热天的还是莫要出门,把皮肤晒黑了就不好看了。你不要小看这个,多少大户人家挑媳妇,就专挑肌肤白似雪的呢……”
苏锦瑞听得不耐:“这些麻烦三婶改日再慢慢教我。今日可是不巧了,我还有事要办呢,您且坐着同二婶聊聊天,尝尝这黄皮果,昨日刚自从化运来,挺甜的。”
三太太早不客气抓了一把吃,边吐核边问:“有多的没有?有多的我拿回去做蜜饯。”
“有,回头给您送过去。”
“给多点,做了蜜饯也分你一罐。”
苏锦瑞笑着起身,二姨太也跟着走,懒洋洋道:“我到时辰喝药了,二太太三太太,我就先告退了。”
她们俩一前一后穿过夹巷,二姨太感慨道:“三太太如今可算是反压了二太太一头了。”
“二太太怎会在意这些?”苏锦瑞轻笑道,“不过是三太太一人在唱独角戏罢了。”
二姨太左右看了看,悄声问:“最近可有二小姐的消息?”
“正要同你说呢,刚收到她的一封信,一切都好。”苏锦瑞道,“公婆虽然规矩多,可那都是拿得出手的正经规矩,她学了许多,如今都能主持家宴了。”
“阿弥陀佛,”二姨太喜极而泣,“那可是太好了。”
苏锦瑞只拣些好事讲给二姨太,全然不提苏锦香信中提及的种种烦闷嫌恶。她的公婆乃是港富户中对英国人最趋之若鹜的那一类,在家对用人讲话都用英文,平日只要出卧室必定衣冠楚楚,在花园逛一圈俨然如觐见英皇一般郑重其事。夫妻之间模仿英国贵族风尚玩得起劲,老爷要同太太吃个晚饭,都要先拿印花信签写上邀请,明明夫妻俩卧房都在同一层,可传递这张信签却非得要仆人拿银盘端了送过去。他们隔三岔五要办下午茶会,天天晚上要穿洋礼服去餐室端坐在长桌子两端用餐,用苏锦香的话讲,两人“浑身上下都恨不得换上一身番鬼皮”。
他们对苏锦香这样的媳妇,骨子里是蔑视的,面子上偏要拿高傲的教养来遮遮掩掩,倒叫苏锦香瞧不上眼了。她天性中的狡黠与精明,至此真正有了用武之地,每日里与这对公婆斗智斗勇,乐此不疲。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实际上陈家并非外表看到的那么风光,老爷太太如此谨遵英式礼仪,可他们仍然敲不开港督顶层名流的社交圈大门。平日里与夫妻俩往来的多是暴发户或新贵,唯有如此才能在朋友中摆足派头。再往上一点,港地真正的高门大户,带有“太平绅士”头衔的华人,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正因如此,他们竭力与南海本家修好关系,不为别的,陈大官“捞金童子”的名声,便是在香港也广为人知,银钱砸开的路,便是港督也要给几分面子。
这样一来,苏锦香也不曾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反倒觉得陈家这样不上不下,才有她大展拳脚的余地。且到陈五爷这一代,几个兄弟姐妹个个没经商天赋,聪明全用到别的地方去,钱银上自小不缺,养成了富贵人家的闲散与潇洒,一家人凑一块,总是商量如何花钱的时候居多。好在陈家恒产甚多进项稳定,一时半会儿还瞧不出颓相,半山上占着一栋大别墅,单看门人就请了两个皮肤黧黑的印度人,做事的仆佣妹仔皆穿着雪白制服,排场比苏家还大。苏锦香衣橱里的漂亮衣裳穿都穿不过来,来港几个月,天天这里请饮茶,那边请看戏,香港又多的是省城闺秀间少见的西洋人玩意儿,跑马、打球、赌转盘,苏锦香忙得不亦乐乎。她本就活泼好动,又着意要显出交际手腕,很快便在本港名媛圈里得心应手。老爷太太看虚名多重于实利,媳妇在外有面子,他们自然也愿意给媳妇几分薄面。
苏锦香日子正过得越来越滋润,没承想晴天打了个霹雳。
原来陈五爷撇下她回省城,跟陈大官做事不过是幌子,真正意图是奔之前留在省城的情人而来。那情人姓谭,人称谭小姐,交际花出身,生得妩媚风流,年纪比之苏锦香大了近十岁,在陈五爷身旁待了三五年,原本是到了爱淡情弛的时候。苏锦香一出现,陈五爷便移情别恋,与谭小姐这边淡了下去。谭小姐原以为陈五爷是贪年轻靓丽,并未把苏锦香多当回事,而且苏锦香满打满算也不过豆蔻年华,论起笼络男人的伎俩,她一个西关大户人家的娇小姐,怎么能跟自己这样经验丰富的成熟女人相提并论?
谭小姐笃定苏锦香顶天了是与自己差不多的角色,还想哪天去姐妹相称,好好当面讥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一番。哪承想她这边还没行动,那里已经传来苏锦香要嫁给陈五爷做正房太太的消息。谭小姐这才着急慌乱起来,使出万般手段把陈五爷笼络回去,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怀了孕。陈五爷有先头太太留下的一儿一女,孩子一落地便有保姆操心,长大后又有家庭教师管教,他以往做父亲做得太轻松,这回反倒新奇了起来。他诓苏锦香回了省城,直接便歇在谭小姐的公寓里。苏锦香得知消息时,谭小姐已经孕相凸显,她一算时间,这孩子得的时候,竟然是她与陈五爷谈婚论嫁之时,饶是苏锦香再看得透看得开,这一下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不吵不闹,静静想了几天对策,回头就给苏锦瑞去了信,言道自己不日动身回省城收拾这对狗男女。
这些事苏锦瑞怎好告诉二姨太,连她自己都不好管,家里人谁也不能告诉,不然也是徒增麻烦而已。苏锦瑞只能派人帮忙收拾她要来住的地方,仍旧在那出嫁时暂借的小宅院,家私东西都是现成的,陈家那边来了几个人草草打扫了一二。苏锦瑞让阿秀女帮着叫人采买些凑合着用的东西。苏锦瑞不放心,又亲自去了一趟。陈家派来的老妈子笑道:“大小姐待我们五太太真是好,西关这些人家里头,也难寻见这等姐妹情深。不过,也好在五太太回省城是住这等单门独户,要五太太是回娘家,您还不得忙个人仰马翻?”
这话里话外直指苏锦香回不了娘家,真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锦瑞心里不快,瞥了那老妈子一下,认得是陈太太身边的人,于是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那是啊,我统共就这一个妹妹,不待她好又能待哪个好?说起来我对她怎么好都是应当应分,可你们太太才真是好心人,还特地打发底下人来帮忙,我这心里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呢。”
那老妈子得意道:“我们太太说了,五爷同我们老爷跟亲兄弟似的,五太太自然是她的亲弟妹,要不是事情太多走不开,她都想亲自来呢……”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瑞却惊呼一声,指着往庭院搬花的两个陈家丫鬟道:“怎么把山茶花搬这来?”
她朝阿秀女瞥了一眼,阿秀女上前就骂道:“你们怎么回事?谁家的山茶花放在大太阳下暴晒?晒死了怎么办?不懂不会问啊?做事这么马虎,要换我们家,早让你们走人了!”
老妈子脸上顿时不好看,却不得不赔笑道:“是她们不懂事,大小姐别介意,我马上让她们搬到阴凉的地方。”
“那麻烦你了。”苏锦瑞笑了笑,却转头对阿秀女道,“你还让我别来,看看,不过一盆花放哪儿这样的小事都会出错,其余地方还不晓得会有多少纰漏呢。还不赶紧随我各处瞧瞧去,别等苏锦香住进来瞧见处处不对,还以为我怠慢她。”
陈太太的亲信在后面气得跳脚,却偏偏无可奈何。
她们果真从厅堂到厨房各处都看了一遍,最后到了卧房,床头放了一盏七彩琉璃拼成一朵喇叭花的灯,那
是苏锦香原先屋子里的。她走得匆忙,很多小物件其实都留在原地。苏锦瑞坐下来,摸着那盏灯,忽而问:“你说,苏锦香走的这一步,是对还是错呢?”
“哪有什么对错可分,左右都是苦中带甜,苦多于甜,做女子的,哪个不是这样过?”
没几日,苏锦香就带着仆佣风尘仆仆赶回来,她正儿八经给苏锦瑞下了帖子,让她带着二姨太过来坐坐。苏大老爷听了消息后什么话也没说,却命人将自己珍藏的一幅古画拿出来,意思不言而喻,是让苏锦香拿去讨好陈五爷用的,可见苏锦香的事,他也不是丁点不知道。
到那一日,苏锦瑞也没郑重打扮,二姨太也不过一身家常旗袍,两人心照不宣,都觉得这回怎么着都不算衣锦还乡,何必穿红戴绿去给她添堵?没想到这么一想却想错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宾客如云,衣香鬓影的,留声机放着时兴歌曲,时髦的男女手持香槟杯惬意交谈。院子里置了凉棚,摆着铺了雪白餐布的长桌,上头摆满了各样西式点心,穿制服的侍应生拿餐盘平端着饮品在人群中穿梭。苏锦瑞与二姨太诧异地对视一眼,双双入门,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个美人款款而来,正是苏锦香。
二姨太梦寐以求的不过是女儿的体面,最好比苏锦瑞体面,在这天心愿通通成真,反倒生出无限的虚幻感。她木呆呆坐在一旁,瞧着女儿花团锦簇的,忽而抓住她忧心忡忡道:“你把场面搞这么大,削了大小姐的面子怎么办?她要生了芥蒂,往后撒手不管你的事怎么办?”
苏锦香不由得感叹亲妈是真的变了,搁往常得意都来不及,哪来这么多无谓的顾忌。大抵是真的年纪大了,没了那股争强斗胜的精气神儿,以往性格中怯弱与烦忧的一面,反而渐次显露出来。她不耐与二姨太探讨这些,遂敷衍了几句就离开,抓了苏锦瑞的胳膊拉到僻静处,把这事当笑话同她讲,又问:“你没趁着我不在欺负二妈吧?我瞧她现在反倒比以前怕你。”
“怎么不欺负?天天扣着她的吃喝呢。”苏锦瑞咬牙,拿手指戳她的额头,“没良心,讲这种话,我要真想收拾她,还管你在不在。”
“说笑而已,别生气别生气。”苏锦香笑嘻嘻拉住她的手坐下,“老实讲,我觉得我二妈变了许多。她现下与父亲关系怎样?”
“上回为了你的事他们闹了一场,确切讲是父亲自己闹了一场,姨太太半点不在乎。大概姨太太对父亲是真的心淡了,平日里没事连照面也不打的。”苏锦瑞叹了口气,“她以前是真喜欢父亲吧,跟我亲娘一样。”
“啧啧,喜欢值几个钱?还不如多搞两条黄鱼实在。”苏锦香嘴一撇,“二妈就是想得多、要得多,现下这样反倒好,省得惹祸。”
“别讲得好似天底下就你最看得透,最聪明。”苏锦瑞白了她一眼,问,“你信里讲的那位谭小姐……”
苏锦香抿嘴一笑:“正打算找人打上门去,扒下那狐狸精一层皮,直接把她肚子里的小孽种打没了,看她下回还敢不敢趁着我不在兴风作怪!”
苏锦瑞吃惊地瞪大眼,她的样子逗乐了苏锦香。苏锦香拿帕子掩住嘴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哎哟,你不会真以为我干得出这种事吧?”
苏锦瑞知道被她骗了,没好气道:“长本事了啊,都敢戏弄我了?行,你继续,我回去了。”
“哎哟我的大小姐,是我错了行不行?”苏锦香嬉皮笑脸拉住她,“这会儿可不能走,我还留着稀罕东西给你呢,你要走了我就送别人了啊。”
“好稀奇噢,当我是乡下妹仔没见过好东西呀?”苏锦瑞道,“少说些有的没的,那件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苏锦香满不在意地对着太阳光端详她新染的指甲,道:“这世上的男子呀,只要头顶有间屋,米缸里有余粮,就没有哪个不想娶小的。我们五爷算好的了,把谭小姐悄悄地养在省城,瞒着香港那边呢。若不是陈太太兴风作浪,多管闲事,这件事也闹不到我这里。也不知陈家上下多少人拿这件事等着试我呢。我要是处理得好,他们就不敢小觑,处理不好,你就等着吧,这件事又该悄然传开,成为我苏锦香又一桩奇闻乐事。”
苏锦瑞有些担忧,问:“哎,你没事吧?”
“没事,我怎么会有事?”苏锦香自嘲地一笑,“放心吧,我打小儿就瞧着二妈为父亲鞠躬尽瘁还得不到一句好话过来的,岂会学她那么傻?”
苏锦瑞没说什么,却上前少有地拉住妹妹的手。
苏锦香冲她一笑:“也是那个姓谭的女人倒霉,不早不晚,偏赶上这时候。”
“怎么说?”
“你可知道,就在上月底,西瓜园商团总会所那边开了一个大会?”
苏锦瑞皱眉:“有所耳闻,但具体情况不清楚。你晓得爷爷不乐意我们家搅和进商团的事里,我还是在商团的人来邀请父亲时才听了一点点。”
“父亲去参加了?”苏锦香随即摇头道,“父亲最听祖父的,本人又死要面子,因为我的事,他定然跟陈家越少往来越好,他不会去的。”
“是呀,父亲当场就婉拒了。”苏锦瑞问,“那到底是什么会?”
苏锦香左右看看,拉住她低声道:“那个会可不得了,这么同你说吧,来的人挤满了西瓜园会所,黑压压一片人头,都是省城佛山有名的商人。陈大官同他的拜把子兄弟陈恭受可威风了,并称二陈,一个做总长,一个做副总长,我们五爷来得巧,仗着是陈大官的本家,竟也让他捞了个鞍前马后的官……”
“什么总长副总长?我越听越糊涂了,二陈不早就是商团会长与副会长嘛,这会儿怎么会巴巴开个会又换个头衔?”
“之前管的是商团成员,现下管商团雇来的那些兵。叫什么总长来着,哦对了,叫全省商团联防总长。”
苏锦瑞听得眉心一跳,问:“你确定没搞错?”
“没有,五爷写信同我讲的。他是为了给陈大官做事才回的省城,只不过做事之余,还搞大了一个交际花的肚子而已。”苏锦香冷笑,“你说好笑不好笑,枉五爷自诩风流是美谈,却不分时候风流,那就是色令智昏。我从香港跑回来,他倒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见我,这是推着谭小姐那个贱人自己出来打苦情牌,他在背后做好人呢。呸,想得美,我偏要不如他们的愿……”
苏锦瑞却没心情听下去,她突然想起祖父为何笃定陈大官一定会收了他手里的银毫券,把债券价格炒高再抛。本来只是商人逐利的一种常见行为,可对政府而言,市面上大量抛售银毫券,只会造成崩溃和混乱。
人心惶惶之际,商团联防总机关便如及时雨般出现了。陈廉伯,陈恭受,一个在省城,一个在佛山,再加上南海、顺德、乐从、九江原来就有的商团据点,珠三角一带,已差不多能做到一呼百应。
苏锦瑞没有再同苏锦香聊下去,而是留下二姨太与女儿团聚,她自己先告辞。她亟待回家见苏老太爷,与他谈自己隐约猜测到的惊人现状。她急急起身,一个不慎,竟然险些在门口的台阶上崴到脚,苏锦香眼疾手快扶住她,道:“哎哎,看着点路,你幸亏不是穿高跟鞋,不然就惨了……”
迎面匆匆跑来一个眼熟的人,见到苏锦瑞就喊:“大小姐,您果真在这儿,叫我好找。”
苏锦瑞仔细一看,竟然是跟在父亲苏大老爷身边的人,他喘着气过来行了礼,犹豫了一下,叫了声:“陈五太太。”
苏锦香不耐地道:“行了,别喊得不情不愿的,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那人赔了个笑脸,对苏锦瑞道:“大小姐,老爷请您马上跟小的去趟南北行。”
“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
“这是二小姐,家里什么事不能当着她的面讲?”苏锦瑞厉声道,“快说!”
“是。”那人小声道,“是三老爷,三老爷新做成的那笔生意没照军政府今年的规定交足税,政府催税的追上门,三老爷和三太太还是不交,现在他们带兵围了我们南北行,老爷的意思是花钱息事宁人,可三太太在那儿闹个不休,引得十三行街上许多铺头的老板伙计过来,现在还没完呢。老爷不好去拉三太太,想大小姐去……”
我去有什么用?她能听我的?苏锦瑞不耐地想,她不好说这话,苏锦香却没顾忌,当即就冷哼一声:“原来我那位三婶婶还能听大小姐的呀?阖府都知道,她发起脾气来三叔都敢打,你是太瞧得起苏锦瑞,还是太瞧不起三叔呀?”
那人讷讷说不出话来,苏锦瑞叹了口气,道:“出来得匆忙,你借我两个人。要有力气的,劝不住还不能架起来就走?”
“行,我把小汽车也借你。”苏锦香笑道,“别同我客气,本就是陈太太叫人从公馆里开过来充面子的。”
“那好,让我也沾沾陈五太太的光。”苏锦瑞拍拍她,“回去吧,这不是你能管的,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知道了,”苏锦香道,“快去吧。”
“保重。”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