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何曾相忆烽火路(全) > 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二十七 离别·下全文阅读

苏锦香一结婚,最松了口气的人是苏大老爷。

他登报与苏锦香断绝父女关系后,多少是有些心虚的:这心虚一半是怕被人指责自己迂腐而不近人情;另一半则是担忧如若苏锦香出事,他要为此在今后几十年里愧疚不安。登完报后最初那段时日,苏大老爷基本是躲着报纸走的,他什么报也不敢看,生怕一翻开冷不丁就在某个豆腐干大的栏目里读到苏锦香的凄惨下场。发展到后来,他也不上茶楼戏园子,因为听不得别人谈起某个城墙角又现无主女尸,某个码头口又多一具赤裸的女浮尸一类,一听他就会联想到苏锦香,一想到苏锦香,他晚上就要做噩梦。梦里头,苏锦香衣衫褴褛,或是抱着孩子投珠江自尽,或是沦落风尘对他心怀怨恨。大半夜起来,苏大老爷常常惊出一身冷汗,定定神后总觉得心脏隐约发疼。一想到那漫天谣言、污言秽语,他又庆幸得亏当初当机立断,早早就登报与那不孝女脱离关系,管她是生是死,终究不拖累一家人的名声。一看到家中的女眷个个吃饱穿暖,闲适安逸,他又要心疼苏锦香失了依托庇护,也不知道会如何孤苦无依,将来所托非人的结局一出,注定要吞下自己年少轻狂的恶果。

苏大老爷翻出老庄读了许久,终究决定放宽心态,等闲视之。他想我就等着吧,等苏锦香走投无路,晓得自己做错了的那一日。到那一日,左右还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出面,到时他还是多些怜悯慈悲为怀,原谅这个不孝女,或者悄悄接她回家,或者干脆托外地的朋友远远把她嫁掉,总不叫她吃不上饭便是。

苏大老爷这么想的时候,多少存了盼苏锦香倒霉的心思,唯有苏锦香倒霉了,他才能对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敞开慈父的胸襟,给予吃过苦受过罪的女儿家庭温暖,将她改头换面,重新推上人生的正路去。可惜世事总好与他作对,苏锦香离了家压根儿就没出现他想的那样憔悴孤苦,相反她愈发鲜妍明媚、人比花娇。苏锦香遭家里登报解除关系,她非但没含羞带愧深居简出,反而在万国饭店挥金如土众人奉承,高调张扬得苏大老爷想不知道都不行。她自己这样没羞没臊便罢了,却偏生脸皮厚过城墙,一闹能闹到十三行老铺门口,倒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逼得颜面扫地,羞愧逃开。苏大老爷恍然间发觉,自己对苏锦香已再无那种半是恼怒半是怜惜的心情,相反他感觉到心底犹如实质的厌恶,以及伴随着厌恶挥之不去的畏惧。是的,活了大半辈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最怕的便是这样的女人,当她们豁出去不要脸,不照着规矩、不照着他的期待来时,他压根儿就不晓得该拿她们怎么办,惩罚她们吗?厌恶她们吗?冷落她们吗?

可这些女人不再拿他当回事,他的惩罚、厌恶、冷落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意义?

苏大老爷消沉了好些日子,没承想消沉着消沉着,事情竟然又峰回路转了。苏锦香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真能让陈五爷答应明媒正娶,而从来习惯于给他难堪的苏老太爷,这回竟然也善解人意地替他的面子着想,不让他出尔反尔认回苏锦香这个女儿。这下面子里子俱全,苏大老爷心情一下轻松起来,简直轻到云端里,连踏着的步伐都是年轻有力的。新年后家中连续出状况,到今天仿佛都霉运冲散,天光乍现一般。于是苏大老爷又精神了,往常每日要诵读的诗书也能继续了,出门寻一帮老友高谈阔论的兴致也有了,回过头来看家里家外的女人们,重又怜悯爱惜了起来。他想自己一世人,统共只找了两个女人,生了两个女儿。找的女人差强人意,生的女儿也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可她们到底是自己的骨血。苏锦香论起来是寡廉鲜耻,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生在闺阁,养在姨太太身旁,兴许就比她姐姐多了一层不得已。苏大老爷一想到这里就心软了,觉着自己一味苛责她也不对。如今女儿好歹算陈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他做长辈的,明面上认回这个女儿是不能够,可私下里踏软一步,往后再悄悄贴补她一二,谁又能说他不对呢?

苏大老爷想通了,便想借二姨太做传话的中介,先表示出缓和关系的意思。哪知从三月一直等到五月,苏大老爷居然也没能找到机会同二姨太好好暗示一番。自那日与他吵翻后,二姨太有意避而不见,饭也不在一块吃,东楼三个主人,居然每餐都在自己房里开饭,菜全照着定例来,哪怕吃的都一样,却偏不想凑一块吃。以往过问他衣食住行等细碎琐事,二姨太更是撂手不干。她整日里不是躲在房里,便是忙着出门,也不知出去做些什么。偶然间两人在厅堂里碰面,几十年的夫妻,竟然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一个装视而不见,一个垂头看鞋尖,就这么错身而过。苏大老爷是憋着一股气存心要冷落二姨太,可他摸不准二姨太的心思,像是人虽在,魂却不晓得云游何方,或是心魂俱在,只是自己给自己画了圈围了栅栏,旁人一概拒之门外。有时从她身边走过,走远了,苏大老爷会忍不住回过头,他发觉二姨太仍旧站在那儿,仍旧垂着头,却不是恭敬和顺的,而是微微偏着脸颊,似在沉思,又如在遐想,嘴角微微上翘,挂着一个少女般无邪的浅笑。这浅笑令苏大老爷瞧得胆战心惊,因为即便在当年,二姨太刚刚入苏家门做妾时,她也表现得分外老练自持,从未容许自己如此天真绚烂过。

等到七月中旬,天气已溽热不堪,蝉鸣没日没夜时,苏大老爷再也等不下去。他收到消息,苏锦香要跟着陈五爷从香港回省城,不知道会待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去哪儿。苏大老爷暗自叹了口气,难道父女还有隔夜仇不成?总这样僵持下去,真要等到自己死了那天苏锦香才回来?他顾不上二姨太的阴阳怪气,命人去将她叫来书房,还不能太刻意。二姨太来之前他特地邀了朋友过府鉴赏一幅画,从倪瓒谈到董其昌,拉拉杂杂说了一个多钟头,故意晾着二姨太。等他送完客,才装出想起来的模样唤长随将二姨太叫进来,没想到那年轻人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二姨太早回去了,她没跟您禀一声?”

苏大老爷呆了呆,顿时恼羞成怒,也不带人,自己“咚咚咚”上了楼,推开外头的老妈子,直接揭帘子进了门。二姨太慢条斯理地对镜卸妆,看他进来,回头瞥了一眼,手上的梳子继续梳着。苏大老爷怒道:“我让你在外头等着,你敢自己先走?”

二姨太半点反应没有,苏大老爷又问:“耳朵聋了?我同你说话呢!”

二姨太轻轻把梳子放下,起身抖了抖衣襟裙子:“听着呢。”

“我让你走了吗?没点规矩,我看你是越活越忘了本分……”

二姨太嗤笑一声:“规矩?本分?这里里外外的,哪儿还有什么规矩?什么本分?也就是你还喜欢自己哄自己玩……”

苏大老爷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见她这副模样,顿时心肝脾肺的火都被勾起来,他想也不想,一脚踢翻了边上的桌子,顶上摆的一个青花大瓶“哐当”一声摔地上碎成碎片。苏大老爷再一扫,将二姨太妆镜台上半数的东西全扫了下来。他怒道:“贱人,给谁摆脸色看呢?我在外头被你生的好女儿丢尽脸,回来还得瞧你的脸色,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完狠命一推,将二姨太推倒在地上。

二姨太扑在地上冷笑道:“我是不算什么东西,老爷您呢,您可真是个东西。”

苏大老爷大怒,抬脚就要踹,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声清咳,他这脚悬在半空,突然踹不下去了。

“老大,你干吗呢?”老太爷的声音冷冷地在他背后响起。

苏大老爷突然就清醒过来,他震惊地收了脚,茫然地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想自己这辈子都自诩风流潇洒,温柔体贴,怎么今日却像魔障一般,竟然想也不想就出手打女人。

他霎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

苏老太爷叹了口气,道:“回去吧,这几日没事就别出门了,好好读书。”

苏大老爷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随后迟疑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凭证,放到二姨太的梳妆台上,这才垂头快步走出房门。

苏老太爷拄着拐杖,带着管家慢吞吞地走到二姨太跟前坐下,伸手拈起那份凭证扫了一眼道:“把二姨太扶起来吧。”

管家阿叔过去扶起二姨太坐好,苏老太爷头也不抬,淡淡道:“登报让老大跟你女儿断绝父女关系的,是我。”

二姨太抬起头,目光凌厉。

“这么些年,故意抬举阿瑞,压着苏锦香,也是我的意思。”苏老太爷慢慢道,“你自觉受的委屈、遭的白眼,多半都是我有意打压,你不该恨老大,你该恨我。”

二姨太盯着老太爷,忽然就笑了,摇头反问道:“恨您?怎么恨?我恨得起吗?”

“那是你的问题。”

“不,我不恨。”

苏老太爷有些意外,这才瞥了她一眼。

“您其实不需要纡尊降贵跟我讲话,一句为了苏家,大事为重,我一个做姨娘的又能怎样?在您眼里,大抵我就比帮佣妹仔们高那么一点点,兴许连这一点都没有,帮佣妹仔们靠自己做活赚工钱,我呢?我不过是一个不安分的妾,玩意儿似的,高兴了逗两下,不高兴了赶出去都使得,一个玩意儿倒敢说怨和恨,那不是笑话吗?老太爷,我说的可对?”

苏老太爷没有开口。

“我不恨您,您跟我离得太远,我恨不着,也怨不到。因为我十来年日夜操劳,尽心伺候的那个人不是您。您看我低如蝼蚁,却大概忘记了,我就算是个无足轻重的妾,可我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二姨太咬牙道,“我不怨您,我怨那个我伺候了半辈子却换不来半点真心的人,我怨那个任由我女儿在外头孤苦挣扎,他却为了面子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的人……”

苏老太爷轻轻拿拐杖击地,冷声道:“够了。”

二姨太一惊,咬住了唇。

“你刚刚有句话讲得不对,妾室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玩意儿。我有三

个儿子,个个纳妾,每个妾都花费不菲,若只为玩乐就花这么多钱,我决不允许。”苏老太爷顿了顿,道,“你们进了门,就都是苏家的女人。用人们拿工钱就要做事,你们也有相应的职责要担当。苏家把你们纳进门,给你们比用人们高得多的酬劳,雇丫鬟老妈子伺候你们,让你们衣食无忧,终身有靠,那么你们要做什么?安分守己,恭敬和顺,照顾好你的老爷,给他开枝散叶,这原本就是你的分内事,什么时候这些该做的事成了你的功劳?你怨什么?怨痴心错付?嫁的男人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软脚虾?奇了怪了,难道当年你进门是要来同大老爷谈情说爱花前月下?要同他共结连理抚育儿孙?笑话!在你之前,他已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了,你就是个妾,你贪得多,失望多,怪谁?只能怪你自己罢了。”

二姨太苍白了脸,眼泪涌了出来。

“行了,没事自己琢磨去吧。”苏老太爷站起来,将那张凭证轻飘飘丢到她身上,“这是汇丰存款的凭证,上头有五千块,大概是老大想托你给苏锦香的嫁妆,你得空就交给她吧。老大从小就心软,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儿去死的,只是他做不到,却不代表我做不到。”

二姨太一惊。

苏老太爷慢慢走出去,边走边道:“下回再搞到东楼乌烟瘴气,逼大老爷摔东西打人,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乡下田庄清净,送你过去养病也不费什么事,娶妻是要斟酌一番,可纳妾而已,买个妹仔费多少钱?”

他渐行渐远,二姨太却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大老爷给苏锦香的压箱底钱,二姨太自然是想快些送到女儿手中,奈何苏锦香跟着陈五爷回来,说是住进陈公馆,那地方委实不是她一个姨太太想去便能去的。她派贴身伺候的老妈子去递口信,陈公馆的门房连理都不理,再给人贿赂一块银圆,麻烦他去通报一声陈五太太。那人一边吹着银圆听响,一边笑嘻嘻道,公馆里目前可只到三太太,要找五太太过几年再来,兴许到时候大老爷就娶了第五房,言辞间无赖相尽显。

老妈子气得当场就红了眼眶,回来一路哭,一路将委屈倒给了二姨太。二姨太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儿,她好歹在大家庭里待了这么多年,最是明白这些下人捧高踩低看菜下碟的习性。如今连一个门房都敢这么戏弄人,只说明苏锦香在陈家压根儿就混不开,没准儿还得罪了当家太太,让她连亲戚面子都不顾,连“五太太”的名号也不给人叫。二姨太越想越急,可她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能又回到苏锦瑞这里。

要求人得先备礼,二姨太把首饰匣子翻来翻去,挑不出一件像样的。她原本是有几样好东西的,都是当年大老爷下南洋做买卖时寻到的稀罕物件,可这些年陆陆续续都给了苏锦香,如今匣子里剩下的全是陈年货色。二姨太转念一想,她眼中的稀罕物件,到苏锦瑞眼里却未必稀罕,从小到大,什么东西进了东楼,都先紧着大小姐,她挑剩下的才能轮到别人。二姨太曾经对此又嫉又恨,偏偏无可奈何,不仅无可奈何,在人前还得做出知情识趣的大度状。当年那些嫉恨都是咬人心的,一点点、一点点扯着心尖瓣隐隐作痛。她在这样隐痛的驱使下与苏锦瑞处成了冤家对头,两人动辄剑拔弩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各自较劲,寸土必争。当时那些恨与怒都是强烈而真实的,可这会儿重新回想起这些龃龉纷争,却连事情的缘由都想不起来。

时光荏苒,念想留不住,嫉恨也留不住,多少年就这么过去了,留下来的反倒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她头一回见到大小姐的情形:那会儿她刚过门,隔天要给大太太敬茶。她小心翼翼地拽着红绫裙,生怕一跪就将裙子跪出褶子来。端着茶的手也是不稳的,烫金绘彩的茶碗捧过去,大太太却似没瞧见一般半晌没接。二姨太晓得那是正房太太要给姨太太的下马威,她也不敢抱怨,只得直挺挺地跪着,直到腰酸背疼,手重得连茶碗都险些捧不住,满心都在害怕砸了这碗茶怎么办时,就听见一声娇弱的小女孩儿口齿不清地喊:“娘,娘……”

她一惊,抬头不由得看过去,正中太师椅上端坐的丽人,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搂着她的手用力得泛了白,许是勒疼了她,女孩儿禁不住叫出了声,这便是苏锦瑞了。

也就是她喊的这一声,将大太太从沉思中叫了回来,弯腰接过二姨太手里的茶。接下来便是打赏、训诫等,不过是走个过场,二姨太暗地里松了口气,晓得这做妾的礼数是全了。

后来那小女孩儿在她眼皮底下一天天长大,跟她斗智斗勇、顶心顶肺,彼此敌对着过了这些年,可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她竟也有求这孩子办事的一天。

二姨太“啪”的一声扣上首饰匣,自己另开箱,找出早年绣的一对枕套,拿一块府绸包好了寻苏锦瑞而去。她到时,正赶上苏锦瑞在同厨房采买的老妈子对账。小花厅正中的檀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个素衣素袍的年轻女人,肤白如霜,乌发覆额,低头捧着盖碗不动声色地饮茶。前头恭敬地站着老妈子和厨房的几个人,后头站着阿秀女领着一个小丫鬟。她身侧的方桌、博古架,再往后的木雕月牙门,一色全上的是黑漆,经年累月由丫鬟反复擦拭着,均泛着金属质感的润泽之光,映着当中的人越发白皙秀美。二姨太一晃神,竟以为眼前坐着的不是苏锦瑞,而是那个令她艳羡过、忌妒过、怜悯过、惋惜过的苏大太太。她愣愣地出神,恍惚间多年的时光竟能倒流回去,她仍然是那个穷秀才家里卖出来做妾的女儿,眼前坐的仍然是那个美名远播,有着她望尘莫及的风雅气度的当家太太。

耳畔突有人唤了她一句“二姨太”,她这才回过神来。苏锦瑞已诧异地站起身来,阿秀女抢先一步走到跟前,目光中带着警惕问:“二姨太,您有什么吩咐啊?”

二姨太抱着那对绣花枕套,仓促地答道:“我,我今日收拾箱子,发现有个东西正合你用,就拿来给你……”

她话音未落,自己先尴尬地住了嘴,发觉自己讲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她与苏锦瑞唇枪舌剑了半辈子,首度来示好,竟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示好顷刻变成了讨好。二姨太的双颊“噌”地一下火烧起来,难堪得不知怎么接下去,只好递过去手上的绸布包。阿秀女接过去递给苏锦瑞,苏锦瑞正要当场打开,二姨太又急得“哎”了一声。她想起那里头包的枕套绣得虽精美,可到底花式老旧,隔了多少年,丝线已不复鲜艳。虽说花式是合适女孩儿用,可那女孩儿却不是现如今的女孩儿,更不是苏锦瑞这样的女孩儿。二姨太后悔了,别是送礼反倒送出仇来,后面苏锦香的事可还得托她呢。

苏锦瑞瞥了她一眼,眼光清凌凌的,只一眼就像窥清了她的窘况,住了手,微笑道:“姨太太眼光向来好,你说正合我用,那定然就是合适的,先谢谢了,等会儿回房我再仔细看。”

二姨太松了口气,多少年来头一回细细打量苏锦瑞。那脸庞是像了先头太太七八分,可眉毛清秀,鼻梁高挺,整个人就比生母多了几分硬气。经历过的波折全成了历练,将她身上原本张狂单纯的学生气磨光了,如今站在那儿脊梁挺直,眼神深邃,举手投足间尽是果敢,任是谁来也不能小觑了的。二姨太禁不住叹了口气,苏锦瑞笑了问:“姨太太叹气做什么,难不成阿瑞今日哪里穿戴得不对?”

往日二姨太常在她的穿着打扮上挑刺,两人为此不知斗了多少场,可时过境迁,再听她这么一说却少了讥讽,多了调侃。二姨太道:“我是叹满屋子姓苏的人,只有你才真算是老太爷的亲孙女。”

“这话可说得不对,满屋子姓苏的,人人是老太爷的子孙。”

“是,可你最像他。”

苏锦瑞一笑:“姨太太可别突然夸我了,您有什么事吩咐我还是直接说吧,省得我听了好话反倒诚惶诚恐,不晓得哪里做得不够好呢。”

底下几个人都笑,二姨太也笑:“大小姐这么说,我若不寻件事麻烦您可说不过去,正巧了,这里有件不大好开口的事想求您,不知能不能寻个地方……”

苏锦瑞起身,引她到了边上耳房。二姨太将事情说了,掏出装有汇丰银行存款单的荷包递过去。苏锦瑞接了一看,笑问:“姨太太,你就不怕我这头答应你,那头却贪了这笔钱?”

“你不是这样的人。”二姨太笃定道,“你像老太爷,也像先头的大太太,他们无论哪一位都不屑于做下昧钱这等事,你也一样。”

苏锦瑞应下二姨太所托之事,第二日便拿了苏老太爷的拜帖去陈公馆,进门也不说要见陈五太太,而是要找陈太太。苏老太爷的面子连陈大官都要给,一见拜帖纵使头疼,陈太太也须亲自出来见她。两人寒暄了大半日,苏锦瑞才得知,原来苏锦香压根儿就没回省城,此番回来的人只有陈五爷。苏锦瑞听了便笑:“有人讲撞见了陈五爷带着女眷,我才以为舍妹归省城,原来是别人看错了。”

陈太太笑容一滞,不咸不淡道:“自然是看错了。不过话说回来,苏大小姐还年轻,有些事要到我这个年纪才懂,做先生的在外头应酬多,往往才叫磨得开面子讲得了情面,要不然都回家里陪太太孩子算怎么回事?做太太的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是第一要紧,我也是这么教令妹的,她也听得进去,这回就留在香港学着伺候公婆,打理家务,这才是当家太太该做的事……”

苏锦瑞心里一突,晓得陈五爷带女眷只怕是真事,可这女眷却不是苏锦香。陈太太这是在连消带打,先绝了苏家人兴师问罪的可能。苏锦瑞心里不屑,掩住嘴笑:“您说得真是对极了,令我茅塞顿开呢。要不然我还一直纳闷,怎么贵府上出来社交的多是二太太和三太太,您倒少见,原来都是多亏了您稳坐钓鱼台,主持府上一切事务,这才让先生并其他太太在外头游刃有余,舍妹有您教导,真是她的福气……”

二太太三太太指的都是陈大官纳的妾,陈太太被苏锦

瑞这么含沙射影,脸都气红了,柳眉倒竖道:“要不是令妹年纪小,在家又没学到什么,我做人堂嫂的何必越俎代庖多嘴呢?说句您别介意的话,当初她嫁人之前,可是闹了好大一阵风波,这会儿进了门正该好好修身养性,改头换面,侍奉丈夫,讨家公家婆的欢心……”

“当初的事若论是非,咱们扯起来可够长的,长话短说了,那篇登了时评的日报我还存着几份呢,陈太太不记得了,我可以送您一份。我记得上头的说法可不同意把这种事全赖在咱们女人头上,许多有识之士都纷纷撰文赞同呢。”苏锦瑞笑着道,“陈太太,时代不同了,您说,我们也不能跟七老八十的老古板似的,只会为难我们女人吧。”

“苏大小姐,恐怕你搞错了,令妹现下同你们苏家已登报脱离关系,她嫁的人姓陈。”

“哎哟,瞧您说的,她嫁的人当然姓陈了,这哪个不晓得?”苏锦瑞不紧不慢道,“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苏锦香三个字,打头的可是苏字。家里长辈们都是口硬心软,其实心里惦记着她呢,对了,家父还惦记着陈五爷,咱们苏陈二家,关了门论姻亲,开了门还能论生意嘛。”

苏锦瑞把陈太太气得够呛,回去了自己心情也憋闷。

没有什么比直接交锋更让她明白苏锦香在陈家如何遭人瞧不起了。可那有什么办法?苏锦香已然处境不好,娘家人这时候要是顺着陈太太的口吻跟着鄙薄她,苏锦香的境况只怕就要雪上加霜。苏锦瑞能做的,只是借着苏老太爷的东风让陈家顾忌一二,让陈五爷待苏锦香多几分尊重。果不其然,不过三天,陈五爷亲自登门拜访,苏老太爷避而不见,是苏大老爷与苏锦瑞出面接待的。陈五爷是会来事的人,当面叫苏大老爷为“苏先生”,请进书房后却拱手改口称他“岳父大人”。苏大老爷又是伤感,又是难堪,坚持不受,却在听说陈五爷也好书法时,转头将珍藏的两方端砚送了出去。苏大老爷的前倨后恭令陈五爷难免得意,待对上苏锦瑞他又想故技重演,先称“苏大小姐”,后又要改称“大姨妹”,这称呼不伦不类,既为大姨,何来妹妹一说,足见陈五爷是带了三分调笑的意味在里头。苏锦瑞看在苏锦香的面子上跟他寒暄,说了半日尽是社交场上老油子的车轱辘话。苏锦瑞当面交了一封信和一堆东西让陈五爷带给苏锦香,笑称“姐妹一场,着实想念,请五爷回去后敦促那丫头别怠懒,多给家里写信才是”,当场由不得陈五爷不答应。陈五爷到底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见识比陈太太高,不把话说死,也不把事做绝。暗忖苏家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可苏锦瑞往后会如何却说不准,他又素来怜香惜玉,看着美貌的“大姨妹”有所求,顺势便笑应了。一场应酬下来,宾主居然也算各得其所。

好容易挨到陈五爷起身告辞,苏家父女皆感到精疲力竭,两人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眼瞧着陈五爷坐上小汽车卷起一阵尘土而去,双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松了口气的神情。这一刹那的感同身受,竟然让父女俩彼此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感觉。苏大老爷感慨,幸好还有个大女儿尚有良心,苏锦瑞则觉着苏大老爷到底还存有慈爱。大半年来,两人头回朝对方露出笑模样,苏大老爷主动同女儿说话,训诫她待人接物须有礼有节,不要失了礼数。苏锦瑞也不同他争辩,低头回称是,苏大老爷大概满意她态度恭顺,顿了顿竟然语带关怀道:“你今日也累了,回去就歇着吧,晚饭的事也不用管了,让厨房照规矩来就好。”

苏锦瑞受宠若惊,抬头睁大眼看向苏大老爷。苏大老爷不自然地清咳一声,含糊说了声“总之好生歇着”后,不待苏锦瑞回话,转身大踏步进门。

苏锦瑞看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抿嘴一笑。阿秀女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袖,苏锦瑞一回头,却见阿秀女朝大门另一侧努嘴,她顺着看过去,正见到邵鸿恺站在那儿。

他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衣冠楚楚,仍旧是即便站着,也要站得背部挺拔。他头戴毡帽,帽檐儿压低,衬得一张脸轮廓俊美,嘴角上翘,正冲着自己微微地笑,眼中竟有因相逢而喜悦的光。

恍然间,苏锦瑞只以为时光倒转,两人间从未有过龃龉,从未有过背叛,他们韶华正当,郎才女貌,任谁见了都要夸好一对璧人。在两人漫长的成长岁月中,眼前的这一幕不知上映了多少次。多少年来,可不就是在大门口,可不就是这样一个等着另一个?苏锦瑞还记得,有时候邵鸿恺回省城,甚至过自己家门而不入,直接从码头下了船就跑来苏公馆,怀里揣着从香港带回来的新奇点心或小巧的洋人玩意儿,一股脑儿先塞给她再说。而她呢,那会儿成天装模作样,唯独一听到邵鸿恺来了,什么礼仪端庄全顾不上,常常提了裙子一阵风似的跑过来。

那时候真好啊,两人成天凑一块嘀嘀咕咕,笑一阵又说一阵,也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讲,或干脆不说话,你望天我看地的,竟然也能相安无事,高高兴兴。谁能忍心破坏那种两小无猜的温馨喜悦呢?谁能说他们不会就这般一直笑闹下去,一直相守下去?就连最会鸡蛋里挑骨头的二姨太,也不会选这种时候来添堵,反倒要命人装上两盘好点心送过来做人情;就连一辈子对男人严防死守,警惕了再警惕的阿秀女,瞧见这一幕,都会撇撇嘴,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可惜了。苏锦瑞想,可惜了。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青梅竹马都注定了要长大成人,而一旦成了人,前门后园这点地方又怎么再容得下?于是都要嚷嚷着往外跑,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朝你打开。可跑着跑着,渐渐才发现跑到前后无着的地方去了,前路远得令人发慌,来路却又湮灭在身后无尽的荒凉之中。于是这时才懂得,原来当初前门后园的狭小天地,竟是那么珍贵,珍贵到一走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苏锦瑞长长地叹了口气。

邵鸿恺走过来,看着她微笑道:“阿瑞,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苏锦瑞朝他点头,“一向还好?”

“挺好的。”

“表姨妈可好?”

“我母亲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如今正慢慢康复,所以也还好,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很记挂你。”

苏锦瑞说了句“请替我问候”,接着又问:“家里其他人呢?”

“都好。父亲、弟弟们都很好。”邵鸿恺无奈地道,“阿瑞,我们要一直这样寒暄下去吗?”

不然说什么呢?苏锦瑞心想,不然你以为,我们能随意地谈天说地,一如往昔?

“我要出国了。”邵鸿恺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到美利坚攻读政治学,大概会一直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希望到那时国内能实现南北一统,我之所学也能真有用武之地。”

“很好啊,”苏锦瑞笑道,“这是你一直想做的,恭喜你得偿所愿。”

邵鸿恺迟疑了一下,掉转视线,假装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婚礼,大抵要在美利坚办了,省城这边没有宴请亲戚朋友的打算。”

“那要再说一声恭喜,你们既然不在省城办,那我就没办法给你准备贺礼……”

“抱歉,阿瑞!”邵鸿恺看着她,正色道,“我晓得说这句话没意思,可若不说,我便是出了国也心里难安。一切错误都系我一人之身,你要怪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懂。”

“我怎么会怪你?”苏锦瑞看着他,淡淡地笑道,“我刚刚还在想,原来咱们在这门口不晓得见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你来看我,我欢喜得坐都坐不住,非要跑出来接你。我从小丧母,若无你与邵表姨妈时时照拂,都不晓得会被府里捧高踩低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况且那时候你待我甚好,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翻《山海经》,那本书你哪儿来的?”

“从你二叔父的书房偷的,木刻版,印得极差,可你很喜欢。”

“我头一回见那么有趣的书呢,怎么会不喜欢?后来我还跟着描了不少画呢,你说太丑了别拿出来见人,我一生气还同你吵,记得吗?”

邵鸿恺点头道:“记得,那一日你跳脚向我嚷你画的东西便这样,就算不好也不许说,说了便是不喜欢你。我说这分明是两件事,你搅和到一起是不讲理。你说不过我就哭,我又只好去哄你。那时正是桂花开的时节,你们家后园满是桂花的甜味,书本上是,你身上也是……”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仓皇地转过视线,哑声道:“对不住,阿瑞,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要伤害你……”

这一声道歉,总算是情真意切得多。

苏锦瑞摇头,正正经经道:“邵表哥,你一向是十件事中有九件事让着我,唯独在最后一件事上顾全了你自己,我怎好为这一件事的坏,就忘了前面九件事的好呢?所以你不要道歉,真要论起来,反而是我该谢你。”

“阿瑞……”

“我该谢你没有稀里糊涂同我结婚,若婚后再反悔,由爱生恨,好好的两个人硬是折腾成一双怨偶,那时任咱们有多少情分都要毁干净的。现下才是正正好,你选王小姐结婚,我找另外更合适的人,咱们两厢如愿,各自安命,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往后再遇上,起码看在青梅竹马的情面上还能走动一二,你说是不是?”

邵鸿恺半晌无话,过了很久才道:“你变了许多。”

“你也是啊,都长大了,还能不变?”苏锦瑞笑了笑,温和道,“好了,若是来道歉的,我已接受,若是来告别,我祝你一路平安。天色不早了,邵表哥,你也早些回去吧。”

“阿瑞,我,我没有忘了你,”邵鸿恺艰难地道,“我只是身不� �己……”

“别说。”苏锦瑞轻声打断他,“没关系,我都懂的,你有苦衷嘛,只是我也有我的坚持,就此别过吧。邵表哥,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出国后一切顺利啊。”

邵鸿恺红了眼眶,抿紧唇,最终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你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