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匆匆赶到十三行街,大老远就看见自家南北行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隔着人墙,就听三太太尖厉的嗓门极有穿透力地响彻周遭:“您说得倒轻巧,这哪是几百块钱的事?这是不给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一条好路走啊,你政府上下嘴唇一碰,我们就得把血汗钱掏出来,把衣兜翻转过来倒出最后一个钱都不知道够不够!你让我们交税,我们难道没交过吗?你左右看看,这条街上哪家不是本分老实的良民,我们哪个不愿意交?可你们不能看着我们生意人好欺负,就天天变着名目要钱。哦,今天财厅要收五百块,明天印花局要收两百块,后天统税局要收三百块,大后天呢?是不是你们政府随便哪个部门想起来一个由头,都能跑出来找我们铺头要钱啊?先生啊,我一船货辛辛苦苦运到这里,海关总署就先扣了两成做税收,剩下的本钱人工样样要钱,就剩下那点点毛利还要全部掏出来给你,那我们怎么办?合着我家老爷辛辛苦苦做好一笔买卖,回头还不够抵税钱,你让我们吃什么?吃西北风啊?”
她话音未落,围观的人先叫好连连,当局自今年初开始强行推新货币,又勒令省城每家店铺强行“借钱”给政府,十三行路首当其冲,每家每户都深受其害。多至五六百,少至一二百,加上茶水点心,打点地保官差的平安银,林林总总凑起来已是不小的开支。大铺子还好说,做小本生意的已纷纷感觉吃力。这条街上多商人,个个都积怨已久,敢怒不敢言。突然间蹦出一个三太太,太太的体面不要,当街叫嚷撒泼起来,骂的话还句句说到人心中的愤愤之处,怎不叫人拍手起哄?三太太话刚说完,周围七嘴八舌帮着责问那收税官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有人在后面大声责问:“年初强行向商铺摊派借款,说得多好听,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又要加税,真当我们是老母鸡个个能拿刀来割啊?”
“现在世道这么艰难,做点生意容易吗?”
“就是,我阿爷那一辈只需要给一个衙门送钱就好,现在你们同时开七八个衙门,个个都伸手要钱,我们哪里给得过来?”
“苏三太太说得好,巾帼不让须眉!”
三太太脸上有光,仗着光天化日,又在自家南北行前,周围都是自己人,也不怕那收税官敢乱来,得意地冷哼一声。
苏锦瑞靠着几个底下人开道,好容易挤到跟前,正听见边上一个男人大声道:“大家别上了孙文的当,他这是要共产,要借收税共了我们的财产!”
苏锦瑞骇然一惊,暗叫不妙,果然见周围人群骚动起来,在场商户个个被激怒,很快不知是谁自地下捡了石头扔了过去。这一下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顿时一哄而上,场面一片混乱。
苏锦瑞随着人流身不由己被挤向前,正瞧见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齐齐端起枪口对准了闹事的人群,而三太太则被人推搡到地上,鬓发纷乱。一抬脸,一个乌黑的枪口已对准她的头,拿枪的士官面无表情,三太太吓得尖叫一声,身子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苏锦瑞在这一刻似乎就听到那杆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持枪的兵瞥了眼税务官。可税务官看都不看三太太一眼,他照旧无动于衷,眼神中不曾见狠戾,也不曾见疯狂,反而平静无波,漠不关心,似乎这枪口对着的不是体面的先生太太们,而是什么不会动不会说的物件。苏锦瑞丝毫也不怀疑,等下这个人也会如此若无其事地下令开枪,也许只是挥挥手,也许只是点点头,反正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因为不值得他有什么大动作。而只要他下令开枪,首当其冲或死或伤的就定是三太太。
为什么不开枪呢?民乱在即,杀一儆百有何不可?从龙济光到莫荣新再到陈炯明,哪一任主持省城的人心慈手软过?反过来讲,三太太又有什么理由能让人顾忌着不开枪呢?她不过是一介商贾的妻子,离得近,又是带头挑事的,拿她杀鸡儆猴最顺手。事后只需要解释一句情况紧急,或者拿枪支走火搪塞都使得,做生意的都讲求实惠,谁会为个女人跟政府作对?
谁也不会。
苏锦瑞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原来一个女人的安危性命,在枪口之下如此无足轻重。她还记得,就在几天前,三太太还在家里家外耀武扬威,到处暗示现下除了他们三房,没人能撑得起苏家。她是富太太的命,却是市井妇人的心,连吃个黄皮果都要算计自家亲戚多送半斤。平日里只要有她在,别的人基本没法好好说话,因为个个都要听她尖声尖气发牢骚或是吹嘘得天花乱坠。她擅长夸大,又擅长没脸没皮,全家女眷都背地里嫌她,就连跑腿的小丫鬟都不愿给三太太做活,因为不仅没赏钱,还指不定会被她揪住骂。
可这样的人,有可能瞬间就被夺去性命。
就在此时,一声枪声响起,苏锦瑞脑子里“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原来枪声并不是对面传来的,三太太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她脸如土色,畏缩得像只经了霜冻的鹌鹑。
枪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苏锦瑞忙转过头,却见一队荷枪实弹的人跑过来,人群纷纷散开。那领头的男子西装革履,分外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邵鸿恺。邵鸿恺身后跟着一队人,统一穿着黑色衣裳,个个手持长枪,来势汹汹。此时有人高喊:“啊,是我们商团的兵,是我们商团派兵来保护我们了。”
欢呼声顿时蔓延开,整条十三行路的人都自觉地给邵鸿恺他们让道。邵鸿恺如走亲戚串门一样闲适,一路走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他走到近前,看到苏锦瑞时笑了笑,随即过去对税务官道:“邓科长,久违了,鄙人邵鸿恺,年初在李福林市长的官邸曾见过您,只是当时没缘分得人引见,鄙人深感遗憾。”
那邓科长当然知道眼前这位邵公子是谁,又听得他话说得客气谦和,脸色缓和了三分道:“邵公子过谦了,可惜我现下执行公务,没空寒暄,过两日换个场合,我再交邵公子这个朋友。”
“邓科长自然是公务要紧,只是请容鄙人陈情一二。”邵鸿恺微微一笑,“苏家在省城经商数代,苏氏南北行在此屹立了近百年,老招牌下的人最讲信誉,最安分守己,您还怕他们欠那点税款?依我看,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何至于枪眼相对?孙大总统年初才发表演讲,提倡联合工商各界共讨大计,邓科长深明大义之人,想来也不会为这点误会违背大总统的演讲精神……”
“误会?刚才这位太太可不是这么说的。”邓科长冷笑道,“要不是念着政府主张民主开明,与以往军阀主政时大不相同,本人能容她大放厥词?哪知道她不知深浅,煽动这些无知民众意欲围攻正当执法,不得已我们才举枪警示。说来说去,我看不是我不想善了,是有人不尊法令目无政府吧。”
“哪位太太?哟,您是说苏家的三太太啊。”邵鸿恺佯装这才认出人来的模样,笑了起来,“邓科长有所不知,这位三太太平日也不管事,估计是妇人之见而已,您要不信,那边站着他们家的大小姐呢。”
他转头叫苏锦瑞:“大小姐,您说句话,难不成你们家南北行交不交税款由三太太说了算?”
苏锦瑞心里暗骂一句,却不得不在这当口承邵鸿恺的情。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走出来,先跟邓科长点头示意,然后才对邵鸿恺笑道:“邵表哥真是会说笑,你往这十三行街上走一走,哪家铺头是女人话事的?我们家南北行的总经理还是挂我爹的名呢。我三婶不过天性率真,说话不会拐弯,为这个呀,我三婶暗地里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亲朋好友,好在大家已经知道她的性子如此,都不跟她计较。再说了,我苏家最是本分的生意人,一毫子欠款都不曾拖过,更别提欠税这种事了。这位科长,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请您移步进我们铺子里头喝口茶,您说的税款多少,我父亲在里头早给您备好了,只等您去点数。哎,都怪我年纪小,又是女流之辈,刚刚吓都吓傻了,哪敢站出来说话呀?但凡我胆子大点,也不至于您误会重重。”
她生怕这位冷面神不买账,赶忙又添加了一句:“邓科长,大总统可是我们这些女学生心目中最崇拜的伟人了,我刚刚听邵表哥说他老人家倡导联合工商各界共同协力,这是什么意思呀?您在政府做事,又见多了世面,等下您可得跟我说说。”
那邓科长斜觑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苏小姐抬举了,卑职不过一介办事人员,哪敢揣测大总统的意思?”
苏锦瑞笑道:“您过谦了。这天热的,又站这么久,快进来喝口茶避避暑,过后再同我细讲讲大总统的新政。您手下的长官们,是不是也该站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哎,我多嘴了,您别见怪。”
邓科长缓了缓,终究还是朝举枪的兵支了下颌,“哗啦”一声响,众人纷纷收了枪。邓科长翻了翻袖口,总算肯抬起尊脚,走进南北行。
苏锦瑞长长松了口气,那边邵鸿恺转头说好话请大家回去等,她已无暇去看了。正要跟着进去,三太太
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大小姐,你目无尊长,当着外人的面就编派我,这是什么道理……”
苏锦瑞斜睨了她一眼,冷冰冰道:“我劝您还是松手吧,不然我可就不只是没道理,我还要大义灭亲呢。怎么,刚刚被枪指着还不晓得怕?既然这样,您不妨现在进去再骂那位邓科长一顿,我保管袖手旁观,就是不知道等您真个惹怒了他会有什么后果。”
三太太眼中闪过惊惧,终于讷讷地松了手。
苏大老爷最后终于露了面,装出一副刚刚从外头赶回来怠慢了客人的模样,丝毫不提适才他就躲在办公室。等把欠款算清,把这队瘟神送出门,苏家父女、邵鸿恺三人都陷入沉默。苏锦瑞是累的,邵鸿恺是尴尬,苏大老爷却有些颓丧。他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后终于道:“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
苏锦瑞有气无力地回道:“父亲,您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是女孩儿都尚且累成这样,我若是个男的,还不得操劳个英年早逝啊?”
“胡扯什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苏大老爷唠叨完,又叹息,“当初你娘还在时,曾同我讲过第一胎生女儿好,后面就会招弟弟了,我还想给你起个小名叫招弟,你娘说要叫人笑话的,这才罢了……”
提到苏锦瑞的亲娘,这话就没法说了。苏锦瑞对邵鸿恺使了个眼色,两人自小便玩这套熟稔于心,默契度极高,邵鸿恺当即便起身告辞,苏锦瑞借口送他出门。他今日帮了苏家的大忙,就算苏大老爷对他仍然心存嫌恶,此时却不好给他脸色看了。
苏锦瑞把邵鸿恺送到门口,忍不住问:“粤商兵团的人是你请过来的吧?”
“是。”邵鸿恺抬头道,“现下还不到乱的时候,况且,就算要乱也不该拿你们家开刀。”
“什么意思?”
“没什么。”邵鸿恺道,“保重,回去跟老太爷讲这个事,给他提个醒。”
苏锦瑞心一沉,抬头还想问什么,邵鸿恺却不愿再说下去,而是笑着告辞:“走了,你保重。”
“邵鸿恺,你等等……”
邵鸿恺冲她挥了挥手,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苏锦瑞回到家,把事情跟老太爷一说,苏老太爷立即问:“你说那位邓科长带了兵过去催税,那些兵是哪路兵?”
苏锦瑞为难地皱眉道:“祖父,这乱哄哄的一会儿桂系一会儿滇系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哪分得清……”
“等等,你说什么桂系滇系,为何你不会觉得那些人是国民军、税务司、警察厅的呢?”
苏锦瑞一愣,随即道:“我当然晓得他们不是税务司、警察厅的人,制服不同啊,至于国民军就更不是了,我见过国民军的军服……”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上回叶棠来穿的那身军装她记忆犹新,断不可能与今日撞见的兵穿着一样。
幸亏苏老太爷注意力全放在别处,一听便脸色凝重。他罕见地从他那张紫檀沙发上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转头对苏锦瑞道:“你马上写信给苏锦香,让她设法打听,陈五爷跟在陈大官身边,可曾见他与驻扎省城的桂系与滇系的长官们有往来。”
“是。”苏锦瑞应了一声,随即为难道,“只是阿香多半不会白做事……”
苏老太爷淡淡道:“你就同她讲,就说我说的,我替陈五爷聘了一位秘书,姓谭。这位谭小姐怪可怜见的,没男人却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出来讨生活,你让苏锦香拿出我苏家人的慈悲心肠来,没事照应着点。”
苏锦瑞一愣,随即忍笑道:“是。”
苏老太爷一出手,谭小姐成了谭秘书便一锤定音,这个秘书还不是暂时的,多半只要她待在陈五爷身边,这辈子也只能是谭秘书。陈五爷乐见其成,他的父母重名声胜于一切,他又不缺孩子,原本就不大乐意真个纳交际花谭小姐做妾,一得罪便得罪三方,得不偿失。如今把谭小姐留在身边做秘书,又全了情义,又圆了父母和太太的面子,真真皆大欢喜。苏锦香更是顺水推舟,她这些天来日日开Party,把自家小院子做成了巴黎贵妇的沙龙,把陈五太太的名声做得响亮,就连陈大官都赏脸来了一次,笑呵呵夸了句“我们陈五太太真个会办事”。一时间宾主尽欢,苏锦香挽着陈五爷的臂弯娇笑,陈五爷轻抚她的手背以示亲密,那一刻,连他们自己都要信了眼前的柔情蜜意、浮华盛景。
陈五太太会办事,那么谭小姐若再闹便是不懂事了。如今谭小姐升格成谭秘书,苏锦香当然不吝苏家人的慈悲心肠,亲自封了薪水袋命人送给谭秘书嘱咐她好好做事,把个精于世故的交际花气得不轻,却又无法可想。谭小姐这时候才晓得看岔了苏锦香,原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才迷得陈五爷一时,现下看来,没准儿这黄毛丫头才是能长久把他拿捏于股掌之中的那个。
苏锦香承老太爷的情,不动声色把消息打探到陈公馆,很快便把消息传回苏公馆。苏锦瑞一接到信,二话没说先送给老太爷。老太爷拆开看了,冷笑道:“果不其然,陈大官同滇系驻粤的范石生部暗地里有往来。”
“那,那一日跟在邓科长身边的是滇系的兵?”
苏老太爷沉默着点了点头。
“可那些兵说是帮着税务司收税啊,陈大官如果同范石生有联系,为何反过来要滇系的人帮税务司?不,不对,”苏锦瑞惊道,“他压根儿不是要帮谁,他是想搞事……”
“而且是借刀杀人,借滇系的刀,杀我苏家的人。”苏老太爷冷笑道,“这才对嘛,小肚鸡肠的人,没理由白白吃了我的哑巴亏却一直没动作,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这位陈大官又做钟馗又做鬼,手又伸到滇系又伸到税务司,搞事还不忘顺带报一下私仇,好心计,好周全!”
苏锦瑞听出了这话里的怒意,忙劝道:“祖父您别生气,好在这次我们有邵鸿恺帮着放了水,三婶也只是虚惊一场,回来后安分了许多……”
“你以为邵鸿恺是帮我们?他那是帮自己。”苏老太爷道,“都是机关算尽的小兔崽子,能那么好心反了水来帮我们?凭什么?为了自家前程,他可是能把同你的十几年情谊说丢就丢的。”
苏锦瑞有些窘,低声道:“老太爷,您就别说了。”
“做什么不能说?你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知道吗?就你这点脑子,又一副软心肠,还敢同邵鸿恺过,迟早要被他算计得骨头渣儿都不剩。我一直忘了同你讲,我不管你死了的老娘怎么同邵太太讲的,可你们那个所谓婚约到我这儿却是不认,好在邵家识相先毁约,省得我出面做坏人……”
“老太爷!”
苏老太爷不甘地闭上嘴,到底还是顾忌了下孙女的薄脸皮。
“现下要紧的是陈大官这边。”苏锦瑞忧心忡忡道,“您想想,他的商团联防总署从省城出发,遍布佛山江门一带,他本人就是汇丰的买办,同英国领事馆关系甚笃,现下还同滇军有秘密联络,这要是有事就一定是大事。我们苏家,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难为你这回倒看得明白。”苏老太爷难得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露出疲惫,“省城眼下的局势只会一天紧张过一天,陈廉伯又如日中天,我们唯有避其锋芒。从今天开始,十三行街的老铺一点点缩小生意,韬光养晦,顺带把那些陈年旧账都算算。可如果要这么做,事情太多,还得做得静悄悄的不惊动人,难。”苏老太爷叹息,“原本我以为还有时间,可现在……”
他突然看向苏锦瑞,似在考虑什么。
“老太爷?”苏锦瑞猛然意识到什么,“您,您可别看我,我什么也不懂……”
“成日里嚷嚷谁说女子不如男,关键时候就成软脚蟹,你也好意思。”苏老太爷嗤笑,“睁大眼整个家看看,哪里还有人可用?你二叔二婶?还是你三叔三婶?还是你那些未成年的堂弟堂妹?行了,谁也不是一出娘胎什么都会,慢慢学吧,你总不会比你爹还笨。”
他转身摇铃叫来管家阿叔,道:“去,把大老爷找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不知道苏老太爷跟大老爷说了什么,出来后大老爷看苏锦瑞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古怪而复杂,打量了她半日,忽而道:“你祖父吩咐了,你毕业后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不像话,明日起跟我去南北行学算账,好歹以后嫁了人也晓得打理家务。”
“啊?”苏锦瑞自然知道这个学算账是怎么回事,急道,“父亲,我怎么行?您怎么不劝劝他老人家?”
“你几时见我能劝得动老太爷?更何况,他老人家说得也对。”苏大老爷看着她,缓缓道,“谁让我没生个能用的儿子呢。”
这么说便是事情无须再商议的意思了。苏锦瑞无法,从此之后不得不日日去十三行路,跟着父亲理账、清货,这一忙便忙了一个多月还没完。待回过神来,已到新历八月酷暑天,知了没日没夜在树上叫唤,夜里花园里草丛间,时不时还传来
一两声蟾蜍的“咕咕”声。这两年一到盛夏,街上随处可见身着白衫黑裙“文明装”的少女们,白衣飘飘,黑裙过膝下两寸,手抱着书包,身旁必定挽着一位或两位一样装束的女伴,一行人叽叽咕咕,笑靥如花,当真是又清爽又好看。
苏锦瑞坐在黄包车上恍惚地想起,去年此时自己也是一身文明装打扮,同冯媛洁她们几个手挽手上戏院,逛百货,或者让各自家中哪几位兄弟陪伴着去公园。那会儿她们闲来没事研究用什么料子做白衫最好看,看来看去皆不大满意,这个嫌绸的太闷缎的太密,那个嫌绫的太软纱的太透,几个娇小姐只对一件事意见统一,那便是做白衫决不能同街边卖凉茶的女子一样用细竹布的。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苏锦瑞一锤定音,那一年恰好南北行多做洋布生意,单单从印度来的棉布便多达十几种,苏锦瑞从中挑了一种摸上去如丝如绸的,穿上去却比丝绸清凉,还能吸汗。冯媛洁家同下九路老牌洋服店信孚家有老关系,看在冯家面子上,洋服店的经理同意破例为这五位小姐定制一套“文明装”。这文明装可不比那文明装,腰上褶子多收两折,小立领浆硬得如西服衣领,身后衣摆刻意拉长裁出椭圆的形状,宛若女式洋服的裙拖,袖口又加大,做成蝶翅一般的形状,人一动便也跟着翩然而动,又清凉又飘逸。中西合璧之下,明明是时新的文明装,却偏偏穿出了欧洲仕女的风范。
苏锦瑞想起去年五个小姐妹穿着这身衣裳无忧无虑打闹嬉戏的场景,竟恍如隔世,音容笑貌皆似隔了灯影水岸,想得起触不到,想久了好似一幕幕欢愉皆是自己臆造出来一般。今年五人已各奔东西,有留学的,有出嫁的,有随家里迁居北上的,有一个被家中继母逼嫁,竟然日日出入石室教堂,誓要拿余生侍奉上帝。剩下一个自己,却也在这一年间经历颇多。她们之前个个活在伊甸园中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岁月磋磨,她们以为人生全是如此了,可那不过是困苦人生预先支出的一点补偿,时候一到,不论你准没准备好,皆会被人一把从温室推到冰天雪地里。
苏锦瑞叹了口气,趁着左右无人,悄悄合上账本,嘱咐阿秀女在门外看着,她到了歇中觉的时候。自她来老铺里帮忙做事,苏大老爷对自己这个能干的大女儿真有些不知如何对待才好。他一方面有些气恼父亲信不过自己,这样的大事竟叫个黄毛丫头来添乱,遂刻意为难一般把许多陈年旧账一股脑儿丢到苏锦瑞那儿去;另一方面他想想又觉得愧疚,哪家女孩儿这个年纪不是天真烂漫,可苏锦瑞却被迫要做这么多事,说来说去,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于是他又想对苏锦瑞好。这样一时迁怒,一时又歉疚,苏大老爷便晴雨不定,常常这头为点小错训斥苏锦瑞,那边又忙不迭地在自己办公室隔壁收拾出一间舒适屋子,让女儿累了好歇息。苏锦瑞久而久之看出了父亲的矛盾,她也不以为意,父亲既然讲明了那间屋子给自己歇息用,她便冠冕堂皇地每日午后歇息一个钟头,歇完起来好更衣喝茶吃点心,一切与在家中无异,其间若有事皆得先等等,谁让大老爷恩准了呢。
这一日才睡不到一刻钟,便听见楼下人声鼎沸,吵得人心烦意乱。苏锦瑞一下爬起来,喊阿秀女进来问:“下面怎么啦?有新铺头开张吗?”
阿秀女摇头:“不晓得啊,许多人拿着旗出门,里头还好些个是掌柜呢。”
苏锦瑞诧异,忙穿好衣服推开窗往下一看,可不是好些人手里举着旗,穿得体体面面地成群结队走在街面上。这架势压根儿不像哪家新店开张,倒像是集会游行,可游行一般是学生工人的事,这里头好些熟面孔,分明全是十三行路上有头有脸的掌柜经理们。苏锦瑞一惊,忙关了窗出了房门,正撞见父亲与一个人在前头拉拉扯扯。仔细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三老爷。三老爷红着脸梗着脖子嚷:“大哥你放手,我要跟着大伙去大元帅府请愿。”
“请什么愿,你还嫌你惹的事不够多吗?”
“这怎么是惹事?我们商团集资购买的枪支弹药在沙角炮台被政府扣了!我们花自己的钱装备自己的联防兵有什么不对?没枪没子弹,怎么保护我们做生意啊?哎呀你放手,今日这么多商界大佬都去,能惹什么事?你拦着干吗?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就是胆子太小,这也怕那也怕,连大伙请愿你都怕,你这么怕还开门做什么生意?当什么总经理?不如回家看书养鱼,颐养天年好了……”
大老爷喝道:“我说不许就不许,这是父亲的命令,你敢不听,我叫人绑了你回去信不信?”
“你绑我,你敢吗你?我告诉你,做人不要不识时务,这回请愿,连李福林市长都请动了,全省城商界有哪家不去?不去就是不给陈大官面子,不给商团面子,那往后在省城还能捞什么?你以为我为了我个人啊?我是为了我们家的生意着想,你不要那么执迷不悟、鼠目寸光了,放开我,快放开……”
他越说越不像话,苏锦瑞见边上唯唯诺诺站着几个伙计,喝道:“傻站着干吗?快把三老爷劝住,等着看笑话啊?”几个人忙上前把三老爷架住了。
“好哇大哥,你对亲兄弟都下手这是要图谋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父女俩这些日子鬼鬼祟祟在干吗。我告诉你,都是苏家的儿子,这里你有份我也有份,二哥已经管不到事了,你再把我绑走,剩你们大房独吞啊?做梦!”
“混账东西!”苏大老爷斯文也顾不上了,上前就要给他一巴掌。
苏锦瑞忙拦下,急道:“父亲!三叔!您二位闹什么?这可不是在家里!”
大老爷与三老爷样样不同,唯独爱面子这件事却如出一辙,两人猛然意识到伙计都在呢,不觉住嘴的住嘴,住手的住手。斜睨了对方一眼,大老爷板着脸道:“不管你嘴里胡扯八道什么,总之商团请愿的事你莫要去掺和,这是父亲特地打电话来嘱咐的,你若不当回事,尽管走出去。我可告诉你,这门槛好出可不好进,父亲是怎么处置二弟的,你都忘了?”
一提及老太爷,三老爷不觉有些气馁,却又不甘,愤愤地道:“父亲因循守旧,你们就跟着做他的孝子贤孙吧。”
“做孝子贤孙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不会被人诓了去挪公款买十几万银毫券,更加不会把税务司的枪口引到自家铺子前面。”苏锦瑞微笑着问,“三叔,三婶难道没告诉你,那一日她拒交税款,税务司的邓科长命人将枪抵到她额头,她差点就没命吗?”
“说了啊,他们为那点税款就能动刀动枪,现在连我们商团自保购置的那点枪支弹药都扣下,过几天是不是可以直接派兵抢啊?我要去请愿,你们都别拦着。”
“三叔呀,原来您同三婶是这般大公无私,为民请愿。恕侄女眼拙,怪不得三婶当日说的话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一点不像她平时的样子,倒像演说家发表演讲的架势。”苏锦瑞笑了笑问,“我还以为独独只有三婶一人思想进步,原来三叔也是不甘其后的。您行行好,快告诉侄女,怎么一夜之间,您二位就觉悟‘噌噌’拔高,又是抗税又是请愿的?您要是不给侄女解惑,侄女还以为请愿队伍前头有人派利市,您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呢。”
她素来伶牙俐齿,此刻带着怒意更是毫不留情,三老爷被她气得够呛,正要骂人,却听大老爷在一旁淡淡地道:“同你三叔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只该单刀直入。老三,我女儿就是想问一句,撺掇你们不交税和撺掇你今日上街请愿的,是不是商团的人?他们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昏了头?”
三老爷一听脸色就变了。
苏锦瑞笑着道:“您别着急防备我们,一笔还写不出两个苏字呢,我就再多一句嘴,您就当听个乐吧。三叔,天大的好处没成真,那也只是吃不到嘴的饼,画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可您这一年来做的事,好处自己得,麻烦却都丢给自家人去收拾,您扪心自问孰亲孰疏吧。”
三老爷心里有些慌,面子上挂不住,继续嚷嚷道:“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就敢教训长辈?大哥,大哥这你可得管管,这没规没矩的……”
“闭嘴!我女儿还轮不到你来教!没见这时候连老二都待家里修身养性吗?真有这么好的事,怎么不见他出来蹦跶?”苏大老爷没了耐心,站起来厌烦道,“要去是吧,行,赶紧去。谁都别拦着,让他走,回头惹下什么事,也让他自己兜着。老三,我知道你盼着分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趁着这机会,我去禀明父亲如你所愿,干脆咱们登报脱离关系。从此往后,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同苏氏南北行无关,爱折腾折腾去,我还乐得不管了!”
三老爷大惊,结结巴巴道:“你,你不能这样,大哥,你不能做得这么绝……”
他话还没讲完,就见外头一个伙计跌跌撞撞跑进来道:“不好了……”
“什么事?好好说!”
“大总统调了军队从城外开进来了,就冲着请愿的队伍去的!”
三老爷腿一软,一下坐到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