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漂浮着死鱼的海面,没有边际。饥饿像发酵的面团,不断膨胀。等梨花村人从劳累中解放出来,准备将孩子送到学校时,谁也想不到,这两位新来的老师已饿了两天多了。
老黎老师了解实情后,又惭愧又心痛。惭愧自己没跟她们交待清楚,没尽到他该尽的责任。他高估了这俩孩子,万万想不到,她们竟如此缺乏生活能力。他找了些干木柴,找人买来炭元,教她们发燃炭炉。“炭炉下要放一个炭元,不然,燃烧后的炭灰掉下去,火星没了,炭元就引不燃。以后燃尽的炭元不要全丢了,留一个放下面。”他在邻家借了口锅,从家里拿来面条,摘了丝瓜,让她们煮了面条,姑且填饱了肚子。
为表达歉意,也为表示对她俩的欢迎,老黎老师特意准备了晚饭,同时邀请村里其他老师参加,也算同村老师见面会。
黎老师家住在学校对面,经过一条小河就到了。小河不大,水流很急。河水碧绿,清澈见底。分上下两段,上下游落差很大,中间用石坝隔开,河水终年流淌。不涨水时,小河两边的村民就在河坝上洗衣,淘菜,洗农具。石坝上有几个石墩,过河时,就从一个个石墩跳过去。石坎上的青苔,像一条条绿色小鱼,在水的冲击下,游来游去。夏天一涨水,河水漫漶,须小心试探才能踩到石墩,稍有不慎,就将掉进水里。梨花村孩子上学大多从河坝上过。只要一涨水,老师和村民自发在桥头接送孩子。如果涨大水,大人走着也胆战心惊,学校只能停课。
河两岸的草割得光溜齐整,冒出浅浅的草桩。河边长满梨树,梨树上挂满梨花。其中一棵比别的树都高大,有两人合抱粗,花也茂盛。梨树上挂着许多红布条。黎老师说,这棵梨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是梨花村最古老的梨树。它每年开花结果,果子比其他的大而甜。这棵树不属于谁家。梨子熟了,村里人、过路人都可摘来吃。老人说,救他们祖先的梨,就是从这棵树上摘的。人们称它为“仙女树”。每年遇上灾荒,有人在仙女树旁烧纸,祈求丰收,也有祈求发财,甚至乞求多子多福。其灵验程度不比仙女庙差。
老黎老师家房屋周围种了许多果树,以梨树为多。鸡鸭和小猪在院坝觅食、嬉戏,见有生人来,纷纷惊惶逃窜。院坝上铺了石板,刚扫过,地上留下一条条扫帚的印痕,调皮的鸡鸭仍在刚扫过的地上拉屎拉尿。他家房子,墙脚用石头砌成,上半部分是竹篾泥墙,木格的窗子,青色的瓦,极简陋。因为地方偏僻,不通公路,砖和沙石的搬运费比成本费还高。而土坯房成本低,可就地取材。主体结构多用土生土长的木材,墙用竹篾、泥土和稻草。乡下竹子多的是,将竹子划成条,在墙上纵横编织。挖开一块地,地下就是软糯绵实的泥。在泥里和上稻草段,将和好的泥糊在编有竹篾的墙上。村庄大多人家住的是这种土胚房,天长日久,墙就开裂,泥土松脱。风一吹,墙上的粉末飞得满地都是,长年累月,墙脚下堆积着厚厚的尘土。
农忙,都忙着收割稻谷。晏如、翠陌到了一会儿,其他几位才陆续到来。
最先来的是一位活泼干练的女子,二十六七岁,剪着齐耳男士短发,黑瘦的瓜子脸,颧骨凸出,额上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痣,眼睛又黑又亮。她穿着绿色短袖衬衣,衬衣扎在高腰牛仔裤里,脚穿一双黑色梭跟凉鞋。她提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在她身前身后颠来荡去。与翠陌她们打了招呼,她就径自进了门,捻两块香肠就吃,边吃边赞,“香,香!”说着,又捻了几粒花生米。“哇,王嫂,花生米过火了,不好吃!”那边王嫂笑着回答:“你哥炒的,让他一个人吃。”这边说着话,从厨房拿了几个盘子,将塑料袋里的猪头肉、猪耳朵、牛肉、鸡脚、鸭脚等一一摆在盘子里。边装边吃,还一边让晏如和翠陌吃。她俩不好意思,四姝不容对方拒绝,捻几块塞给她们,“吃嘛,又不是外人。”
她自称黎四姝,幼儿教师,也是梨花村人。前任幼儿老师是村支书的老婆蒙秀容,她近段时间给女儿带孩子,就暂由黎四姝代课。
“反正也是闲着,找点事做,免得和我妈扯筋。”她嚼着腊肉,鼓鼓的腮帮油腻腻的。她的声音像破风琴发出的啵啵噪音,刺进耳朵里,麻酥酥地疼。两片zuǐ唇像印度飞饼一般薄,说话时,zuǐ皮上下翻转,像包饺子,还配以手势动作,像讲评书相声一样生动。
老黎老师开玩笑道:“你吃你妈的,用你妈的,还有什么筋扯?”
“哼,我哪有吃她的用她的?我哪年不给她千儿八百的钱花?”
“倒也是,你老公能挣钱。你妈脾气那么好,扯筋肯定是你不对。”
“你还不晓得?我那老妈,奈何不得她媳妇,专找我这软柿子捏。”
“你还是软柿子?这世上恐怕就没恶人了。”老黎老师半开玩笑地说。
“哎呀,哥耶,在我妈面前,我一般让她。那要是换了其他人,我才不干哦!我那两个嫂嫂,别看她们在外人面前一脸笑,××脾气怪得很。”说着,她将短袖往上一撸,两只袖子堆在肩上,“她们在我面前不敢妖冶哦。我大嫂那回和我大哥吵架,骂了个‘x妈的’,老子把桌子一拍,说:‘你x哪个的妈?再说一遍!老子给你两耳屎!’我大嫂腔都不敢开。”
她讲她的恋爱史,一点不藏着掖着,“哼,我读书时哪里认真了嘛,一下课就趴在窗台上看哪个男生长得帅。(现在想来,真TM的后悔,吃了没文化的亏)妈哦,看了妈一年,没得啥看得上眼的。哎哟!”一声“哎哟”,她在桌上一拍,吓得冷晏如手里的扇子掉在了地上。“我上高二时,看见高一有个男生,又高又帅。老子心想,这么帅的男生,不做我男朋友怎么要得?我非把他抓到手不可!”说着,将手一挽,做了个抓的夸张动作,像抓兔子一般,逗得众人都笑了,袁翠陌笑得背不过气来。
正听得入迷,她不说了。
“抓到没有?”冷晏如追问。
“抓是抓到了,但是个怂货,看到老鼠蟑螂都害怕,没意思!”
伍老师悄悄告诉她们,四姝的老公也是她“抢”来的。
大家微笑着不说话。
为打破沉默,晏如说:“我最佩服幼儿老师,能歌善舞,还很有耐心。”
“我不会唱,也不会跳。管他妈的,老子乱跳,有那意思就行,小娃儿也不懂,哄他们不哭不闹就行了。哎哟,你们不晓得,我开始点都不习惯,一到教室耳朵就闹麻了,像麻雀子嫁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老子收拾了几个人,没得哪个再闹了。小孩子,你不来点下马威,他会爬你头上拉屎。七村有个老师,那真的是糯米老婆婆,他从不管学生,学生经常爬得到他背上,在他衣服上画乌龟。”
袁翠陌插话道:“我小学一同学也教幼儿园,好烦啊,小孩大便了,还得帮着擦xx。”
四姝鄙夷道:“哼,我才不帮他们擦,臭死了!”
“不会擦的怎么办?”
“各人自己擦!擦几回就会了啥。有回,有个家长找我说,四丫头,我孙儿不会擦xx,你帮他擦擦嘛,那天回来,裤子上全是粪。我没好气地说,老师是教书的,不是保姆,那么多娃儿,我一双手,怎么擦得过来?他不会,你不会教啊?什么都要老师做,你们家长是干啥的?只管生,不管教?老师又不是神仙,啥事都包干!你交了好多学费嘛?”
黎刚老师的到来打断了谈话。他个子魁梧高大,长方脸,皮肤黝黑。手里提着两瓶江津白酒。可能刚从田里赶来,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他趿着一双深蓝拖鞋,脚踝上还留有新鲜的污泥,迷彩服上溅有细细的泥巴珠子,裤腿上残有碎碎的稻草粒或稻子。晏如突然想起了大伯和母亲,他们也是这般地在地里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像一只旋转的陀螺。
黎刚老师一进门就直奔猪圈。老黎老师家养了六头肥猪,两头架子猪,还有一头母猪。母猪带了一群小猪,小猪正是顽皮的时候,到处乱拱。因为有客人,王嫂怕它们捣乱,就将它们和猪妈妈关在圈里。黎刚老师说:“肥猪可以卖了。猪长到一百七八,就长得慢了,不划算。”
“忙着打谷子,没时间卖。”
“谷子打完,猪价肯定跌。你这两头猪要少卖好几十。”
“没办法,要抢天,听说过几天就下雨。谷子不抢回来,烂到田里也麻烦。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哎!”
“我家那两头,才一百二三,这几天不大吃得进潲,我也要把它卖了。”
“红苕一出来,猪价又会跌,小猪价肯定涨。你家母猪下了好多个?”
“不多,只有九个,长得还好。”
伍老师脚未跨进门,就嚷开了,“听说来了两个美女老师,在哪里?”话未完,人已跨进门。将一大包水煮花生往桌上一扔,拉住晏如和翠陌的手,上下地打量,“哎呦!果然长得标致啊!像仙女下凡。啧啧!妈老汉真能干,生出这么漂亮的娃娃。”
“伍大嫂,你若是个男的,肯定比我还好色!”四姝打趣道,仿佛她自己是个男人。
众人大笑。
“伍老师年轻时肯定也是大美女,现在还这么漂亮。”翠陌的话让众人的目光在伍老师脸上、身上扫描。伍老师矮胖矮胖的,头发已花白,一张大平脸,除了鼻子凸出,眼睛凹陷,其余器官都在一个平面上。脸上的肌肉松踏踏地往下掉,直掉到脖颈上,颈项便形成两条自然的项圈。
“皮肤这么白。”翠陌说。
“唉呀,不行了,老了。看嘛,皱纹!哪像你们,年轻,脸上斑都没一颗。”伍老师边说边指着她的脸,又将头转向厨房,大声问,“王嫂,煮了什么好吃的?我们又蹭饭来了啊。”
“伍老师,煮不出好的。你看得起王嫂,肯来,王嫂就高兴。”
王嫂长着黑黄的脸,就算闭上嘴,嘴唇也留出一条缝,露出两颗长长的黄门牙。她较腼腆,不善言辞,默默做事,静静听他们谈话,也不插话,听到有趣的,就裂开嘴笑,也不笑出声。她手脚麻利,洗锅,淘菜,切菜,炒菜,生火。袁翠陌和冷晏如要帮她添柴,她固执地将她们推开了。黎四姝解释说,王嫂做饭很少让人帮忙,除非忙得不开交时。
“我烧的大柴呢。灶前脏,莫弄脏了衣服。”她笑着说。
当大家夸她“能干”时,她却显得不自然,抓住围裙,揉成一团,又慢慢放开,像被人揭了短似的。当夸她炒的菜好吃时,她又像受了鼓舞般,说:“以后常来家里吃,不要客气,当自己家一样。”
王嫂炖了一大锅鸡肉、一大锅腊猪脚,烧了魔芋鸭子、酸菜鱼,煮了香肠、腊肉、猪心、猪舌。加上老师们带来的,摆了满满一大桌。刚刚经饥饿煎熬了的冷晏如和袁翠陌,觉得泡菜都很香。黎老师将她俩饿肚子的事给大家讲了一遍,众人批评她们,“哎呀,到这里来还饿饭,像什么话?你随便逮着个人,让他给你送二两米,哪个敢不给?”当知道是炉子没生火时,众人又道:“农村哪里不是柴嘛?附近那么些人家,无论哪家找个疙瘩,也要煮几顿啊!以后甭跟我们客气!没吃饭,直接到我这来,我们哪天不是剩好多饭啊。”又说是缺锅,大家纷纷要拿出自家的锅来。黎四姝说:“哪个用旧的?明天我要上街,买口新的回来。”
众人都热情地给她俩夹菜,这里没吃完,那里又来了。她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得埋头狠狠地吃,吃得肚子没一丝缝隙,直到她们万般陈述,反复强调再也撑不下了,众人才罢休。
回到宿舍,食物经过胃液浸泡,慢慢膨胀,开始只是胃胀,渐渐肚子也胀了,喉咙也胀了,甚至脑袋都胀了。两人磨磨蹭蹭,都不上床睡觉。洗脸、洗头、擦桌子,洗衣服……实在无事可做了,晏如坐着看了会书,感觉肚子搁在腿上,饭菜仿佛胀在了喉管边。她憋不住,对翠陌说:“我肚子胀得难受……”翠陌笑了,原来,她也难受,想说,又怕被笑话。
“老师们太热情了。反复说饱了,他们就是不听,好像要把我们前几天亏欠的补上去。”晏如笑道,“其实,我不喜欢别人给我夹菜,也不喜欢给别人夹。”
“我也是。怕人家嫌脏。”
“给人夹菜,把自己认为好吃的、有营养的给别人。自认为热情,实质是专制。每个人喜好不一样,有人吃得油腻,有人吃得清淡;有人爱吃软的,有人爱吃脆的……不是朝夕相处的人,不懂得别人,就给夹菜,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好比灌输式教学,不管学生喜不喜欢,能不能消化和吸收,一股脑地抛给他们。就好比吃了太多难吃的食物厌食一样,学生可能会因接受了太多不愿接受的东西而失去学习兴趣。长期以往,他们可能失去了个性,没有主见和判断能力。主动夹菜,也是挑选的过程,喜欢什么夹什么,代表的是个人意愿,不好吃也甘心。也可以先尝尝味道,好吃再挑,不好吃的就不动筷子,把它留给喜欢吃的人,也不浪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饭量,饱了就不吃,不用死撑。由别人夹菜,出于礼节,挑到碗里不好夹出来,吃得再饱也得继续,这是苦逼。当然,拒绝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怕就怕热心肠的独裁者,他不容许拒绝,就如今晚的老师们……”
“哈哈,关于夹菜,你还弄出学问来了,是不是可以申请个课题?”
晏如笑说:“别说,还真是个好主意。”
想起前两天挨饿,两人既感可笑,又觉辛酸。起初,她俩以为躺在床上会好些,想不到鼓胀的胃压得她们更难受。
夜寂静得连蚂蚁翻身的声音都听得清,周遭是深广的黑暗,无穷无尽。
如何尽快消化掉胃里的食物?排除了跑步、跳绳等剧烈运动,她们决定走正步。不敢走出门,只好在不足4平米的屋里来回走。每走一步,就发出“吧嗒”的声响,如踩在鼓点上,重重地敲打着她们的心脏。她们沉重的脚步声消融在漆黑的夜里,像一滴滴露珠掉进了浩瀚的大海。
黑夜如此庞大,她们却如此渺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