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总在失眠之时蜿蜒着柔长的身子静静爬上额头,蛰伏在微疼的双眸里,触碰着敏感而丰富的泪腺……他幻化在她的睫毛上。她不敢轻易睁开眼,怕他会消失,怕把他摔疼。她想看清他,却总是看不清。他与她,在遥不可及的距离。
……
小时候,没电视,没玩具,哪里有露天电影,本村的,外村的,哪怕走十几里,也跑去看。这伙野孩子,长有夜眼,再难走的路,也如履平地。早早吃罢晚饭,浩浩荡荡一大路,从天明走到天黑。踏着月色,披着露气,唱着欢歌,经村过户,翻山越岭。看电影是幌子,疯玩才是目的。例如,途经高粱、玉米地,掰根杆子,去掉叶子,既做打狗棍,又可防身,还做伙伴“干仗”的道具。或经花生地,扯一两窝,填填肚子。若遇果子成熟,摘一两捧,分散着吃,吃不了就撒得满地都是,或在电影看得正投入时,向空中做抛物线,引得全场哄乱。大人们也是猴精猴精的,每逢有电影的晚上,就躲隐蔽处,一见熊孩子偷窃,便操了家伙,骂骂咧咧地追赶。孩子们便飞也似的拔腿就跑,都是带孩子的人,哪有紧追不舍的,无非吓唬吓唬而已。云帆一般是捣蛋的始作俑者,遇到麻烦,却是跑在最后的人。不过,运气不总是垂青他们,也有倒霉时候。有次,偷邻村的西瓜,被逮住了,对方一看是林正清的儿子(他人虽蹲了监狱,“林正清”三字,却在方圆几十里有影响力),便放了他们。只再三警告,下次不可再偷。他们向毛主席保证,下次绝不再偷。至于下次嘛,又忘了上次,反正不针对同一家“作案”。不过,他们也有原则——大的不偷,家里的不偷,稀缺贵重的不偷。
那次,去十几里外的瓦窑村看电影,电影名叫《庐山恋》。回来的路上,突然下雨。同行的小伙伴影子一般,倏忽不见了,只有云帆跟着她跑。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雨越下越大,雨点碎石般砸在树上、地上,啪嗒啪嗒响。倏忽,电闪雷鸣。雨连成一片,刀子似的,分割着稀薄的空气,他们仿佛被世界阻隔。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似烙铁在烧。好不容易跑到一户人家前,云帆拉她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头上躲雨。
那年,晏如十四岁,已长成大姑娘了。她穿一件碎花棉绸长裙,全湿了,硬邦邦的。两条辫子也腻腻地,不住滴水。她将辫子解开,用手梳理着头发,一股淡淡的发香飘到他鼻孔里,他不由深吸了一口,喃喃地说:“好香。”
借着闪电的光,晏如见他撅着鼻子闻她头发,羞红了脸,回过头去,不看他。
“额,你说周筠好看吗?”云帆没话找话。
“当然好看啦。”
“我觉得,她没你好看。”
“骗人!明明她好看些。”
“没骗人,我就是觉得你比她好看。”
“总拿话骗我。说不定,在其他女生面前,又说同样的话。”
“我发誓,绝不对别人说这话。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的!”他急了,又放低声音说,“我只喜欢你!”
见晏如没反应,他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道:“晏如,我喜欢你!”
她的心脏仿佛被“吱”了一下,有点疼。她不确信,怔了怔。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她何尝不明白他呢?却没想到他会在此情此景说出这话来,她毫无准备。看多了琼瑶小说,她设想过被表白的种种浪漫场景,却从未想过这境况。她站起来,假装抖掉头发上的水。
见晏如不理他,他忐忑起来,兴许她并不爱他,或者有喜欢的人了?他站起来,挪到她对面。一道闪电划过,雨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顺着屋檐淌下,他们像在水帘洞里。他借着闪电的光亮,读出了她眼里不易察觉的微笑。风嗖嗖地吹过,将她湿漉漉的长发吹动起来,她就像翩翩欲飞的仙女。他的心荡漾了,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中。这情绪,就像酒精一般渗透进每一个细胞里,他醉得熏熏的。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劈天而来,他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歪,碰到人家门上。那门是铁链锁的,顿时发出“哐当”的声响。一男人厉喝:“有贼!”,接着似有脚步声和开门声……没容多想,他拉了她就跑。
雷声、闪电、倾盆大雨像倾斜的山体,将世界挤压得变了形,只剩逼仄的空隙。他俩像装在玻璃缸的巨鱼,费力地挪移。
雨住了,他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歇息。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流出畅快的乐音。一轮俏丽的峨眉月挂在树梢。地上的热气消散了,一股清凉的晚风吹来,伴着淡淡荷香和阵阵稻香。
“要听故事吗?”云帆是孩子堆中出了名的故事大王。
晏如不说话。
他兀自讲了起来……
有户人家,世代以杀猪为生。最初,他们家人丁兴旺,有人说,如果将这一家人手拉手排成队,能从东观村排到北京去。但好景不长,也不知传到第几代后,他们家就死的死,夭的夭,人口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个男丁了。要命的是,这人的老婆没生孩子。他又娶了个妾,还是不生。眼看就到五十岁了,他急啊。有人劝他拜拜菩萨,兴许能感动老天爷,给送个儿子来。他去庙里请了尊菩萨,放神龛上,天天拜,天天磕头,磕得头上都长老茧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见菩萨说话了,“知道你为啥要绝后吗?因为你祖祖辈辈杀伐太重……”他连忙磕头,哀求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求您,做做好事吧!若要惩罚,请惩罚我吧,哪怕让我永世不再为人。请赐给我一个儿子吧!明天起,我金盆洗手,不再干杀生之事。’菩萨双手合十,缓缓说道:‘阿弥陀佛,念你有悔改之意,能迷途知返,不是不可造化之人,乃点化点化你。你要用九十九棵树上的露水净身,一共九十九天;用九十九碗米喂天上的鸟、水中的鱼、山中的兽,一共九十九天;你再修九十九条路。最后,你千万记住,再不能杀生……’说完,菩萨不见了。屠夫千恩万谢,一一照菩萨说的做了。他的妾果然怀上了孕……”
“我怎么感觉,你讲的是《红楼梦》啊?”晏如问,“薛宝钗的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哈哈!我说的《聊斋》!”
“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为什么讲这个?”
“觉得好玩,讲给你听。”云帆说,“你想,人都想升官发财,都想大富大贵,都想金榜题名,都求菩萨保佑。菩萨若不满足,就算不上有求必应;若满足了,那么,世上就全是做官的,全是有钱的,就没有百姓,没有穷人了。何况,若菩萨真能‘有求必应’,那谁还劳动,谁还努力,谁还拼搏啊?诚恳地拜拜菩萨就可以了嘛。这样,这个世界,谁都没有痛苦,谁都不会生病,谁都不会失败,谁都能心想事成……这可能吗?”
“你相信缘分吗?”晏如问。
“相信。就如你和我。如果没缘,我们不会都生在东观村。”
“照你这么说,与你有缘的人太多了,你的邻居、你的伙伴、你的同学;乘车有坐一条凳子的,上街有擦肩而过的,吃饭有坐同一桌的……”
“跟他们是浅缘,跟你是情缘。”
“相信缘分和相信命运,是同一回事。有缘,就有运;没缘,也是命。”
他禁不住刮刮她鼻子,说:“就你嘴厉害!像林妹妹。”
她撇撇嘴,“我才不是林妹妹。”
“我不喜欢林妹妹,只喜欢冷妹妹!”
“薛宝钗?”
“冷晏如!”
……
他为什么不收好我给他的信?这些信件在他那里就这么不值得珍惜?难道在他心中,我也和这些信一样,可以随意丢弃?既然如此,何必为我做那么多?多少次的默默陪伴,多少次的欢声笑语,多少次的深情表述。他偷偷将父母为他买的补品、资料书送给她;他为她跟人打架,差点被学校开除;他和她设想过他们的未来——如果父母不同意,他俩就私奔;他在手臂上刻了一颗“心”,“心”里写着她的名字(现在才明白:如果没记在心里,刻再多的心又有何意义);他对她说,非她不娶……她不断推翻新成立的理论,又用成立的理论推翻先前的理论。她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得闭上眼都可以将他的轮廓画出来;陌生得让她捉摸不透,不知他心里和嘴上说的到底是否统一。他像个双面人,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
她努力闭上眼,想把他搁浅,搁浅在一个虚拟的深海里,任汹涌的潮水淘洗记忆的痕迹。她翻来覆去地从左边翻向右边,又从右边翻向左边。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凉意,汗水里渗出的盐离子黏糊糊的,似乎要把人和席子粘在一起。仿佛有成千上万只长脚蚊在周围耀武扬威地盘旋,并抓住机会,猛咬她一口;老鼠在屋顶鬼鬼祟祟地活动,碰着瓦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粒石子顺着瓦沟哗哗往下掉,直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隐约传来一声狗叫,惹得临近的狗都叫了,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夏虫聒噪地轰鸣,没有停的间隙……她无奈地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心却闭不上。脑袋像一只充气的气球,不断膨胀,膨胀……似乎快要爆炸。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哒。哒。哒。没完没了。
……
云帆当兵那年,她上高二。那个周末,她没回家,跟同学在教室打扑克。打输一次在脸上贴张白纸条。见到云帆时,她脸上已贴了六七张纸条了。她想也没想,扔了扑克就往外跑。他盯着她的脸,笑得一脸无邪。
她兴奋地问:“来多久了?”
他微笑着为她撕掉纸条。脸上有胶水,她用手在脸上来回地搓。
“傻瓜,越搓越花了。”
她双手捂住脸,“真的啊!等下,我去洗把脸。”说完,三步两步地跑到水槽边胡乱抹了几下,又匆匆跑到他跟前。
他递给她一块手绢,“没洗干净,再擦下。”
手绢叠得很整齐,有股淡淡的香皂味。她擦了擦,仰脸问他,“现在呢?”
他拿起手绢,重新给她擦一遍。“胶水不要钱啊,抹这么多?”
她这才发现他穿着一套崭新的军装,军装下的他显得英俊、成熟,更像个大人了。
“军装哪来的?”
“别人送的。”
“为啥送这个?……要去参军?”她睁大眼睛,明白过来。
“嗯。”
“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他低头,不敢看她。
气氛凝重起来,离别的情绪袭上心头。
她沉声问:“去哪里?”
“西藏。”
“以前没听你说过。”她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事先不跟她说?都成定局了,才告知她。是的,他只是通知她一声……他的人生,当然该由他做主。不知何时起,他已不再和她一起规划未来了。或许,他们已渐渐陌生了。她叹一声气,心情无比失落。
他欲言又止,牵强笑了笑。“我一会就走。”又补充道,“还有两个小时。”
她带他去小吃店吃面条。面条煮过火了,吃在嘴里泥糊糊的,满口钻。面里漂浮着几滴油分子,有盐没味。实在太难吃,从不挑食的她吃到一半吃不下。“是不是很难吃?”
“作为一个准军人,吃什么都香。”
“是不是说,作为军人的你能承受世间的一切苦痛了?包括啃树皮,吃草根?”
他不接话,看着她说:“多吃点,长胖点。好好读书!”
在他的“监视”下,她费力地吃完了面条。
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不知能到哪儿去,干些什么。他们在人群中无目的地走,一会被挤到一起,一会又被隔离。有时,她走在他后面,看见他寂寞的后脑勺;有时,她又超过了他。他变得沉默,表情严肃。
走到一家相馆前,他停下。“照张相吧?”
她跟了进去。
选了个有树林,有草丛的背景,他照了一张。
“两人照张合影吗?”老板问。
他俩从没照过合影,也没互赠过照片。以为没必要,家在同一个地方,总会见面的,十几年都如此。
他征询地看着她。她觉得很突然,没说话。他以为她不愿意。他的心更凝重了:未来还是未知数,他和她,还有未来吗?他不敢肯定。他不能给她承诺,不能许她未来。什么都给不了,他给不起。他没再勉强。他没开口问她,她便觉得没有必要。
他付了钱,对晏如说:“照片你来取,不必寄给我,你留着。如果想我,就多洗几张。”他想开个玩笑,说出来才发现并不好笑,反有几分凄凉。
快到冬天,天有些凉了,风刮在脸上,有些刺骨。她来回地搓着手,手还是冰凉。
彼此不知道说什么,还该说什么。
“我可能不会经常写信。不要担心我,要注意身体,不要哭,要好好的……”这话他重复了好几次。
他想给她讲故事,想讲的太多,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开始了不知道能不能讲完。他好像一夜间长大了,深沉得令人发怵。他们间也没以前随意,一切都像程序式的——因为要分别了,就该有分别的样子。这样的感觉以前没有过。
临别,他送了她一本《英汉词典》,其实,她更喜欢《红楼梦》之类的文学书籍。“逛街时顺便买的,或许对你有用。”
她道了谢,他回说,“不用谢!”两人就这么陌生而客气地耗了两个多小时。似乎离别也没那么悲伤。互相说声“再见”。他转身,她也转身。
不曾想,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此后,他们没再见面。
那个寒假,他妈发现了她写给他的信,并以粗暴无礼的方式还给了她。经一番痛苦的挣扎和思量,她跟他提出了分手。与其让他提出,不如她主动说出。她想为自己保留最后的自尊。
当兵后,他回了几次家。其中一次,是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母亲让他在父母和她之间选择——这是个二难选题,是不需要选择的选择,因为父母是选择不了的,是必选项。结果可想而知。那晚,他在她家屋后呆了很久,却没勇气再往前走。后来的几次,他回家几天就走了,在父母严格的监视下,他只能站在自家屋前,远远看见她家屋顶以及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再后来,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更没回去的理由了。(这些,她自然不会知道。不知道的这部分,更是她悲伤的源泉。)
他留给她的痛,就像草药,经熬煮后,方显出苦味来。一朵花,一阵雨,一场春事……都能牵动苦涩的情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