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机器又在平淡无奇中运转了几个月。春天已去,夏天不期而至。
这天,四姝读完信,突然说:“这人写了好几封了吧?我发现,你喜欢他。”
晏如否认。
“以前读信,你总挑许多毛病。而听他的信,你总沉默不语。”
“不得不承认,他的信写得好!找不出毛病。”
她眼前总不由自主地浮现他温暖的笑容。
“真是这样吗?我听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你想,没有挑不出刺的鱼,没有找不出毛病的人……”
“哈哈!没有挑不出刺的鱼!你太有创意了!”
“别转移话题,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晏如一本正经地说,“他的信颇有文采,见解独到新颖,语言幽默风趣,文字空灵飘逸。读他的信,就像读一篇精美的散文,就像与一个智者交流。我喜欢他的文字,喜欢他的信。但,不表示我喜欢这个人。我说过,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了……”
在这里,每天打交道的,除了几个受过极低教育的教师,就是一大堆单纯的孩子,一大群想靠近却靠不近的村民。尽管四姝豪侠、仗义,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但两人毕竟文化层次有差异,人生价值观不一样,好多东西聊不到一块。有一个像弋戈这样样渊博、幽默又有共同语言的笔友,很大程度上能填补内心空白。
“你没觉得,你像在给谁下决心,写保证书一样吗?你总在说服自己,不再爱了。爱不可强加,也不能刻意阻止。当你爱上一个人,它便将如洪水般淹没你,吞噬你,让你失去自己……”
“哎哟,你可以担任爱情顾问了。把爱情描绘成洪水猛兽,很不像四姝你……”
“要是哪天他不来信,我肯定,你会难过。”
晏如不以为然,“我才不难过!”
“那就等着瞧!”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信就断了。起初,她没在意,不写就不写,难得轻松。可渐渐,她禁不住猜测:他有事?生病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仍没收到信。也许,他将淡出她的世界,再也不会来信了。偶尔想起,心里也有淡淡失落。一个人无聊时,又翻出云帆的信。很久没动这些信了,信纸回潮了,皱巴巴的。她猛然发现,他的书写很潦草,文笔很拙劣,语言也不流畅,像小学生的大白话,还时不时冒出错别字……奇怪,以前为啥不觉得呢?爱情真的能蒙蔽人的眼睛?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缺点也会成为优点;而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优点也许就变成缺点了。那么,对云帆,是爱还是不爱?她一时迷惑了。
“哎!那个什么戈,好久没来信了?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哪知道?你那么关心,写信去问呗。”
“你还别说,经常谈到他,你没爱上他,我别是爱上了?”
“那不正好?把你老公离了,找他去!”
“你说的啊?不许心痛哦?追求帅哥,我是高手。”
“好!预祝成功!”
两人又谈了会话,直到沉沉睡去。
忽然,有人喊“晏如……”,声音像从一条深巷里发出,幽远而微妙。隐隐有歌声飘来……
“正当梨花开满了山崖,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歌声温柔而深情,唱进她心里。
循着歌声,晏如走了出去。
梨花开得静,开得优雅。
一名男子正在梨花丛中唱歌,她听到了梨花绽放的声音,鸟儿碰落花蕊的声音,还闻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味。
他眼里发出梨花般的温柔光芒。她被他温暖的笑容紧紧地攫着,攫得生疼,眼泪从眼角流出。
“晏如,你来了……”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竟没有拒绝,仍由他握着。周围一片沉寂,他和她的眼里,只有对方。
“老鼠!打!”四姝的梦话把她从梦里拉回了现实。
“老鼠在哪里?”
“床上……”四姝迷迷糊糊睁开眼,“哎呀,好可怕!梦见老鼠在床上跑来跑去……”
晏如脸颊发烫,人仍在梦中。她反复咀嚼刚才的梦:为何做这种奇怪的梦?白天都没想过的人和事,怎么会在梦中出现?难道这就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梦与人的关系就像是灵魂与人的关系一样。梦是完全有效的精神现象,它是愿望的满足。或许,是她有意压制了情感,而潜意识又调皮地从梦里跳出来?不,不可能!这辈子,我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了!她摇摇头,不断否定。正如四姝所说,我真在不断暗示、说服自己吗?不会再爱了,不能再爱了……
晏如正给孩子们上体育课。(乡下没专职教师,一个老师“承包”一个班,语文、数学、美术、体育、音乐……样样都上;没课表,老师根据教学进度、喜好和心情,自己安排课程。)集体跑了两圈,做了套操,就安排他们自由活动,跳绳、修格、打乒乓、踢毽子、打篮球、滚铁环、跳皮筋……好不热闹。晏如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刚跳完绳,又被拉去踢毽子,这里还没完,那里等她去做另一个游戏。上堂体育课,往往比室内课更累。她刚想坐下来喘口气,黎若灿几个跑来告状,说黎智兴挡她们跳皮筋。她让人将黎智兴叫来,不到一分钟,黎智兴就被黎放、黎东阳等人“押”来了,手上还拿着个铁环。
“智兴,滚铁环好玩不?”
“好玩。”黎智兴低头回答。
“给我玩会。”说着,伸出手。
“来,你两个来,我们仨比赛。”她对黎放、黎东阳说,“看谁最先滚到那边篮球架下。”她左手握铁环,右手拿铁杆,将铁钩往铁环上一滑,迅速将铁环放地上,铁环就乖乖滚动起来。
黎放、黎东阳滚着铁环跟上,黎智兴也想比赛,心欠欠的,紧跟在老师身后。
“智兴,你想,假如你正在比赛,眼看就要赢了,有人突然挡住你,你会怎样?”她边跑边对黎智兴说。
黎智兴不作声。
“你会生气,对吧?”黎智兴点点头。“同样,她们跳皮筋,玩得正开心……”眼看黎放两个超过了她,她加快速度。没曾想,铁环遭遇到一个小坑,它顽皮地打了个滚,一头栽倒。在这当儿,一只脚迈了过来,对方躲闪不及,铁环撒娇般滚过他的脚,倚在他腿上。晏如惊呼一声,正想说“对不起”,一抬头,却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弯腰抚摸被铁环滚过的脚背,忍着痛,抬头冲她微笑。他的笑容,仿佛也挂在她脸上,令她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他怎么来了?她想起几天前的梦,有些慌乱,低头捡起铁环。学生们诧异地看着老师,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你?”她不敢直视他眼睛。
“你还会这个?”他微笑道,“好久没玩了,给我滚两圈?”
接过铁环,就在操场上滚了起来,铁环与他的身体构成一个整体,像移动的英文单词“OK”,倒有几分可爱。
他穿着T恤,牛仔裤,自如,潇洒,随意,充满活力。
他很久不来信,说明在他眼里,我不过可有可无的存在。既然如此,为何又来这里?难不成想跟我若即若离?不过,他怎么想,和我什么关系呢?
她摸摸黎智兴的头,说:“不要再做影响别人的事了,不然,这东西就不属于你了啊。”将铁环还给他。
弋戈站在旁边,目睹她的一举一动,始终微笑着。
下课铃响了。
“燕子……”四姝的喊声从教室传来。她看见晏如旁站着个男孩。远远看去,此人气质不俗,与她见过的人截然不同。她伸了伸舌头,睁大眼睛辨识,却看不清。凡有来找晏如的,必是她先冲在前面,经她的法眼筛选,确定安全可靠后,才放到晏如面前。她总是像母鸡保护小鸡一般,生怕她受到伤害。
晏如向四姝走近,问:“有事啊?”
“中午去我家吃饭,吃完看电视……”
“下午不上课?”
“你不知道?下午全校放假看**回归记录片。为庆祝**回归,明天和后天也放假……跟我去成都吧?”
“我当电灯泡啊?”
“你一个人多无聊,这两天怎么过?”压低声音问她,“是谁?”
回头看看他,他还站在原处,一脸笑容地看向她们。她悄悄说:“弋戈。好尴尬啊,你留下,等他走了才走,好不好?”
晏如寻思,中午拿什么招待他。好久没上街,没割肉,只有些蔬菜。带他去别人家吃饭,好像更不像话。跟他呆在宿舍,又觉不便。这丫头听说是弋戈后,坚决拒绝了,连电视也不让她去看了。
晏如招呼学生下课,将他带往宿舍。她突然觉得操场到宿舍距离太远,脑子乱纷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他说什么,她听得似是而非。
她正色道:“你来干啥?”
他微皱着眉,紧盯着她,略有失望。忽又微微一笑,道:“你说梨花很美,我来看看。”
“要看哪季的梨花?春天的早开过了,秋天还有两个月。”
“是吗?我以为一年四季都有……”他狡黠一笑,低声说,“没梨花,只好看你咯。”
晏如打开宿舍门,对他说:“我还有课,你在这呆会。”
“我可以出去转吗?”他开玩笑地说。
“随你便。”她淡然道。
放学回宿舍,不见人影。揭开锅盖,锅里的饭已熟。桌上摆着盘烧好的茄子,一碗冬瓜排骨汤。茄子是她从菜地摘回来的,排骨和冬瓜是哪来的呢?
猜疑间,窗外传来谈笑声,听出是弋戈和柳婆婆。
他俩何时认识了?
柳婆婆端了碗酥肉。晏如接过碗,道了谢,请柳婆婆坐。自发生先前那些事后,她好久没到这来了。一坐下,她就说开了:“我刚才路过,碰到小伙子,请他帮我换了个开关。人老了不中用,啥都不会做,家里又没个劳动力。灯好几天不亮了,每天摸黑煮饭,现在好了。小伙子人真不错,帮我把猪圈也安了个灯。这个,我刚炸的,趁热吃了。不耽误你们吃饭,我回去了。”
晏如将她送出门外。
晏如回头,见他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钟鼓般敲个不停。她还没见过这么大胆,这么不会隐藏情感的人,又紧张,又害怕。她低头从他身旁走过,感觉他的磁场正强有力地影响她。在他的注视下,她无法遁形。
“这些是你做的?”
“我只做了茄子,那个不是你做的吗?”
估计屋里没人时,某个乡邻端来的。
“其实,我只会煮面条。这个菜,”他望一眼桌上的茄子,“把我汗水都憋出来了。”
晏如盛了饭,问他,“你吃了吗?”
他笑着应,“我这样子像吃过饭的吗?”
“像。像吃饱了撑的。”
“如果没记错,从昨天到现在,我还没尝到被撑的滋味。”
晏如闷闷不说话。
“跟小朋友在一起,很有趣吧?”他没话找话道。
“当然。”
“我也想变小,做你的学生。”
“你这样的学生,我教不了。”
“你是说,我太调皮,还是太聪明,或是太有魅力了?”
“都有可能。”
“多谢抬举!不过,见到你之前,我预设了很多情景——你会用什么态度对我呢?还好,只是铁环,不是铁面。”
“倒是想,但没这种面卖。”
“哈哈,没想到,你也会这种幽默!”
“这个只是基础。”
“哟,还有更高级的哦?倒想听听。”
“说什么话,要看对象是谁。”
“你觉得,我适合什么?”
“你嘛?说不清。”
“为什么?”
“因为,捉摸不透。”
“我很深沉吗?”
“不知道,理解不了。”
“怎么理解不了?我就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
“什么叫简单、纯粹?”
“真要我解释吗?”
“是的,请解释!”
“比方说,我爱你,就大胆说出来。”
晏如红了脸,窘得说不出话。“我喜欢你”,“我爱你”,这些在她眼里如此神圣而**的句子,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松地说出口?说多了,就自然了?
“冷老师……”门外有人喊。
她起身出门,见黎若灿端着盘香肠站在门外。
“快进来!”她见了救星般,接过盘子,拉着黎若灿。
黎若灿说:“我妈妈听说你有客人,让我端来。”
“哎呀,你妈妈太客气了!”
到门口,若灿看了看客人,害羞地说:“冷老师,我回去了。”
“留下来一起吃,怎样?”她想抓个人在旁边。
“不了,我妈妈还等我。”说完,一溜烟跑了,生怕谁拉住她似的。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与不安。“我让你不安了?你总逃避我。”
“开玩笑,这是我的地盘,我逃避啥?”
“是吗?与我单独相处,你很紧张吧?”他靠近她,定定地看住她眼睛,“汗水都出来了。”
她退后几步,故作镇定地说:“你这样的大忙人,不值得把时间浪费这里。”
“不浪费。看你这紧张不安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
“这里很偏僻,用当地人的话说,是鬼都不生蛋的地方。说好听点,我是个乡村教师;说不好听的,我就是个村姑。要命的是,我或许会在这里呆一辈子。你不该来这里……吃完饭就走吧,我送你去坐车。”
“乡村教师、村姑,又咋啦?我不知道?需要你来告诉我?我喜欢你这样的村姑,有错吗?为什么赶我走?”
“当初说好了,只做朋友。”
“可是,你也没告诉我,不能爱上你啊。”
“请不要总说那些尴尬的词,好吗?”
“你害怕了?”
“我为什么害怕?”
“害怕爱上我吧?一个自以为对爱情忠贞不二的人,突然有一天,发现对另一个人心动了,努力掩饰,努力抗拒。没有底气?怕守不住内心的防线?……死守着那点可怜的回忆,顾影自怜,把自己封闭包装起来,伪装成刺猬,不愿走出,也不愿人走近。你以为,这就是执着,这就是爱情。其实,这是一种不可救药的自恋。如果真的爱他,就不要惧怕别人占据你的心。”他叹气一声,换了严肃低沉的语气,“茶杯碎了,还是茶杯吗?碎都碎了,即使修复,也不是原先的样子了。不能泡茶,再珍贵的陶片,也失去了茶杯的意义。”
“请不要自以为是地对我评头论足,也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如果你的心固若金汤,我想干涉也干涉不了。”
他微皱着眉,眼里飘过一丝忧郁。
“这么说,你是来教训我的?”
他脸上紧绷的轮廓柔和起来,露出顽皮的笑容。“是啊!你好歹也是文化人,基本礼貌该懂吧?对一个不辞劳苦,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经两天行程,来看望你的人,板凳还没坐热,就被你赶走。把我带到‘悬崖’,就撒手不管,连信都不回,不是没礼貌吗?”
“真是猪八戒转世投胎啊,自己不写信,还赖上我!”
“没写信?我几乎天天写!”他窃喜:她在盼望我的信?
“啊?”信到哪去了?
“先不说这个,收拾好跟我走!”他独裁起来,眼里能冒出火花,有不可抗拒的坚决。
“干啥?”
“不是送我吗?”
“吃了饭再说吧。”马上让他走,她又于心不忍,声音缓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