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和离的瞬间, 矣姀看到魏知隶的眸光在一刹那温润全弃, 锋利如刀。
他微低下头看她,凉凉的眸光自她脸上一寸寸地滑过, 极其的缓慢但又极其的凛冽。明明眸光无形,但在魏知隶的眸光笼罩之下,矣姀却觉得有薄且尖利的冰块自她脸上缓慢地刮擦而过,生疼难挡,他的目光每多移动一寸,她的脸上便似是会有更多的鲜血从那一道道张裂的口子中悄无声息地流出……
矣姀死死地控制住自己想要咬唇颤栗的冲动。
她的身子绷得极紧, 注意力只停留在魏知隶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上,犹然不知那掐着她腰肢的大手因为主人的失控其实也格外用力地施力,几乎要把她的腰给生生折断。
忽然, 魏知隶松手。
矣姀跌落在地上的瞬间, 一根步摇自她发髻间坠落于地, 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狼狈地抬头,发现魏知隶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阴沉,一言未发,整个人带着巨大的迫力。
他已然被她激怒。
甚至,
怒极。
矣姀低头, 蹙着眉头轻声咳嗽。
魏知隶把她放开以后, 她跌落至地,才知道自己已经腿软得支撑不住自己,她的腰, 也在火辣辣地疼,似是被人用绳子极用力地勒缚过一般。
疼得让她额间止不住一阵阵地冒冷汗。
视野之中,绣着云纹的鞋履纹丝不动。
矣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在东宫殿前犯下大错,当时她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卑微如蝼蚁,本以为此生命将休矣,熟料最后被人所救,那人也如今日眼前这般,穿着一双云纹履。
眼前此刻,那人还是他,却又不再是他……
捡起地上的卷筒,矣姀费劲地从地上站起,迎上男人冷厉的视线,她的声音轻得能被微风吹散,“魏知隶,我们和离。”
她坚持的重复,只换来了男人无声的冷笑和语气极重的“不允”二字。
“不允?”矣姀轻呵,带着无尽的嘲讽,“魏大人何故要这般惺惺作态,口是心非?不过是一个虚名,也值得你如此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反正我都要死了,回到国都城后还不是你想要怎么说就怎么说?”
魏知隶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装,反正这里只有我和你。”
矣姀抓紧手中的卷筒,眉眼带怨,“明明一心想要回国都城,却偏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情深的嘴脸,让我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再三劝你归去,这样你便可顺水推舟地离开,回国都城以后也不会有人多议你半分是非,你亦可因此避免担负骂名;反之,我若是不劝你,你若是私自离开,便与之相反,回到朝中或许还会与燕国旧臣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燕国早已被灭,国土不存,旧臣何在?公主何存?”
魏知隶声音温润,但一言一字却如同冰锥,毫不留情地尽刺人心最脆弱的地方,“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公主你,无论过去与现在皆是无足轻重。即便我休你弃你,在大昭这片土地上,你眼中的‘燕国旧臣’也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般做罢了!当真以为他们会为了你而较真开罪于我?快别自作多情,免遭他人笑话,悔时已晚。”
“你……”
矣姀正要反驳,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她猛一咳嗽,一口血便从她嘴里喷吐出来。
手脚发软,头晕目眩,矣姀身子一软,倒下的时候被旁人迅疾地接住。
男人面目慌张,“夫人,夫人……”
矣姀用无力的手去推他,眼神倔强得不可屈服,“我是无足轻重,那麻烦魏大人你赶紧休我弃我,然后麻利地滚回你的国都城去!”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你。”魏知隶把矣姀拥紧,“都是我不好,你快别生气,情绪波动过大,会对身子不好。”
“我对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并非是惺惺作态,口是心非,求夫人明鉴。”
“既然都是真的,那你可愿意放弃国都城,这辈子都留在绡州陪我?”矣姀气息渐微,眼睛里泛上点点水光,“你留在绡州陪我好不好?”
魏知隶身子一震,眼眸睁大,“我……”
矣姀安静地看着魏知隶,他抱着她,面容很平静,但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良久,矣姀看到他垂下眉睫,面带愧色但面无悔色,“对不起。”
矣姀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不悲不喜,甚至连意外都没有,“就知道会这样,既如此,我们还是和离吧。”
魏知隶猛地睁大眼睛,“夫人……”
感觉身子似乎比刚才要好了些。
矣姀费力地从魏知隶的怀中挣脱出来,轻喘着气道,“此次治病,危险异常。若失败,就此一生;若成功,我不愿为你再回国都城,你也不愿为我留在绡州,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是修和离书一封,现在就此别过,免得以后继续纠缠,两方各难生欢喜。”
“我与你,没有和离一说。”与女子眉间的倔强一模一样,男人的眉宇之间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固执,“无论生死,我们这一辈子都会纠缠在一起。生,你是我的人;死,你是我的鬼。”
“你,你,你……”
“夫人!”
——
矣姀从未想过,她竟然也会有被人气得晕过去的一天。
不知道到底睡了多长时间,等她在榻上清醒过来,屋子里已经掌灯,敞开的小窗朝外开着,天边一轮明月盈亮,不见星星。
矣姀回想昏睡前发生的点滴,心知魏知隶既然已经做出要回国都城的选择,离开之日不定将至。
其实,她知道魏知隶不会为她留下。即便他会留,也不过是欺骗性的留得一时。在他面前,她使计故意把话摊开来说,不过是为了逼迫他做出选择,让他看清楚他与她之间已经到了需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至于和离,矣姀也是真的想要与魏知隶和离。
这是她一直以来想要做但又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
如今困囿在生死之间,一纸和离书其实并不重要,面对好坏未知的生息蛊,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从中存活下来,她只是抱着一种极小极微的希望,心想如果她能活下来,她绝不愿再与魏知隶再扯上任何的关系。
而要断了这关系,唯有和离。
外间忽地传来门被轻推开去的声音,矣姀迅速地闭上眼睛,却意外听到凌胥故意压低的对魏知隶的劝阻声,“大人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为何还要在此踌躇再三,不愿启程?国都城那边催得急,还望大人勿屈于一己之私,以顾全大局为重!”
“我心里有数。”
“大人……”
“凌胥!”魏知隶的声音带着不耐。
凌胥静了一下,声音沉重,“……是。”
脚步声逐渐往床榻边曼延过来。
矣姀想了想,还是决定睁开眼睛。
眼前遇见光亮的刹那,她看到魏知隶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男人的脸依旧清俊无双,只是眉宇之间带着隐隐的疲惫,身形也比先前看起来更加消瘦了几分。
发现矣姀清醒过来,魏知隶在床边坐下,微微一笑间,他的大手已然伸入锦被之中,在被低下准确握紧了女子的素手。
即便矣姀在顷刻以后怒目以对、厌恶皱眉并且试图挣开,魏知隶依旧紧紧攥住女子纤薄的手心不肯放手,脸上的笑容和他说出来的言语,两者间甚至也始终保持着无比一致的温柔和纵容。
眼见魏知隶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他柔柔地唤了她一声夫人后,矣姀莫名有某种汗毛倒竖之感。
但魏知隶后来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闷声不响地为她布置晚膳,熬制药汤,为她沐浴梳头,漱洗更衣,直到再把她送回床榻之上,他才脱鞋上榻,牢牢地把她困在怀里。
过了许久,魏知隶终于开口,依旧是很轻柔的声音,“采桑子图我很喜欢,但那不是饯行礼。”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继续强调,“不是饯行礼。
“……”
魏知隶虽然说了要回国都城,但他一直都没有要动身。
这样又过了一日两日三日四日……
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矣姀,不假他人之手,体贴细致,仿佛忘掉了时间的存在,记不起有什么必须的动身之日。
凌胥很是着急,为此天天愁眉紧锁。
矣姀发现,自从凌胥向魏知隶多次进言却惨遭次次拒绝以后,凌胥现在每次看向魏知隶,那目光似乎都透着某种恨不得要把魏知隶打晕送上马车直接强制地送回国都城去交差的意味。
在又是当着矣姀的面或又是背地里劝过魏知隶几次,但每次都被魏知隶有意无意地无视个彻底以后,矣姀发现凌胥开始……盯着她看。那眼神,仿佛她就是个蛊惑人心的祸水一般,罪恶深重。
对此,矣姀每次都会默默地把相触的视线移开,又或者学魏知隶一样进行无视。
三番四次以后,凌胥看她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明显的愤怒,但矣姀也管不上那么多了……
矣姀也猜不透魏知隶此时是怎样的想法,不过,他既然不急不慢,想必国都城那边也还没有到他非回不可的时候。
魏知隶不是不知进退,不分轻重的人。
或许在旁人眼中,此际已经火烧眉毛,但他所思所想,却让他可以站在某处地方,慢条斯理地隔岸观火,游刃有余。旁人不解,永远只会咸吃萝卜淡操心,最后变成穷干涉,殊不知,有些人,即便不守其位,亦可控其政,在哪里都一样。
不过,魏知隶在国都城的处境如何,矣姀并不关心,她目前唯一关心的与魏知隶有关的事情不过是——她要如何做才能让魏知隶在和离书上落下他的名款。
矣姀在深思熟虑以后,决定向……凌胥求助。
于是,她很快便看到凌胥在初初得知她的想法时,猛地倒吸了一大口气,看她的目光由“此人是祸水”的厌恶瞬间变为“此人居然敢嫌弃我家大人坚决要与我家大人和离?”的震惊,他眉头深深拧着,正要一口回绝,但却又在最后的关头止住,只因为矣姀漫不经心的一句——“你难道不想让魏大人回国都城么?”
凌胥看她的目光充满着极度的怀疑和不信任,“夫人不是很希望大人可以留下来陪伴你吗?”
那日他听到她与大人之间的争吵,她分明是希望大人为她留下来的。此番忽然奇怪的改变主意——
她怎么会想要帮他?
难道事情有诈?
矣姀任由凌胥打量,坦然至极,“我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和魏大人其实是同一类人。”
她与他,永远都是那种会为了最重要的事物而甘愿放弃另一些与之冲突的事物的人。
最重要的事物永远优先保存,次重要的事物,能兼顾则保留,兼顾不来,则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凌胥不解,但矣姀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太多,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想要让魏大人早些返回国都城,我需要你为我准备一样东西。”
衡量须臾,凌胥终是点头答应,“什么东西?”
“和离书啊。魏大人肯定不愿意写的,我想写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写……”
“……”
“还有,听说现在桃花和木槿花都开得很漂亮了。你再帮我取一些新鲜花瓣来吧,我想自己做花羹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