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晨曦刚刚铺上街道的青砖,贮春阁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紫珊将门外散落的花瓣扫入袋中,又从不远处的江边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店里。她穿着淡紫色的襦裙,腰间绦带系着一块翠玉,一闪一闪映出微红的霞光。
贮春阁搬离了圣水街,原先的旧店送与了那无赖孙二常。孙二常接过花店以后,果然如采薇说的那般,不几日就败得不成样子,房东连可以扣押的东西也找不出几件,只得自认倒霉,将孙二常赶了出去便罢。
如今,紫珊她们的贮春阁,在江边的甘凌路上,这里虽没有圣水街那么热闹,但是清幽雅致,又临着江边的山水,让紫珊和小秋更合了心意。贮春阁搬离了原址,原先那些喜欢来店里看花买花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并没有忘了这个满堂姹紫嫣红的漂亮地儿,隔三差五乘车坐轿,到贮春阁赏赏新出的品种。加上江边时有画舫进出,游人如织,贮春阁虽远离了闹市,却也保持了如原来一样的顾客流。
紫珊与小秋渐渐习惯了这里,只是夜深之时,望着窗外泛着银光的滚滚江水,往往不由得想起许多事,久久难以入眠。
这一日,采薇在纪府梳洗完毕,将从逸香园里收出的一批垂丝海棠装了车,正要让小厮送出门去,铭涵跟了出来:“大小姐,茴妈说槿儿喜欢吃卜记的面饼,让我有机会出门的时候去给他买点。不如我也跟你一起去花店吧,顺道把饼子买回来。”
采薇一边披上披风,一边道:“槿儿上次去的圣水街,贮春阁已经不在那里了,你要去也不顺路,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吧。”
铭涵看了一眼临雾斋里的归卉,暗暗对她使眼色:“大小姐,卜记面饼不过是在圣水街摆了一个分摊子,这种摊子还有好几处的,我们往你那花店里去,说不定一路上就能碰到,不一定非要去原来的那个地方嘛!”
采薇看她的脸色,似乎有什么话要避开归卉,单独与自己说,心下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采薇知道,自从上次给了铭涵十两银子,让她回去给她娘请个大夫,她对自己一直抱着感激,铭涵以前是作为谷夫人的眼线安插到自己身边,如今已经渐渐变了,她是不是在纪府里听到了什么关于自己的事情呢?
垂丝海棠已全部装好了车,小厮将木车碌碌地推出了后门。采薇对铭涵道:“那你就跟着我去看看吧。对了,贮春阁搬了新地儿以后,你还从来没来过呢!”
铭涵点点头:“是啊!听小厮说,贮春阁有了新的主人,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媳妇儿。有人还说看见过她在庭院后面舞剑,舞得可好看了!”
采薇笑笑,将铭涵也带进轿中,一起向甘凌路而去。
铭涵坐进轿中,掀起轿帘向外看了看,回转身来正色道:“大小姐,上次与你一起来看望纪老爷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呀?”
采薇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黎白羽,狐疑道:“怎么了?”
铭涵脸微微的红了,将声音放得更低:“昨天,我听谷夫人说起他了!大小姐你带那位公子来纪府的时候,谷夫人注意到他了,后来问了纪老爷,知道他是为了项府的二公子贺婚而来的南京。项府中的一个门客恰好是谷夫人娘家的一个旧邻,数十年前就认识的。结果谷夫人前不久到那个门客那里一打听,说是那位公子原本也是要在中秋与一个小姐成亲,却不知怎么又不成了,还被你带进府来。谷夫人说起来的时候,好象觉得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采薇朝纪府方向翻了一个白眼:“没事瞎嚼些什么话!别人成不成亲,与她有什么相干!”
铭涵道:“大小姐,那公子成不成亲,与谷夫人是没什么相干,但是,大小姐你成不成亲,与谷夫人可是相干大了!”
采薇冷笑道:“我又不是谷夫人的亲闺女,她见了我,比见了街上的路人还懒得理会,我成不成亲,她操什么心!”
铭涵定定的望着采薇:“大小姐,你真的看不出来啊?谷夫人对你回到纪府来,可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在纪老爷那里,你娘虽然不在了,但是纪老爷一门心思还在她身上,对谷夫人一直都不太热。谷夫人为了这个,没少和纪老爷怄气,只是不太敢明着闹。如今你回来了,你娘的影子在纪府里就更加明显了,她早就盼着你赶紧嫁出府去,现在正暗暗地替你找婆家呢!”
采薇心下一惊,这些日子在逸香园里忙着种花种草,又为贮春阁和紫珊的事情费力,进出都在临雾斋后的小门,这些事来,除了铭涵和归卉,纪府中的其他人几乎都没有碰过面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府里有什么微妙的变化,没想到谷夫人在暗中打听自己的一举一动,防备之心如此严密。
她不知道谷夫人是怎么嫁给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纪征然的,纪征然既然对闵氏情深义重,又怎么会在数年之后继娶了的谷夫人,这一切她都不想去深问。不过,听说谷夫人在给自己张罗婆家,这让她确确实实觉出了烦闷,尽管她相信凭着自己在纪征然心中的位置,谷夫人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只是如果她行动起来,必定会给自己带来许多的麻烦事儿。采薇只想清清静静地在纪府里待在临雾斋那个角落,至于以后的事情,她不知道会怎么变化,但是绝不想听凭谷夫人的摆布。
铭涵一脸焦急地等着她的回应,她淡淡答道:“我知道了。有机会你告诉谷夫人,黎公子和项府二公子是同案的进士,而我在苏州的时候在项府陪过他家老夫人一段时间,所以自然就认识。没与别的事有什么相干。”
说着话,轿子已来到了贮春阁门前。紫珊款款地从里面迎了出来,打量了一下车中的垂丝海棠,只见那朵朵粉色的小花如倒悬的酒盅,枝枝柔软向下低垂,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玉瓣娇柔如醉酒的少女,不由得惊道:“我以前也见过海棠花,却没有如这般娇美的。采薇,真不知你那府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好去处,居然如得了天地精气一般,什么花都种得与别人不同!”
采薇微微一惊,看看了腕上的翡翠链子,心道:“这个去处,如何能让你知道呢!”
她笑对紫珊道:“哪里是什么好去处,那园子以前不过是纪府厨房里的婆子们种些小葱小蒜的地方罢了,她们总是懒得理会,连那些小葱也生得不好。如今我这花儿长得不错,不过是因为我也没别的什么事,天天就盯着它们了。”
采薇将一盆海棠从车中搬了出来,端在手中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道:“紫珊,你别看这海棠四处都有,其实它们之间也是有品种区别的。这些花儿,我还是托了人去苏州带回的上好的种子,才能长得这般美呢!”
紫珊也望着那盆花儿,叹道:“杨万里有首诗专为咏它的:‘垂丝别得一风光,谁道全输蜀海棠。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举似老夫新句子,看渠桃杏敢承当。’果然是比春天的桃李还要胜出几分。采薇,这些花摆在贮春阁里,每送出一盆去,我都有些不舍得,仿佛离开了一个旧友似的。”
铭涵在一旁笑道:“别人卖东西,都是卖得越多,便越高兴,这位掌柜的倒是奇怪,还有舍不得店里东西的!”
紫珊微微一笑,将她们让进店中。铭涵跟在紫珊身后,悄悄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身形袅娜,莲步生风,飘逸中透出一股英气,想来听别人所说在庭院中练剑的花店主人必是她了。铭涵暗暗叹道:“虽是一家小店的掌柜,却有如此风范,却不知是不是象咱们府里的大小姐一样,是落在外面的谁家的遗珠。”
这间贮春阁比原来的大了许多,店堂后面摆放了一排排的木架,还开了一片新的园子。采薇四处转了转,见一面墙上爬满了绿藤,与黎府中的颇为相似。她想起那日夜晚螃蟹宴上,在绿藤墙边,几个弹着琵琶的女子虽坐在热闹的院中,却如置身于无人之境一般,将悠扬的曲子传上了夜空之中,心间泛起几丝涟漪。站在墙前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明白,这是紫珊有意将这面墙弄成这样的,她的记忆深处,黎府的那个角落是怎么也去除不掉的。
芹益端上茶来,笑对采薇道:“纪姑娘,来坐吧!”
采薇在院中石桌旁坐下:“芹益姐,怎么没看见小倩呢?”
芹益叹了一口气:“唉,自从搬到这里来,小倩那个丫头就变得不懂事了,以前那么乖不知是怎么装的!整天都拉着小秋,要他带着出去玩。这不,今天一大早,小秋又把她带到江边看游船去了。”
紫珊在一旁笑道:“小倩与小秋可真是投缘,以前真看不出来,小秋还这样喜欢与小孩子玩的!”
采薇小心地望了望紫珊:“紫珊,小秋在黎府虽说只是个书童,但也颇有些才学,上次我与你说过了,如果他打算去考举,我可以求我爹给他介绍个地方去念书的。”
紫珊轻轻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不!我父母曾为官显赫,为了尽到自己责任,双双殒命;在黎府,整日看着身边的繁华,越发觉得自己陷在孤独之中。对我来说,功名场早已成了一个伤心地,我是真心不想他去谋取什么功名,只要平平淡淡地相守在一起,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