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顾卓成从鲁长丘的织布坊离开以后,骑着马儿直奔白鹿洞书院去了。一路上,他将上次回到顾府的情形反复地想了数遍,暗暗下定决心,依然要留在元老先生的门下,两年后再上京城重考省试。
走到傍晚,马也乏了,他来到庐山城内的茄香客栈小憩。店小二端上两坛酒来,冲他笑道:“顾公子,今儿又是一个人来的?等会儿喝醉了,就住在本小店里得了。只是不知道,等咱们伙计明天送你回了书院,还是不是上次那个小姐替你付帐了?”周围的客人都掩了口窃笑起来。
顾卓成抬起头来斜睨着小二,见他那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的眼中,暗隐着讥讽的笑意。他认出这个小二曾在庐山脚下跑堂,不知怎么又到这茄香客栈里来了。
顾卓成一把将两坛酒推开:“我后半夜就要赶路,随便上几样小菜过来。”
店小二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端上了饭菜来,走时轻声对一旁的伙计道:“我不会是认错人了吧,他哪一回不是灌得连南北也分不清楚!”
东方的天际刚刚出现一丝白光,顾卓成离开了茄香客栈,策马向庐山奔去。然而,离书院越近,他却越是慢了下来,昨日客栈里小二的嘲弄,提醒了他一些事情。过往的一年中,他在书院里消沉度日,不念诗书,早已触怒了元老先生。就在离开书院赶往顾府的前几日,元老先生还对他说过,要将他逐了出去。如今,他虽抱定重振的决心,但是,元老先生还愿意再次收他吗?这不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可以办到的事情。
顾卓成心情一下又沉重起来,此番回去,还能不能进得书院的大门?他越是靠近庐山,胸间越是生出几分情怯来,想起以往在书院中的狂放不羁,觉得有些不认识以前的自己。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他来到了山脚下的凉亭中。亭间摆着几副竹制的桌椅,上面落着一线茶叶的碎末,被山间的晨露一浸,变得柔软细滑。顾卓成在桌边坐了下来,这才发现,这间亭子就是他曾经打听过惜叶去向的茶亭。他走向道旁,向下面的深沟望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杂草树藤,将一面的山岩浓密地遮住,真不知道那时几人是如何能下去,找到那块小小的木牌的。
想到惜叶,顾卓成心里紧缩了一下,自从那一晚从韩府离开,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只知道她将黎府的聘礼退了。他可以想象得出,惜叶为了退掉这门亲事,在韩府里会面对着怎么样的压力,简夫人,还有韩老爷,他们是怎么放过她的?
顾卓成倚在茶亭的柱上,看着面前秋风习习的深林,惜叶柔美的脸庞渐渐浮上了心间。他抬头向山顶看去,书院的檐沿隐约伸出了林间。他狠狠一拉马儿的缰绳,心下默道:“不管是跪,是求,我一定要回到这书院中来,这是我唯一可以走的路途。”
晨时的书院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雾中,里面的回廊与花园里,有些书生已经在捧着书认真的记诵。顾卓成走进去时,元普正在院中铺开一张大纸,挥毫作画。
元普见顾卓成突然回来了,立起身来打量了他几眼,对他的来意已猜得数分。在黎顾二人去京城省试之前的两年间,元普本是十分喜欢顾卓成的,比对黎白羽还更看重他些。只是,顾卓成在京城意外失利,回来以后消沉了许久,同门百劝无效,他为了书院的风气,不得不打算将他逐离白鹿洞。如今,顾卓成自己又回来,决意要重新振作,这对元普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之事。
待得顾卓成说明来意,元普当即将他又留在了院中,依然让他住回自己原来的房间。傍晚,顾卓成坐在窗前,望着房中熟悉的物件,默然地出神了许久,直到夜入三更。从次日以后,他便与同门书生一起,昼夜苦读,不敢松懈。
话说黎白羽和鲁长丘来到书院,正与俞彤舟说话间,元普推门而入。黎白羽忙起身迎道:“学生拜见元老先生……”
元普在椅中坐了下来,笑道:“白羽,你上次来书院的时候,我正在京城看望翰林院的几个老友。自你殿试归来,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啊!”
黎白羽应道:“是的,学生本该早就再来见过老先生,只是最近遇到不少事情,一直耽搁至今,还望老先生见谅。”
鲁长丘素闻元普的名望,一直都很景仰,如今见元普须发虽皆已半白,却目光炯炯,颇具仙人之风,心下更生出了几分敬意。他上前行礼道:“久仰元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元普刚才见黎白羽身旁跟着一个男子,不甚注意,以为是他的随从小厮,听鲁长丘这一说话,方知是黎白羽带来的友人。他笑对黎白羽道:“白羽,你又引了朋友要到这书院中来?呵呵,上回你父亲要你到这儿来,你偏要带了顾卓成一起。前些日子,顾卓成可把老朽给折腾够了!”
元普此言正是击中了黎鲁二人的心底,他俩互望了几眼,黎白羽小心地低声问道:“元老先生,顾兄最近与我们分别时,说是想回到这书院中来,只不知他究竟来过没有?”
元普尚未答话,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冷的声音:“我说今儿是什么日子,那黑乎乎的鸦儿从早上就一直叫个不停,原来是有稀客到了!”
几人望去,只见竺夫人扶着小丫鬟的手走了进来,她缓缓坐入椅中,也不看黎白羽,向元普道:“顾卓成岂止是将你折腾够了?我看他本事通天,把几座府都掀起了底了!你如今倒不记事,又将他留在书院里,我看是还没吃够他的亏呢!”
黎白羽听见此言,心下一松:“原来顾兄已经又到了书院,看来元老先生已谅解了他,又将他留了下来。”再看竺夫人的脸色,又暗知这其中已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竺夫人一向与韩府的简夫人交好,对惜叶也疼爱有加。在竺夫人的心里,曾经与韩夫人一样,以为惜叶与黎府的亲事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有什么变故,哪里想到,就在亲事正式进入准备阶段的时候,聘礼都已经抬进韩府,却发生了令她们惊讶又伤心的事情。虽然,亲事是惜叶提出的反悔,她们却又怎能不知道这背后的缘由!
黎白羽一向对惜叶不太热情,这在两名夫人的心里早已埋下了不满。只是这男女亲事,一般都听父母之命,如果黎白羽顺顺当当与惜叶结亲,这不满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如今婚约已毁,这不满就放大到了整个的胸间。如此,竺夫人见了黎白羽,哪里能如以前一样对他和颜!
黎白羽觉得尴尬,向竺夫人行礼告辞:“竺夫人,学生贸然来此,多有打扰!”
竺夫人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来。黎白羽携了鲁长丘轻声退出了书房。
鲁长丘出了房外,奇道:“黎弟,刚才那位是元老先生的夫人吗?你怎么那样怕她,她也对你不理不睬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得罪她了?”
黎白羽叹道:“一言难尽!世间事有许多无奈,不是可以随意扭得过缘份的。今日不谈这些吧,咱们该回去了。不过,顾兄既然已在书院中,为何到现在也没有出来呢?”
俞彤舟正好跟了上来,在一旁答道:“顾兄回来的这几天,性情大变,不太待在自己房中,每日里多在林间读书。他好象也挺怕那位竺夫人的,或许也是为了避免遇见她吧。这一时也不知他上哪里去了。”
鲁长丘望了望眼前秋季深林,山的另一边是层层叠叠的红色,远处有雾气随着秋风散去,倏尔又聚拢了来,常青树依然挺立着直直的树杆,茂密的叶子迎着霜风起舞,不远处的古寺传来沉沉的钟声。他对黎白羽道:“许久没有看过这样美的秋景了,不如我们到林间里看看,说不定还能遇见顾卓成呢!”
这话正合黎白羽心意。两人将马儿留在书院的马厩中,徒步向林间走去。经过一条下坡的石径时,黎白羽想起这条石径是直通广佛寺而去,那一日便是在这里,与简夫人母女一起去寺里还愿。那个时候,顾卓成与惜叶是第一次碰面,谁能想到,一年的今天,居然是如此情形!
两人信步朝前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广佛寺前,里面传来阵阵诵经的声音。黎白羽正怅然间,鲁长丘突然惊道:“黎弟,你看!”
黎白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寺前的树林间,一团银光舞动,有人在出神地练剑。只见那剑光闪得极快,一道道光痕连与一片,将练剑之人围在其中。片刻之后,剑光渐渐收起,一个高高的男子的背影立在原地。
鲁长丘笑道:“我说这剑舞得怎么有几眼熟,果然是顾兄好兴致在此练剑!”
顾卓成被说话声惊动,回转身来看见了他俩,忙迎上来道:“你俩怎么来了?唉,我这剑法有许多年不曾练了,退步了不少,让你们见笑了!”
他又看看鲁长丘,突然想起了什么,惊问:“鲁兄,是不是芮芝出什么事了?”
他提到芮芝,鲁长丘居然脸色微微红了,淡然答道:“没有,芮姑娘在我家待得很好,你哥没有来过。”
顾卓成松了一口气,见黎白羽站在一边,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三人沿着石径向书院走回,一路各怀心思,默然无语,只有深秋的风声从他们的耳旁掠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