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孟母一如往常,轻轻哼着摇篮曲将小孟森哄睡了。吹灭了油灯,孟母却没有入睡,坐在桌旁,看着桌上红纸包裹的谢礼沉思。白天随轿管事的话回荡在耳边:“我们老爷说了,比起救命之恩,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请您务必收下。另外,您以后要有什么难处,只管去城里找我们曹家。但凡能帮得上,肯定会帮您的。”
“妈妈,妈妈……”小孟森的梦中呓语将孟母拉回了现实,她赶紧将孟森的手放回被窝里,回到孩子身边睡下了。
晌午的大树下,孟母与邻家大婶一面做手工活计,一面说话。
“你还真要去城里呀?”邻家大婶问道。
“没法子了,孩子大了,吃穿用度都多起来。再说,我还想让他上学堂,识几个字呢。靠我地里这点收成和这些零工,肯定是不够的。”孟母说道。
“那也是。”大婶点点头。
孟母接着说道:“所以我想把这半亩田和房子托给大婶。我也没什么谢您,地您家种就成,房子帮我看着点。”
“行,行。”大婶满口答应。
收拾了屋子细软,孟母跟邻居道了别,带着小孟森踏上了进城之路。申江城自开埠以来,人气与日俱增,现已分成了新老两大区域。老城坐落在申江北岸。老一辈的富贾权贵多半住在这儿,多半也是本地人。屋舍俨然,重重叠叠,店铺林立,好不热闹。与北岸老城遥相呼应的,是江中一块名曰柳叶州的陆地,那便是新城了。虽说名叫柳叶州,不过是从其形状而言,而非说其大小,实际上,这块水中高地和老城的面积相当。洲上有柳叶小溪从高处流下来,穿境而过。开埠前,倒也有些农田庄稼。而今柳叶洲西边是新贵安家落户之地。买办们竞相在柳叶溪边建亭台楼阁、水榭花台。柳叶洲中部是洋人的商馆会所。东面的低地渐渐隐入水中。那儿芦苇丛生,水系纵横。有人谋划把地势平坦而干燥的地方建成跑马场,正和老城里的地主较劲拿地呢。从柳叶洲向南望,便是熙来攘往的申江主河道。申江南岸尚是一片宽广的稻田,有人断言,不久的将来那里也将是繁华市井,也有人说这是疯话。
虽然路很近,不必过申江,孟母的东家深居老城,可也不好找。母亲抱着儿子一路打听总算到了。抬眼看,高门大屋,门前的一对磨灭了花纹的石狮子雄姿依稀可见,兴盛之时想必也钟鸣鼎食。
孟母早听人说东家曹老爷才三十出头。此人原是本地乡绅刘家的三子,本名汉。因世交曹家无子,刘汉便过继了来,改名曹英。曹老太爷一命呜呼那年,曹英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未谙世事;而曹老妇人年迈,料理起事来有心无力。曹家的事难免靠刘老爷帮衬。曹英也有上进之心,中了举人。意气风发地公车入京,孰料受维新党人的牵连不得重用。回乡连养母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因此渐少了青年的锐气。现经营着祖上的产业,潜心教育四岁的儿子,曹不一。
咋听“曹不一”这个名字很奇怪。实则它寄托了曹英的希望。对于有四万万人一滩死水,曹英觉得不能抱残守缺了,再不能“一以贯之”了。当然,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都是后来曹家人与孟母闲谈时所说的了。
管家领着孟氏母子进了曹府,绕过了照壁即见整座精致院落的大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和佣人们在中庭玩耍。他正是那天落水的孩子。当时轿中的贵妇坐在西廊边看着欢乐的众人竟黯然流下泪来。孟母不敢多问,亦不敢多看,将小孟森放下,低声嘱咐道:“只许在院子里玩,不许随便乱跑。”说完便低头跟着管家到了堂下。“这就是老爷了。”管家说道。
“多谢你救了犬子。”说话者一袭灰杉,相貌英伟,虽谦和有礼,却不苟言笑,略显老气。
“是我多谢老爷,收留我们母子。”孟母说道。
“他们还没给你说吧,从今以后便由你做幼子曹不一的保姆。”,曹老爷便在台上喝道:“不一,玩够了。还不练字去!”
“还给我,还给我。”孟森正追着那四岁的孩子,讨要被抢走的面具。那孩子闻声立刻停了步子,悻悻地随着丫鬟进了别院。后来孟母才知道那每每落泪的便是生性忧郁的曹夫人。
过了一年,大概是西元1900年,庚子动荡的时候,清静的院里突然挂满了白纱青帐,唢呐锣镲吹吹打打喧闹起来。小孟森与小少爷就在忙碌的仆从间穿梭跑跳。那位常掩面而泣的夫人便静静地躺在内堂的“长木箱”里,不再流泪了。
奶娘卞氏好不容易才哄骗着曹少爷在堂前安分地跪了会。曹不一问道:“阿妈,母亲为什么要睡在里边?她怎么不出来和我一起玩?”
卞氏赶紧捂住少爷的嘴:“嘘,我的小祖宗。可不要乱说话。仔细让你父亲知道了,又免不了吃一顿竹鞭肉了。”
“哦。”小孩吓得连忙应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学着奶娘的样子烧白色黄色的纸。
敲敲打打闹腾了几天,小少爷捧着个木牌儿随大伙儿出了城,埋了“睡着”曹夫人的“大木箱子”。回城时路过菜地,看见远处有粪坑,孟森拉了拉曹不一的衣角,向他使了个眼色。曹不一捂着肚子说道:“阿妈,我要拉屎。”
“阿妈,我也要拉屎。”孟森说道。
“什么时候连大解都同步了。就地解决吧。别让大伙等太久。”奶娘说。
曹不一嘟着嘴说道:“不,我要拉到粪坑里做肥料。”
“好吧,快点。小心些。”奶娘说着,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大伙儿。
两个毛孩儿乐不可支地朝粪坑跑去,边跑边说:“真的么,那里边有蛤蟆?”
“哥,我还能骗你?刚才看得真真切切的。比上回你捉的那只还大。”
两个孩子推搡着争相朝茅坑里看。
“小心掉下去!”孟母目送完大部队,蹲下身子,低头从包袱里取手纸。话音未落就听见“噗通!”一声,准确地说是两声极其紧凑而沉闷的“噗通!”。随即传来半声“妈”。孟母敏感地站起来,朝粪坑的方向望: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孟母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地跑到粪坑胖,朝里一看:只见粪坑里冒腾的泡泡,一根红绳拴的玉坠儿浮在稠密的粪上,那正是孟森所戴的子坠。说时迟那时快,孟母一脚踏进齐腰深的粪坑,不知从何处得了神力,一摸寻一提一送,左右手齐开动,一手拽起一个,把两个孩子都送上了坑外。等她自己要爬上来却十分费劲了。孟母爬上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都吓得无力了。两个孩子脸色铁青,恶心得直吐。旁边的孟母吓得直打寒战,瘫在地上喘着粗气。孟母缓过神来,抱起两个孩子就大步往家跑。人好以霜打茄子、落汤鸡作比。这娘儿仨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是落汤鸡掉进了粪坑里。
踏进家门,孟母一面跑,一面哭着喊道:“快来人呐,救救孩子!”佣人们着实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曹老爷新丧妻,正在屋里叹气,闻言大步出来一看,见儿子这副模样,也大吃一惊。年长老成的佣人赶紧将两个孩子带下去。曹老爷猛地转身,眼含怒火,罕见地嚷道:“你是怎么带孩子的?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们的吗?”
奶娘低着头,一味地哭,竟到了有些抽搐的地步。
里间突然跑出来个丫鬟,嚷道:“孟森,孟森晕倒了!”
为母的下意识往前挪动,却想起主人正在训斥,含着泪退了回来。
“还不快去!”曹老爷言语间已经少了先前的怒气。
孟母随即小跑着朝里去。跨进房门,见到小孟森那等惨状,作母亲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嚎啕大哭道:“都怪我——怪我——呜呜……”
“大概受了凉,呛了脏东西,又受了点惊吓而已。哪家孩子不经个三灾六难的才长得大。养几天就好了。”在一旁照管的老妈子汪妈劝慰道,见曹英走进来,起身道,“老爷您来了。”
曹英望了望孟森,对汪妈说道:“我刚从不一那儿来。大夫正开方子。你去把他请过了给孟森看看吧。”
老佣人领了命出去。主人恢复了往日的谦和,安慰说:“别太担心了。没事儿的。大夫来了开个方子,吃几服就好了。”
奶娘收住了泪,擦了擦泪痕,说:“老爷,实在对不住您。没把少爷看好。”
“行了。别说了。”曹英一摆手,转身出去了。
孟母熬了中药,硬灌着两个小子喝下去,不出半月,两个混世魔王便下床活蹦乱跳了。不过孟母总不放心,很长时间都随身带着**。一见两个小家伙恶心想吐,母亲便把**往他们嘴里塞。
秋去春来,到了第二年,曹老爷清理了产业,除了看宅子和照管产业的佣人,大多都打发了:他实在不懂经营之道。曹英只带了儿子和孟母等几个得力佣人搬回了阔别近三十载的刘家。年过六旬的刘氏夫妻自然喜出望外,待曹不一也远胜其他几个孙子。引得曹英几位兄嫂侄儿十分不悦。
也是这年,曹不一正式到刘氏私塾上了学。俗话说得好,一个萝卜不切作两半卖。自小跟曹不一打闹玩耍的孟森见曹不一上学,也天天到私塾门口去转悠。
这天,曹英路过私塾,忽而听见朗朗的读书声自后院传来。循声望去,小孟森正坐在私塾的外墙根下,仰望天空,高声跟着私塾里的学生背诵文章。
“你怎么在这儿?”曹英弯腰问道。
“这儿歌有趣儿,我跟着唱呢。”孟森淡定地答道。与曹不一的视如猛虎不同,孟森向来不怕曹英。孟森也时常逗得曹英一笑。
曹英会心一笑,问道:“让你去里边和不一哥哥一起学,好不好?”
“好!”小孟森高兴地跳起来。
曹英趁着课间,将孟森入学的想法说与塾师,塾师答应下午让孟森去试试。这一番对话却让旁边曹不一的几位堂兄听了去,中午回去向大人们学说。
下午,曹英领着小孟森到了学堂。脚还没踏进学堂的门。姨太太和几位嫂嫂似一群苍蝇般扭动着身子快步走来。
“让一个外人进咱们家私塾已经够大度的了。现在还要把一个下人的孩子弄进来。这私塾到底是谁家的呀?”
“今儿这也可以进学,明儿他也可以进学。好嘛,把这私塾改改当官办的得了。”
“就是。我们家孩子听说要和下人一起上学,都闹着不上了。”
几位嫂嫂和姨娘这样一闹,弄得曹英也不知道要如何争辩。曹英忽而觉得小孟森在拉自己的手,低头一看,小孟森正悄悄往回拉,眼睛里噙着泪水。曹英默默拉着小孟森离开了私塾。小孟森回头见几位太太们正为自己的胜利而大笑,他还不懂这里面的机关心眼。
泄了气的曹英牵着小孟森回到自己的小院。孟母匆匆赶来,她刚知道孟森缠着曹英要上学。她深知下人不该去少爷们的私塾,逾越的后果很严重,此刻又急又气,一把拉过孟森,挥手就朝屁股墩上招呼:“谁让你去学堂的!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少爷们待的地方。不能去。”
孟森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妈妈,我就是想上学。”
母亲听见儿子这番话,高扬的手慢慢放下来,抓孟森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心里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连忙背过身去,偷偷拭了泪。孟森趁机从母亲手里挣脱,躲到了曹英身后。
孟母连忙向曹英告罪:“老爷,小孩子不懂事。我会严加看管的。求您饶了他这一次吧。”
“你别生气,也别害怕。是我见他好学,才带他去学堂的。可惜没帮上忙,反倒惹出这么大风波来。孟森,你还想上学吗?”曹英低头问紧紧抓住自己衣襟的孟森。
小孩虽然脸颊挂着泪,还是使劲地点头。
“那好。每天晚上到我这儿来。我教你。”曹英说道。
“老爷,那可使不得。不但耽误您休息,太太们也会说闲话的。”奶娘连忙阻止。
“怎么使不得?她们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干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孟森,今晚就开始,好吗?”曹英微笑道。
小脑袋又一次使劲点头。曹英笑着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孟母一面给儿子揉屁股,一面说道:“你一会儿去跟老爷说,你不麻烦老爷了。你就在妈身边。妈教你读书。”
小孟森翻个身,喜出望外地盯着母亲:“妈妈,原来你也识字!好,我跟妈妈学。”小脑袋瓜转念一想,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妈妈你每天晚上还要做工。哪有时间教我?”
“你每天学一个字不就成了。”
“啊,才一个啊!”小孟森失落地说道。
“怎么,嫌少?贪心不足的家伙。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可是贪得很哟!每天一个,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等你学上了路,咱们就每天两个、三个。”
“好!好!我这就去跟哥说。”孟森提起裤子就要窜下床往外跑。
孟母忙一把抓住孟森的小辫子,说道:“这事谁都不许说。咱们娘俩是借住在别人屋檐下。做事要小心,要守规矩。今天你那样就很危险了。万一被赶出这儿,咱们娘儿俩要去哪儿呢?要记住,今后见了老爷、少爷、太太们要恭敬。现在去和老爷说我给你找了个老师。不用麻烦他了。他要问师傅是谁,你就说外边的不认识。记住别说漏了嘴。”
孟母这样嘱咐也是枉然。曹英听说孟森找了老师,问道:“是哪儿来的老师?”
“妈妈让我说是外边的。”孟森说。
曹英一听,听出些门道来,假装叹了一口气,随手抓了桌上的糖递给孟森。待孟森走后,曹英悄悄跟在孟森后面到了佣人们的院子。院子里只有孟母一个人在洗衣服。
孟母抬头一抹额头的汗水,向孟森问道:“照我教的说了吗?”
“都说了。老爷还给我两块糖。妈妈,你吃。”小孟剥了糖纸,把糖塞进母亲的嘴里。
孟母一颗糖甜到了心里,说道:“你不是要学写字吗?过来吧。”
曹英远远地见孟母用树枝在沙地上划了两道。
“这个我知道。是‘人’。哥哥教过我。妈妈你写字真好看。”
“那,在‘人’上加一横是什么?”孟母问道。
“是‘大’,哥哥也教过我。”
“那,‘大’字右上加一点是什么?”孟母又问道。
“这——”孟森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孟母微笑道:“你看,上加一点就是‘犬’,下加一点就是‘太’,顶上加一横就是‘天’,腰上加一横就是‘夫’,夫子的‘夫’。”
孟森拍手道:“妈妈好厉害。”
曹英会心一笑,便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如他悄无声息地到来。一丝阳光略过他的脸上,随即伴着一声叹息化作了淡淡的忧伤。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