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妈气喘吁吁地找过来,对曹英说:“老爷,您在这儿呢。塾师说小少爷不大对劲,让您快去看看呢。”
“什么?”曹英慌忙朝私塾跑去。孟母随即跟了去。
当曹英将曹不一抱回家,孟母连忙赶在前边铺好床,安顿好孩子。曹不一早已昏迷了过去,额头不住地冒汗。
汪妈端了热水来,仔细端详了曹不一的症状,大惊道:“哎哟,可了不得了,这是出天花呢?”
“天花!?”孟母和曹英闻之变色。
“错不了,我年轻那会儿就见过天花。老爷,赶紧请大夫吧。”老妈子说道。
“那,你快让外间腿脚快的去请吧。”曹英急忙吩咐道。
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曹不一得天花的消息便轰动了整个刘家大院。孟母在曹英的小院照顾曹不一,听见外边闹哄哄的。孟母到门边探看,小院外已经围满了人,领头的正是姨太太和几位少奶奶。这些人一个个捂得严严实实的,还让下人带了点燃的蒿艾,嚷道:“听说这院里有人得了天花,这可是要命的恶疾,不能留在院里治。得赶紧挪出去。”
“听说这病可吓人了。不死也得丢半条命,活着也得成大花脸。”
“那可不成,我们家孩子以后还得考举呢,花着脸算怎么回事。”
“花脸只是轻的,别丢了性命才是。还得赶紧挪得远远的。”
“哎——说了半天,怎么没见人出来言语一声呀。”姨太太不满地嚷道。
曹英拉着脸,走出房门,想要走到来人跟前。那群女人们却吓得连连后退,躲到佣人身后,探出头来高声说道:“你就站在那儿说,这玩意儿传染,你别走太近。”
“那就在这儿说吧。”曹英心怀不忿。
女人们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了一个人,说道:“他小叔,听说不一染了天花,这整个院里都人心惶惶的。我们倒是没事儿,可刘家得有后,院里这么多孩子不能眼睁睁等着被染上。您说不是?所以呢,我们想让您把不一挪到城外去静养。”
“孩子现在正发烧呢,可经不起折腾。”孟母出来插话道。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下人说话!”姨太太怒斥道。
“不当妈不知心疼孩子,这个时候不该我说也得说!”孟母毫不示弱。一句无心之话正好戳中姨太太膝下无子的痛处,噎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反了天了!敢跟我犟嘴了。”姨太太怒不可遏,便要冲过来打孟母,索性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好啦!”曹英突然大吼一声,女人们瞬间鸦雀无声。曹英说道,“天黑之前,我肯定将不一送出城去。”说完怒气冲冲地回了屋。几位不速之客这才鸣锣收兵,忙不迭地撤了回去。孟母紧跟着曹英进屋,撞见这位七尺男儿落下泪来。曹英连忙拭干了泪,起身说道:“你看着不一,我去料理一回就来。”
小院渐渐安静下来。刘家的宅子大,曹英父子独住的小院内通深宅,外临巷道,其实是个不错的静养之地。
汪妈抱不平道:“不就是想撵我们出去吗?明明小院离正院有两道门,隔得远远的。”
奶娘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地拍击曹不一,哄其入睡。马车的轱辘声在小院门外响起。奶娘闻声,看了一眼熟睡的曹不一,对老妈子说道:“汪妈,我出去一趟。你看着点儿。”
“去吧。”汪妈应道。
孟母倚门一看,通往正院的内门下,有两个下人不住地朝小院里打量,多半是姨太太和曹英的几位嫂嫂留下来盯梢的;在另一边,通往巷道的外门外,车夫也不住地向内张望。大家都在等曹英示下。孟母径直走向曹英的屋子。可到了门前,抬起了脚刚要迈,瞥了一眼左右的睽睽众目,又收了回来。透过敞开的门,孟母可以看见,曹英正坐在榻上,愁容满面。
孟母终于鼓足了勇气,轻叩门扉:“老爷——”
曹英闻声边朝门边走边问道:“怎么了?”
孟母说道:“我想了想。既然少爷要避出去,那便让我一个人带着少爷去乡下吧。这么大份家业是离不开您的。”
“你——”曹英说道,“这病非同小可。别人避之不及。你何苦——”曹英没有说下去。
奶娘淡然一笑道:“若无老爷,只怕我们娘俩也活不到现在了。如今,我带少爷出去避一避。若是少爷福大,我们熬过这阵还回来。若是小的命薄,就请老爷怜悯,赏我那可怜孩子一口饭吃,让他成人。”孟氏说完匆匆离开了。
主人无语凝噎,紧走几步,追到门边,看见内外两门的人,停住了脚步。
马车悠悠地载着奶娘和曹不一往乡下去。夕阳下,只剩曹英落寞的背影。
汪妈走上前,说道:“老爷,姨太太那边送了好些药包来,说是让咱们院子的人都喝三剂,泡一次,以防万一。我让小六子给您备好浴汤了。您快去泡泡吧。”
“她们倒是想得周道。”曹英冷笑一声,转身走进小院。小院里,正院的人烧艾泼灰,一片乌烟瘴气。曹英也不顾正院佣人的问好,气冲冲地回了屋,“啪”地一声甩了门。曹英泡在药浴桶里,品味着个中苦涩。忽而想起孟母曾央求自己照顾孟森,随即穿戴好,赶往佣人们住的大杂院。
孟森不仅没有像曹英预料的那样又哭又闹,反而专心致志地在沙地上练字,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人’上一横即为‘大’,上加一点就是‘犬’,下加一点就是‘太’,顶上加一横就是‘天’,腰上加一横就是,就是——”孟森依次写下了‘人、大、犬、太、天’,却在写下一个‘大’字后,犯了难。
“就是‘夫’,人若能顶破‘天’,就是‘夫’,大丈夫。”曹英接过树枝,为孟森补足了最后一笔。
“对呀,就是‘夫’里有‘人’,有‘大’,还有‘天’。”孟森兴奋不已,回头一见是曹英,立马知道漏了馅儿,连忙低下头。
曹英微笑着摸了摸孟森的头,说道:“孟森,你听我说。不一生病了,你妈妈领着他养病去了。这些天,你就跟着我吧。”
“跟着老爷做什么?”孟森反问道。
“你妈不在,我照顾你呀。”曹英说道。
“不用。妈妈说,我该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孟森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是么?”曹英不禁被逗笑了,转念一想,说道,“不对,有一项。没人教,你可不会。”
“有什么是我不会的?”孟森自信满满地说。
曹英笑着指指地上:“读书识字你还能无师自通?”看到孟森红着脸低下头,曹英继续说道:“你妈妈嘱咐我,这些日子,你的功课不能落下。打今儿起,便由我来教你读书识字。晚上吃过饭,你就去书房报道。”
“是!”孟森洪亮地答道。
从此,每当夜幕落下来,孟森便在书房外候着曹英。一轮皎月将银纱般的柔光照在曹英的书房外,也照在黑树林的小木屋外,小木屋内,孟母悉心照料着曹不一。
这天,小孟森正在院子里玩,汪妈等佣人们各自忙着活计。突然有一个人挎着包袱踏进院门。小孟森抬头一看,笑逐颜开,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把将其抱住,“妈妈——”那人正是孟母。
“阿弥陀佛,这可算大喜咯。”汪妈见了,笑着走过来和孟母说道,“前几天就听外边管事的人说少爷痊愈了,要不是那起人作怪,非让多观察几天,你也能早回来几天了。这下好了,各回各家,各找爹妈。”汪妈看着小孟森那兴奋样儿,打趣地说道。
孟母领着儿子回到佣人们的伙房,系上围裙,一面开始为午饭忙碌,一面抽空打量儿子,询问近况。
孟森乐呵呵地答道:“我好着咧。汪奶奶三餐都叫我吃饭,晚上很早就开始催我上床睡觉。老爷还教会了我用毛笔写字。”
“老爷他——教你写字?”坐在灶前的孟母愕然抬头问道。
“是呀。”孟森只顾盯着妈妈的包袱看,答得十分简洁。
“他——”孟母刚要细问,外边传来了曹不一的声音。
“阿妈,阿妈。阿妈你在哪儿?”曹不一在孟母和孟森的屋外向内喊道。
“这儿呢。”孟母边应声边出去迎。
“阿妈,今儿中午吃什么?”曹不一边跑边问。
“做着呢。”孟母回到炉灶边继续烧火。
“咦,是豆腐吗?”小少爷把滚圆的手伸进木桶里捞豆子玩。
“别把衣服弄湿了,当心着凉,才刚好呢。”奶娘边说边替小不一把袖子卷起来,“豆子才泡没多会儿。你要是赶着中午吃,午饭就得晚会儿。”
两个孩子起哄说:“中午吃,中午吃!”孟母被两个馋猫闹得没办法,连连答应,吩咐小帮手把家伙什拿出来。看着大人用石磨磨豆子,两个孩子都争着一试身手,也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孟母一面烧火,盯着锅里的豆浆;一面看着院子里玩的孟森和不一。两个孩子隔一会儿就进来溜儿一眼:“阿妈,还没好吗?我都饿了。”
孟母往灶里夹了一束豆秸,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走到水缸旁舀水洗了手,招手让两个小家伙过去。两个孩子像跟屁虫似的,跟到蒸笼旁。孟母把笼屉揭开。白茫茫的蒸汽瞬间宣泄开来,桂花香四溢而出,沁入心脾。
“桂花糕!”孟森和曹不一欢呼着向前挤,刚要伸手去拿,就被妈妈打了个连环巴掌。“洗手!”两个馋猫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去舀水洗手,从孟母手里接过桂花糕,顾不得烫手,急忙大快朵颐。
“小心烫!”孟母看着两兄弟吃得那么开心,舒眉一笑,坐回灶门前添柴火。灶里的豆秸烧得“噼啪”作响。一点火星溅了出来,跳到了孟母的手上。奶娘下意识地捂住了被烫的手臂。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两小儿围在孟母身边,欢快地吟诵起塾师教的诗篇来。
当晚,孟母在佣人院的堂屋里做针线活计,那儿的灯最亮堂。趁着佣人们都在巷子里乘凉,孟森也拿出纸来练字。
“妈妈,您为什么不让我学凫水?不一哥说凫水可好玩了。”孟森停下笔问道。
“你们孟家犯水。你爷爷、你爸都是在这上面出事的。俗话说‘河里淹死会水人’。妈不让你学,是怕你出事。”其实孟母并不信“犯不犯”之说,不过是怕儿子学会了去江河中玩耍出事。
母子俩谈话时,汪妈也端着笸箩走进屋来缝补衣服。她招呼道:“忙着呢?”
“嗯,老爷的几件衣服,要么走了线要么拔了缝。得赶着缝呢。”孟母说道。
“咦?我昨天还问过他。他说没有要补的。哎,人老了,不中用了。老爷都怕我老眼昏花,把他的衣服给补坏了。成了吃闲饭的咯。”汪妈叹气说道。
“怎么会?您是曹家的老佣人,他是怕您累着,是心疼您呢。”孟母宽慰着,打了个线结,用牙将线咬断,抖了抖缝好的衣服。忽然,一个小盒子从衣服里侧滚落出来。
“这是什么?”老妈子捡起来打开一看,“哟,这是珍珠宝石耳环呢。我以前见过世的老太太戴过,太太也戴过。太太没了后就没见了。怎么在这儿?你瞧这里面还有纸条。我是个睁眼瞎,你快念念看。”
“能有什么?”奶娘笑着拿过来,漫不经心地一看,神色陡然生变:明珠报知己。
“快说说,是什么呀?”汪妈眯着眼睛凑过来问道。
孟母笑了笑,装出一副平淡无奇的样子说:“没什么,‘好生看少爷’。少爷非要看这对耳环。老爷就让我保管着,怕丢了。过几天少爷没兴头了,再悄悄还给老爷。”好歹蒙混过了汪妈这一关,孟母赶紧把珍珠收起来。她连忙收拾东西,别了汪妈,拉着孟森回屋。刚到屋就打发儿子去曹英的小院探路。孟森不知道母亲的用意,回来调皮地说:“报告元帅,一路无人!”
趁着夜色,孟母带着孟森匆匆向曹英的院子去。到了院墙下,孟母把小盒子交给儿子,小声嘱咐道:“你进去,若是没有旁人,你就交给老爷。跟他说,这东西还是老爷好好的收着为好。快去吧。”
孟森进了院子,孟母连忙躲到墙脚下,远远地见儿子去敲门,开门的正是曹英。小孟森进去不多时便出来了,一路蹦蹦跳跳,到院门外寻到孟母,拉着便要回佣人们小院。
“你等等。”母子走了不几步,便被叫住了。说话的正是曹英,他打发走了小孟森。仍旧把那一对“烫手”的耳环交给孟母。孟母坚决地一推,扭过头就要走。
“为什么?”曹英执着地问。
女人也不回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决绝地说道:“落花无意,明珠当还。”
“哟,这是谁呀?”黑暗中,一个尖声尖气地女人从巷道走来,步出阴影,尽显浑身的珠光宝气。
“姨太太。”保姆赶紧欠身问安。
“既然这样,你下去吧。”曹英慌忙间对孟母说道。
“是。”保姆也就依着老爷的话恭敬地告了退,转身走进漆黑的夜色中。
“姨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曹英虽然口里问的是姨太太,目光却忍不住朝卞氏离去的方向望。
“唉——今晚手气太背。都怪你几个嫂嫂,合起伙来赢我的钱。不说了,我拿了钱,还得去翻身呢。”姨太太说完匆匆走向了巷子的另一头。
曹英站在长巷中,手里还攥着那双明珠,许久才一声轻叹,一步步地往回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