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了一阵的宗雅府静寂了下来。
风吹过丛林,有簌簌的响声,恍若丝竹之音悠然而起。
武士们见宗雅挥挥手,遂一一默声退去。
一抹余辉斜斜照在昭斓一身胭脂色的衣裳上,瞬间殷红如丹,分外明艳。宗雅看得有些出神,似若无意地走到昭斓身边,轻轻抱起她。一股女子胭粉薰香扑鼻而来,以致他鼻头一触,浅浅低头,吻去她的脸颊。
如是,蔓清在安国寺静静待了数日。
秦舞和昭斓不得完颜宗雅喜欢已经摆在蔓清眼前,可她却爱莫能助。这次,若不是完颜宗汉以死要挟救她,只怕她早已成地府的鬼魂。若是一味将此事闹下去,不知还要牵连多少事端?但秦舞、昭斓受人欺负,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面对密檐塔中,佛祖、飞天、菩萨、道士或责备、或仁慈的面容,蔓清感愧之余,不由忧心起来。
密檐塔四壁无窗,遂蔓清见不得日出日落,亦不知今夕几何。唯有一日,塔门咚咚被人轻敲了两下。这么多日来,除洛英嘉送饭送菜,蔓清再未见过他人。说来,洛英嘉也是个听话的女真人将士。完颜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整日守着宝塔,不知已多夜没有合眼。今日怕是累坏了,才给他人可乘之机。
蔓清以为宗汉思她心切,欢心着去开门,但触门见是反锁,又心下一沉,对外大叫:“是完颜哥哥吗?”
门外无人应答,唯喀嚓喀嚓转钥匙声。蔓清正暗猜是不是一个月禁闭的期限已到,却听吱嘎一声,塔门蓦然被人推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赫然落入她的眼帘。她面色黯淡,眼眸中闪落着孤寂、疏离的珠泪,凄凉的月色下,倍显冷落,宛若一朵凋零的牡丹,霎时失去光耀。见蔓清,她幽悲一笑,一双瘦骨嶙嶙的手牢牢握去。
“秦舞?!”蔓清大怔,片刻才拉着她入塔,问:“你怎么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完颜宗雅……”
秦舞强撑若无其事的笑容,道:“柳姐姐在佛塔待了这么多日,怎么还没悟出其中的道理?你再多管他人的闲事,下次可就不是关佛塔这么简单了。”
“我……我是关心你们。这有何错?”蔓清不以为然,道:“佛祖也以抚贫帮困,救死扶伤为理。我们同是汉人,又在异国他乡,就更应互相帮助了。”随即,心头一转,好奇问:“这塔你是怎么进来的?洛英嘉可不好对付?”
秦舞坠两滴泪,道:“前日,金国皇帝驾崩了,所以,洛英嘉不在此守塔。再加,皇子皇孙忙着追悼之事,我自然可以偷偷前来看你。”
蔓清轻“哦”了一声,点头问:“那现在谁是皇帝?”
秦舞道:“昨日,摄政王已经登基。”
闻声,蔓清默然低头。
完颜晟做了金国皇帝,那往后他的几个儿子必会为皇位而争得头破血流。就像深得宋徽宗喜欢的郓王爷为了陷害太子,不惜利用她与复景堂、楚仲翰的关系。如今完颜宗汉虽深得父皇喜欢,可惜他区区老六,并非继位首选,除非……
“柳姑娘,怎么了?怎么听到摄政王登基这副表情?”
蔓清收敛失意,淡露一丝笑,道:“我只是吃惊。”旋即,话题一转:“秦妹妹,自古深夜造访都有密事。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秦舞落目燃落半节的红烛,幽幽叹一口气,道:“柳姐姐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舞儿的来意。其实……”蔓清见秦舞哽咽,忙递了块绢子,又切了杯茶,让她定定心,慢慢说。
这茶是冷的,虽是不好喝,但秦舞依是饮了一口。片刻续道:“其实,舞儿前来只请柳姐姐出去后,不要再伤害舞儿的夫君。”
“完颜宗雅?!”蔓清一时微怔,随即不满道:“他把你害成这样,你还帮他?”
秦舞凄然一笑,“他哪里害我?其实他也是个悲人。”
“悲人?”
秦舞道:“宗雅的母妃姓傅。人虽美,却很不检点。听说曾与其他男人有染。皇帝知道此事后,就一直很不喜欢宗雅。正因为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宗雅才沉迷于武学。环境决定人的性格。因为他母亲水性杨花,所以他认为天下间漂亮的女人都是如此。为了报复女子的美貌,他故意将一个个漂亮的姑娘拉入帐下,发泄内心的苦闷,随后又置之不理。”
“那你……”蔓清听得有点迷然,不经意间竟眼中一热,一滴泪几乎要坠下。
“我?!”秦舞饮过那杯茶,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诚心能感动他,也能挽回他濒临绝境的心。”话说得很有底气,仿佛认定,人可再造。蔓清不由心中佩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事谈何容易。但未免伤及秦舞的坚定心,蔓清只道:“真是难为你了。”
秦舞的心绪似平复了好些。她松开蔓清的拉手,走去烛台。“宗雅把柳姐姐害在这里静思。舞儿代宗雅向姐姐道歉了。”
蔓清亦跟去烛台,伸手取过一根蜡烛,一支支点亮未燃的红烛,“若不是我口出“懦夫”、“金不敌宋”激怒了完颜宗雅,他又如何告我一状。有因才有果,我并不记恨于他。”
“柳姐姐真是好心人。”秦舞盈盈感谢,叙叙又道了一些家常,说到博奴兰芝与宗英的事,黯然了一会。
“怎么回事?”
秦舞老实道:“其实,博奴兰芝与完颜宗英的事,是一个小厮偷偷告诉宗雅的。宗雅素来与宗英不是很和,就借机大肆宣扬这门丑事。王爷知道此事后,就大骂了宗雅一顿。也就是柳姑娘偷入宗雅府的那日,宗雅正在气头,所以找了一帮人出气。后来,宗雅收到信函说,陷害博姑娘与宗雅的人是宗汉。想来也对,这样的事一发生,最得益的就是宗汉。为了确认事实,宗雅派人寻找那通报小厮,可早就不知所踪。”见蔓清惊愕,目光渐次冷然,忙转语道:“柳姐姐,舞儿说这些是……”
“我知道了!”蔓清沉沉道。
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散发蜡油的刺鼻气味,恍若深秋冷月下,草木颓败的萧疏之味,嗅之是一层一层的心碎感。
秦舞拿下蔓清手中的蜡烛放置烛台上,“柳姐姐不用多想,我说这些只希望柳姐姐明白,宗雅对姐姐的敌意或许只是误会。”
“误会?”蔓清转动一圈眼珠,冷笑一声,“想不到他连手足情深的兄弟也要伤害。”
心境骤然悲凉。
如果说伤害博姑娘是为了悔婚,为了他哥哥宗英,那伤害宗雅又是为了什么?瞬间,明亮的烛光似抹了一袭薄纱,变得昏暗而幽迷。
秦舞见蔓清神色异然,轻轻拍拍蔓清的肩膀。
蔓清缓过心神,凝笑道:“秦妹妹,这件事待我出去后,定会问个明白。”秦舞不再多语。过后,蔓清聊起昭斓。秦舞只小声道:“她还好。”
毕竟是她负于昭斓在先,昭斓不会轻饶她也在情理。
蔓清叹气,紧紧抓住秦舞的手,“昭斓与妹妹皆是汉人,万不可为争宠而自相残杀。昭斓就有劳秦妹妹好生照顾了。”
秦舞忧伤的眼眸中划过一道隐隐不安的光速,若交错星际的流星,稍纵即逝。
“姐姐的话,舞儿记下了。”秦舞正色道,旋即,转过头,语气略略尴尬:“舞儿这些日子怀念亲人,想问姐姐借那只有灵性的鸽子。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原来你找我,是为借鸽子与宋国姐妹联系。”
秦舞微一怔忡。
蔓清笑道:“思乡之情人皆有之。姐姐是明白的。那鸽子就在我们以前住的四合院内。你取了就是。不过,放鸽子可要小心。若让宗雅见了,定会误会你私通反贼。”
秦舞点头,又喝了几口茶。待一支蜡烛燃尽,她离开了佛塔。
待一支一支的红烛燃尽,佛塔内霎时一片漆黑。
幽然间,仿佛有茫然不知的恐惧席卷而来,若夏日里突袭的猛风吹走了记忆里的美好。
皇位之争,历来凶险,而他又非等闲之辈。
他为了皇位,真会除去手足情深的兄弟?若是他伤害自己的哥哥,她又该如何?
一颗心似颠覆于浪尖,浮起……沉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