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没有再为她诊治,他对她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只是看着桌上那束新采的花,淡淡道:“以后,不会再有花送来了,花期有时,很多事情,娘娘要学会自己放下了。”
海砚似乎对他的话并没有多少吃惊,甚至连他隐藏的意义,也全部挺清楚了,她在帘子后吩咐屋里的其他人,“你们全都出去吧。”
待人全部出去后,海砚挑开帘子,毫无避讳地站在了易先生的面前,她看上去比从前更瘦了,不过,大概也是因为清瘦的缘故,反而比从前美了许多,纯白透明,好像清晨的一滴晶莹欲滴的露珠。确实惹人怜爱,这样的模样,很像从前的安盈,或者说,偶尔的安盈。
而现在的安盈,太强势太笃定,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似的,更不需要别人的呵护与扶持。
他的心突然一动:这样的海砚,岂非是那个人的影子,模糊而脆弱,是那人曾丢失了的纯粹。
“这些花……”海砚缓缓走到花瓶面前,将其中的一支抽了出来,她的神色很平静,唇角上扬,带着一缕浅浅的笑,“是我请安贵妃送来的。先生不要怪她,更不要怪我。”
易先生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海砚转过头,看着他,淡淡道:“海砚知道易先生来此的目的,想必易先生也知道海砚从前的事情,其实安贵妃劝过我,她也说了同样的话,她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得到这世上最至高的宠爱,可是,那个宠爱不会是一辈子的,剩下的日子,虽然清冷了一些,但也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至于从前的事情,往者已矣,并不需要过分追悼。那个人若是真的喜欢我,就会为我的幸福而开心,他不会怪我。”
易先生有点预料不及,他原以为安盈是处心积虑用海砚来打击叶子桓,却没想到,她早已经将话说得那么彻底了。
“既然娘娘已经知道那个道理,为什么还要坚持自我折磨?”他不解地问。
“为了不忘记,其实,即便她不提醒我,我也知道,其实陛下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的宠爱,虽然让人迷醉,却从来不让人踏实,我很怕,如果自己彻底放下从前,将所有的心放在陛下身上,会不会到最后,变得一无所有?”海砚低着头,苦笑道:“一开始吸引陛下的我,便是一个放不下的女人,倘若有一天,我真的移情别恋,变成了像飞雅公主,或者冬儿她们一样,因为陛下的喜乐而喜乐,他会不会……反而不再爱我了?”
易先生哑然,这个问题,他根本无从回答。
“所以,我请娘娘时刻提醒我,不要为了一时的欢愉,而彻底地忘记自己,如果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从前的模样,又还有谁能会记得,会在乎?”海砚将海棠花凑在鼻尖,闻了闻,笑容如梦,“先生以为我很苦,其实,现在却是海砚最幸福的时期,这世上,有两个男人爱着我,一个为我死了,一个为我倾尽天下,倘若花期终有尽时,那就让我一直停留在花期最盛时,这未尝不是一种完满。”
不是所有人都能靠着回忆来度过余生的,她不屑于争,也不想去吞咽剩下的苦楚,那就让时间停止在此刻吧。
易先生看了她一眼,想劝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如果这是当事人自己的决定,他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谢谢先生。”海砚嫣然一笑,尔后若有所思道:“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安贵妃为什么也会在这个宫里,她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更容易得到陛下的宠爱,可是,她既不争,也不出去,甚至将皇长子送到了庙里,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易先生沉吟片刻,“和你一样……想要一个安心而已。”
只是,懦弱的人,会选择在最安心的时候停止。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譬如海砚。
而安盈,却选择将一切握于手心。
可到底有什么,才能给她带来最彻底的安全感呢?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安全所言,只要有所求,就必须为它冒险。
大安只在人心。在佛境,在禅机。
海砚看了他一眼,忽然矮下身,“先生,也是喜欢她的吧?”
易先生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海砚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
“我看得出来,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敏感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倘若先生不是喜欢她,知道了海棠花的秘密,为什么不是去告密,而是想尽力为她弥补?”海砚洞悉道,“先生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只是,有一句话,想告诉先生。”
“请说。”易先生不否认不肯定,荣宠不惊。
“带她走吧。离开这个深宫,离开她现在想做的事情。如果她现在看上去很坚强,只是因为她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心将自己交出去的人,先生若是真喜欢她,就必须比她更强硬。冷静清醒的人,其实反而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她们太理智。而理智……是与情感违背的。”海砚言语恬淡,说出的话,却让易先生无从反驳,渐渐陷入沉思。
其实,何止是安盈?
这宫里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清醒不冷静的?只是,有的人懂得克制,有些人,却渐渐变得愚蠢起来。
譬如海砚,她此刻的聪慧通透,便让他微吃一惊。
“好了,时间不早了,问诊的时辰也到了,先生若是没其他事情,就先回吧,免得传到陛下耳边,引起陛下不必要的怀疑。”海砚丢下那句话后,便下了逐客令。
易先生欠了欠身,就要离开时,海砚突然将手中的那支海棠递到他手中。
“花开堪折直须折。”
易先生接了过来,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海砚目睹他离开,然后,转过身,望着面前剩下的海棠花,轻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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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叶子桓对海砚如何如珠如宝,海砚还是一日接一日的憔悴了下去,到后来,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叶子桓几乎无心朝政,满天下寻找名医医治,却还是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陈冬儿突然来进言,说知道一个炼药的术士,他炼的丹药,可以活死人,生白骨。叶子桓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治,连忙命人将这名术士请回来。
陈冬儿拿了圣命,却并不急着去找那个人,而是去拜访了飞雅。
原来,这个所谓术士的说法,也是陈冬儿一次逛园的时候,偶尔听见飞雅的陪嫁丫鬟白霜偷偷向飞雅提起来的,白霜本想趁着这个主意,让自己的飞雅公主,重新获得陛下的宠爱,陈冬儿又怎么能让她的奸计如此轻易得逞,偷听完她们的谈话后,转头就去向叶子桓邀功去了。
她也有好几日没见到叶子桓了,再见到,只觉得风神毓秀,比从前更加出众威仪,陈冬儿顿时矛盾了起来,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引荐能让海砚有所好转,也能让叶子桓多青睐自己一些,另一方面,又担心海砚痊愈后,自己更无宁日。
不过,在提到那名术士的时候,叶子桓脸上的欣喜,还是让陈冬儿暂时打断了使坏的想法。姑且看看后效再说。
待命令下达完,陈冬儿去找飞雅,直接索要那个术士的地址,这可让飞雅气了个不轻,几乎想扯着她一起去找叶子桓理论了,好在白霜及时拉住了她,耐心地劝说道:“陛下这个时候本就着急,如果再以为这件事吵到他,岂不是白白地招陛下讨厌吗?还是等事情完了之后,再慢慢解释。”
飞雅听言,也觉得有道理,只能忍气吞声,将白霜刚刚为她打听到的地址,给了陈冬儿。
陈冬儿离开命自己的亲信去请这位术士。陈冬儿出身将门,这京城里的很多守卫都是她父亲的门生,平日里,按照父亲的嘱咐,为了避嫌,陈冬儿都很少与他们打交道,只是,这件事直接关乎着以后的荣宠,她便找来了京城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守备,也是与她父亲有所私交的京畿首领卫大人,亲自援请这位高人,并且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卫大人按照地址,果然找到了一个人,住在草堂里,平日深居简出,连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他的长相,卫兵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满屋的浓烟缭绕,那个穿着白色深袍的术士,正将一颗化开的丹丸,喂给地板上一只已经僵掉的小兔子,卫大人带人进去,亲自试了试兔子的体温,确实死去多时,他并不急着说明来意,而是与术士一起等待吗,后来,这只兔子竟然真的醒来了,踌躇了一会,然后,跳起来,活蹦乱跳地跑了出去。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根本不是幻觉。
卫大人叹为观止,这才说明了来意,并且明言会重金相报,那术士似乎一开始并不愿意抛头露面,可是,看看院子外的重兵,只能应允了。
第二天,陈冬儿得了这名术士,自然欣喜若狂,急忙带着他去找叶子桓邀功。
在他们去海砚处的时候,安盈刚刚探完病回来,经过花园的时候,双方狭路相逢。安盈本低头避了过去,可是,在那名跟在陈冬儿身后的术士经过她身侧时,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术士也转过头来看向她。
术士是纳兰静雪安排的,安盈一早便知道,他也定然是经过易容与装扮的,可是,在撞见他的眼睛时,安盈心口一跳,差点滞住呼吸。
有一个名字几乎冲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突然想自嘲。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是他呢?
可是,除了百里无伤,她找不大第二个人,有那样微带琥珀色的眼眸,飞扬轻狂的神采,以及,在看向她时,时间为之一顿的凝滞。
之后的事情,还是按照计划在进行,炼药需要大量药引,其中不乏稀奇古怪的事物,叶子桓已经下了命令,不管需要什么,全力配合,整个离国,一时间炼药成疯,海砚的身体似乎真的好了一些,只是,就在叶子桓几乎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病又陡然重了下去。
至于那位术士,则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说是研制新药,让人不要打搅,即便是他的引荐者陈冬儿也不例外。
陈冬儿很是恼火,但也无可奈何,她现在骑虎难下,人是她找来的,她也有连带责任。
安盈则一直袖手旁观,可是,对于那一天的惊鸿一瞥,她还是心存疑虑,和纳兰并不容易联络上,那个人到底是谁,她也并未过问,可是事后,她越想越认为自己应该去确认一下,倘若那个人不是无伤,那个人又是谁?
是否也有北疆的血统?
所以,才有那么一双神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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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近十天,在炼丹潮愈演愈烈的时候,安盈终于去拜访了这位炙手可热的炼丹术士。虽然海砚的病时有反复,可是,他似乎真的让不少过来试探的人满意而归,叶子桓病急乱投医,对他的存在虽未全然地肯定,但也一直冷眼瞧着,默许着。而他居住的地方,更是重兵把守,不准别人轻易打搅。
可是想办法绕过外面的那层侍卫后,里面的院子却很清静,安盈装扮成普通的宫女,寻了一个借口,说天气转凉,自己是被派去给大师送被褥的。她的准备很充分,几番盘查下来也没露破绽,待进了院子里,里面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是院子里摆着一个大大的药炉,而别人景仰的那位炼丹大师,却并没有如大家期望的一样努力研制新配方,只是躺在院子里,将一本书松松地盖在脸上,晒着初秋温暖的太阳。
安盈抱着被子,就这样站在小院门口,如果之前,她只是猜测,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想,那么此时,她已经确定已经肯定,那个人,必然是百里无伤无疑。
除了他,谁也不会有那么悠然的姿态,就算蒙着脸,也能让筛过树叶、落在他身上的阳光变得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怎么是你?”她站了很久,老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话。
在她给纳兰的计划中,这个人确实至关重要,纳兰也说,也许是熟人,但安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压根没有准备到,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见到百里无伤。
他不是应该在北疆坐他的江山,拥他的后宫吗?为什么要跑来,搅合这里的浑水?
安盈说不上自己是开心还是惊讶,她以为自己是想念他的,可是,当百里无伤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她却根本分不清自己的感情。然而到最后,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希望在此时见到他。
他让她觉得狼狈。
“为什么不会是我?”听到声音,那个躺在藤椅上发懒的男子翻了个身,手指夹着书页,将挡在他脸上的那本书拿了下来。书下面的脸,并没有丝毫伪装,仍然是从前的模样,俊秀、绝艳,只是比起从前,少了玩世不恭的神采,却多了一些看不清的深沉与戏谑。当了这么久的君王,他大概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那个流星般的男子,嵌于中天,散发着恒星般的光芒,然而,也在同时,变得冷冽而遥远了。
看着那张让她百转千回,脑中却一片空白的男人的脸,安盈却莫名地想起了一句话。
相见不如不见。
见了后,才发现,原来思念,也是需要距离来成全的。这样站在咫尺间的两个人,却疏远得好像隔了千山万水,比相思更遥远。
“我没想到……所有有点吃惊。”安盈低下头,声音淡淡的,可是奇怪的是,鼻子竟然有点发酸。
真奇怪。
“你做的事情,北疆也是受益者,纳兰已经与我签订了协议。他需要一个身手不错,懂点医术,又不会穿帮的人,交给别人,我不甚放心,所以自己来了一趟。很久没有走动了,刚好又有机会过来看看离国的底细,一举两得。你何必那么吃惊。”
百里无伤一面说,一面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招呼安盈,反而向里屋走了进去,声音,也通过背对着她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了来,“你最近还好吧?”
“嗯。没什么不好,一切都很顺利。”安盈深吸一口气,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很平静,或者说,很冷静很冷静,冷静得好像面前这个人其实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干系似的。
“听说你把小七送走了?我原以为他是你的筹码,没想到,你还是放了他一次。我对不折手段的人并没有意见,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希望波及到孩子。”百里无伤的声音还是那么淡,那么疏远。好像并不欲与她多说似的。
在说到小七的时候,他的语气分明是有点抵触的,显然,他不认可她,从她生下那个孩子,从她决定留在这里,与叶子桓虚与委蛇,在别人的怀里承-欢的时候。他就注定了,不可能去认可她。尤其是,利用孩子,把初生的、根本毫无选择余地的小孩,变成自己的赌注。
百里无伤恨死了这种行为。
厌恶至极。
他的祈求,在她最后一次转身离开时,便已经冰冷了。也永远不可能再为她妥协第二次。
自负也好,骄傲也罢,甚至于自暴自弃,百里无伤永远是百里无伤,他也决计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全部的尊严,扔在地上,任由她去踏践。
“……小七是我的儿子。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安盈又怎么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她沉默了片刻,原本有点嘈乱的心,也在他的冷淡中,变得古井无波,在他最开始提到小七的时候,她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了,可是转念一想,又想自嘲:现在说出这些话,且不说他会不会信,即便信了,又如何?
以百里无伤的性格,自然是不顾一切带着她们母子离开这里,之前的一切全部毁于一旦,也许叶子桓还是挟机报复,正好将好不容易停止的战事重新挑起来。而她,也会成为他的累赘,他的负担。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在此时喊停。
而且,她安盈也绝对绝对,不屑用孩子去留住一个男人的心,或者同情,或者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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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篇全部写完估计一章发不了,先发一部分,剩余的部分估计晚些时发,凌晨之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