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坐在这间屋子内,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已经很清楚这件事情的结果。她为信陵君出的那道难题,已然形同虚设;眼下所有的事情的关键,全都握在阿璃一个人的掌中。
阿璃若肯窃得虎符,交给月夕,月夕便得主动;她若交给信陵君,信陵君便独掌大局;可阿璃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她要赵括只是她一个人的,她要月夕离开赵括。
而那个不见了人影的赵括呢?三更已过,他仍是不知身在何方。
月夕一直小心翼翼的,没在他面前提起丝毫与长平有关的点滴。可她心里知道,赵括是怎么想的。
四十万将士的性命,任谁也放不下。何况这些人,是他一手送入深渊。
而究其根源,却又是因为她。
他若因此而舍月夕以存赵国,月夕又怎么会怪他?可她真的又不愿相信,赵括会真的会将自己丢掉了。除非……他对她,有怨有恨。
赵括是怎么想的,月夕明明很清楚,可又没了把握。他忽然间就消失了,一句交待也没有。
她实在是恨得牙痒,若他此刻在眼前,她定要狠狠地将他咬上一口,叫他晓得她有多恼他。可她有多恼他,就有多怜惜他,她又怎么舍得咬这一口。
他要她走要她留都好,若他肯开口同她说一声,或者她便不会这样忐忑不安……
叫她心慌害怕的,与其说是赵括的不告而别,不如说是赵括绝口不曾提过的,或许对她的一丝怨恨。
她抬头瞧着四方,阿璃与信陵君早已不知所踪。窗户的缝隙中,参天古木的阴影,如同她心中畏惧,荒秽逼仄而来。
这债,本该就是她来还,为爷爷还,为她自己还。
月夕断然出了屋子,出了信陵君府。她想去寻赵括,又不晓得赵括在哪里?只能木然在这冰凉的大梁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面是一条巷子,道路虽然狭小,却铺着齐整平坦的青石板,巷子里黑憧憧的,几乎完全看不到灯火,除了前面十丈远的一所宅子,有朦胧的烛光透出。
得得得……有马蹄声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月夕茫然抬头,她认得这里是甫遇馆,乌云踏雪就立在甫遇馆的门口。
她慢慢朝前而去,临窗的一角,窗格支起,馆内黯淡的烛火,映着一个人,眉目清俊。只是面上那道伤疤,显得他身上有几分清癯憔悴之色。
他据案独坐,默然自饮,烛火余辉中,映照着他愁眉紧锁,似有无限的心事。
多年前,他曾在这里一人独饮,门外依稀还传来她的蘼芜香。
那时她与朱亥起了争执,他一口便将她的事情揽上了身,她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告诉他。而这一次呢,若他这一次离她而去,她又会怎样?
世上的事,最难就是在情与义之间抉择。
一直以来,他与月夕一样,所面对的,也都只是这一个从一而终的问题。家国与她,他也只能择一而取之。
一阵夜风透窗而过,他的酒清醒了些,望向窗外,星光朦胧,天地间悄然无声,他仰看天上繁星,忽见斗转参横,已过四更天的时分了。
无论他做了什么决定,无论他有多难说出口,他总该要去交待一声的。
赵括站了起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他回过头,就瞧见有人倚在门上望住了他。
她一身雪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一张苍白秀丽的脸上,仍是带着盈盈的笑意。
那是一弯让满天星光都失色的月儿。?
※※※※※
夜色已深了,月影朦胧。
月夕静静的站在门旁中,脸色虽然苍白,可眼睛里却仍带着笑。
赵括望着月夕,月夕也正在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管他做了什么决定,她心中有多恼怒他,这眼波一触间,他们早已说完了想说的话。
她对他的埋怨,他对她的歉意,瞬息间都无影无踪了
总有一些人,他们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不必说不需说,不会埋怨,也无需歉疚的。
月夕的眼睛凝视着赵括,沉默着,过了许久许久,才幽幽地道:“我不怪你。”
“你什么都晓得了?”赵括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如从前一般闻着蹭着她的秀发。
“我都晓得了,”月夕的眼波如月光温柔,她低声的道,“你是赵国人,你要给枉死的赵军一个交代,你本就该这样做。”
“我怎么都好,可我却怕你……。”赵括叹着气,低声道。只这几日,他早不知已经叹了多少气了。
“怕我以后见不到你,会伤心么?”月夕淡淡笑了笑,笑中却带着一些寂寞,“我又不是第一次与你分别。有信陵君在我左右,可不晓得有多少人羡慕我。”
“是……我早就晓得,你不在意胡兄,可你必定在意他……”赵括黯然道,“有他陪着你,我便是死了,也会很安心。”
“你死了?你说什么?”月夕一怔,“你不是……”
赵括见到月夕的诧异的表情,也楞了一下,讶声道:“他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月夕也糊涂了,迟疑道,“不是你求他去救赵国,他便迫你将我留……”
“我为了赵国,拱手将你让给信陵君了……”不待她言明,赵括便明白了,他哑然失笑,“你竟都信了?”
“信陵君他……”月夕怔怔道。信陵君眼里的悔意与执念,就那般袒露在她眼前,他不曾瞒亦瞒不过她,叫她怎能不信?
“信陵君仁义飞扬,怎会做那样的事情?”赵括谑笑地低头瞧她,“你平日的聪明笃定,都到哪里去了?”
“那他要你做什么?”月夕又慌又急。
“信陵君早已决心窃符救赵,可魏国的十万大军,不可独自出战。必要等到楚军赶到,才可合力攻秦,毕其功于一役,”赵括柔声道,“这个道理,你自然比谁都明白。”
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赵括又道:“可秦国却不会坐等魏楚联军来来。信陵君得到消息,王龁大军已抵邯郸城外,三日后王陵大军一到,他们定会一鼓作气,立刻发动攻势……”
“如今之际,须得有人在魏楚联军到达之前,为赵国拖延时机……莫非,他是要你……”月夕一说便明,骇然道,“可你不过一个人,如何能挡秦国几十万大军?”
“赵国满朝文武中,平原君固然私欲极盛,可终究是个识大体的人。我想乔装了去见他,劝他设法招募死士,主动出击,当可阻秦军一时。”
“一个邯郸城,能招纳多少死士?还不是螳臂当车。你岂不是九死一生……”月夕摇头道,“我好不容易同你相聚,又好不容易救了你……我不许你去。”
“可我……”赵括道。月夕板起脸,冷冷地打断道:“你又要同我说什么知其不可,什么能不能该不该了。”
赵括讪笑地点了点头,月夕仍是冷着脸:“大丈夫一诺千金,你既然答应了再不离开我,如今却要反悔,难道你觉得这也是应该做的么?”
“我晓得我……”赵括实在是不晓得怎么开口,月夕伸手轻轻按住赵括的嘴唇,不准他再说下去。她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道:“我本来一定是不肯让你去的。可这一次,我不会拦着你。”
“月儿,”赵括紧紧地抱住了她,又惊又喜,“你……”
“放开我……”月夕微微挣扎,“把我箍得疼了。”可她又嫣然一笑,勾手揽住了赵括的脖子:“方才我以为你丢下我了,心里想,若我再见到那只老狐狸,便要将他的皮都要扒下来。可我又觉得自己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你为了赵国撇下我,我都舍不得怪你;可其实你原本就没有撇下我,不过是自己准备去送死,我又怎么能怪你?若说当初铸成大错,你我罪责各半;如今你要赎罪,我更要同你一起承担。你要做什么我都随你去做,只要你问心无愧便好。”
她的笑容如春花般灿烂,令人目眩。赵括看得痴了,不禁俯下头,月夕自然而然地迎了上来,赵括不由自主地轻吻着她的秀发、额头、和翘起的鼻子……
月夕顿生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长平谷地,他抱住她那一刻。
这突如其来的错觉,不由得使她又生出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赵括宛若能够感应到她内心的不安,更加紧地握住她的手。
“月儿……”赵括蹙起了眉,黯声道,“你是怕我……怕我如在长平一般,再害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你,”月夕在赵括的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原本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的胜算也会大些。可我实在……你晓得,我可以为你设法存赵,却不能与你一起去杀秦国的将士,我……”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也不会让你涉险。你只要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见你。”赵括低声道,“月儿,你信不信我?”
他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自己,他只是怕月夕对他失去了信心。可月夕就这样在他的耳边,吹着气,悄悄地道:“我不管你晓不晓得,我都要让你知道,在我的心里,若你做不到的事情,便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到。”
赵括紧紧地抓住了她,紧紧地盯着她,他的手和他的全身,忽然间又微微发起颤来。月夕顿时有些慌了,着急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那病……又犯了?不是已经服了蘼心果了么?”
赵括凝视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在她耳边叹着气:“你忘了从前,我们……”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月夕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身子顿时一阵酥软,整个人都酸酸地靠在了赵括身上,可赵括也像没了力气一样,搂着她一起跌到了地上。
连那支着窗格的木条,也似乎没了力气般地掉到了地上。
月夕挣扎着要坐起来,她越是挣扎,她的身体却越朝着赵括的怀里蹭着。她的白绣鞋也不知道怎么地,挣得掉落了下来,赵括又看到了她那一弯紫色的月牙。
他突地一把抱住了月夕,将她压在了自己身体下面。
月夕羞红了脸,喘着气道:“这里……这里……”
“这里没有旁人……”赵括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
“赵括……老狐狸……”月夕浑身酸软,抱着他,缠着他,细细地吻着他胸口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伤疤,在他耳边深情地唤着他。
“月儿,小月牙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