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已尽,夜已将去。
信陵君缓缓推开了门扇,屋内空无一人,桌上的放着两片琉璃盏碎片,那条白狐裘仍挂在屏风上,纹丝不动。
他回来了,可月夕已经走了。他却笑了起来,只是带着些自嘲之意。
身后忽然有人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回头,只是微笑道:“你回来了?”
一只洁白的小手摊到了他的面前,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叮叮当当的响着。手上摆着半页青铜制成的虎符,星光下发着青蓝色的幽光。
“不愧是公输班的后人……”信陵君赞道,伸手取过虎符,纳入了怀里。
“亏得你识得那个魏王的宠妾如姬,她帮我引开了魏王和宫中侍卫,我才能这么便宜行事,”信陵君身后有个红色的身影,正得意地笑道,可慢慢地,她的声音又变得很低沉,“你说实话,我大哥是不是又会死?”
“他不怕死,他只是要一个为赵国四十万将士讨回公道的机会。”他叹道,“也是一个为他自己讨回公道的机会。”
“你真的相信我大哥么?你莫忘了他从前在长平……”
“月儿若信,我便信。其实我一直也在怀疑,以你大哥的性情与本事……当初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既然早决心窃符救赵,你又何必去骗赵姬?”
“月儿和赵将军饱经患难,才得相聚。赵将军要为赵国一搏,可对着月儿,一定说不出口。月儿……我觉得她心中忧患甚深,只怕她晓得了事情原委一时糊涂……不用激将法,他们便不会去主动捅破。”
他们两人都是聪明人,只需多一点点时间,便一定会想明白。否则,这屋内又怎么会失去了月夕的踪迹呢?
“可我不信,我觉得你就是想要赵姬留下来陪你……我听得出来。”
“是么?”信陵君淡淡笑道。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楚呢?
阿璃还小,还不明白……就算他可以赢尽天下人心,可当初的一时糊涂,便令她再也得不到一个人的心了。
他反来问道:“我倒想问问你,你既然听了你大哥话,为我去盗取虎符,又何必再要逗月儿呢?”
“我烦透了她,只是气一气她都不行么?我真是不明白,有些女的,再怎么惹人讨厌,却总会有男子为她做那么多事情?”
信陵君顿时轻声笑出了声,他转过身,笑道:“我也有些不明白,有些男子,声名狼藉,可为何总有有人愿意信他帮他?”
“谁帮他了……你别打岔,”阿璃嗤笑道,“其实我明白的,从前有人同我说过,越是聪明得难捉摸的女子,才越是叫人舍不下,你说对么?”
信陵君不问反答:“是谁同你这样说的?”
阿璃道:“胡衍胡大哥。他还说,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这话也对么?”
信陵君笑了笑:“这人倒有些豁达,虽有狡诈之气,可能看透得失,早晚会有一番成就的。”
“你只凭我这两句话,就能晓得胡大哥是什么样的人?那我呢?”
“你?自然也是位既大方又心善的好姑娘。”
“我大哥说你的本事大,瞧来你是有些本事,”阿璃得意地一笑,忽又转问道:“我问你,你可会吹叶子么?”
“我不会,”信陵君叹气道,“倒是听赵将军吹过一次。”
“好听么?”
“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还有些说不出的欢喜,是么?我前几日也听到过一次……”阿璃沉默了许久,又道,“可我从前听时,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曲子,里面却都是思念和悲伤……”
她趴在窗户上,望着天上升起的启明星,怅惘无限:“我只是不愿大哥,再吹着那样凄凉的曲子了。”
※※※※※
数日之间,四十万秦军先后到了邯郸城下,王龁与王陵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几乎已可唾手而取邯郸。
邯郸城中,乱成一片。
淇水北岸的红泥小栈前,江岸白雪皑皑。江上星月微光照映,冬日里瞧来,这里本也可算得上是一幅美景了。可江边还有不少流民,面色惊慌,神情狼狈,拖儿带女,风雪中挤在这渡头,纷拥着挤上小舟,要从邯郸逃走。
见到这样的场景,便不会再觉得这里美了。
秦军大军尚未攻破邯郸,城内已是四处流离。若一旦被攻破,不晓得邯郸城又是什么光景。
月夕心下黯然,转而望向身边的男子,他亦是神情黯淡。只是这人身着葛衣,身形消瘦,面容猥琐,右颊上一道疤痕,左颊上还生着颗大痦子,上面留着三茎长毛。
信陵君门下的人,果真是能人异士辈出,竟将赵括乔装改扮得几乎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丑得她都几乎不愿再搭理他了。
“大哥……”阿璃牵着乌云踏雪,从一旁缓缓而来,欲言又止。
“阿璃,你留在这里,”赵括道,“有月儿在,无论我怎样,她都会护得你周全。”
“我不要,我要跟你一起……”阿璃嚷道,“你到哪里,我……我也跟到哪里。”这一路她已经同赵括说了无数次,可赵括始终态度坚决。她没了办法,猛地一转身,对着月夕道:“赵姬,在大梁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你还不帮我劝劝大哥么?”
“你帮我什么了?我只记得你同信陵君说要帮他做什么事情,可从来没同我说过什么……”月夕微笑着推开了红泥小栈的门,用火折点亮了小栈内的烛火。
赵括跟了进来,月夕低声道:“你那时躲在哪里见到我了?只是你同赵丹么?”
赵括朝着最里面最小的房间努了努嘴:“还有小秦。”
月夕捏了捏他的耳朵,嫣然一笑道:“那我就在那间小屋子里等你,你回来时,我第一眼便能瞧见你。”
“好。”
“阿璃……”月夕又扬声叫道。
阿璃拉着脸,坐在门口,听到月夕叫她,只是斜睨了月夕一眼,仍是坐着不动。赵括叹息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声唤她,却被月夕拦住了。
她瞧了阿璃一眼,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嬉笑,曼声道:“老狐狸,你可晓得那日在大梁,有人同我说她极讨厌我……”
阿璃的脑袋立刻转了过来,紧张地盯着月夕。月夕回望着她,笑得既狡狯又妩媚:“她还说,她的大哥只是她一……”
“喂,你给我住口……”阿璃急唤了一声,冲了过来,站到了月夕面前。
“她说什么了?”赵括微笑道。
阿璃却是满脸通红,她晓得这赵姬素来没脸没皮,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那时逞一时口舌之勇,虽得了一时便宜,却还是将自己对大哥的心意透露了出来。此刻若被她宣扬出去,赵括避忌赵姬,只怕再也不肯同自己亲近了,不由得心中大急。
“咦,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么?”月夕诧异道。
阿璃微微地哼了一声。她心中觉得委屈,又无处可诉,不自禁便抽噎起来,一哭不可收拾,泪水不断地便涌出来。
“你不听便不听罢,我也习惯了,”可月夕仍是笑道,“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留在此处陪着我。本来我……”
“本来什么?”阿璃没好气地问。
“我本来想,若你愿意听我的话,我便叫你为我,去看着你大哥……”
“真的?”阿璃听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立刻破涕为笑,满脸的惊喜。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能让她有意外。”赵括道。
“赵姬……”阿璃顿时垮下了脸,望着月夕。
“你不必理会他。他不带上你,你待他走了,再偷偷跟去便是了。天下最难的缠天七锁扣你能解,赵王和魏王的虎符都被你偷到手过,你这么有本事……”月夕笑盈盈道,“你大哥这么一个大东西,你还怕你寻不到么?”
“对,对……”阿璃拍着手笑道,“大嫂真是聪明,我自然都听你的。”
赵括哑口无言,只能眼神频频闪动,示意月夕莫要随着阿璃胡闹。可突然间,他转身过来,问阿璃道:“你方才叫月儿什么?”
阿璃一怔,伸手捂住了嘴,讪讪地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顾左右而言它:“我去瞧瞧阿雪,再将它也乔装一番,莫要叫平原君也看出来了。”
月夕双颊晕红,与赵括相顾一笑。月夕望着赵括,柔声道:“阿璃机敏轻功又好,可以帮上你许多忙,你便带上她罢……我要她看着你,是生是死都要将你带回我的身边。”
赵括闻言却蹙起了眉头。月夕低声道:“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轻生。我若等不到你,便去雁门,为你照顾你娘和菱儿,决不做任性糊涂的事情。这样你可放心了么?”
“好。”赵括眉头一展,再不赘言。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了霜墨,交到了月夕手里:“这个给你,你披散着头发,我瞧着心疼……”他又低声道:“我一定会回来,你等着我。”
月夕甜甜地笑了,伸手束好了头发,赵括深深望着她,转身出了红泥小栈。
※※※※※
月夕就在红泥小栈里等着,她不晓得等了多少天,只晓得秦军始终不曾攻破邯郸城。
时常会有逃亡的人借宿,为她带来一些的消息。一开始听说,秦军四十万大军已经将邯郸团团围住,秦将郑安平另带了五万人马殿后支援。邯郸城里全民皆兵,这些想走的,都是些在邯郸的外乡人。
后来有人说,平原君赵胜不知听了谁的话,散尽家财招募死士,还将妻妾编入行伍,以鼓励军民共赴国难。
赵括确实没有看错人,平原君固然不是一个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的贤相,可他至少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
再接下来,便听说信陵君持着虎符去了魏国邺城,可魏将晋鄙不愿听令,随行的朱亥取出袖中的大锤,当场杀死了晋鄙。信陵君夺取兵权,从十万魏武卒中精选八万精兵直趋邯郸。
可前几日的消息却说,平原君已经募得死士三千人,命门客李谈率众击敌。这李谈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人物,竟然凭这三千人,迫使秦师仓惶后退了三十余里,一时不敢复来。可毕竟只有三千人,寡不敌众,三千人尽数战死,李谈亦是死于军中。
流民之言,月夕不敢全信,又不能不信。她忍不住偷偷到城头眺望,果然见到熟悉的秦军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逐渐朝西南退去。
可赵括,他真的死了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