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见过他了?”
“你可晓得方才他对我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月夕摇头叹笑,“几日前,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我说来大梁,他便同意了,他只怕我因他而做傻事,盼公子可以保我的性命。”
“那你又为何要来大梁?因为你晓得,他就算是命在旦夕,也放心不下赵国的安危,所以才陪他前来。”
“他这个人,唉……”月夕微微一笑,“如今他没了性命之虞,却仍是一心想来求公子,能薄施援手,以解邯郸之围。”
“不错,他对我说,邯郸岌岌可危,非我无人可救赵国,”信陵君淡笑道,“他自己才被你救回性命,却又要多管闲事。”
他既然见过了赵括,大约什么都已经晓得了。月夕苦笑道:“他的脾气,公子当初在上党便晓得了。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向来都是只问该不该,绝不问能不能。赵国是他父母之邦,此刻秦国兵临城下,邯郸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都是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他又怎会置身事外?”
“你果然很明白他,”信陵君冷笑道,“可长平之败,害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置赵国于万劫不复之地,这也是他该做能做的么?”
月夕面色顿时变得惨白,许久才颤声道:“当初是我害了他。不是他……”她想起此事牵连身边无数亲人,实在无法坦然再说。信陵君却紧盯着她,沉声道:“你怎么害了他?”
月夕晓得赵括对信陵君再是坦诚,也决不会提及当年自己截断赵军之事,以置自己于不义之地。信陵君见她只是垂头不语,又微微冷笑道:“当初他在上党与我侃侃而谈,说为赵国可以死而后已。我见他明大局,晓大略,只当他来日必是赵国栋梁。可没料到他行事却如此鲁莽,一旦被拜上将军,便贪功冒进,害得四十万赵国精锐尽坑于长平。是他一手陷赵国于危重之境,如今却还有脸面来求我救赵,叫我为他收拾残局?”
信陵君这一番话好生耳熟,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过。月夕蹙起了眉,忽地想起当初在长平时,爷爷便曾说过和信陵君一样的话。都是对赵括曾报以厚望,又对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深表失望。
信陵君与爷爷,都曾与赵括深谈,对他为人、用兵之道亦是知之颇深。爷爷一生阅人无数,从不会误判大势,而信陵君更是说得上知人善用。若说他们中一人还会看走了眼,可怎么两人都会瞧错了人。
莫非赵括真的只会夸夸其谈,而无半点真本事么?
月夕猛地摇了摇头,莫说赵括曾在中条山逼困王龁,便说他平时为人处事,不急不缓,轻名小利,决不能事到临头才伪装得出来的。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一时想不明白,更不能去问赵括。无论如何,赵括在长平冒进求战,确是事实,因此造成的悲剧,她亦无力为他多做辩驳。
她抬起头,看见信陵君正目含深意望着她。月夕低声道:“我晓得公子有难处,公子仁义,还望能对赵国援之以手。”
“我不是有难处。而是这件事情,我根本就无能为力。”信陵君淡淡一笑,“我手无兵权,亦无法说动王兄发兵救赵。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当初对冯亭一般,孤身前往邯郸,以不负姊夫之义。至多再带上我这几千门客,统统一起随我去邯郸,可比起秦国四十五万大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赵括和姊夫,都是高看了我,也求错了人。”
这话真也好,假也罢,至少入情入理,月夕实在无言以对。她微微怔愣,仍是恳求道:“韩赵魏同属三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存赵即是救魏。若公子肯设法救赵国,月儿……月儿……”
她能怎样?
她明晓得信陵君想要的,她早已统统都给了赵括。
月夕说不下去,许久才道:“月儿自当永铭公子大德。以后公子但有驱使,月儿绝不推辞……”
“你不必再说了,”信陵君一摆手,拦住了月夕,叹气道,“我实在不懂,他不过是个败军之将,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处处为他?”
“我也不晓得他哪里好,”月夕淡淡笑了,轻声道:“他本来也比不上公子……”
“只是偏巧就是那个时候,叫我遇上了他,我与他……死生两不相负。”她抬头凝望信陵君,“可当初……公子若肯守约上山,我如今如何待他,便也会如何待你。”
月夕与他贴得那么近,她吐字时带着的每一口气息,都吹动着她的柔发,掠在他的面上,叫他心魂荡漾。信陵君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哑声唤着:“月儿,你……”
她俏丽的容颜,当年相比,虽与少了一丝少女的娇俏,可却多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此刻的她,才是梨花盛放时最美的时刻。
可更叫他悸动的,是她方才的话。她对他,终究还是有一分情意在的。
“公子当初心中的悔意,月儿如今已全然明白。”月夕柔声道,“可月儿实在……”
“当年之事,我确是悔意深重,”信陵君颤抖着声音,截过了她的话,“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月儿,如今……如今……若我再上云蒙山……”
“可云蒙山上,已经被公子的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月儿……也早已嫁于了赵括……”
“若赵括甘愿将你拱手相让呢?”
“他怎么会肯?”月夕微笑着,瞥了一眼屏风上挂着的白狐裘,“他连白狐裘都三番四次地要送还给你,又怎么会……”
“凡事总有例外。”信陵君微笑道,他神情恢复了镇定,又是一幅笃定之态。月夕忽然心头一凛:“除非公子……可公子又怎会是这般仗势欺人之辈?”
“若悔意深重,便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信陵君凝视月夕,“我同赵括说,若他肯将你拱手相让,我便答应他,设法发兵救赵。赵国与月儿,他只能择一而取之。”
“公子既手中无兵,又怎会轻易许诺?无非是想与他开个玩笑罢了。”月夕笑道。
“我门客众多,又怎会没有办法。只要我肯,随时可以教人潜入王兄的魏王宫,逼迫王兄下令发兵。”
月夕这才将信将疑,狐疑着抬起头,轻声道:“公子,你何必如此?”
信陵君冷笑道:“我堂堂魏国公子,若想要什么东西,是怎么样都要拿得到手的。何况……”
“何况什么?”
“我同他说的明白,今夜子时为界,他若舍不得你,随时径来我府中,将你带走。可三更一过,那便别怪我夺人所爱了。”
月夕突然慌了。因为她晓得,信陵君击中的,正是赵括的软肋。
无论信陵君说赵括为了什么旁的撇下她,她都会一笑了之。可若事情涉及了赵国存亡,赵括则……当初在上党、长平,甚至前几夜在老掌柜的客栈,他都迟疑过。
他一而再再而三,都是选择了赵国。
不仅仅因为赵国是他父母之邦,更因为他长平那一败,害赵国不浅。他一定要为自己赎这一场罪。
长平一败,四十万将士性命无辜丧去,他与她可以从来都不提,可终究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方才那更鼓已然敲了三声……
赵括,真的是要为了赵国又撇下了她么?
月夕心头千丝万绪,说不出什么滋味。而信陵君只是淡然的望着她,她突然间气血涌上心头,反而娇笑道:“公子自然从无虚言。既然赵括已然做了抉择,月儿也无话可说。只是公子若贸然逼魏王发兵,就算救了赵国,也成了逆臣贼子,莫说魏王不谅解,便是魏国的臣民,也难再敬公子三分。公子难道不三思而后行么?”
“你当我未想过旁的法子么?”信陵君苦笑道,“亦有门客要为我去王兄宫内窃取虎符,来调动晋鄙大军。可虎符事关重大,不但被我王兄收藏在宫内,且放置于一个铜盒中,以缠天七锁扣锁住。缠天七锁扣据传乃公输般所制,除了历代魏王知晓开锁之法,无人能解。便是我贸然将铜盒偷出,也取不到兵符。思来想去,也惟有逼宫一途。”
月夕心中微喜,面上却仍是不急不徐,微笑道:“我晓得公子素来胸怀大志,凌轹诸侯,驱驰当世,是公子一生所求。这魏公子的虚爵可弃,天下民心断不可弃。不救赵国,是弃天下之所望,逼迫魏王,不义于魏国,亦是下下之策。可月儿却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公子窃得兵符,虽不是上策,可好赖不会叫公子失却民心。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子既为赵括出了道难题,眼下我亦东施效颦,为公子也出一道题。叫公子选选看,公子觉得如何?”
“什么难题?要我将你送还给赵括么?”
“月儿又不是什么物件,轮不到他赵括舍弃,也无需公子归还。他已然拿了主意,同我撇清了关系。眼下这道题,只是公子与月儿的约定,与他无半分干系,”月夕想起赵括,咬了咬牙,半晌才又笑道,“若我将窃兵符之法双手奉上,公子可否由着月儿来去自由?”
她不待信陵君答话,又道:“公子若得了兵符,发兵邯郸,救赵伐秦,便是甘弃功利,救灾恤患,怀不忍人之心。魏国上下当可体谅公子无奈之义举,天下亦当更敬公子三分;且救赵若成,公子抗志云际,功业无与,必将名震天下。月儿与天下,孰轻孰重,公子自行衡量罢了。”
月夕三言两语说毕,再不多说一字,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信陵君。信陵君却撇过了头,再无法望她。
她心中是太清楚不过了,当初信陵君不肯再上云蒙山,天下与月夕,他早做了决断。如今她不过是将同样的抉择,再扔还到他面前一次。
当年与今日,又有何不同?依然是无关赵括,依然只是他信陵君自己天人交战。
信陵君被月夕捏住痛处,只有不住苦笑,忽听得窗外有人咯咯笑了起来,叫道:“那个什么君,你别发愁了,她说的那个法子我晓得,我告诉你。”
窗子推开,阿璃一张俏脸似笑非笑地现在烛光之下。月夕微怔道:“阿璃,你……你怎么来了?”
阿璃哼声道:“我怕你跟旁人不清不楚,对不住我大哥,所以跟来瞧瞧。”她隔着窗子,朝着信陵君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
她这般无礼,信陵君不以为忤,到了她身边,和声问道:“你就是赵括的义妹,阿璃姑娘?”
“是我。”阿璃一手支腮,靠在窗沿上,笑道,“我告诉你。赵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她另一手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格,道:“便是叫我为你入魏王宫,偷那虎符出来,如此你便可号令魏军了。”
“只是这样么?”信陵君叹道,“你一个小姑娘,如何……”
“小姑娘怎么了?你瞧不起我么?我方才可都听到了,缠天七锁扣,锁锁相扣,难得住你的三千门客,又怎么能难得住我公输璃姑娘?”
“公输……莫非你是鲁国公输般的后人?”信陵君惊奇道。
阿璃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转头对月夕笑道:“赵姬,这缠天七锁扣天下只有我能解。你原来的法子呢,一定是想叫信陵君先去寻我大哥,我不会违背大哥的意思,必定会为他去窃虎符出来,对么?”
月夕淡淡一笑,垂首不语。阿璃又笑道:“你不傻,我也不笨。本来这是大哥的事情,我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的。可你平日里仗着大哥,总是欺负我,我又不想这样如你的意……既然如此,我不如也让你难上一难?”
“你又要出什么难题?”月夕不怒反笑。
“很简单。我讨厌你,也不想见你缠着我大哥。若我去偷了虎符出来,你便不许再赖在我大哥身旁,大哥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要不要帮大哥救赵国,完成心愿,你也自己瞧着办。”阿璃一字一顿地说完,冷冷地盯了月夕许久,又对着信陵君展颜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将她留下来。你出来,我同你说说那缠天七锁扣的妙处,你便晓得我能不能去窃虎符出来了。”
阿璃目含得意地朝月夕吐了吐舌头,拉着信陵君便走开了去。
“阿璃,你……”月夕欲言又止。阿璃对赵括的心思,她从来都很清楚。这小姑娘从前就几次针对她,如今能提出这样的条件,月夕是半分也没有意外过。
可那只老狐狸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算他要真的舍她而取赵国,何以连来同她交待一声都不敢?
信陵君,阿璃,赵括,倒像是一把缠天七锁扣,锁锁相扣,扣住了她。
月夕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是忧是惧,她端起了面前的琉璃盏,不知不觉手一颤,那琉璃盏顿时就裂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