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大约都是聊得开的,我们这两女子掺和进来终究不妥,便告知父亲先行回房。
我与娉婷已转身起步,快至门前,娉婷却回眸,恰与流云公子相视,一笑莞尔。
相视莞尔,却无言相对。
现下正是六月下旬,连着姱园的玉簟园早已是开遍了石榴。那火红的颜色偶尔泛着明金色,煞是好看。一时与娉婷贪看住了,不由一同进了长廊坐下纳凉。
这时,如婳与温言各执了伞进来,如婳恬婉,温言娴静,正是恰好的。
我见着娉婷着一身缕金挑线纱裙,配着发髻上的镂空金簪与蓝宝石簪子,当真是风流蕴藉,宛丘淑媛。娉婷与我,皆是一胎所生,自小要好,亲近之余,自然是愈加亲密。家中还有长兄,名为景宸,字为清珩。幼时与年家定下亲事,此时去了上京述职,待到几月后归来便可以同年家幺女成婚。
想着那时候一家人圆圆满满的,倒也着实是好得很。万事有因有果,并非无据,而人出于红尘之中,也并非能够做到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佛家有语,要贪嗔痴恨。可人在尘世,难免通俗,毕竟是解不了佛语,又何尝能够做得圆融?难免囿于成见,不懂万事。
细细想来,那时我到底也是个俗人,既是俗人也终不能免俗。
“姐姐,或有一日,你我皆能够寻着良人,从此齐眉举案扶持到老。”她突然开口说话,却说得这样大胆,我不禁啐道:“人还不大呢,竟说的这样胡话,真该将你早早嫁了。”
她笑着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嗔道:“姐姐是明白人,我又哪能不说明白话?何况,姐姐睿智,自然知晓父亲本意。父亲疼爱我们,自然会择了好的,你只瞧着无尘将军便能明白父亲用意。”
我听了这话,不免红了脸,那种发烫的感觉让我不禁想着那人。此时此刻,我脸上必定是酡红不已了。
娉婷这时抬起头来,笑道:“姐姐脸怎么红了?”
我想到方才她与流云公子之事,不由道:“我知晓你心中有了良人,自然便是要拖上我来讲了。想那流云公子,是如何风度翩翩的,自然人都要醉了的。”
娉婷闻言,脸上亦是红若流霞。
我笑道:“娉婷还未吃酒呢,怎的脸却先红了?”
她立时站了起来,嗔笑道:“姐姐也未曾吃酒呢,怎的先醉了?”话尽,便跑着回了姱园去。
温言早已是打了伞跟着了,如婳在一旁笑着打伞道:“二小姐出落得愈发好了,真真是丽质天生的。”
“自然了,娉婷容貌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只是她无意于容貌,只乎于人心。”我笑着与如婳同回姱园,如婳跟着我久了,也知我不喜容貌喻人,更不喜以色事人者,因此默然。
这几日正是愈发闷热,好容易下了场雨,此时心境倒是无比畅快的。
娉婷前日受了热,身上正不舒服着。我亦是有些不适,但是未免双双落下病根,我先行服了几付药,退了热毒。
我与如婳去了玉荷苑采摘今夏盛放的莲花,以花入药,以叶敷体,以露熬水,想来好得快些。是药三分毒,也避免受了其害。
那日,正当傍晚。夕阳将整个天幕染成了鲜妍的绯红色,玉荷苑被染得一片金光,熠熠生辉。
我立在长桥上,两侧皆有盛放的莲花,香气甚是清郁。我虽不是万分喜爱的,但也能够入得了眼。
不喜欢浮华贵气的花,列如牡丹。牡丹品种多,且被人视作是富贵之花,著名的当属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了。也不喜芍药,虽说此花娇美,称作娇容、余容等,但也终究是太过雍容富贵了。
荷花虽不如寒梅清冷绰约,也不似海棠温和明丽,但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性子孤洁,又是旧时周敦颐挚爱之花,想来品格自是好的。似乎,那人,也是喜爱荷花的……
我俯下身,准备折一支来赏玩,正触着那绿梗便笑着放开了。
“怎的突然不摘了?”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令我一个心惊,险些跌进池塘里去。转过头去一瞧,发现是曲无尘,我便无言了。
“怎么是你?”想着不说话着实是尴尬的,便随意寻了一个由头,“你怎么进来的?”
“你都未曾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摘了?”
他答非所问,我亦是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不想摘便不摘了。”
“小姐好大的脾气。”他笑了笑,一袭荼白色衣衫衬得他如玉温和,“我这几日来看看师傅,顺道前来‘瞻观’玉荷苑里盛放的荷花的。”
我与他相视一笑,说道:“那些花开在水里好歹寿命还长着呢,我若是摘了,顶多也就是几日的光景,我又何须摧残它们呢?花如女子一样,皆是红颜薄命,既然我亦是女子,也知道佳人薄命,自然应当惜花惜人。”
“小姐愿做惜花之人,自当明了人亦如花。”他淡然一笑,身后的斜阳余晖照得他愈发温润如玉。
我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样突兀的想法令我不适,摇着手中的合扇,借以平静。
“小姐手中的应当是称作“齐纨楚竹”的泥金合欢扇罢?”
“齐纨楚竹即是用山东绢和湖南竹制作扇面的纨扇,少将军博学远知,我自愧不如。”
“班婕妤有诗云:‘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想来这合欢扇,自然轻盈皎洁。”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我笑着吟道,“难不成少将军意指我终是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莫不是以扇来借喻谢朓那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罢?”
“小姐远见卓识,典故自然不缺的。只是难免心思玲珑悟错了意思,我并无别意,不过借诗论事,倒教小姐误会实在不该。”他嘴角轻轻一提,笑意浅浅的。
“罢了,也不愿与你多费唇舌来讨论红颜迟暮,君恩如水的问题。以色事人者,根本就是一搏而已。”我略一挑眉,笑意更深。
“以色事他人,能有几时好。李白至理名句,小姐看得很透彻。无奈未寻红颜得却觉鬓先秋,多年执恋心先殁无端又相误。陪君醉笑徒减瘦只道愁难消,旧时怀殇终辜负空留满生憾。红颜往往命不多时,事罢王侯泪若河,又是经史家杜撰,枉担了虚名罢了。”
“自然得要看得透彻。美人才调信纵横,非将此骨眉公卿,这才应当是最好的。”
他听闻微笑道:“气质高洁,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姐自然是有心的。”
我见着天色仍旧是亮着的,虽说较之先前的夕阳是黯淡了些,终究也是美景。不由感慨道:“知音不到吟还懒,锁印开帘又夕阳。”
“知音难求,知己难觅,小姐兰心蕙性,前途不可限量。”他一笑,说道,“容颜姣好,又明了事理,小姐福慧双修呢。”
“少将军不也是么?临风玉树,丰采高雅,又是名门望族的出身,想来必定是不少女子的梦里人罢?”我回敬于他,“少将军既是这般的好,将来的前途必定是极顺遂的,指不定哪日皇上赐婚便做了驸马,得享齐人之福了呢。”
“小姐字字珠玑,句句在理,的确是极好的。”他竟不生气,当真如玉温和,我一时无言相对,只得侧目于身旁的荷花。
一时无言以对,竟耽搁了些许时辰。这时天已暗了,华灯初上,他道:“小姐名唤作嫣然。”
“明知故问。”我一时不明所以,便道,“问名乃是将来夫君才有的仪礼,何况少将军已经是知晓了,何须再问?”
红尘柳,紫陌兰,痴心作罢悲寒盟,痴儿呆女。黄泉酒,碧落棋,天涯思君不敢忘,凉薄无心。花事了,徒添憾,旧时容颜何故相为难,不成新欢。酒醉笑,殇难消,红尘轮回莫言暗相负,无需计较。
“自然是需要问的。”他的容颜渐渐隐匿于黑暗里,我也瞧不清他的模样,他道,“小姐与我皆是有心人,想来必然是有缘的。”
“何以这样说?”
“一则小姐与我皆为惜花之人,自然也皆是怜取眼前人;二则小姐与我心意相通,更是门当户对,其中深意想来自知;三则,小姐与我当真有缘,想来……”他却不继续说下去,而我也知他其意。
“即便如此,你我却并非是同心之人。这荷花与桃花有如参商,参商之虞。何况这荷花鲜妍淡漠,桃花艳丽妩媚,美则美矣,却是祸水亦是薄命之花。怕是瞧不起这样轻薄无知的花呢。”
“你很爱桃花是么?”他粲然一笑,竟像是三月里的微风一样暖人,“我不是息侯,自然不会让你做薄命如花的息夫人。”
“哎,这两种花是不合时宜的。即便你乱了四时节气又如何?”
“我最爱芙蓉花,而你最爱桃花。你说这样不合时宜,那我可以答应你,总有一日,我会将这两种花开在同一时节,这样自然不会再有不合时宜这一说了。”他笑颜盈盈,说出的话如开得正盛的桃花散出的香气一般沁入我的心,“人人都说桃花过于妖冶妩媚,是祸水之花。可我不这样想,桃花夫人是桃花夫人,而林嫣然是林嫣然,我必不会让你担上祸水之名。”
玉荷苑夜风凉爽,我此时想得通透了脸上也烫了,脸侧的明月珠拂在脸颊上,凉凉的触感却令我愈发觉得闷热。我红着脸道:“我并非倾国倾城,也并非是凤毛麟角这般的不凡人。什么门当户对,有缘同心的,自然嫁人还很早呢。何况我亦是池中之物,想来也无人愿意娶呢。”
说着,我便跑着准备回姱园去。只是我眼睛在夜里素来不便,也瞧不清什么东西,险些跌落池里去。
待反应过来时,他已搂着我,青丝随着夜风拂在我的手上。只听得他笑道:“哎,无人娶你,我娶你好不好?”
听完这话,我立时挣脱,试着定了定心意便逃似的离开了玉荷苑。
回至姱园,我的心仍旧还是那样慌乱,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此时此刻,我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填进了什么东西,然后满满的全是那一样。
这种想法是我内心惊惶不已,于是略略梳洗,便睡下了。
可是,睡在小榻上却无半丝睡意。直到娉婷推门而入,我才起身。
“姐姐,怎么这样早便睡下了?”
“只是有些累了,不妨事。”我揽衣起身道,“怎么都不在房里,去哪了?”
“没去哪里呀,不过四处走走。”她笑道,“父亲在用膳时说了,待到乞巧那日便是我们及笄礼了,让我和姐姐好生准备着。”
“那是自然了,等过了及笄礼后,就该让父亲快些将你嫁了,这样才好。”我笑着打趣她,她倒是不为所动。
“要嫁自然姐姐先了,谁不知父亲有意与曲家联姻。谁不知无尘少主风姿俊逸,品貌非凡,姐姐又是一等一的美人,又通诗书棋艺,当得是门当户对的好婚事了。”
“哎,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谬论。堂堂林家二小姐,说出的话,倒是半分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真真是不知哪学来的。”
“姐姐礼仪周全,自然是极好的。我反正待在姐姐身旁也难以将姐姐风姿盖过去,那么不如安安分分的,不争朝夕喽。”
我笑着刮了刮她秀气俊挺的鼻子,这样并头夜话,相视莞尔的日子令我感到满足而又欣喜。
岁月绵长,只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