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的第一次远游就这样开始,我们在江南秀丽的山水间穿行,就如同头顶自在来去的云,或是随意飞翔的鸟。我听到风鼓起袖袍的声音,闻到马蹄溅起的泥土的芳香,看到山峦河流在身畔向后略过,只觉得此前的烦恼不快全都荡涤一空,神气清爽,飘然轻畅。
我们明湖泛舟,碧沙拾贝,一路走走停停,转眼间已经是秋天。
我们在滨越停留了半月之后,就开始折转向西北方向走,直到孤竹告诉我前面十里就是芜城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姜国的最北方。其实我并不想接近芜城以及临州,这样很容易暴露我的身份,可惜我根本就不认识路,况且此时已近黄昏,也就只得进城了。
孤竹见我并无欣喜,问道:“长乐这是‘近乡情更怯’吗?”
是近乡情怯,却不是为了芜城,而是为了对岸的临州。我离开临州,已经快八年了。
我露出一个苦笑,说着早已编好的故事:“我在这里已经只剩下了几个不怎么往来的远亲,房宅田产皆已变卖,来了不过是徒增伤感。”
孤竹道:“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我以为你会很想回来看看……”
我确实很想回来。从我十岁离开临州去往云城,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间,我总是一次次地与临州擦肩而过。
四年前的楚国宫变后,我和云归、二哥他们已经逃到了临州附近的落霞山,可是最后云归和二哥坠落山崖,我也被带回了楚宫。
一年前顾涯带我从楚国逃往姜国时,我们已经到了临州北边的青峰山,却还是迫于身后追兵,不得不折转向西往上夷而去。
几番清梦,常是故乡留。只是如今,已认他乡是故乡,还怎么回来?
我道:“没关系的,我正好去墓地祭扫一下。”
既然到了芜城,戏还是要做的,只是心里却很担心,也不知道仅靠云归他们的描述,我能不能找到他们安排好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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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了家客栈,收拾好行李后,便去客栈一楼用晚饭。店里的伙计年纪稍长,一脸和蔼的笑容,见我们下楼来便殷勤地过来招呼,一边为我们倒茶水一边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来几道地道的菜吧,咱们芜城的菜啊,保管您吃了不想走……”
我害怕孤竹看出来我并不熟悉芜城,听到他说到这一句,打断他道:“你看着上几个就好,茶我们自己来。”
孤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那伙计已经吆喝了一声“好嘞”,转身向后厨的方向去了。
所谓言多必失,我便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不多时菜便陆续端了上来,最后一道菜竟然是孤竹给我做过的清蒸鳊鱼。
那伙计一边上菜一边得意地为我们介绍起来:“二位客官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啊,这道清蒸鳊鱼,用的是当天早上从天水河捞上来的活鱼,而且一定要加上这芜城独有的紫香菜,绝对是鲜美可口……”
在对方的喋喋不休中,我看着放到桌上的那盘鱼,心里咯噔一下。
紫香菜菜如其名,颜色是鲜艳的紫色,那盘中的汁水都变成了淡紫色。清蒸鳊鱼是芜城和临州附近河段的特产,因为距离较近,此前从未到过芜城的我便自以为芜城的口味和临州是一样的,此刻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可是,那日在碧影山,孤竹做的鱼分明未放紫香菜,我对他说的却是:“和芜城的口味完全一样呢。”虽然当日我说的是一句称赞的话,即使有不实也合常理,但是紫香菜这么明显的特征,我却完全没有提及,怎么说也有些可疑,聪明如孤竹,会不会已经怀疑我了?
孤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内心的不安,已经伸出了筷子。可是,筷子刚伸到那盘鱼上,他却突然顿住了,转头看着那个伙计。我顺着他的筷子看过去,只见紫色的汤汁上飘着一小根头发丝。
那伙计忙赔笑道:“这个……我们店里一向做菜卫生的……小的立刻撤下去,给您重新换一盘。”
孤竹淡淡地道:“不必了。你撤下去就行了。”
那伙计却以为孤竹生气了,不停地作揖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立刻给您换一盘。”
孤竹拒绝了两次未果,脸上已经显出少有的不耐烦的神色来。
我看着他,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出门在外,难免偶尔出现这样的事情,孤竹素来都不会与之计较,今日脸色却格外不好。
我忙解围道:“这头发丝还浮在汤上,想必是方才端上来的时候飘了上去,后厨做的应该是干净的,他撤下去换一盘也无妨。”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碗开始盛汤。
伙计将那盘菜撤了下去,我的心却反而不安起来。
我们沉默地吃着,过不多时,刚才那个伙计走过来上了一盘新的鱼。我立刻看着孤竹,想看出什么端倪来。可他却只是低头吃着饭,并没有什么表情。
我盯着被重新放到面前的这盘鱼,慢慢地伸出了筷子。一颗心在胸腔里慌乱地跳动着,那一刻,我只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我用筷子尖在鱼背上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然后,心就沉沉地落了回去,因为我知道孤竹从来就没有怀疑我,因为他其实早就已经知道我来自临州了。
我当日之所以会夸那一句,是因为我确实吃到了家乡的味道,那不是芜城的口味,而是地地道道的临州口味。临州的清蒸鳊鱼里面,会特地放一味胡椒,哪怕离开临州很多年,我也依然记得那种味道,那种年少时就牢记于心的味道。而那天,我就是在菜里吃到了胡椒的味道,才会如此笃定地说那句话。所以,孤竹其实在做那道鱼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是临州人。
想起此前孤竹种种猜不透的言行举止,我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如今这样的局势,轻信等于自取灭亡,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我站起身来退后了一步,手抚上领口处悄悄按住了血影珠。
他的眼眸突然变得暗淡,像是晴空飘来乌云或是飞过鸟群。这是第一次,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明显的可以捕捉到的哀伤。
他说:“长乐,我并不是成心要揭穿你,只是觉得你或许想要回临州看看,过芜城而不入又怕你会怀疑。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楚宫漪清殿。”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第一次听他说话时,我本已听出了他的声音。
我终于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楚宫,楚国宫变结束后一年,我被软禁在楚宫漪清殿的时候。
只是,他见过我,我却没见过他。因为那时,他是闯入楚宫的刺客,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弧线美好的嘴唇和下颚。
那天,他的剑抵在我的后腰,让我帮他赶走外面的追兵。他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清爽而干净,并没有恶意,让我联想到溪涧里流过的泉水。
我答应了他,心里却笑了,其实他不知道,只要他不是来杀我的,我就一定会帮他,因为他是楚宫的敌人,是孟历的敌人。
那一夜,我帮他摆脱了前来搜查的宫中禁卫,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后很快就将一切忘记,却没有想到几年之后我和他会在姜国重逢。
他为我隐瞒至今,又体谅我思乡之情,我却一直在怀疑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变得这样时时刻刻都带着防备,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将手从血影珠上移开,道:“孤竹,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个带着面具的刺客会是你。”
“我只是去楚宫找一样东西。”他没过多解释,眼睛如同雨后碧空一般澄澈,却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是我刚才的怀疑让他介怀了吧。可我该如何解释呢,难道告诉他我已经习惯了怀疑别人?我心里有微微的苦涩。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站起身向二楼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反反复复思量从遇到他以来这半年的相处,却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们看似是一见如故的知交,其实彼此都用清浅的笑容掩盖了不愿示人的过往,以及那些过往刻在心上的伤口。那夜在碧影山听到的琴声如在耳畔,那或许才是真正的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