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顿，别过脸。半晌低声道：“常州风沙大，夜里冷，你多带些厚重衣裳，让苏苏多准备些药，免得到时候冻着伤着。家里我会替你照看，每月让老夫人给你写封信。”以慰思乡之情。
陆风眼眶一热，低低问：“你不生气了？”
她不回答，只道：“替我看好厉王，若有必要……”
“卿云，对不起。”他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袖口，“让你伤心了，对不起。”
她停住。
“天大地大，除了娘亲，也只有你一个是让我放心不下的。如今我要走了，你别再怪我了，好不好？”嗓音沙哑，含着几分痛苦。“这些日子我没能过好一天，一想到你不知怎么恨我、厌恶我，我就恨不能一死。”
少年相识，紫云山莽撞年少，天真糊涂。她早慧，明里暗里扶着他，明明他是师兄，偏偏唯她马首是瞻。下山后随她来了长安，入宫当值。宫变中立功，封了将军，是她为他选址监工一座将军府，替他将娘亲从家乡接到富贵长安。
在他心里，她比师尊都要重很多。只要她要，他巴不得连命都给了她。
可是在她心里，萧戎更重要。
做了便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他不会开口辩解，但还是希望她能原谅。至少……哪怕打他骂他，都好过这样不理他。
他体温隔着衣料不断传过来，声音闷闷的，可怜得很。以往每次求饶都是这般，一双桃花眼弱弱将她望着，配上不相搭的武夫模样，看得她笑出来，便什么气都没了。
默默吐了一口气，她回过身，眼神柔软了一些。
“我让人置办了一批常用的药材，明日让苏历给你送过来。”
陆风眼神一亮，她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此去常州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老夫人一直忧心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瞧着苏苏不错，特意将人送来宽她的心。你若不喜欢，有旁的喜欢的，尽管和我说了，一并带到常州去吧。”
他一僵，脸上烧起了两把火，梗着脖子道：“没有！”
孟卿云勾了勾唇：“那便等你遇到再说吧，老夫人那边我会处理的。”掏出帕子递给他，“自己吃了一嘴墨也不知晓，哪里有个将军的样子。”
陆风顺着她的视线傻傻伸手去摸，果然摸了一手黑，“嘿嘿”两声，接过帕子捏在手里，用自己衣袖擦了。
想着厉王的事，她放不下心，与陆风粗粗说了几句便要走。陆风不放心，亲自送她出来，若非她强硬拒绝，怕还要送她到孟府。
最后妥协坐上了陆家的轿子，一路微晃地往回走。陆老夫人常年不出府门，陆风又是骑马惯了的，他们家的轿夫养着都是闲人，好不容易抬了个官，俱都尽心尽力。
入了夜，街上人少，她坐在轿内只听得到轿夫“呼哧”的喘气声。街边挑着灯笼，光穿越过漫长的虚无透进来，只剩了几丝若有似无。她的手指拢在冷光里，五指微蜷，越发显出夜的寥落。
没人与她说话的时候，连风都是寂静的。
她闭上眼睛，后脑抵着软垫，神思飘忽。忽地唇角一顿，轿外风声似乎有了变化。
徐缓移动的空气里夹杂着逼人的寒气，金鸣之音压抑在暗沉的弄巷中，连月光的冷都突然带起霜来。
她睁开眼：“停轿。”
“孟大人？”轿夫相询，她隔着帘子道：“你们先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在这里。”
轿夫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不需留人吗？”
“都走。”她眉梢微蹙，“快走。”
轿夫不敢得罪，忙招呼其他人一路跑走了，她等了等，并没听见有人去追，这才松了口气。她把暗卫都留在了城门拦截厉王，陆府的又只是些空有力气的莽夫，留着只能送了性命。
但愿师兄早点来。
起身下了轿子，才发现已经走到菜市口。脚下黄土凌乱，混合着暗红色的斑点，角落花草盛然，比别的地方都长得好。这地方最是阴森，寒意仿佛爬地而来，顺着脚踝抓上，遍布周身。
对方没有动作，她也不出声，站了一会儿，闲庭散步般往前走。一步、两步……她的呼吸浅淡规律，靴底落在地上，悄然无声。
眼见就要拐出菜市街，倏然一声利音破空而来。
灯影摇曳，暗处闪出来的银白色劈开她身后繁重的夜，带着雷霆万钧的恨，直直朝着她而来。
孟卿云手从腰间滑过，狭长的影子反射着凄冷月光，回身对着那人面门直上。
兵器相接，响声嗡鸣。
她震得虎口微麻，更知来者并非善类。聚神应对，不过一个眨眼，两人已经对上数招。
对方剑走偏锋，招招出其不意又致人死地，剑势凶猛，不知怎地，要落到她身上时又携了半瞬迟钝。这招式她有些熟稔，却一时想不起来。
但心中有了计较，趁着闪身的空档，左手扯下披风兜头送了出去。
来人没有防备，满目尽是黑漆，即刻伸手想要绞碎那碍眼的布。谁知一声“嗤”，黑幕中斜出来细长的寒光，蚀骨的冷仿佛一盆凉水迎头而下，脖颈肌肤微凉。
风停人静，那把软剑已经稳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剑还在半空中，却已永远不可能刺进她身体里。一张脸承接着她的目光，五官渐渐显山露水，终于能叫她看清。
漂亮的眉眼，如画的脸。恍惚那日烟雨中的马上少年，打远方而来，留在了她记忆的春月。
只是那不同的，从眼中流淌的恨意，慢慢冻结她的心。
“是你。”
无事时她也曾设想过再见的画面，他为阶下囚，仰视她的目中杀气满布，恨不得吃她肉饮她血，最好打下地狱不得超生，方解心中之恨。
或是某夜梦中惊醒，他持剑立于床前，眉眼含痛，唤一句云娘。
她素来是个冷情的，不过相处月余，按理早该抛诸脑后。之所以不时想起，应当……应当……是因为真心的缘故罢。
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偶然得之，珍视如宝。
“你还记得我？”他闻言嗤笑，索性将剑丢在地上，直面于她。“云娘……竟是皇上身边最受宠的权臣孟卿云，男扮女装，骗过叶家满门，孟大人可是欢喜？”
她身姿不动，微微皱眉：“你来长安，太不明智。”
俊秀的面容渐渐扭曲，他讥讽道：“长安是孟大人的地盘，狗皇帝耳目无数，我根本逃不出你们的五指山。来长安是自找死路，孟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她仰目，凤眼流光婉转，天幕中繁星无数，一时也都被她比了下去。薄唇轻抿，是最媚的一抹胭脂色，开阖轻微，却是难敌的景。
即便一身锦袍，还是难掩丽色。
他心中一痛，强自转过眼。她的呼吸相隔不远，语声含疑：“你既到了元城，顺着水路往上，不过一两日就可到皇陵。届时有厉王相护，我也耐你不得，没道理来这儿……”一顿，目中锐光一闪，“你同厉王一起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