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他了。我的祖父不在了,那年我回到家,常常会坐在堂屋里,面对祖父的灵位,忧伤得不能自己,我看不到我的祖父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祖母就会拉住我的手,祖母说,不要站在这里,然后落泪。有的时候,我想也许祖父依然在外面劳作,他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其实,我的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每天定时给祖父乘饭,定时给祖父烧纸钱,仿佛祖父依然健在。
但是,我的祖父是不相信鬼神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相信鬼神,那次,天黑得格外利落,连一点儿星光也没有留下,我和祖父从太外婆那里回家,我们要路过一片坟场。我紧紧地撰住了祖父的手,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身子。
这个时候,祖父问我:"是不是害怕?"
我说:"是的,我怕鬼。"
祖父说:"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鬼。"
"那么,菩萨呢?"
"也没有看见过。"
"那你还烧经(通州乡下的一种祭祀仪式)干吗?"
"只是表达一种纪念罢了。"
现在,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许多声音都消散了,没有踪迹了,但是祖父的话一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为什么呢?因为祖父的话在我5岁的时候启发了我的无神论思想,这是实证主义思维在我的脑海里最重要的一次演示。我的祖父,他是个哲学家。
祖父是吝啬的,祖父的这个性格给很多人垢病。以前,我常不能理解祖父的吝啬。后来渐渐地理解得多了。贫穷的一家之主,在不能自由地赚取更多的钱扶养家人的时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节俭,尽量地将开支节俭到最低限度。这是那个时代男人的集体悲哀。其实,他的吝啬对自己更刻酷,我看到的他总是很少吃菜,有什么好吃的他从来不吃,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例如祖母在分配好的吃食的时候,并不问他要不要吃,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好吃的。据说,祖父曾经有过很多钱,他有过一座槽坊,一家杂货铺,还有就是乡下的地和房子,50年代以后他回到乡下了,后来他就没有房子和地了,后来,他努力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赚钱,但是都失败了,他尝试过贩运但是被没收,他尝试过织布但是被拒收,以至于他的儿女只能远走他乡,有一双走到了新疆,后来他尝试过卖自酿的酒酿,繁育猪崽,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曾经,我为祖父的吝啬而羞愧,为家里的简陋而感到自卑。但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吝啬如果不是出于病态,而是出于局势,要比挥霍和放弃高尚得多,它是责任感的表现,它让我们在贫困中坚持了下来,我们是节俭的,但是依然是体面的,这就是我们的祖父,它能够给我们的生活,这也许是可悲的,但是一点儿也不值得羞愧。
当然祖父的吝啬是被迫的,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似乎并不是什么壮丽的举动,甚至和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典型性格也不可同日而语,例如,葛朗台,这个人物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作者让他穿得破烂、吃得穷酸、过得拘谨。几乎是有点儿可怜了。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葛朗台的吝啬是出于他自己自主的选择,完全是他自己的意志力的产物,由此,我感到葛朗台的吝啬倒是有一点儿值得我们钦佩,至少,他不是因为外力的强制而选择了吝啬。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巨大的意志力的,能将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信念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到如此地程度。而祖父的吝啬是另一种吝啬。
那个时候,匮乏被刻意地制造,为了某种疯狂的乌托邦幻想,为了刻意地消灭某种对敌对阶级,为了某种整体实力的强大,甚至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考验人们的意志,为了"集体"的强大"个人"必须生活在贫困线上,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这种极端的现象在今天已经不容易看见了,但是,并没有消失。我们都看到了,私人购买摩托车、汽车需要缴纳附加税,私人购买空调要缴纳增容费,用电超额要缴纳加倍的电费等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限制着个人享受生活,这个无形的力量正在用外力使人们选择吝啬的生活方式,不用私人汽车、摩托车,不用空调等等等等,反正享受生活的事情要尽量的克制。实际上,这会儿,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人都是"吝啬鬼",然而,他们的吝啬要比葛朗台在人格上要可悲。为什么?葛朗台是自己选择了吝啬,而我们是被迫地选择了吝啬,正出卖着自己的意志。葛朗台的吝啬是得到了自己的意志,而我们的吝啬是出卖了自己的意志。我的祖父也是如此,但是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的时代的问题。他的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严重得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