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像是发自内心的一声长叹,孟岩昔回到了静默的状态,顾以涵亦觉得疲惫不堪。
她移开目光,透过窗玻璃望向不远处的森林公园。虽是严冬,松柏仍是青翠欲滴。D市背山临海,空气治理成果是政府工作最值得挺直腰板的一项,总体情况在全国来讲始终位居前三名,一年间大部分时间都是晴好天气,极少出现污染和雾霾。其它北方城市的松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长年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浮土和烟尘之中。比如北京,又比如她的故乡G市。
不是所有城市都拥有D市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也不是所有地灵人杰的城市都能孕育出超群绝伦的人才。显而易见,她之所以觉得D市优秀的无可指摘,觉得这里更能激发自己的思乡之情,更多时候是因为这里有她爱的那个人。
于顾以涵来讲,爱屋及乌的成语,应该换位过来诠释才贴切——爱乌及屋。
在动物界以孝顺著称的乌鸦,确实是一种值得尊敬的鸟类。
孟岩昔当然不愿意被比作一只黑麻麻的乌鸦。而且,谁都看得出——他只孝,不顺。
在顾以涵心中,孟岩昔是个拥有铮铮铁骨、充满正能量的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个想法始终未曾动摇。孟锡尧在异国他乡因公殉职,整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悲痛之余,顾以涵明确地察觉到父子关系的僵持与决裂,原本覆盖在脉脉温情下的一切都被堂而皇之地推翻,局面陷入一个完全不在掌控之中的现状。
而孟锡尧的遗嘱,极可能成为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无论事态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她都得拼着勇气和努力来搏一搏。主意拿定,虽称不上是胸有成竹,却只得这么做了。她问:“这些日子,伯父的气色不大好。手术到底还是伤了他老人家的元气……”
“是啊,没办法。当时的情况,必须要通过手术保住性命。但是常言道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慢慢地松开了环抱她的双手,像弹钢琴的节拍一样在窗台上轻轻敲击,“即使是华佗再生,也不见得每个人人都能医得好。福大自然命大。”
她讶异地问:“按你的说法,伯父是个福薄之人?”
“他?算是有福之人吧。一辈子只盼着别人臣服于他,确实也是成功过辉煌过的。”孟岩昔的语调平淡且缓和,但话里透着不容反驳的坚毅,“但在我哥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原谅他,不光是他的独|裁家长制让我痛恨,更因为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拿自己儿子当筹码。”
“此话怎讲?”顾以涵问,“你不是想断绝父子关系吧?”
“嗬,谢谢你提醒我。要不然我还想不起这一绝世高招呐——”
“停,算我失言,你也别说了。”
“为什么总是打断我?”他恼怒不已,弹了她一个响亮的脑壳,“可恶的小傻瓜,你休想劝我服从那个老顽固的指挥,我现在铁定了心,无论你是用糖衣炮弹轰炸还是美人心计来纠缠,都难以让我改变主意。”
她吃痛,强忍泪花晃晃他的胳臂,“好吧……你们的家事我本来就没有发言权,我保证绝不再参与,也不发表任何建议和意见。但你要想想清楚再做决定。毕竟、毕竟……”一着急,又结巴了。
“糟了,你该不会是被我的大力神指弹成小呆瓜了吧?”他竟开起了玩笑。
“我还没傻到意识模糊。”她牢牢盯着他的双眼,调整了一个最合适的语速,说,“岩昔哥哥,我和你的婚约,不仅仅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祝福,你明白吗?”
孟岩昔无奈地笑了,“没想到程丹青一句玩笑话竟成了拦路虎。”
“不全是因为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测。”顾以涵微微抬起头,连着几天劳累让她白皙的脸庞蒙上了疲惫的灰黄之色,夕阳余晖中侧脸轮廓分明,愈发清瘦。“我不关心别人的说三道四,我只关心你是否觉得幸福……”
“傻啊——”他不由自主地俯身吻她的额头,“实在放不下心咱俩就找时间去做亲子鉴定,有什么难的?一根头发就可以搞定。”
“嗯,也好……”
“真乖!”他像嘉奖卓越之士那样,郑重其事地拍拍她的肩,“大哥他会庇佑咱俩的。”
“嗯。”
敲门声响起正好是六点整,恰恰是小保姆宣布开晚饭的时候。程华章耳聪目明,意识到是律师来了,连忙冲过去拉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
来者衣着得体、整洁大方,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人士。他的相貌稍显平凡,但也不是那种走在人群里很快与周围混淆在一起的大众脸,属于介于英俊与不英俊之间的平常人,惟一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沉稳淡定的神情,和他坦然自若的说话方式:“各位好,我是澄宇律师事务所的谢昭冉。选择在此时上门打扰稍有不妥,我不会耽误大家太长时间。程序简单易懂,请各位听我宣读完遗嘱内容,签字确认后即可按照法律程序进行遗产分配的工作了。”
客厅里非常安静,孟永铮率先说道:“您开始吧。”
因为之前事务所曾给各人发了律师函,故而遗嘱的内容不是头一回听说,大致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谢昭冉律师语速适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念完了遗嘱正文,又将孟锡尧生前的授权委托书给大家过目,并且象征性地问了问:“各位有异议吗?”
见众人皆保持缄默,谢昭冉便在这浓重压抑的气氛中让每个人签下自己的名字。
孟永铮和孟岩昔各怀心事,对遗嘱里提到自己的那部分置若罔闻,只快快签字后回到原位就座。宋鹤云、程丹青和程华章之前已经商量好,不要孟锡尧的馈赠,所以在这个当口上,他们母子三人将谢昭冉团团围住,询问相关事宜。
“我跟孟锡尧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感情很好,他过世后我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请问要怎么做才能放弃这份遗产。”
“是啊,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律师,法律程序里怎么操作?请您帮我们指点指点。”
一番七嘴八舌之后,谢昭冉明白了他们的诉求。“法律规定,受遗赠人应当在知道受遗赠后两个月内,作出接受或者放弃受遗赠的表示。到期没有表示的,视为放弃受遗赠。”
程丹青糊涂了,“您的意思是,只要等两个月就可以?我们不需要办任何手续?”
“如果您这边想主动放弃接受遗赠,可以起草一份声明。”谢昭冉说,“说句***,各位莫要见怪。我经手的很多个案里,你们还是第一个提出不要遗赠的人家。”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程丹青叹口气。
宋鹤云和程华章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个放弃受遗赠的声明,怎么写?”
“你们简直都是胡闹!”孟永铮再次火冒三丈,猛地就从沙发上立了起来,“锡尧给你们的不过是一些家常的东西,有什么不能要的道理?!老宋,锡尧留给你的那台古董相机,是专门到香港拍卖会上拍回来的,他知道你喜欢摄影,在老年大学里还得过奖,所以特意买回来准备在你七十五岁寿宴上送出,但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去了海地……”
“老伴儿,”宋鹤云连忙走过去,“好,好,全听你的,我收下还不成吗?”
孟永铮没有理会,旋即举起拐杖指向程丹青和程华章,“你们两个更浑!丹青,你是不是夸过锡尧那部越野车性能好,他知道你转干刑侦工作之后需要更好的配置,所以特意留给你,说明什么?说明他拿你当亲兄弟,说明他重情重义;华章,你一直想做生意,福祉路的商铺地段好客流量大,锡尧三年前买下它本来是要等退伍后自己打理的,现在他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送给你,你为什么不接受?!”
宋鹤云劝道:“老伴儿,说归说,别发火,血压会不稳定的……”
“犯了病我也不怕!”孟永铮仍在气头上,“先不论锡尧立这份遗嘱的因由,单说他把每个人的心思都考虑到了,你们却还是这么个态度,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程丹青上前搀扶暴怒的孟永铮,“伯父,换位思考一下,您就会明白我们的心意。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却感情深厚的大哥突然没了,我放不下的只有和他的那份情谊,但是根本无法接受他留下的任何东西。”
“你——”孟永铮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当然听得懂程丹青话里的深意,但他无法理解程丹青的做法。
“伯父,您听我说。”程华章拍拍胸脯,“锡尧大哥英年早逝,我们伤心难过,一时半刻没办法忘掉以前和他相处的情景,也没办法忘掉他对我们哥俩的照拂和帮助。锡尧大哥对我最好,他对我的关心,很多时候,甚至超过了对岩昔哥……”
“提那些陈年旧事干吗?”孟岩昔忽然开口了,“人都不在了,对谁好对谁不好,还有必要深究吗?”
程华章本来到了伤感之处,被孟岩昔这么一吼,眼泪生生地憋了回去,“本来就是事实……”
“有什么犹豫不决的?律师都已经说得不能再清楚明确了——接受遗赠就签字,不接受遗赠就写份声明。多简单的事情啊——”孟岩昔背靠客厅隔断的垭口木框,“在这儿乱作一团了,不怕让人家看笑话!”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谢昭冉,然后惟一的这个外人面部毫无变化,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妈,华章,你们要是接受就签字吧,我是不会要的。声明我写好之后会交到律师事务所。”程丹青在一旁梗着脖子,他是铁定了心不要任何东西的——尤其是那辆越野车,免得睹物思人、悲痛久久不能平复。
“我也不要那套房子。”
顾以涵声音不大,却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谢昭冉不为人察觉地微微蹙了下眉头,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无澜的神情。
孟岩昔说:“小涵,我支持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