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红乐颠颠地跑到办公室里,她喘着粗气,向孟沅发问:“哎,你想不想出口恶气?”
孟沅刚刚从仓库里上来,她帮阿艳调了库,因为新一批“兄弟牌”的来料也到货了,她让阿艳把这批料跟以前那批台庆牌的料分开摆放,另外再开本账,避免彼此纠扯;两批产品绝大部份原料都差不多,唯一有差别的地方,是在不关键组件上,台庆牌更多地选用了国内产品进行替代,以节省成本。
这就需要格外谨慎些,日方以质量管控严厉而出名,万一出了差错,那可是要砸招牌的。
东方缕这时不在办公室,宣称是“外出办事”,她其实是到兴隆厂去看她男朋友去了。孟沅知道实情,东方缕不瞒她,何况也瞒不住。孟沅心说,厂子里碰上赶工,那可是好些天都不得休息,支个假期也不是不可;人家去看男朋友,乃是人之常情,再说今天还是情人节,自己犯不上较这个真。有什么事自己多做点,又不少根头发。
东方缕做不惯报表,主要是因为她对数目字不敏感,加之认繁体字吃力,所以该她回传的报表,经常事到临头弄不完,还得让孟沅替她完成,上头的署名也标的是她,孟沅不争功。
她外出会男友的事,阿红也知道实情,但她自东方缕到来之后,两个人这阵子关系非常好,好到无话不谈,几乎可以穿同一条裤子,所以在阿文面前,阿红也帮着遮掩。
阿文本来就纪律观念淡薄,这些日子更是越来越依仗她们俩,除开生产线,他诸事不理,只闷了头搞好产品,厂里大小事宜,内务外交,统统都拜托给她们。阿文甚至不允许她们同时出厂办事,他的原话:“我不管是东方小姐还是孟小姐,反正必须要留一个在厂里,免得有事情找不到人。”
听阿红如此说,孟沅从她的现金日记账薄上抬起头来,她好奇地问:“什么恶气?”
“就是那个暴师傅呀!”阿红快言快语:“我听阿文说过,上次弄水管的事,你也被他气得够呛。”
不仅是孟沅跟东方缕,就连阿红也没逃脱暴师傅的“修理”,上回阿文爆水箱,头天是东方缕得罪了暴师傅,因而第二天就换作阿红接待,结果暴师傅同样没给阿红好脸色,臭脸加上骂咧,最终阿红是让王国全上来顶着,才把这位师傅给侍弄好。
王国全有一项本事在台庆厂无人能及,就是“包打听”,也不知道这人怎么会练就这等玲珑手段,他居然可以不怎么出厂,就把大半个安良村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得了阿红的吩咐,他把打听回来的消息详细告知:
原来,这位暴师傅是个超级妻管严,别看他在外头横行霸道,可回了家,连个屁都不敢放,他老婆说东他不敢往西,他老婆让他打狗他绝不敢撵鸡,被老婆管得死死的,人家广东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老婆面前充大佬,只有他,不仅经济大权在老婆手上,连他买包烟都要跟老婆请示哀求才能拿到钱,所以难怪他什么小钱也要挣;也大概正因为在家里地位太低,才导致了他有些心理变/态——王国全说,村里边可不止一个两个这么形容暴师傅——他对任何女性都没有好脸色,九成是仇视女性,一成是避嫌,都是被他老婆给整治的,据说他老婆火气上来,会直接动手打他,他连躲都不敢躲,十分可怜……
连孟沅听着,都忍不住对暴师傅起了三分同情之心。
“东方听说后,就给我出了个点子,包管有暴师傅好看。”阿红如今跟东方缕好得蜜里调油,什么事情都会跟她分享,也会听她的主意,在阿红心目中,东方缕是个既能干、又肯全心全意替她出力的大姐姐,连称谓,都是亲切地叫她“东方”。
“什么点子?”孟沅也受够了暴师傅的气,那三分同情心,压不住想叫他吃点苦头的心思。
“刚才东方给我来了电话,说看见暴师傅正在兴隆厂给他们弄管子,趁这机会,他家里只有他老婆在,赶紧打电话给他老婆。”阿红兴致勃勃地说。
“打电话给他老婆干嘛?”孟沅不解。
“让他老婆帮我们收拾他!”阿红眉眼高挑,一脸的得意之情。
老实讲,东方缕出的主意还真挺损的。她让阿红挑个暴师傅没在家的时候,专门打电话过去找他,当然,声音得越娇嫩越好,一定要是那种嗲兮兮腻得死人的腔调,而且说话既要含糊又要亲热,这样一来,暴师傅家的河东狮,准会误会这是暴师傅搭上的小.蜜,专门挑衅来的。
“一物降一物,活该他摊上这样的老婆,最好让他跪搓衣板,跪上一天一夜,跪死他。”阿红一边拿起话筒开始拔号,一边深吸一口气,充分酝酿感情,准备来手狠的。
“喂……暴哥在不在?”阿红故意弄得柔媚万分的嗓音,让孟沅在旁听着,肾上腺素即刻升高、立毛肌火速收缩,就是俗称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管我是哪个,我找暴哥啦……你谁啊?我不要跟你讲话,他再不来,我要生气了啦……”阿红说这话还附带着摇头晃脑,一边得意地冲孟沅眨眼,显然,对方已经有发飚的迹象。
看着阿红一屁股就坐在桌子上,扭来扭去,自我沉醉在卡拉OK小姐的角色扮演中,演得煞是卖力;孟沅在想,这样搞法,呆会儿暴师傅回到家里,不定会被他老婆怎么收拾,会不会搞得太过火了些?不会闹出家变吧?
这念头刚冒出来,却见阿红突然地捂住了听筒,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朝着自己问道:“他老婆怎么听出来我是台庆厂的?我说话的口气明明是跟阿桑她们学的呀!”
孟沅也被唬了一跳,她向阿红摇头,以示坚决不能承认,于是阿红放开掩着听筒的手,凌乱地说了句:“什么台庆厂呀?我都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急急忙忙地收了线。
“他老婆居然问我,是台庆厂又要弄什么,前两天的账再不结,以后就不管我们的事了。”阿红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你在旁边一直听着的,我没哪句话说漏嘴了呀?”
上一趟的账的确还没结,因为那两天恰好孟沅没在厂里,身为出纳,现金自然牢牢地锁在保险柜中;原本修水箱跟装喇叭的工钱统共不过一百块,东方缕垫一垫没啥关系,可她受了暴师傅的气后,就推脱说要等出纳回来才能结账,就为她这说法,暴师傅额外又附送了两句脏话。
孟沅知道暴师傅的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所以她一回到厂子,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暴师傅打电话,通知他马上可以过来拿钱,“顺便”在领钱的单据上签个字;暴师傅不知是真生了气呢,还是一时忙活顾不上这点儿小钱,总之这几天都没过来,钱还捏在孟沅手中,账也上不了。
孟沅坐在自己座位上,双手支着下巴,她也想不通,阿红的声音虽说浮夸拖调,略嫌做作了些,甚至普通话里还夹着台湾腔,这是她学阿文说话学出习惯来了,可的确没一个字说错,怎么也不至于会这么快就联想到厂子里吧?难道这暴夫人自带千里眼?
两人对坐苦思,几分钟后,还是阿红首先反应过来:“糟了,是不是她那边申请了来电显示,可以看得到我们这边的电话号码?”
在九十年代电话未曾普及时,绝大部份话机都是老式的,孟沅记得父母厂里的电话,都还处于拨号盘范畴;略先进些的按键机,大多根本连显示屏都没有,那种带液晶屏可以显示数字的电话机,属于十分高档的种类,来电显示这一功能也必须要到电信局额外交钱才能开通,费用还不低,每个月都要收费;普通的百姓家里,基本都用不上这功能,只有像公司跟工厂这种,才会有需要。
也因为这样,包括东方缕这个工作经验丰富、计划周详的人在内,她们在盘算这件事时,就忽略了这个可能性——对方看得到来电号码。否则,以她的心思缜密,定会提醒阿红,不能在厂里打这个电话。
“这下怎么办?”阿红急得团团转,以暴师傅的暴躁性子,若知道是她们在搞事,只怕打上门来都有可能;他要闹还算好的,最担心的是他在外头电线上动手脚,厂子里可不能停电,一停电就只能停工,两条生产线如今都满载,林总昨天才打过电话来,要求台庆牌的衣车,必须要赶在十七号以前,两百台货全部清关。要是交不出货的话,马尼拉那边的新接上的生意黄了不说,还得赔人家一大笔违约金。
眼下暴师傅这事,玩大了,怎么收场才好?
孟沅心念陡转,她抓起桌上的电话,就给暴师傅家拔了出去。
电话接通后,她用非常轻快的语气说:“请问暴师傅在家吗?这里是台庆厂,我是孟沅,暴夫人是吗?不好意思,前两天我回了趟深圳,没能及时给暴师傅结款,现在请您告诉暴师傅一声,还要麻烦他过来一趟,结算上次的费用。”
她听到话筒那方的暴夫人在骂人:“你们厂搞什么名堂?刚才有个女孩儿,声音嗲得像坐.台小姐,跟我这儿胡说八道,你们弄什么弄?”
孟沅的语气继续冠冕,她堂正地回应:“没有啊,暴夫人,写字楼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没有打过电话给你呀!喔……有可能是串线,我们厂里有时也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还有打过来要找妈妈桑的,一般我都不理,直接挂机了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