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孟沅盘坐在床上,趴在她的小桌几上,摊着日记本记下她的见闻,下午李总跟她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回响在耳边。
“这片厂,我是打算留给阿荣的,而且原本大陆厂,就是为他专门弄的。早则年底迟则明年,我就要回台湾,那边的产业虽说我太太盯着,但她自己的公司做得比我还大,精力心思都有限,她跟我说,要是我再不回去,那边厂她就不管了。
你也看得出来,阿荣快三十岁了,还没定性子,就是贪玩,对厂子不上心,大陆产业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打出来的天下,就这么交给他,我不放心啊!得有人帮我守住罗,我才敢回去。那个阿桑,就只是个卡姐,初中都没上过,根本帮不上忙,这一点阿荣十分清楚,他跟我保证过,跟她玩玩可以,娶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到深圳去招过几个秘书,本来是预备着给阿荣当助手,如果能合得来,再进一步我也同意,反正阿荣如今只一个人,也习惯了在大陆生活,在这儿安家好过回台湾,他在那边犯了点事,回去的话有麻烦。结果那些个女孩子,不是干不到两个月就嫌这里条件差一走了之,就是心思复杂,要不就是眼高手低,本事没多少要求一大堆,她们跟我玩心眼还嫩了点,连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我跟你讲,什么叫目光短浅,就是看到这厂子是我的,我跟他们说阿荣只是个打工仔,分分钟可能被我换掉,她们就对阿荣爱理不理,只一门心思巴结我,想从我这儿捞到好处,做事不勤力,讨好我倒是花样一套接一套。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阿荣才是这厂子未来的主人。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厂子留给阿荣?因为我答应过阿荣姐姐,这辈子都要照顾好他。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阿荣姐姐才是我心里头的太太,虽然我们没有注册,但世芳她从十八岁起就陪着我,吃苦受累,等我从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打出这个天下;我最困难的时候,厂子里没有一毛钱流动资金,她不仅把积蓄全部掏给我,还在外头打两份工,所有的钱都拿给我去交水电费付原料钱,如果不是有她顶着,熬到出货收账回来,我厂子早就倒闭了。
好不容易等我生意有了起色,她却累得一病不起,只撑了不到半年就撒手西去,临走前交代我,一定要把阿荣带出来。阿荣比世芳小十岁,她们两姐弟从小失怙,相依为命,那个时候,阿荣没走正道,在台北混四海帮,年青气盛,只知道讲江湖义气,世芳一直内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对弟弟关心不够,这才让他走了歪路。后来有一次,他讨债的时候跟天道盟结了仇,双方火拼互有死伤,阿荣伤了人被通缉,这才答应跟我来大陆。
我答应过世芳,一定带阿荣走正道。这厂子如今满五年了,各方面都上了轨道,我交给阿荣继续做下来,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再也不用打打杀杀,过朝不保夕的日子,阿荣虽说还有些浑噩,但我总算把他给带了出来,也算我还一点欠世芳的债。”
说到此处,李总眼中居然有泪光闪烁,他掩饰地抹了一把。这些,大概是他内心底里最深的伤疤,轻易不肯示之以人。
略缓得一缓,李总去柜子里拿了洋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他向孟沅道:“我知道我酒品不好,以前跟世芳保证过戒酒,这一点上做不到罗。生意场上应酬,我控制着尽量少喝点,这几年,也就上回喝醉了。没吓着你吧?”他摇头做作地吟道:“酒入愁肠,化为相思泪。”
他这做作仍旧是掩饰,孟沅体会得出来,所以她并没有板脸,反而微怀悲悯。
“我现在的太太,其实也算对我有恩,双方生意上互助,她帮过我,我也帮过她;但我们感情很淡,相敬如宾做得到,像生意合作伙伴多过像夫妻。我们没有小孩,两夫妇各玩各的,互不干涉;我也不怕告诉你听,我在大陆,以前也的确有过女朋友,但两年前,她居然想拿肚子里的小孩,威胁我跟台湾的太太离婚,想爬上正牌夫人的宝座。
但她不知道的是,我有先天染色体异常,根本不可能有小孩,否则的话,也不可能世芳跟我这么些年,连个孩子都没有,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这些个女人真可笑,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我拿了点钱打发她走,她还跟我哭闹,问我为什么要变心?呵呵,是不是很有趣儿,拿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要挟我,她也做得出……自那以后,我玩归玩,但也懒得再找,她们全都是一个德性。
妹仔,我喜欢是喜欢你,但是呢,我还算有良心,不会耽误你。(孟沅心道,你就是想耽误,也没机会。)阿荣样貌长得帅,这个你也承认吧,你别看阿荣现在外头玩得野,等结了婚,他肯定是会收心的。外头花花世界,玩来玩去也不过就这样子,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才真正定得下来。他今年就满三十了,也到时候该收啦。”
李总说得好像头头是道,带着为她着想的样子,但孟沅分析得出,李总根本不在乎,她跟阿荣之间,到底会不会产生感情。李总唯一在乎的是:她肯不肯在他抽身离开后,帮助阿荣管好这家厂,成为阿荣的“商业合作伙伴”,就像他太太与他的关系那样,利益高于一切。
李总开出的条件应该算诱/人:
“只要你答应,我会跟阿荣讲,会跟你正式注册,然后,这厂子一成的股份立刻划归到你名下,夫妻关系存续期间,这一成股份你可以拿分红,但不能变现;五年后,厂子只要保持赢利,再加你两成股份,这样以后,我手上有四成股份,你们夫妻共持六成,就成为绝对的大股东,只要你们不离婚,二十五年后我手上的全部股份都交给你们,那时候,要不要折现就随便你。”
当时,孟沅根本没去想,这条件意味着什么,这下子静下心来,她半眯缝着眼,算了算李总抛出的诱饵,好像还真不低,全有厂一年的营业额至少两千万,毛利按正常十个点算,两百万左右,独资厂的税收低,享受特殊政策,就算提留厂里的储备资金后,一成的分红至少十万块,顶她五六年工资;这还没算上,平常正该拿的薪水,以及五年后的增递股份,二十五年后的变现金额。
对了,李总还专门说过,台湾人讲究要给家用的,结婚后,阿荣的薪水就算不归她管,也会拿钱给她零用,数目不会低;他暗示,阿荣的薪水肯定会高过阿文。
“以后想要什么,直接去香港买。我觉得夏威夷是个好地方,适合休闲度假,要不就去日本?欧洲的话,一般女生都喜欢法国跟意大利,巴黎或者罗马,你想去哪儿?”李总甚至开始给她推荐蜜月旅行地。
如果不是谈话的方式不对,孟沅很愿意跟他讨教一下,埃及的胡夫金字塔跟墨西哥的太阳金字塔的差异,旅行是她的梦想,但旅行需要的附加条件是结婚的话,这梦她就不做了。
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笔,孟沅轻轻地嗤笑起来:“也就是你这种小白痴,白放着捷径不走,非要自己闯荡,唉,花岗岩脑袋,没得治啦。”
她当然是在李总讲完他的话后,立刻予以了拒绝。她想都没想过,要拿自己来换取“财富”与“成功”。
且不说跟阿荣目前是完全不来电,她就连阿荣长什么样子,脑海里都拼凑不出一个完整形象来,只知道模样英俊是肯定的,但除了英俊二字之外,别无其它感觉;再者说了,光就是阿荣现在还有一个很爱他的女朋友阿桑,孟沅纵然对他有意思,也直接会打退堂鼓,跟别的女孩子抢男朋友这种事,她根本做不出来,也不屑去做。
李总见她断然回绝,叹息一声道:“我也不催你,你回去好生考虑下,还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大家商量。”他忖度孟沅的心思,几番交谈过后,他也知道,孟沅的高傲性子,不会把自己摆在后备的位置上,他得提前排除障碍:“要是觉得阿桑碍事,我这就打发她走,保证不会影响到你。”
孟沅本不愿再回应,意思既已表达明确,她无谓再开口;可如果她不说话,万一李总误以为她就是嫌阿桑挡路,自行“处理”,她就成了帮凶。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李总跟聂经理会怎么对待阿桑,她无能为力,但总不能因为自己,而让这温柔可爱的小姑娘受到伤害——即使这伤害是注定。
“你们不觉得这样对阿桑不公平么?”她反诘。
“公平?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李总笑道,“你要学会专注,只问目标,不问其他。”
有些人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许,他们成功会容易些,因为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踢开成功道路上的垫脚石,用时若宝器,弃之如敝履。
然而,孟沅不打算当这些人。
蔡小姐又来敲门,她识趣地只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小心地问:“李总,我核对好了,是不是拿过来请孟小姐看一下,把字签了,行不行?”
孟沅起身走出:“我过来看,不必麻烦你拿过来。”
仔细检视完单据,她签好字以示确认,当着她的面,蔡小姐就把传真发到了台湾林总处。
“传真机不是坏了吗?”她闲闲地问。
“呃……是……是坏了,不是,是没纸了,我才去买的纸。”蔡小姐解释得有些结巴。
心下恍然,李总要她来,蔡小姐不敢不从。
见孟沅不再追问,蔡小姐暗暗松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