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帝,云楚的今上。
捧着自己的画作细细品鉴,灵帝捻须薄叹,俄而又清浅一笑。
侍旁的总管内监徐毅,凝住灵帝,捕捉着他面上瞬息而变的细微神情,而跟着心中潮起潮落。
事帝多年,便是从灵帝举手投足间的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里,他亦能轻易辨出个中情味,从来未有错过分毫。
今看皇上分明几分隐而不宣,敛而不彰的欣喜脉脉,徐毅为其终寄忧丝浮游于天外而不禁随之心境平和,眉梢蕴笑。
殿外,一名负责传讯的青年内监低低地压着脑袋,臂倚拂尘轻快地走进殿来,踮脚附耳与徐毅传话。
徐毅个儿高,微倾身侧耳,闻罢掀眸,挥退传话的青年内监,而步进灵帝。
微作躬身,言语轻细,“皇上,太子给皇上请安来了。”
灵帝听闻乃是太子鸿舒求见,双眸一亮,启口便道,“太子终于肯来见朕了?”
“好啊,难得连日里安分读书,闭门不见,看来朕的太子这回是当真打算要让朕刮目相看了。
徐毅,快些宣太子进殿。”
龙颜大悦,徐毅亦跟着欢喜,“是,皇上。”
“宣太子觐见。”
一声通传罢,太子楚鸿舒随即应声进得殿内来。
黄金冠加顶,素锦袍披身,衣冠光韪,愈显神采飞扬,饶有精气。
“儿臣给父皇请安,愿父皇龙体康泰,福寿永享。”
见了自己最最心爱的儿子,灵帝自然心中高兴,但那份欢喜却不溢于言表。
“太子来了,近日闭门苦读,可有进境否?”
楚鸿舒登时窘然,“回、回父皇,儿臣……”
却不待楚鸿舒把话言明,灵帝先声招呼道,“太子来得正好,朕方新就一画,太子过来瞧瞧,看看朕的画工比太子如何?”
这是就不打算继续考问他了?
楚鸿舒稍怔了片刻,未敢贸然放下心来,只依言上前道,“是,父皇,儿臣遵旨。”
移目龙案上铺陈着的一卷簇新《莲石画》,闻墨香逸鼻,觉芬芳清雅,楚鸿舒明显眼前一亮,忍不住就出声赞道:“画笔传神,栩栩如生。好画好画啊!”
灵帝便问:“好在何处?”
楚鸿舒眉宇之间几分得意,侃侃而谈道,“父皇此画画湖中山石与荷花相依而立,‘石寓耿介,荷寓高洁’。荷花亭亭玉立,仅以线条勾勒花瓣,衬托以浓墨晕染的荷叶,更显出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
灵帝颔首,几分满意,又道,“那太子再看看这边款题诗如何?”
楚鸿舒凝目题诗,清清吟哦,“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
楚鸿舒吟罢细析道,“此两句诗未有一字提及白莲,但仔细品来:莲出淤泥不染,性本清高,白莲则更是淡雅脱俗。曲高和寡,知音难觅,难免寂寞凄凉。
而月白风清之夜,芳华欲坠之时,则更是此情之景,更为此景添色。
未提白莲,正是白莲,不是此诗,恰是此诗!‘语自传神,不可移易’。”
灵帝忖了忖,玩味一番,凝眉再问,“此诗未曾提莲,而只独一白字,题此《莲石图》作了边款则道其寓指的就是白莲,然若换作我洛阳牡丹,太子觉得那诗画合一、也当可衬么?”
楚鸿舒想也未想,脱口便道,“回父皇,我洛阳牡丹雍容大雅,绝代芳华,虽其中白花较红花清雅,但究属富贵之花,绝与此诗不类。”
灵帝点了点头,凝笑便赞,“太子所言甚好,对这一画一诗,太子剖解句句精当,无可挑剔,朕心慰矣。”
楚鸿舒得了父皇嘉赞,自然心中高兴,“谢父皇。”
俄而,听灵帝话音一转,憾当以慨,“太子不知,其实,朕此画乃是仿的退居临安的吴简怀之作。朕留贤不得而心有郁结,常常在思忖着吴简怀去往临安前留在书屋中的这一副《莲石图》。
朕想啊想啊,想了经久也无法明白得吴简怀这诗画之中的含义,可是朕的太子却一眼就道出了内中情愫,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失朕望。”
灵帝说罢起身,伸臂拍了拍楚鸿舒的肩膀,续道,“‘太子能诗擅画,这是太子所长,太子若能扬长而避短则势必前途无可限量。’
吴简怀当初这般与太子言说,太子可还记得么?”
楚鸿舒低首应声,“儿臣记得。”
吴简怀留得此话,乃是因为楚鸿舒能诗擅画却唯独不好仕途经济,然其身为太子,乃一国储君,这君临天下者又如何撇得开家国政治呢?
灵帝时为此苦恼不已,“诚如吴简怀所说,这天下的道理大抵相通,多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作画与为政也是一样的。”
一听灵帝说起为政楚鸿舒就觉得脑子发胀,未敢现出不耐烦来,便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
“吴简怀曾对朕言,画者‘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何如?盖欲得其神,必须先如其形;若失其形,则何神之有。
作画必须观察入微,不失毫厘,才能准确捕捉内中神韵。
为人君者则更是如此。
朝野之上,忠奸难辨,敢布腹心,勇于直谏者何其之少,君主更当运洞微之鉴,钦明睿圣。”
徐然转身,灵帝一派肃穆地走进楚鸿舒,为他理了理并未见凌的衣襟,续言道,“情为主,景为宾。画也诗也,皆可正君臣、明父子、辨得失、示邪正。
以你所长系你所短,则万事必有相通之处,亦必有可取之方。”
楚鸿舒挺直身子,嗓音洪亮地回道,“是,父皇。”
灵帝背手,转而说道,“虽说吟诗作画也有这许多的好处,然太子不可一味沉湎期间。太子该读的书更多当是诲人不倦,告之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的大学问。
当然,除了书中的道理以外,往者可鉴,太子当须遇事多量,谨记过往教训,深谙他人之失,明察秋毫之末,如此以后,便是不吃一堑,亦能增长智慧,少走弯路。”
楚鸿舒认真点头,“父皇说的是,儿臣明白了。”
灵帝点头。
一时的静寂。
楚鸿舒以为灵帝说了这么许多终于是该要说完了,方才显出倦意,又听灵帝道,“自古,守业更比创业难。道是往者可鉴,其实也就在眼前。
遥想轩辕肇造,当时强大的武力固然是其能建国立业的根本,然其国祚长达几百余年,却再不是仅仅靠武力的强大而能够维持长远的了,这其中实在是有太多值得借鉴和深思的,太子当多作揣摩。
至于我云楚,肇基草昧,初济艰难,更须励精图治,砥砺自强。”
灵帝凝望住楚鸿舒的双眼,颇为郑重,“山有起伏,方显其高。人有起伏,方砺其志。太子不要惧难,但记凡事不骄不躁,不失不忘便好。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用心做事,祥瑞永随。”
楚鸿舒颔首,僵着身子道,“是,父皇,儿臣记下了,儿臣日后绝不只独独沉湎诗画,儿臣定会好好用心思虑家国社稷这等大学问的。请父皇放心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