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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苦求学路

四月一日那一天,总场热闹得像是操办一件特大的喜事。一大早,老书记和几位场长就来到了场部,在附近干活儿的农工、我家的邻居、学校里的老师和那帮初试就落了榜的小知青们,都聚到了场部为我送行。总场专门为我派的那台“二八”拖拉机已经打着了火,那“突突突突”地响声,就像一匹远征前的烈马,兴奋地喘着粗气。

临行前,老书记握着我的手风趣地说:“小王啊!等你毕业回来,咱们用新买的汽车去接你!啊——”说完,紧接着又像是否定自己似的补了一句:“嘿嘿,到那时候啊,就怕咱这儿的水浅,养不住你这条大鱼喽!”

拖拉机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地启动了。

政工干部和几个小知青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

我怀着“而立”之后才上大学那种特有的复杂心情,一路上浮想联翩。有幸福也有忧虑,有憧憬也有顾忌,尤其此时对“家”似乎有了新的感悟。人想念家,是因为家中有爱的思念和亲人的牵挂。家是爱的纽带,连着两颗心;“家”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勾勒着温暖的情怀。也许这时我才真正懂得:“人离家越远,心就离家越近”的道理。

尽管今天我又为了奋争离家而去,但那颗心,却永远不会放飞不归。

家,永远是我灵魂的依托和栖息的港湾。

我们这个班级里共有三十名学生,大体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份是来自上海、天津、长春、哈尔滨的下乡知青,另一部分是来自省内松花江地区农村的回乡知青。入学前他们多数都是农村的民办教师,而且都早已娶妻生子;班里仅有两名女同学,她们与六名上海男知青是班上的八位大龄未婚青年。

在我们这个班级里,郭润玺和李武两位同学都是和自己的爱人双双被录取的,只不过是专业不同而已,而且他们两家各有两个孩子。由于家中老人有的离世,有的年迈无法自理,所以他们这次上学,都只好把各自的孩子也一块儿带到了学校。校方为他们开了“绿灯”,让他们把孩子分别送到了学校教工的幼儿园和托儿所。间操时间,紧张学习的妈妈还要老远地跑到那里去看一下自己放心不下的孩子。星期天,她们要在寝室里给孩子做饭、洗衣服,陪孩子玩耍,自己看书学习只好在晚间进行……

平时孩子没病倒也好,可是一旦孩子感冒发烧闹了毛病,当父母就又增加了一份担心。母亲只好把自己留在孩子身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看书学习;做爸爸的虽然说是坐在课堂上,但是心还是在孩子身上……

沉重的家庭负担让我们在有幸考入大学的同时,仍然要以不屈不挠的意志经受着另一种煎熬。

我们这批“老学生”自知给学校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我们也更加自重。校园里每天早晨起得最早的就是我们班这些老学生,一个个好像部队战士一样迅速洗漱完毕,便整队出发到操场上去跑步。然后才回到教室里上早自习。紧张、自觉的学习习惯给全校各系学生做出了榜样,我们这些同学也成了学校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一道奇特的风景。

在校园里,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从一簇簇人群里总有人投来钦羡与同情相互交织的复杂目光;有时在他们当中还会发现我们曾经教过的学生,他们都是在几年前被推荐上来的“工农兵学员”,如今我们已经变成同一所院校的校友了,我们之间维系着师生和校友相互重叠的关系。甚至还有个别的年轻教师,也曾是我们教过的学生,如今已经在这里留校任教了……

面对我们这些“文革”后的第一期本科学生,他们心里流露着仰慕、尊敬和钦佩的情感。

一天的紧张学习以后,大家一回到宿舍,往往就海阔天空地侃起大山来。天南地北的,国内、国外的,历史、现代的,政治、经济的,文学、艺术的……几乎无所不包。我看着这些人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看了那么多的书,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们。在我眼里,他们一个个简真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幽默而又风趣的政治家、理论家、文学家和雄辩家……

我们班里的刘毓奇,一九六六年在哈尔滨第六中学高中毕业之后,就随家下放到了呼兰农村。入学前是在生产队赶大车的“老板子”。他这个人思维敏捷,记忆力超群,性格直率而坦诚。由于父亲年迈多病,家境又不好,跟班里那几个带工资上学的公办教师一比,常常情不自禁地发出各种感叹来。

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跟同学赵怀章说:“唉!老赵,你看人家老郭、老吴、老于他们几个多好,都是公办教师,现在上着大学还拿着工资;咱几个可倒好,干吃干喝不挣钱,就靠这点儿助学金,逛书店连本儿书都不敢买。你说咱哥儿几个的命咋这么苦呢?”

刘毓奇的话音刚落,想不到赵怀章对他的回答却语出惊人。他以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诙谐的语言,巧妙地把微积分学中的“导数”概念运用到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来。

赵怀章打着手势,拿出一副哲学家的派头对刘毓奇说:“让我说这个事儿啊,老刘你不能这么看。你不能光横向比,要学会纵向比较。啊,你想想,他们公办教师毕业后也只是拿到个大学文凭,是不是?可你呢,不但也拿到了大学文凭,而且你从一个‘车老板子’一下子就变成了挣工资的人民教师,你不想想你的跨度有多大呀!啊?这是其一;其二,上大学以后你又娶了老婆,成了家,跟他们比比,你的“变化率”太大啦!你把你的“人生函数”这么一“求导”,你的“导数”值不是比他们大多了吗?他们哪个能赶上你呀?你咋不这么想想呢?啊?你小子比谁都合适!这你还不知足呢?”

老赵的这番话虽是玩笑但却颇具哲理。不光是刘毓奇听了以后茅塞顿开,乐得直拍大腿,连同寝的其他同学也都乐得嘎嘎地,一个个都从床上坐起来为老赵的“高论”鼓掌叫好。刘毓奇一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上高喊着:“高——高——老赵实在是高!哈哈哈哈……都说感谢邓小平,要我看哪,最应该感谢邓小平的就是咱这些能上大学的生产队的‘土包子’了!哈哈哈哈……”

大家一来佩服老赵对生活的深刻感悟和乐观态度,二来更佩服他对数学概念的深刻理解,顿时一个个都乐翻了天,愁苦的气氛一扫而光……

然而,更多的时侯,大家还都是沉浸在对毕业的期盼里。本来才入学不久,却习惯用“倒计时”的方式计算着毕业的时间。

我的年龄最大,于是成了班里的“老王头”儿,还当上了学生党支部的书记。当大家上晚自习回来以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同学之间便开始了幽默、风趣而又毫无顾忌的“玩笑沙龙”,藉以排解一天的疲劳和心中无奈的牵挂。

同学当中,离家最远的是那几个上海知青,最近的也都在周边各县的农村。只有刘景富一个人的家是在郊外,离学校不过二十里左右。所以他每个周末都能骑自行车回家一趟。周日晚上再骑车赶回学校来上晚自习。同学们离家太久,惦记孩子、思念妻子也是自然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羡慕刘景富这小子每周都可以回家。后来不知是谁风趣地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叫“每周一歌”。从此以后同学们晚上入睡前就常拿这个“每周一歌”开心,一阵阵笑声不时地传到走廊以及对门的房间,常常引来其他宿舍同学也加入到了我们的“玩笑沙龙”。

熄灯以后,我的脑子里就开始“放映”起家中那一幕幕由自己构想出来的画面来。我惦记着年迈的父亲,他拖着带病的身体,还要帮我照顾已经上小学的儿子,我思念农村家中的两个孩子,还有包揽了里里外外一切活计的“小芳”……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睡梦里,我回到了家中,使劲儿地帮她干活,挑水、做饭、洗衣服……

上大学前的农民身份,决定了我上学后只能享受国家下发的每月二十二元的助学金待遇,经济上的拮据自不必说。周末到父亲那里去“蹭吃”,平日在学校食堂里也只能吃最便宜的饭菜。

一天中午,食堂改善伙食。午餐为同学们准备了红烧肉、溜肉段儿等十几种好菜。为了节省花钱,也出于自尊的考虑,那次我没有到食堂去吃饭,而是到校外很远的一处小吃部吃了一碗面条。回来时,有同学问我咋没去吃饭,我便捂着胸口装作胃疼的样子蒙骗他们。时间长了,大伙儿摸出了规律——“食堂一改善生活,老王头儿就犯胃病”。凭着这些人的智商,我知道这种谎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所以从那以后,学校改善伙食,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到食堂去开开荤。

每次“小芳”的来信都是那样简单。“家中一切都好,安心学习,不用挂念”,这几乎成了她每封信里的固定语言。我知道她是怕我分心,故意一个人把苦水咽到肚子里。我每次回信,都很想掏给她一些心里的甜蜜,给她些温情,送她些感激,可又怕搅乱她平静的梦乡,只好把美丽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

头一学期的那个暑假,同学们一个个归心似箭。这个时候,大家都紧张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恨不得一步到家。学生们离校后的校园一时间变得空荡荡的,就像退了潮的海滩那样宁静。

我用省下的饭票换回了二十多元钱现金,到商店买了二斤桃酥准备回家。恰巧,这时我发现在一家饭店的门前停着一辆“解放”,看车号是巴彦的,是辆刚卸过煤的空车。我跟司机说了半天好话,人家才答应我搭车回去。真是“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哪!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下车时我浑身上下全都落满了黑黑的煤尘,像是才从煤窑里钻出来似的。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又走了二十几里的土路,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了。还没进家门儿,我就听见我的小儿子和他妹妹正吆喝着往圈里撵猪呢。见我回来了,两个孩子啥也不顾了,一齐向我跑了过来,饿得嗷嗷直叫的猪,这时又趁机窜出了圈门。我看见挂在儿子小脖子上的钥匙,就断定他妈干活儿还没有回来。看着两个孩这么晚了,还得像大人似地守护着家门,我心里一阵酸楚。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两斤桃酥,两个孩子一听立刻雀跃起来。我打开书包才发现,大部分桃酥都被颠碎了,成了黄褐色的面渣渣。可是两个孩子还是乐滋滋地吃得那样香甜,已成“另类”的桃酥并没有改变他们那种高兴的样子。

我的内心像是打翻的五味瓶,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猪又撵了回来,接着赶忙抱柴禾,准备点火做饭,我想等“小芳”回来时给她一个惊喜。

月亮爬上了树梢儿,夜色静悄悄地,只有远处沼泽地里的青蛙拉着长声“呱——呱——”地叫个不停。过了好一阵,宁静的夜空才隐约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逐渐由远而近。两个孩子高兴地喊着“我妈回来了”,说着,就“咚咚咚”地跑了出去,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

我心里默默地想,这半年里,她说不定累成了啥模样,无形中心里觉得欠了她许多无法偿还的债。

两个孩子拽着妈妈的手,连蹦带跳地进了院子;“小芳”的脚步也显得有些加快。她见了我,一阵欣喜从脸上掠过,又开玩笑地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呀,连孩子都不认识你了!”她话音刚落,两个天真的孩子都抢着说:“我认识!”“我也认识!”她的脸在笑,可两眼却闪出了泪花儿。一定是怕我发现,她急忙用手抹了一下,又装做没事儿似的伸手拍打着孩子的小屁股说:“你们认识他,我可不认识他了……”

原来,她们的拖拉机在回来的路上“抛了锚”,司机从附近大队找来零件换上以后才开回来。在司机修车那一个来小时的时间里,她又跟另外几个跟车的妇女摸黑儿在路边地头上采了一大捆猪菜——为了这个家,她真是分秒必争啊!

我心想,她今天贪这么大黑虽是偶然,但是谁知道在以后三年多的时间里,还会有多少个像今天这样的“偶然”呢?连孩子也跟着一块儿遭罪,她们都是在为我吃苦,为我受累呀!

我要返校了。临走那天,我家的“小芳“仍然要到场里去干活——跟拖拉机往县城里去送砖。我趁着出发前这点时间,给家里挑了满满一大缸水,连锅里、盆里也装满了,好像这样做她就不必再到井沿儿去打水似的。我又从外面抱进来老高一堆柴禾,突然又一想,不妥,万一孩子弄着了火可不得了,于是又抱出去了一大半,回头看看才放下心来。

到县城以后,我顺便去看看韩大哥,一进门就看他正忙活着。他说这是给我打的简易写字台,用的是盖房子剩下的一点儿木料,再过两天就可以上漆了。他还说:“你是当老师的,毕业后无论到哪儿教书都能用得着。”

我被这件事深深地感动了……

精神的压力加上紧张的学习,也许还有我不太了解的其它因素,入学第二年,我头顶上的头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全掉光了,只剩下两鬓和后脑勺这大半圈儿。落发的头顶像一轮苍白的月亮,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加上本来不高的个头儿,于是同学们对我的称呼从普通的“老王头儿”一下子就变成了伟大的“列宁同志”。

上海知青汤兵勇暑假结束从家里回来,专门给我带来了一份礼物让我猜。我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打开包装才使我意外地发现,那竟是一副假发。在一片真情厚意的打动下,我接受了这件非同寻常的礼物。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学生,而不是来检查教学的专家或学者,坐在座位上应当与同学们保持年龄上的一种和谐。我深知,这副假发凝聚着一种特殊的知青情结和同窗友谊,凝聚着一种人生的情怀。

在我们读完“大三”以后,班里先后有五位同学迫于生活压力,无奈地跟随专科毕业生一起离校了——他们当中有的是因为妻子有病在身,难以支撑那个千疮百孔的家;有的是因为山东齐鲁的石化企业来招募中学教师,只要有大专文凭即可,机会难得;有的同学是担心年过七旬的父母等不到自己毕业的那一天,无奈之下提前毕业回家乡从事教学工作去了……

我的同桌周祥春就是为尽孝道才不得不提前毕业的。他家住在巴彦西集镇农村,父母都已经年过七十,体弱多病;他入学时,妻子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小的当时只有两岁。

“大三”上学期的一天下午,周祥春突然接到一封父亲病故的电报,这让他一时手足无措,连夜赶回家里办理老人的丧事去了。

回校以后,他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心了。听老人们说,人到了这个岁数,一旦走了一个,另一个也就快了。他真担心老母亲等不到自己毕业那一天哪!还有一件事,他仅仅对我一个人说过——他的妻子又怀孕五个多月了。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为了满足老母亲的愿望,盼着他们再给她生个孙子。他们两口子已经商量好了,若是再生个闺女就送人,若是个男孩儿,那么这四个孩子七口人的生活也就逼得他只好提前按专科毕业了……

快到期末了,周祥春家里来信了。这回是喜讯——妻子生了个男孩儿。可是这也没让周祥春十分高兴起来,至多是喜忧掺半吧。几天以后,他就把事先早就考虑成熟了的“提前毕业申请”交到了学校……

尚未结婚成家的五个上海知青也有自己的苦楚。在全国知青大返城的热浪中,他们当中有四个人退学返回了上海。他们想的是:只要能返回上海,凭自己的实力来年照样能考上大学,把户口落回上海才是最关键的。而在这里继续念下去,既或大学毕了业,也未必能回到上海去工作。所以他们权衡之后才做出了“退学”这样一个令自己心痛的决定。

班级里的上海知青只剩下了汤兵勇一个人了——他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和已经度过二年的学习时光了。

……日历终于翻到了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在思念与企盼的煎熬中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的我们,一个个激动万分。德高望重的老校长于少华老先生给我们这批“空前绝后”的特殊学生每人斟满一杯酒,祝贺我们“而今迈步从头越”。这让我们每个同学都百感交集,无论会喝的,还是不会喝的,都一口干下了这杯酒。真不知它是酣畅淋漓的甘醇,还是酸心辣口的苦涩。

四年前,我们为共同的梦想而相聚,今天又为不同的前程而分别。在毕业前夕的座谈会上,堂堂七尺男儿一个个泪眼朦胧。这一年,我的儿子已念完六年级,我们爷儿俩竟然同时毕业,那份感触真是一言难尽。同学之间,原本打算说些道别祝福的话,可此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说不上几句就开始哽咽,开始抽泣,随后就是长达几十秒钟的沉寂。只好顺其自然地让四年来彼此间的默契与宽慰、关爱与扶助以及眼下的离愁和未来的祝福一起在彼此的心头流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