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自己有孕前,也不觉有何异样。一旦晓得了,便格外不同起来。
嗜吃嗜睡,害喜汹涌,前面吃了,后面即吐,然后吃了,然后再吐……皇家追兵也不曾累到一星半点的杨执,被累得好惨。
反观月儿,这上面竟不随我,镇日清清爽爽,干净美丽得让我这个当娘的都要嫉妒。
“你是个大夫,连自己的娘和弟弟也帮不了,算什么大夫?”我家相公气急败坏下,便爱找算月儿的不是。
而月儿对他的无理取闹,从来少有理睬,反正有人替她抵挡。关峙那人少言寡语,一旦说了,却必是正中标的,稍有不济的,或被他噎背过气去。
如此,女婿的优雅淡然,相公的火冒三丈,成了我每日的最大消遣。
然而,如此美好的时光并未长久。
变故突起那日,月儿前去镇上为我抓药,关峙随行,去了半日未归。我吐得厉害,杨峙焦急难耐,出门到镇上去找。而后,那对白发夫妻进门,点了我的穴道,向后山疾行。
后山等待的,是太上皇爷。
我没有徒劳挣扎哭骂,被推上了车后,静静坐着,感觉车向前开动,带我远离茅庐,远离相公,远离了月儿。
路途中,太上皇与我同车。
我闭目养神。
我知道,我不能晕倒,不能孕吐,不能现出任何的不适,不能给大夫任何近身的机会……我必须保住我和相公的孩儿。不管那对白发夫妇为何出卖了我,他们临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夫人有妊的事,对方不知”,我必须让自己相信。
“凡心,回京后,我会让御医为你会诊,医好你的失忆之症。惟有想起来了,我们一家方能真正团圆。”
回京后会诊?我蹙了蹙眉。
“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只为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去计较了,凡心……”
我倏然睁目。
他因此顿住了欲前倾靠近的身势。
“阁下别忘了,对我来说,你还是个陌生人。”
他轻轻叹息,“我知道了。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活着更让人高兴的事呢?我会等你。”
我再度阖眼。除了养精蓄锐,现下别无他计。
一路上,我也曾暗暗盼着相公和关峙追来,以他们的武功,应该救得出我罢?
但行了二十几日,直到行进元兴城,走进一座高堂华第,住进一处贵堂雅舍,仍不见人来救。
我想,他们必定是出了事了。否则以相公的性子,怎么可能置我不顾?
可是,我不敢放任自己向坏处忖思揣度。
“明日,太医就来为你会诊,你……”
“我不要什么会诊。”
“凡心……”
“你想让全天的人都知道我成了一个傻子,让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话么?”
“我会禁人泄露……”
“禁?如何禁?连大内的秘辛都可以成为民间笑话,如何禁得住?你若叫人来授人以柄,我情愿从此不进粒米!”
他脸挂阴霾,最终妥协。
等他走出房内,我手心已全是虚汗。如果他硬要叫医者前来,我绝对无法化解。
我捂着小腹。孩儿啊,快给娘力量,助娘度过属于我们母子两共同的厄难,助娘啊……
助我度过厄难的,是我另一个孩儿。
到达京城的第五日,我正躺在屏榻假寐,闻听门轴轻响。初以为是奉茶的丫鬟,未作理会。
“娘。”
我翻身蓦起,惊喜交加,“月儿,你怎么来的?”
“从大门口正大光明进来的。”
“……你怎么进得来?”
“我是万乐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儿,是皇上的姐姐,当然进得来。我叩响大门,经太上皇亲口允准,进来陪娘。”
觎着月儿狡黠明媚的眉眼,胸有成竹的笑靥,我心中豁然定了下来。有月儿在,我不怕了。
未说上两句话,外面跫音沓响,两个男人并肩走入。
是太上皇父子。
“我们总算一家团圆了,想不到我们还有这一日,真好,真好。”太上皇情绪激切。
月儿秀薄唇角掀起,“太上皇忘了您的正室夫人及长子长女了么?”
“月儿!”
“你生怕我们一家人过得快乐了是不是?”
太上皇父子先后厉颜责叱。
月儿不以为意,浅笑吟吟,“二位无事,请早去安歇罢,有妊之人需好生静养。”
我一惊。
那对父子各眙双眸。
“怎么?我不能怀上我家相公的骨肉么?”月儿诘问。
谦儿双眉一锁,“你身怀有孕,关峙还放你出来?”
“听说娘在人世的消息,他拦得住我么?”月儿偎上我,淡淡道。“何况,我是个大夫,最了解自己状况。我开了个安胎方子,明日你就让人把药抓来,三餐膳食也要给我格外经心,每日多加些汤水。这里有娘和我,伺候的人在外面就好,别进来添堵,进来了也别要我知道。若有人敢扰了我的清静,别怪我出手*。”
太上皇当即吩咐下去,兹时起院内饮食按孕妇所需精心调理,所属奴婢若无主子传唤,俱不得踏进室门一步。
那对父子离开后,月儿俯我耳根,道:“杨峙叔一时不能赶来……对,是遇到了些麻烦,但有先生帮助,定会化险为夷,娘不必担心。月儿赶来陪娘,也陪弟弟。有月儿在,娘和弟弟都会平安无事。”
我抱着这个女儿,鼻眸皆酸。这五天里,我不敢放口去吃,不敢挺腰直背,就怕露了行迹,幸好月儿来了,幸好我有个月儿。
“从今日起,但凡他们或者奴婢们进来,娘都要腿上覆着薄被坐着不动,其他事都由月儿打理。”
是,都由月儿打理。安胎的药,补身的汤,孕期的肥衣,加餐的饭食,一个怀妊妇人所需的一切,月儿都替我要来。我们母女两人同碗共食,同榻而眠,夜间一并摸着渐形凸起的肚子,满足傻笑。
后来,肚子越来越大,难以长时久坐。月儿的脾气突然大变,镇日摔杯掷盘,尖叱厉骂,吓得送膳的奴婢每回将膳食放在门口撒腿便走,洒扫的下人们镇日匆匆过境,连太上皇都不敢上门讨教。大多时候,房内只有我们母女两个相顾而笑。
这时,我可以在房内慢行慢走,可以仰躺歇憩,可以让月儿以银针为我走穴舒气……
“月儿,都四个月了,杨执还没赶来,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尽管我让自己宽心宽绪,却没有一日不去挂念,如今胎安体健,即将瓜落蒂落,我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