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记错的话,靖王的教母,是楚君仪吧。”
“是,”楚贵妃低声回答,“靖王幼年之时,确实是现任六庭馆馆副馆主楚君仪亲自教导的。”
天子说:“六庭馆的女官,也就那样了,不过,说到性情,君仪倒是比薄红颜温柔和顺一些。他日你就算入道修行,无事的时候,也多劝劝她,不要和君主有太大的冲突。”
楚君仪也是楚家人,正是楚贵妃的堂妹,于情于理,也该她负起责任来。楚贵妃也应了下来。
天子又叹一口气,说,“朝堂上的事情,放得下放不下,终究有人会去管的,朕可以不在乎了。事到如今,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了。”
饶是楚贵妃一向端庄自持,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有几分动容。
天子说,“这么些年了,朕心里始终只有你,只是旁的人,为了她们背后的家族,不得不应付,一次次伤你的心。朕一直怕你离开,却是不曾料到,最终是朕要先离开你了。”
语气之中悲伤苍凉,令人不忍听闻,楚贵妃伏在锦被之上,忍不住便流下了眼泪。
不是不曾在乎过,只要真心相爱,有谁能容得下卧榻之侧他人酣睡?眼看着深爱之人与他人应付来往,却一句话也不能说,背负着贤德的名声,忍受内心千刀万剐之痛。无法承担的时候,她选择退宫,独自修行。什么都不想争了,只想断情忘念,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但当那个人病重的时候,需要她在身边照料陪伴的时候,原本已经空寂为死灰一般的心,依然一点点的活了过来,两个人在潜龙居相处的这段岁月,简直就像是耗尽数千年的力量修来的一样。
也算是值得了,只是太短,稍纵即逝。但即便只为了这数年的相处,她也愿意付出一生作为代价。
楚贵妃轻声道,“能得陛下这一番剖白,凤仪这一生也算是不曾虚度了。你我原该一生一世不分离的,就让我为你殉葬吧。”
天子轻轻的摇了摇头。
“黄泉路注定是要孤身一人走的,你要活着,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这一生的憾恨实在太多,你余生若是能幸福,也算是弥补了。”
楚贵妃低声哀泣,说,“我一生所愿,不过是与你相依厮守,但既然天注定不能白首终全,那么,我会留下,为你填补所有遗憾。”
“这就对了,这才是值得朕爱的女人。”
他一向厌恶哭哭啼啼的女人,即便是病重,也不愿召后宫众人前来探视。想到一群女人在耳边哭泣,就觉得心烦的难以忍受了。楚贵妃向来隐忍,从知道他病重直到现在,几乎从来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悲切心情。反倒激起他的无限怜惜。
天子伸手抚摸着楚贵妃披散长发的后背,轻声说,“不要哭了啊,凤仪,往后日子还长,会忘记的,都会忘记的。”
说到这里,又问:“曜儿回来了么?”
楚凤仪擦干眼泪,道:“昨日飞鸽传书,说是已经到朝露之城驿站了,他心急如焚,昼夜不停的换马赶路,不出意料的话,今日午后应该就会请见。”
“我昨日听说怀王已经抵达望京了。”
楚凤仪点头,“是,怀王昨日来过,那会儿陛下正在午睡,六庭馆女官未曾让他入内。”
“薄红颜是太子教母,到了这种时候为难怀王,也是意料之中。朝中的事情,都已经同诸位亲王说过了,让怀王有什么就去同桓武亲王商讨吧,朕在病中,不想见他。”
楚贵妃领命,让身边侍从女官出去传令。天子阖目,说要小睡一会儿。
休息之前,又轻声吩咐,“若是曜儿过来的时候朕还未曾醒,就让他先休息一下,再来见朕。”
楚贵妃点头,起身将安神香点上,又放下垂帘。眼看着天子安然睡去,才轻声轻脚的退出了潜龙居。
秉笔女官方才出去传令了,外面应该是没有六庭馆的人了,却是不料,刚拉开隔门,便见一位女官在回廊静静伫立着,躬身施礼之后抬头,正是六庭馆副馆主楚君仪。
楚贵妃没有说话,只伸手指了下流光水榭的方向,楚君仪会意,静默的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流光水榭是湖上阁楼,一条长廊通向湖心,阁楼四处空旷,全然是湖水,若是有机密之事相谈,便不必担心被他人偷听。
楚君仪道:“今日上午三位亲王入内与陛下相谈,未曾过午,六庭馆便得了消息,只是到了如今,还不知皇储是哪位皇子,六庭馆也颇有不安。”
楚贵妃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问,“薄红颜那边有得到什么消息么?”
楚君仪摇头,“馆主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告知于我。”
楚贵妃默然思索了片刻。
当初天子召见杨曦与杨曜,她便知皇储可能是这二人其中一人。如今消息被瞒的密不通风,但方才提到靖王之教母是楚君仪,又说让楚君仪扶持新君,那恐怕,也算是有结果了。
在别人面前瞒的死死的事情,倒是在她面前毫无防备的说了出来。但即便如此,如今也不可轻易告知他人。
楚贵妃道,“天子密诏已经递交内阁,他日必将有所定论。我所担心的,反倒是薄红颜。”
楚君仪说,“馆主是废太子之教母,若是皇后主张,废太子即位,六庭馆协理政务,顺遂馆主之心愿,馆主想必是不会有什么不满。”
楚贵妃微微冷笑,道:“真当陛下病糊涂了么?若是太子,为何不恢复太子之地位?内廷之中必然有变,你无须考虑那些,只要盯紧薄红颜就行了。万不可容她作乱。”
楚君仪道:“臣明白了。”
说了这几句话,因为牵挂杨曜的缘故,楚贵妃匆忙要离开,楚君仪在她身后问,“到了这个时候,姐姐依然没有透出什么口风,是不知,还是不能告诉君仪?”
楚贵妃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无奈的笑了笑。
她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争权夺势之事让她厌恶,到了此刻,宁可与天子只是寻常夫妻,珍视最后一段时光,好好渡过便罢了,多余的事情,真不愿去想。
远见长廊之上,一身战甲的杨曜远远走过来,许久不见的儿子,似是又长高了一截,眉目之间都是英挺之气,看来在南境战场历练的不错,一时之间心里宽慰许多,她立刻迎了上去,却见杨曜一边走一边卸甲递给身边的伺候人,走到回廊尽头时,就只剩下穿在战甲下面的白色战衣了。
杨曜轻声问,“父皇怎样了?”
要说到孝顺,皇室诸子之中,真的是没有能跟杨曜比的了。
楚贵妃轻声答,“吃过药了,要小睡片刻。陛下知道你赶路辛苦,说让你先歇息一下,再去见他。”
眼见宁王神色焦灼忧郁,楚贵妃也不免有些心疼。便安慰他道,“你父皇不过是一时病情急了些,未必就会怎样,你这三千多里的冲回来,原本已经够累了,就别太心焦了,若是闹出病来,反倒让人为你担忧。”
杨曜忧色未减半分,道,“也不全是为父皇,父皇鸿福齐天,想必是会逢凶化吉。我身为人子,侍奉病榻之前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这半年多来我一直在南境那边协助四哥练兵。眼看着四哥有些不大好了。”
“云桓么?”楚贵妃想了一下,这个侄子年少之时便一直在四方游历,成年之后又去了云南兵府,印象并不是多深,只是数年之前听说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即便如此,也一直居于南境统帅之位,既然还能领兵,那想来应该是没多严重,此时听杨曜提起,倒是有些意外。
杨曜说:“是,四哥多年之前在战场上被术法所伤,无人能解,如今慕大夫在照顾他。但术法与医术之间原本也有界限,慕大夫倾尽毕生所学,也无法解除咒术。”
慕少艾素来有神医之名,当年也曾在楚贵妃身边照料过,说起他的医术,楚贵妃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若是这位大夫也束手无策,那世间恐怕是没有人能救得了楚云桓了。
想到云兮因伤致病这么些年,都不曾想过将慕大夫召回天启,可见云桓之病情不容乐观。一个个都是这样,难道真的是楚家气数已尽了么?
杨曜道:“我实在不忍心看四哥辛劳。南境瘴气蛊毒遍地,是湿寒之地,他所受的又是寒毒之术法,那地方原本便不利他养病。慕大夫劝了好多次,让他回江南颐养,他总不停,想想也是因为南境无可用之将领。我跟他这么久了,兵法战策也算是学了不少,这次就想跟父皇提,让我替代他,把他召回天启吧。”
楚贵妃隐隐就觉得有些头痛。南境兵权事关重大,况且杨曜这么年轻,能不能镇守云南兵府还是未知之数。再者将楚家之兵权交到皇子手上,与外朝兵部之间,想必还会有一番争论,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谁有空去想这些。
只能先警告杨曜,“你父皇如今病着,帝都风云诡谲,你先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提这些烦心事了,过阵子再说。”
杨曜道:“可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四哥。”
楚贵妃怒斥,“你自己说,是你父皇重要,还是四哥重要?陛下病着,长公子也病着,现在移交兵权,先不说你四哥那边有多少交接的事情要做,光是跟兵部廷议,就够折腾了,你回来这一趟,到底是想给谁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