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似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他集中心神,在分析眼前的地图与军力排布,隔了很久,才轻声道,“如今局势,与五年前已有不同,是我擅作主张将北境军力都调动至此,倾城一战。我就必须镇守到底,不让蛮族越过衡江一步。”
莫离轻声道:“若是王爷未曾存争储之心,那也就罢了,倘若有了那个念头,便不容有失。”
杨曦问:“宁王动向如何?”
莫离回答:“得知天子病重之时,宁王便已经离开南境,回返天启,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杨曦微微点头,道:“也是意料之事,七弟有纯孝之心。何况南境战事并没有这么紧急,他回去是理所应当的。”
他看着眼前地图,到最后,还是悠悠的叹了口气。
“有七弟和楚九公子在,内廷应该无事。打完这一仗再回去吧。于我而言,此时最重的便是北境防线。若说有遗憾,身为人子,这种时候不能陪伴在老父身边,以后恐怕是要抱憾终身了。”
他想起当日流光水榭之事,天子在耳边谆谆嘱咐。他原是有一半蛮族血统的人,自幼觉得与朱雀皇朝皇室格格不入,与那位父亲的感情也没有那么深,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突然明白了。
身为天家人,果然,注定是无奈。
莫离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
“若是宁王也就罢了。倘若帝都有什么变故,废太子或者怀王得势,靖王纵然赢了北境这一战,恐怕也是回不去了。”
杨曦说:“我信宁王。”
莫离并没有再劝。
身为一个智者,所辅佐的人都不听从自己的劝诫,也许是悲哀。但不知为何,在杨曦身上,他隐约的,看到了楚云昭的身影。
若是楚云昭还在这里,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愚蠢的令人发指,但尽管如此,他却依然还是想要追随在这样的人身边。
莫离突然想起他曾经对楚云昭说过的话,他说过,他留在楚云昭身边,是想要看到她的败亡,看到这种盲目的天真执拗最后换来悲哀与失败,他看到了,但他依然因此而遗憾。
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是靖王,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吧。
智者效命于主上,这一次,若是靖王执意要打下辽阳,那么,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在战策排布上,为靖王尽一份心力了。
至于帝都天启之事,自然有身在帝都的公卿们筹谋。楚家长公子是长袖善舞的人,但宁王毕竟是长公子之表弟,与长公子有血缘羁绊,那位楚公子是否全然站在靖王一边,还是未定之数。
仁和皇后,圣武亲王,废太子,楚家兵府,楚贵妃,宁王杨曜,怀王杨晔,云中叶氏,叶贵妃,白狐悦氏,内阁首座白樾……各方势力星罗棋布,帝都,还真是在下一盘大棋。
还是身在边境好啊,大漠之上风声猎猎,只想着奋勇杀敌夺取胜利就好了,不用谋算那么多人心里的事情。
靖王离去之后,莫离手持灯火,对着墙上战图,思索许久。
仔细看就看出来了,靖王果真是念旧的人,这是五年之前楚云昭曾经用过的战图,昔年做下的标记还在,图上是楚云昭曾经留下的,平定北境之野望,很显然,靖王打算沿着她曾经的计划,将她未曾实现的夙愿完成。
隐约又想起那个人烈火燃烧一般明艳的笑容。当初也不过是漫不经心,谁又能料到,竟然让人迷恋到了这种地步,甘愿沿着她留下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即便如此,世间再无楚云昭。所谓夙愿,到最后,全然是憾恨。
夙兴夜寐枉徒劳。
天子已然到了弥留之际,原本是要回宫的,只是因为病势沉重的缘故,最终还是留在了望京。
诸位亲王前去探病,之前早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恐怕是最后一面,已经有所准备。但见病重之天子形容枯槁,想到他年轻时文韬武略,神采飞扬之意气,如此风华绝代,英明神武之君主即将长辞于世,心中悲伤难以抑制,神态之中全是忧色。
皇储未定,诸亲王难免因此而惶惑不安,但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只见天子轻声将圣武亲王召到身侧,低声询问朝中之事与北境南境之战事,圣武亲王一一答了。天子亦并无什么不满,和颜悦色道:“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他唤楚贵妃近前,将他扶起,斜倚在卧榻之上,看着亲王们,众人知道是要嘱托后事了,肃然静坐,恭敬聆听。
天子道:“朕养病这些时日,圣武亲王代朕暂摄朝政,贤德有名,功不可没。日后皇储登基,也该继续扶持皇储才是。”
众人愣了一下,心想太子已废,哪儿还有什么皇储?但不及发问,他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内廷外朝群臣,向来各司其职。朝堂安稳离不开诸位臣工,这些事,原是用不着变动了。六庭馆主薄红颜,原是朕之教母,居六庭馆主之位,司内廷文墨辅政。如今朕将归去,他日皇储登基,自有教母扶持,馆主功成身退,也该卸任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之事,改朝换代,前朝教母是不用留了。不过以薄红颜那刚烈倨傲的性子,是否会乖乖让出馆主之位,倒是另当别论。他日接手六庭馆的,必然该是皇储之教母,只是,现下还不知道皇储是谁,当然也就不知是哪一位女官要跟馆主正面对上了。
天子说:“内宫之中,侍奉在朕身边之人也多有辛劳。殉葬之事有违人伦,朕不忍为。皇后退居慈安殿,楚妃是早已入道修行之人,归静安寺清修吧。丹宫原是异族之人,待朕归去之后,送她回大漠吧。叶妃是朕牵挂之人,由她为朕守陵十年,之后便可归家。至于其他身边侍奉的人,待皇储登基之后,随她们心愿,迁居宫灯帷,入道修行亦或归家颐养天年都可,无依无靠之人,也由皇储安排,不要让她们因生活困苦而烦恼。”
执笔女官一一记下,众人沉默等待,最为关注的,其实还是皇储之事,后宫之安排,眼下膝下有子之后妃,除皇后外,纷纷将要退宫,这一番安排之中,还是听不出天子究竟看重哪位皇子。
内廷,外朝,后宫之事都已经有了明示,接下来,该是皇储了吧。
众人这样想着,天子却对圣武亲王道,“朕知道你向来偏爱安平君,但世子贤德,又是正室所出,不可废。”
圣武亲王愣了一下。
万没想到,天子临终之时,竟然还会提起此事。
他偏爱幼子安平君,一向待世子严苛,人尽皆知。
确实不是因为安平君有什么过人之处,若论战功,不及破军候杨允,论起心思细腻处事周全,也不及世子杨佑。
但为人父母的心若是偏了,终归没多少道理可讲。
安平君的母亲是悦氏大宗师之庶妹,闺名悦庭芳。虽然是世家贵女出身,但因为庶出,便只能曲身为妾室,颇有些委屈可怜的意思,至于容貌,自然是美的,除了美之外,更兼十二分的柔媚。让人难以自持的怜惜。
悦庭芳虽是妾室,却是圣武亲王心爱之人,不能给心爱之人正室的地位,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想要将她所生下的儿子捧在手心,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他。王位算什么?刀龙一脉的兵权与财富又算什么?若是不能让心爱之人欢喜,拥有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想是那样想没有错,但位高权重如圣武亲王,又岂是冲动无智之人。世子是已故的姬路公主之子,不可偏废,就算看见那个儿子,就想起当年的姬路公主,让他心生不安,他屡次动过废世子的心,也不曾那么做过。
此刻天子临终嘱托此事,他也只能应下。
天子又看向裕仁亲王。
他说,“朕知道你向来是闲云野鹤的心思,但是皇储将即位,他还年轻,需要你们这些叔伯扶持。有什么事情,该说就说吧,看在朕的份上,多扶持才是。”
裕仁亲王应下。天子又看向桓武亲王。
“云中叶氏,是国之重器。叶贵妃年纪轻轻便为朕守陵,也算是令人惋惜。你与叶氏向来交好,也该多替朕安抚为上。”
桓武亲王亦颔首承诺。天子道,“朕知道,你们都关心皇储之事,此事已由内廷拟下密诏,交予内阁批复,待朕归去之后,自会宣读,此时不必为此忧心。”
竟然是密诏。此话一出,诸位亲王都有几分讶异,他们都是宗室身份,皇储一事,到了此刻还对他们保密,不免让人不满。但天子微微闭合双目,道:“朕累了,你们陪朕坐了这么久,想必也会疲惫,就先退下吧。”
圣武亲王与桓武亲王交换眼色,然而一时之间,也有些无话可说的意味。只得起身告退。
众人退出之后,楚贵妃上前,将方才用过的茶盏撤去,一时失神,却被天子拉住了衣袖。